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王这几天本来心情极好,在派出灰鹞连夜查明自己最紧要的几个部属都没有卷入枯井藏尸案之后,他好整以暇地准备着看太子忧急的好戏。户部尚书楼之敬年富力强,每年不知为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卷来多少银子,简直就是太子心爱的一个聚宝盆,现在眼看着这个聚宝盆就要被人砸碎,誉王真是睡着了都会笑醒,暗中已数不清狠狠嘲笑过太子多少次。
他没有想到的是,笑人者,人恒笑之,同样的麻烦很快就降临到了自己身上。虽然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也足以让他头大如斗,再也没有心情笑得出来。
“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我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一根独苗啊……”跪在誉王府花厅内涕泪交流的紫衣官员正是吏部尚书何敬中。他的儿子何文新打死文远伯爵之子邱正平后虽然在家奴们的护卫下,成功逃回了家中。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天京兆尹府衙就派人上门索拿。何敬中本来依仗着自己从一品贵官的职衔,坚持闭门不见,谁知京兆府那个小小的八品捕头竟然算是个人物,一不动粗,二不动气,手执公文站在何府门外,大声念着:“奉命缉拿人犯何文新,该犯昨晚在杨柳心妓馆杀人潜逃,请大人开门!”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累了就换一个人继续。眼看着府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只怕再念下去半个金陵城的人都会拥过来看热闹,丢丑不说,只怕要惊动御史,何敬中也只能暂时服软,将连哭带喊的儿子交了出去。同时放了几句狠话压制着那些拿人的捕快不许难为,接着便急匆匆地奔赴誉王府哀求。
事情发生在螺市街,秦般若用以探听各方消息的大部分人手和探子都在那里,当然很快就查清了凶案经过,悄悄回报了誉王。一听说是在众目睽睽下杀的人,属于人证物证只嫌多不嫌少的现行犯,萧景桓不禁也为了难,皱眉在室内踱了几步,沉着脸不说话。
“殿下,”何敬中见誉王神色不明,心中更急,又抹了一把眼泪,“卑职知道自己教子无方,小儿也确实闯下大祸……但求殿下感念卑职竭心尽力效忠多年,年过五十只此一子,况且家母溺爱他如命,若有不测,只怕老娘亲承受不住……殿下,殿下……”
誉王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甚感麻烦,但他一向对下属采用的都是以结恩为主的手法,何况这个何敬中出任吏部尚书以来,确实把官员的任免奖罚之权抓得甚是靠牢,太子几番也没有插得进手来。如今见他哭成这样,想来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着实是他的一个死穴,置之不理恐怕不妥,所以还是放缓了声音,用微带责备的语气道:“你也太疏于管教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行事怎可这般狂悖?若是打死个平民倒也罢了,那被杀的是伯爵之子,现在虽不在朝中出仕,祖辈的荫封挂在那里,文远伯也是有上奏之权的。本王若是强行庇护,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御史参本暂且不说,文远伯自己就不肯善罢干休,如果闹到皇上那里去,你和本王谁讨得了好?”
何敬中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哭道:“卑职也知为难殿下,但若只是打死平民,卑职怎敢来惊动殿下?就是因为打死的是文远伯家的人,卑职自知力量微薄,才来向殿下求救的。殿下您也知道,文远伯一向胆小怕事,若是殿下亲自出面从中说和,谅他也不敢太伤您的颜面……”
“你说得轻松,是小事吗?你的是儿子,人家的不是儿子?人在急怒之下,什么事情不敢做?”誉王斥骂了一句,又安抚道,“你现在不要乱了方寸,又不是第二天就处斩,慌什么?”
“卑职怕京兆尹府衙定了案,就不好扳回来了……”
“京兆尹府?”誉王冷笑一声,“你以为京兆尹府喜欢定你这个案子?高升现在不定怎么头疼呢。”
誉王这话倒说得不错,若是高升现在能听见,一定会大喊知音。先是一个枯井藏尸案令太子高度紧张,又暴出一个妓馆杀人事件涉及到誉王的爱臣。若说现在整个皇城最头疼的人,应该莫过于这位仅仅只有三品职衔的京兆府尹高升了。
何敬中用衣袖抹了一把脸,镇定了一下道:“卑职实在是乱了方寸。殿下不知,金陵府派员来拿人时,可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所以卑职担心……”
“这就是高升的过人之处了。”誉王反而露出赞赏的表情,“这个案子一方是你,一方是文远伯,显然是个随时都可能上达天听的案子。何况案情一目了然,没有耽搁的理由,所以拿人才一定要干脆。如果一时动作慢了,你将儿子送走,责任就变成是他的了,文远伯那边怎么交代?现在扣了人,再看着风向慢慢审,如果将来判你儿子死罪,他也不在乎在拿人的时候先得罪你一下;如果开释无罪呢,他就是给了你大情面,你还会计较他上门拿人这点小过节吗?你可不要以为,当金陵城的父母官,会比当你的吏部尚书容易。”
何敬中也是个深谙权术手腕的人,只不过一时关心则乱,脑中一片纷杂,被誉王一提,立即明白。原先因为高升毫不留情的行为而吊起来的心,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躬身道:“还是殿下神目如电,卑职糊涂。”
“算了,你也不用拍马屁。再怎么说你这案子都难办,本王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道。”誉王回身看他又要哭求的样子,忙摆了摆手,“你去见见季师爷,先商量个主意出来,本王再来看可行不可行。”
何敬中见誉王口气松软,心头大喜,忙叩谢了,急匆匆赶到侧院,找到了誉王所说的季师爷。萧景桓作为一个有实力与太子争嫡的皇子,手下自然甚多智囊幕僚,他所以指定季师爷,是因为这位老先生是刑名出身,最拿手的就是处理诉讼诸事,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办法。
听了何敬中详述案情经过,季师爷的两道花白眉毛就拧成一个毛球状,配着他原来就皱巴巴的脸,看起来分外滑稽。但何敬中现在的心情,实在是没半分余暇去注意人家的脸,眼巴巴地抬眼望着,那团毛球拧得越紧,他的心里就越慌。
过了大约一盅茶的工夫,季师爷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令公子闯的祸事,委实不小啊……”
“这个我知道,”何敬中急道,“可是就算要教训他,也得等这件事解决了才行啊!”
