当梅长苏与霓凰郡主在迎凤楼上赏景谈心时,宁国侯府锦棚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心神不宁,等他一回来,便全都围了过去。
“郡主跟你说了什么?”言豫津好奇地冲在最前面。
梅长苏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夸我,长得像一只麒麟……”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种四不像的圣兽?你确认郡主这是在夸你?”
“胡说什么啊,”谢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夸苏兄有麒麟之才!”
梅长苏瞟了这位二公子一眼,什么也没说,谢弼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满脸通红,自知言语有失。不过言豫津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追问,反而高高兴兴地拉着梅长苏跟他讲述刚才的打斗,连神色微动的萧景睿也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回身到棚外叫侍从换热茶进来。
梅长苏不由心中微有感慨。这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毫无机心,一个温和单纯柔顺善良,但比起陷于政事权谋之中的谢弼,反倒要更敏锐一些,至少知道什么话听到了都要当做没听到一样。
不过谢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这样的说法,说明他在誉王幕中的地位绝对不低。因为无论是一个太子也好,一个王爷也罢,追着延揽什么麒麟这种事,若是传到了当今皇帝耳中,肯定会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枢,他们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隐秘。就连霓凰郡主,梅长苏也还一时推测不出她是从什么途径查知这件事的。
“后来他就闪啊闪啊,本来对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他忘了这是在一个高台上,正闪得高兴呢,脚下一空,就掉下来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阵后,突然把脸一绷,怒道,“苏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讲?”
“有听啊。”
“这不好笑吗?”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萧景睿过来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苏兄有气质,笑得斯文,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笑起来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言豫津正待反驳,谢弼突然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太子殿下和誉王殿下朝这边来了。”
棚内顿时一静,梅长苏缓缓站起身,扬声道:“飞流,来的是客人,不要拦。”
外面刚传来闷闷的一声“哦”,便已有人拖长了声音宣报:“太子殿下到——誉王殿下到——”
前后脚进棚的这两个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韧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萧景宣今年三十五岁,唇边有两道很深的口鼻纹,气质略显阴忌;而三十二岁的誉王萧景桓眉目更为舒展些,一进来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内诸人一齐行下国礼,当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来吧?真是让本王羡慕。”誉王萧景桓曾奉旨照管过在御书房念书的这些世家子弟们,所以比起太子来,他与在场诸人的关系要更加熟稔一些。他笑着抚了抚萧景睿的肩膀,“早就听说你们三个带了贵客进京,只是这一向琐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时间来拜会。”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么找不到时间?如果不是两府互相观察牵制,只怕谢弼报告给他的当时他就立马飞奔了过去,饶是这样,他还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揽人吗?听说还被人家送了根软钉子吃,活该!
“这位就是苏先生了,果然风采清雅,”誉王继续笑语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稳,全是多亏了贵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禀奏圣上,给贵盟予以嘉奖,只是恐怕贵盟心志清高,不屑于俗誉,故而未敢擅动。”
梅长苏淡淡地道:“在下苏哲,随友入京,与江左盟没有丝毫关系,请誉王殿下不要有所误会。”
见誉王被这软绵绵的一句话顶得无语,太子顿时心头大快,趁机道:“此言极是,苏先生就是苏先生,扯那么远干什么?听说先生有体弱之症,入京是为了游赏散心,不知都去过哪些地方了?”
“啊,我带苏兄在城里逛了一天,什么清乐坊、上墟市、夫子庙、许愿池都去过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抢着答道。
“这些都是你喜欢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苏先生情趣高雅,哪里爱去这些俗艳喧嚣之地?要说金陵盛景,还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进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兴趣,就请收着这个出入的玉牌,虽没什么大用,但拿来开道还是方便的。”
他虽然说得谦逊,但那块净白脂玉加盖玺章的令牌一亮出来,大家谁不知道它的分量?谢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誉王一眼。
暂居下风的誉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着梅长苏的反应。只见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随便瞟了瞟,唇边闪过一缕淡淡的笑意,叫了一声:“飞流!”
一眨眼的工夫,那俊秀阴冷的少年便出现在梅长苏身边,几个贵公子看惯了没什么,倒把两个皇子吓了一大跳。
“来,把这个拿着。以后我们飞流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爱怎么走怎么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来,就拿这个牌子给人家看,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现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踪影。太子愣了半天,脸色有些难看,誉王却一副暗中笑得肚痛的表情。
这块玉牌可是加盖了皇帝大宝玺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连王爷们也未蒙赐有,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凭此牌,所到处可令百官俯首。结果人家如此大手笔地送出见面礼,他居然转手就拿给自己的护卫玩去了,简直不知道是该说他不识宝,还是该说他太不给面子……
“其实游玩也是很费体力的,”现在又再次轮到誉王振作精神,“苏先生还是该先行调养身子才是。刚巧本王这里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乌,最是滋补的。另外,在我灵山别宫里有股药泉,常浴此泉可益气补神,连父皇都赞不绝口,不妨请先生过去住一段时日,本王也好与先生谈论一下辞赋文章,沾一沾这榜首公子的雅气。”
他这个建议一出,连萧景睿都不禁有些动容。想起这一路上梅长苏稍加劳累便面白气喘,晚上也时常咳个半宿,那千年首乌与灵山药泉无疑很难让人拒绝。
“你最近这么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干,一连交办了好几件差事给你吗?”太子冷笑了一声道,“你哪里有时间陪苏先生去什么灵山别宫啊。”
“皇兄不必担心,兵部和淇州那两桩差使已经办好了,昨儿才回了父皇,正准备今天回禀皇兄您呢。至于庆国公的那桩案子,派出去的钦差还没回来呢,一时且开不了审。这几日正好是个空闲期,怎么也得让小弟松泛几天不是?”誉王笑着回话,态度极为恭敬,却让太子恨得牙痒痒,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欠揍,巴不得现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地扇上两掌。
“誉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梅长苏瞧着这表面上兄友弟恭,实际却像对乌眼鸡似的两兄弟,慢吞吞地躬身为礼,“只是这一向服的是寒医荀珍先生特意为我调制的丸药,不能擅加进补,那千年首乌是何等宝物,不要白白浪费了。至于灵山别宫的药泉,只怕我要先写信问问荀先生,如果他说洗得,我再去叨扰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长苏也拒绝了誉王,心里顿时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调理病体万万马虎不得,怎么能看什么药贵就往嘴里吃,看什么水好就跳进去洗呢?你府上要是没有比寒医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乱给苏先生出主意了。”
誉王心里明白,当着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长苏是不可能明确表态偏向哪一边的,所以今天不过是大家来见个面,彼此品察一下对方,真正的水磨功夫还在后头,不能急于一时。于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样子道:“这个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处无酒,否则一定要自罚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来道:“景桓,人家苏先生今天是来看比武的,我们就不要多加叨扰了,这就走吧?”
誉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赠的玉牌虽然被转手给了护卫,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岂能平白地落了下风,忙向谢弼使了个眼色。
“对了苏兄,”谢弼心领神会,立即叫了一声,“您不是一直想着要去凭吊黎崇老先生的教坛遗迹吗?我记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誉王立即接过了话茬儿,“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鸿儒,故而收藏了几本老先生的手稿,怎么苏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门生遍于天下,苏兄也曾在他坛下听讲过呢。”谢弼附和着道。
“这可真是巧了,”誉王拊掌一笑,“以后就更有得切磋了。”
这一下投其所好,连梅长苏也不禁目光闪动,轻声问道:“是哪几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论》吗?”
“有,有,”誉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书楼内。先生如果想看,尽管到府中来,绝对没有人敢拦先生的大驾。”
他不提要赠送书稿,而只是请梅长苏来看,分明就是以此为饵,引得人常来常往。太子看着情况不对,不禁有些着急,忙道:“景桓你也未免太小气了,不就是几本书稿吗?人家苏先生喜欢,你送过去就是了,还非要人家到你家里去看……你要真舍不得,那几本书值多少钱,你出个价,我买了送苏先生。”
被他这样一激,誉王只好道:“我只是怕先生不收,先生若肯笑纳,自然是立即送过去。”
梅长苏淡淡一笑,“既然也是誉王殿下心爱的书稿,苏某怎能横刀夺爱?”
“哪里哪里,苏先生如今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视你为第一得意弟子,这手稿归于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誉王一面装着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过小弟还是要冒昧地说一句,皇兄刚才的话可有些不对,这几本手稿在寻常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里,那都是无价之宝,皇兄说‘出个价’之类的话,苏先生听了可要难过的……”
太子顿时气结,但他确实素来不爱读书,弄不懂这些文人的心思,担心又说错什么话,平白地得罪了梅长苏,当下也只好忍了这口气。
两人这一番较量,也说不上有什么大赢大输,眼见着梅长苏神思倦怠,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便一起出去了。
言豫津早就不耐烦在棚里听他们阴一句阳一句地钩心斗角,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看比武,见他们走了这才跑了回来,只见梅长苏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萧景睿在一旁给他轻轻拍背,忙问道:“苏兄怎么了?又犯病了吗?”
“没什么……”梅长苏接过萧景睿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拭着眼角咳出来的眼泪,“太子和誉王殿下都佩了一种香……有些闻不惯……”
“啊,我知道,那是东海产的龙涎香,皇上赏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有呢。香气确实浓烈,难怪苏兄闻不惯,不过听说提神是最好的,还有壮阳的功效呢。”
“是吗……”梅长苏随口应着,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仿佛并没有仔细听他们说话的谢弼。
自己厌恶龙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会由谢弼传给誉王,所以誉王下次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会再佩香。而萧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么应该没有人会告诉太子这个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见自己时也刻意没有佩香的话,那至少说明誉王府中也潜有太子的谍探。
这之后终于清静了许多,没有再来什么形形色色的访客,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看了几场比试,虽然尚没有高手出现,但也不算乏味。
午后有一个时辰的停赛休息时间,迎凤楼上仍是帘影浮动,看不出皇帝陛下还在不在,估计他也只是露一露脸,应该不会坚持一连几天都坐在上面从头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么时候已安排人送来了酒菜食盒,兴致勃勃地聊着上午的事,等着下午开赛。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试上面的。
重新开赛没过多久,谢弼便找了个借口消失。萧景睿见梅长苏慵慵倦倦的样子,建议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几番挽留不住,也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门旁送他们走了。
一上马车,梅长苏就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萧景睿也不打扰他,只静静陪坐在一旁,仿佛也在想什么心事似的。车厢慢慢地晃动着,气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滞。
正这样安静地走着,马车外面突然传来了呼叱之声。萧景睿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只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了一群人,一辆马车停在人堆中间,里面还传来打骂的声音。
“睿,停车看看出了什么事。”梅长苏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听到有孩子的声音。”
“好。”萧景睿应着,喝令马夫停车,自己跳下车去走近了一看。其实围在一起的都是穿着同样家丁服饰的人,那辆马车前挂着“何”府的灯罩,街上的闲人们都没敢走近,只远远站着看热闹。
萧景睿眉头一皱,大概已经猜出又是什么人这样当街摆威风,挤进内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书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脚踹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骂着:“你这小杂种,到处乱窜什么?惊了本少爷的马,害得本少爷差点摔下来……”说着又从身边随从手中夺过马鞭,正准备用力抽下去,却被人一把抓住。
“谁他妈的敢……”何文新闷头闷脑地骂了半截,这才看清了萧景睿的脸,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其实京城里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这样当街恶形恶状,纵然有一些骨子里同样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人,多半也会自矜身份,不屑于亲自又打又骂的。这何文新父亲是科举出身,做官后四处调任,儿子放在祖母处娇溺,未免有些失于管教,进京没几年,已是恶名昭彰。亏得他还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时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还没出事。此刻见是萧景睿出面,哪里还敢多话,只讪讪地说了两句“算了,懒得计较”,便带着手下飞快地走了。
萧景睿虽然生气,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来再打一顿,只好摇摇头,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有几道红红的掌印,略略浮肿。见打他的人走了,这才微微直起蜷缩的身子,飞快地四处爬着去捡拾散落一地的书籍,重新垒成高高的一叠,用一张旧包袱皮包裹,可是书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结。
“你叫什么名字?”萧景睿也帮着捡了几本书回来,碰碰那男孩的肩头,“你应该已经挨了好几脚吧,受伤了没有?”
那男孩瑟缩着躲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景睿,”梅长苏在马车上叫道,“把那孩子带过来我看看。”
“哦。”萧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温言道,“这么多书你怎么抱得动啊?我找个人帮你拿,走,我们先过去。”
“我抱得动……”男孩小声嘀咕着,但终究不敢大挣扎,被萧景睿半拖半抱地带到了马车旁,一把塞进了车厢里。
梅长苏温暖柔软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轻柔但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时,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声,向后躲了一下。
“这里大概伤到了。”萧景睿从后面扶住了男孩的身体,轻轻解开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瘦小的身躯上,除了肋骨处有一处青紫新伤外,竟还遍布旧伤,粗粗一看,仿佛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还有烙铁烙的,虽然痕迹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象当时这孩子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景睿难掩震惊,大声问道,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小厮吗?是谁这样经常打你……”
“没有……”那孩子立即否认道,“好几年没有了,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说,是谁打的?”
“景睿,”梅长苏轻声阻止道,“别问了,这孩子肋骨就算没断也有裂痕了,先带回府去请个大夫细看一看。还有那些书,都抱进来吧,看这孩子一直记挂着他的书呢……”
他这话没有说错,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书都被抱了进来,明显松了一口气,小声哀求道:“我没事,你们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里?”萧景睿趁机追问。
男孩的反应似乎十分敏锐,立即低下了头。
“这些书都是你看的?”梅长苏翻看着那一堆书籍,温和地问道。也许因为他一向气质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头瞟了他一眼之后,神色宁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还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岁。”
“叫什么名字?”
男孩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两个字:“庭生。”
“姓什么呢?”
“我没有姓,就叫庭生……”
梅长苏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孩子,虽然脸颊红肿,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当俊气。从一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十分的逆来顺受,面对任何不公的对待都没有反抗的意图,奇怪的却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奴才气,仿佛骨子里就带有一种血性和坚韧,再怎样欺侮,也没办法让他变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们现在放你下去,那么你回去后,会有人给你找大夫吗?”
庭生抿紧了嘴唇,显然是没有肯定的答案,又不愿意撒谎。
“那我们必须要先把你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检查完了,说你没事了,我们再送你回去。这样好不好?”
庭生低头不语,眉毛拧得紧紧的。
“我们的好意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庭生悸动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
“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不……还有一个……”
“那个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会有人打你吗?”
庭生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摇了摇头,“现在不会了……只是没有饭吃而已……”
萧景睿顿时觉得热血一涌,怒道:“不给你吃饭?你到底是哪家的?这样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到我们家来也行啊,至少有饭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与冷静,“你觉得我可怜,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萧景睿一呆,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不能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愿意收留我了……”
“你有签卖身契是吗?”萧景睿猜测着,“是卖给谁家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这不行。”
“你知道他是谁吗?”梅长苏看着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亲是侯爵,母亲是公主,他是个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里,不管你卖给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话,你的旧主人是不会扫他面子的,你明白吗?”
庭生依然低着头,坚持地说:“不,这不行。”
梅长苏与萧景睿对视了一眼,正想再说,马夫在外面高声道:“大公子,到府了。”
“来,先进来吧。”萧景睿跳下马车,将那孩子也抱了下来,吩咐来迎候的下人,“去请个大夫来。”
梅长苏随后也弯腰出来,手里拖着沉甸甸的那一包书,心里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是怎么抱得动的。
“我来拿。”萧景睿刚走过去,已有殷勤的仆人先抢着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来,让梅长苏扶着跳下车辕。
庭生飞快地瞟了一眼府门上方“宁国侯府”字样的匾额,眸中闪过一抹阴云。虽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头,但这一丝神色上的变化还是没有逃过梅长苏的眼睛。
带着孩子到了雪庐,大夫很快就过来为他诊治了一番,结论是肋骨有错位,必须静养,要吃有营养的食物,而且绝不可以再干体力活,否则幼嫩的身体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看庭生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这样让他回去,恐怕这两条医嘱一条也做不到,但无论萧景睿怎样盘问,庭生就是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
相比之下,梅长苏没有那么性急,他只是派人送来精致饮食给庭生吃了,让他睡觉休息。后来见他实在心中不安睡不着觉,便翻了一本书一点一点考查他现在学问的程度。
“你没有教你念书的师傅吧?”
“嗯。”
“是谁教你认的字?”
“我娘。”
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样子这孩子虽有求学之心,但显然学得相当肤浅杂乱,就是买的这一堆书也是毫无章法、深浅不一,不像是有学问的人为他开的书单,多半是自己想当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买书的钱却是从何而来。
“庭生,要念书不是这样念的,”梅长苏耐心地为他把一大堆书本整理好,又从自己的房中拿了许多出来,依次标好顺序,“你要先看这几本书,这些是基础,句读文风都是最简洁明快的,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像盖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会歪斜,如果一味地杂读,不能领会真意,只会移了性情。还有这几本,是好书,但你年纪小,字都未必能认全,没有人讲解是看不懂的,先放着,以后有机会,只管来问我。”
庭生登时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这个大哥哥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但要想时常到这深深侯门里来请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谢,”庭生起身深深地向两人鞠了个躬,“我可以走了吗?”
“你这孩子……”萧景睿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本来你的书就多,现在苏先生又送你这么多本,怎么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书,实在是一本也不想落下,于是咬了咬牙,逞强地道:“我拿得动。”
“你可别乱来,”萧景睿赶紧拉住了他,“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这样使蛮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坚决地摇了摇头。
萧景睿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禁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想了想,正要说话,雪庐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叱,正是飞流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叫起来:“小少爷,这个不能打……这个是……”
“闯进来,打!”飞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声更烈。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另有人怒喝了一声,但随即语音滞住,大概是被飞流的攻势所逼,根本开不了口再说话。
“出去,就不打!”飞流大概得了梅长苏的吩咐,并不下死手,只是语调如冰,毫无周转的余地。
萧景睿虽然没有听出那被拦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谁,但还是立刻飞奔了出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也传来:“飞流,不要打了,这个是客人,可以进来的。”
“没有说可以!出去!”飞流坚持道。
梅长苏抿紧了嘴唇,视线一转,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面色惨白,仰着头张着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绞得变形了。
梅长苏心中一痛,立即扬声向外道:“飞流,让他进来!”
打斗声戛然而止,萧景睿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很是客气:“您没伤着吧?怎么就这样冲进来呢?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父亲并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厅等……”
“我不是来找谢侯爷的,”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冲进了雪庐,迎面撞上梅长苏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扫,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庭儿,你还好吧?”
“是。”庭生恭谨地低声应答。
“这孩子你认识?”跟着进来的萧景睿忙问道。
“景睿,”那人转过身去,正色道,“我听说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可能惊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难怪你生气。不过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他给你的客人赔个礼,就此放了他吧?”
萧景睿看着他,很是反应了一会儿,直到梅长苏笑了一声,他才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大概是误会了,庭生没有冲撞我的车驾,我们是路过遇到了,顺便把他带回来诊断一下伤势的。您要不信,大可以问问庭生啊。”
那人顿时愣住,回头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萧景睿素日的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当下神色有些尴尬。
“实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梅长苏缓缓起身施礼,“刚才飞流冒犯了,还请见谅。”
萧景睿忙上前介绍道:“靖王殿下,这位是苏哲苏先生。”
皇七子靖王萧景琰今年三十一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容貌与他的兄弟们相差不大,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带兵,除了皇族的贵气外又多了几分刚毅之气,脸上、手上的皮肤也不像其他皇子们保养得那样娇嫩。听了苏哲之名,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萧景睿如此郑重介绍的分上,客套地还了个礼。
反而是梅长苏在平淡闲散的表情下,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吗?”萧景睿请客人入座后,立即问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庭生现在是住在掖幽庭内……”
“掖幽庭?”萧景睿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脱口便道,“那不是谪罚宫奴所居之地吗?他这么小,犯了什么罪要关在那里?”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铁一般坚硬的线条,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他是随母羁押,在那里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萧景睿也很容易查得出来,干脆快速地道,“如果没什么事,就快让他回去吧,掖幽庭里的人按宫规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那你今天是怎么跑出来了?”萧景睿对掖幽庭内的情形还是有所了解的,刚问完这句,想了想又道,“是小太监们使唤你出来跑腿吧?”
庭生低下头,喃喃地道:“今天不是,今天是我求他带我出来买书……”
“你哪来的钱?”
“我给的。”靖王坦然道,“如果没有其他要盘问的,就别再耽搁了。时辰不早,那小太监已经先跑了回去,他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着急……”
“您认识他母亲?”萧景睿其实知道不应该再多问,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现在他身边只有指婚的两个侧妃,别无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满园的皇子们实在是个异类,说不定就是因为情有独钟,恋慕上了一名负罪的宫奴,再想得远一些,这孩子说不定就是……
联想到这里,萧景睿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险,忙硬生生地给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长几岁,阅历丰厚得多,人又聪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萧景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也并不打算澄清。对于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几年前才在无意中发现的,当时那孩子实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这些年虽然运用了一下自己的权力让他不再挨打,但总归不能完完整整地庇护住他。因此每次离京巡边,心里都难免要牵挂。这次回京没有几天,先忙着在兵部交代一些事务,好容易空闲下来去看他,却听他同庭的一个小伴说他在街上惹了祸被人带走,忙忙地打听了过来救他,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事。
“擅闯侯府,是本王鲁莽了。改日定来致歉。”靖王不再多说,起身向庭生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先告辞……”
话还未说完,梅长苏突然咳嗽起来,开始仿佛还强力压制着,到后来越咳越厉害,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满额青筋暴出,渗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萧景睿从未见过他这般咳法,吓得脸都白了,拼命为他拍背揉胸,却是全无用处,拿手巾给他拭汗时,又觉得他额角滚烫,面颊却是冰凉,更是慌了手脚,扯着嗓子叫人去请大夫。连飞流也扑了过来,抱着梅长苏颤抖的身体,像被吓坏的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啊,啊”地叫着。
好半天,梅长苏才慢慢平静下来,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开,一团刺目的血痕一闪,便被他卷在了里面。萧景睿早就看见,心头一震,但却未敢说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苏兄,荀先生的药,要吃一丸吗?”
“不用。”梅长苏努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朝飞流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飞流不怕,晚上飞流帮苏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靖王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时见苏哲平静下来,便上前徐徐问候了一句:“怎么苏先生身体有病吗?”
梅长苏缓缓转动着眼珠,视线找到了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过来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慢慢走到长椅旁边。
“庭生,你愿意让我教你念书吗?”
庭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靖王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就算岁数到了放出来,也是发配到外府为奴……”
“我知道,”梅长苏大概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汽,但视线却由此而显得更为灼热,“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庭生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机会,于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愿意!”
“好,”梅长苏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伸手将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会有办法,可以把你接出来。”
对于梅长苏突然作出的这个承诺,最吃惊的人反而是靖王萧景琰,因为他要比萧景睿更加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把庭生带离掖幽庭的难度。毕竟这些年来,自己这个皇子多方努力,也没能达到收留庭生进府的目的,而这个青年不过只是宁国侯府大公子的一个好朋友而已,就算萧景睿倾力帮他,只怕也都是徒劳无功,白白让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苏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见不得这个孩子受苦,”靖王淡淡地道,“不过掖幽庭的人必须要经圣旨特赦才能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苏先生以为这只是宁国侯爷一句话的事么?”
萧景睿忙道:“啊,我倒可以拜托父亲面圣……”
“景睿,”靖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掖幽庭一个宫奴之子,你去拜托宁国侯爷面圣?快别说这样的笑话了。”
“可是……”萧景睿还待再说,却被梅长苏按住了手臂,对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说得对,掖幽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见到谁可怜就把谁买回来那么简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侯爷说,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吗?”
“你不要我们帮忙?”萧景睿有些惊讶,“那你要怎么救他啊?难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誉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冷冷地道:“原来苏先生……竟然与太子和誉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未曾理会,仍是温言细语对萧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来。像他那样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请求特赦,陛下越会犯疑,若不是这样,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应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萧景睿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于对苏兄的信任和尊敬,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趁机道:“你快去跟侯爷请安吧。我这里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紧,你也知道我经常咳嗽的啊,没什么大不了。侯爷回府,你怎能不去迎接请安,如果为了陪我连身为人子的礼数都忘了,侯爷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交的坏朋友呢,快去吧。”
萧景睿应了一声,站起身转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是否愿意再多留片刻?关于庭生……还有些事想问一下……”梅长苏笑道。
靖王目光闪动,有些拿不准这个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么人,也想要多观察一下,于是向萧景睿点点头道:“你自便吧,苏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亲近亲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萧景睿估计着父亲大概已进了二门,有些着急,匆匆行了礼,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后,留在院中的两个人却并没有随即开始交谈。靖王脸色有些冰冷地审视着坐在树下长椅上的人,表现得相当警觉。与他相比,梅长苏的态度反而要轻松很多,他一面低声吩咐飞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书,打发庭生到小院的另一个角落去看,然后才将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纵然对在下有敌意,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嘛,”梅长苏语调幽幽,“至少现在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这个,”靖王的目光中充满了狐疑,“你为什么要如此费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为同情吗?”
“当然不仅仅如此,”梅长苏看了一眼角落里埋头读书的那个瘦小身影,目光极为柔和,“他的资质很好,我想收他当学生。”
靖王嗤之以鼻,“天下资质比他好的孩子到处都是,凭着先生交的这几个朋友,宁国侯公子、太子殿下、誉王殿下,什么样资质的学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回护庭生呢?一个堂堂皇子,竟然会为了小小罪奴闯进如日中天的宁国侯府,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吧?”
靖王轻飘飘地道:“我很喜欢庭生的母亲,这是爱屋及乌……”
“你的确是爱屋及乌不假,但绝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梅长苏稍稍闭了闭眼睛,脸上像带上了一副面具般毫无表情,“而是他的父亲……”
靖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做出过激的行为来。
“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龄的差距吧。我一看到你对庭生如此紧张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行,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念书习武,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隔得太远了……”梅长苏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庭生十一岁,出生在掖幽庭,会是谁的遗腹子呢,从时间上来看最合适的就是那个人了……你常年跟随在他的身边,感情应该很好……”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来,语声不带任何的温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谁?”
“太子和誉王并非我的朋友,他们只是在招揽我,”梅长苏没有回答他,只是自嘲般地一笑,“殿下知道琅琊阁是怎么评价我的吗?‘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连发生在诸位皇子身上的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算得上什么麒麟之才呢?”
“这么说,你是在刻意收集这方面的隐秘和资料,为自己以后的行动攒本钱了?”
“没错。”梅长苏快速道,“当麒麟有什么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业,说不定将来还能列位太庙,万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语音中寒意森森:“那么先生是要选太子呢,还是要选誉王?”
梅长苏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选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却是一片悲怆之色,“你可太没眼光了。我母亲只是次嫔之身,并无显贵外戚,我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素来只跟军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你选我能做什么?”
“你的条件确实不太好,”梅长苏淡淡地道,“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此话何意?太子与誉王都是最有实力的,他们无论是谁抢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为无论他们谁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选他们。单凭我一己之力,将一位谁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宝座,这才显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吗?”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简直拿不准这人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
“靖王殿下,你说实话,”梅长苏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想当皇帝吗?”
萧景琰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身为皇子,要说从来都没有对那个皇位有觊觎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说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个,以至于把夺取皇位当成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也不是真的。只不过,如果真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若是救出了庭生,能否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个见面礼呢?”梅长苏的目光漠然,说的话却让靖王的整个心都绞动起来,“皇长子,你最尊敬的一个哥哥……能让他唯一的骨血离开掖幽庭那样的地方,也是你的心愿吧?”
靖王眉睫轻颤,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能办到?”
“能。”
“可是……我并不喜欢像你这样步步心机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荣宠,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既然我有这份算计,自然就有的是机会可以跟靖王殿下谈条件。”梅长苏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不像他所说的话那样阴郁,“您应该不是那种会杀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誉王反倒更像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这个苏哲说的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但神态却又非常认真。若说他是在骗人,又实在猜不透动机。无论是太子还是誉王,都从来没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当成值得费心对付的敌手,应该不会派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来,只是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真的只是为了挑一个他想扶持的人吗?
“殿下还是快些考虑得好。毕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长苏不紧不慢地催促着。
靖王终于一咬牙,下定决心,“好,只要你真能让太子和誉王与帝位无缘,我就配合你。”
“这种程度的决心是不够的,你一定要把帝位当成是自己绝对要夺取的目标才行。”梅长苏语声如冰,“太子和誉王何等实力,要让他们失败,就必须有另一个人成功。这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残疾,五殿下胆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说过,您的条件的确不好,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说话倒真是不客气,”靖王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过来,你也不怕这么说得罪了我?”
“你只喜欢听好听的吗?”梅长苏的语气显得很是疲倦,靠在软椅上,双眼似合非合,“请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择婿大会后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带出来。现在……恕我不能远送了。”
说完之后,他居然完全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开始小寐。对于如此无礼的举止,萧景琰并没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长苏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起身叫了庭生过来,帮他把那包书拎在手中,很干脆地就离开了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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