季师爷伸手抚了抚颔下微须,慢慢地道:“唯今之计,还要京兆尹衙门先定案……”
“什么?”何敬中立即跳了起来。
“何大人少安毋躁,”季师爷伸手虚扶了一下,“听老朽慢慢解释。”
何敬中按捺了一下情绪,拱拱手道:“师爷请讲。”
“首先,京兆府虽管辖帝都治安,但毕竟只算地方官衙,大人您和文远伯,他哪个都得罪不起。判公子有罪,高升固然不敢,但判他无罪,高升又焉敢独立承担这个责任?如果因为他两相为难,把这案子的时间拖延长了,受罪的是公子。所以首先要大人您让一步,给高升一个台阶下,让他先把案子结卷,而且不能为难他强行翻案,就让他判公子杀人之罪。”
“啊?!”
“大人别慌,京兆府结案并不可怕,怕的是他结成铁案。大人您退让了一步,高升自然要桃报李,案子虽判定为杀人,但案宗里的证据可以弄模糊一点,证词里再留几个纰漏,反正文远伯到时也只知道京兆府判定成杀人,具体案宗怎么写的他也查不到。这样,高升一方面得到了您的首肯,另一方面也不会得罪文远伯,所以必然不会拒绝。”季师爷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大人您想,京兆府结了杀人案,接下来应该怎么样?”
“刑部……”
“不错。他必须要上报刑部。”季师爷用手指敲着桌子,十分自得地道,“这案子在京兆府手里,是操作不成的。一来他不敢,二来他官小也担不起。可是刑部就不一样了,权责大得多不说,关键这里是誉王殿下的地盘,齐尚书不比高升更尽心尽力?”
何敬中如同茅塞顿开一般,拍着大腿赞道:“季师爷果然老成!”
“这案子虽然牵扯的都是大人物,可毕竟只死了一个人,是普通的刑案,齐尚书就算再有心,也没有特意指定将此案倒提上来的理由,所以只能让京兆府自己结案上报。若他报上来的是个铁证如山的死案,当然没法子,但若是份证据证词都有疏失的案卷,刑部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重审。届时活动的余地大些,公子被移送过来也可少吃些苦,大人觉得如何?”
何敬中感激不尽地道:“师爷此计甚妙,下官这就去见殿下,求他在齐尚书面前发个话。不过高升那边……”
“这个你放心,高大人现在为了枯井藏尸案早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一定巴不得早些将贵府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季师爷笑道,“他现在的师爷是老朽的旧识,少不得为何大人跑上一趟了……”
何敬中急忙深施一礼道:“有劳师爷了。此事若成,下官必定厚礼相谢。”
“都是为殿下效劳,客气什么。”季师爷谦逊了两句,起身送客。因为何敬中是誉王的心腹爱臣,他倒也不敢怠慢,稍事整理,便命人备了青布小轿,出门向京兆府衙而去了。
“这个!”飞流将一只大大的椭圆形水梨递到梅长苏眼前,看起来饱满润泽,十分可口的样子。
梅长苏一笑,眼角瞥见坐在一旁的蒙挚正在举杯喝水,促狭心起,故意问道:“飞流,你告诉苏哥哥,这只梨是什么颜色的?”
“深白色!”
蒙挚“噗”地喷出刚喝进嘴里的一大口水,一边咳着一边瞪着飞流,“深……深什么色?”
飞流“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他,扭过头去。
“其实我们飞流,才是最会造词的一个人呢。”梅长苏的目光中漾着暖暖的温情,软柔地抚摸了一下飞流的头发,后者立即依了过去,再次递上手中的水梨。
“飞流,这个现在不能吃呢,”梅长苏微笑道,“这个是冻梨哦……”
“冻梨……”
“就是冻起来,让它可以保存久一点,不过要吃的时候呢,就要先解冻,否则咬不动哦。”
飞流睁大了眼睛,看看左手的梨,再看看右手的梨,最后举起较小的那个咬了一口,顿时呆住。
“咬不动吧?”蒙挚这时已恢复高手的风度,凑过来道,“要泡在水里解冻,软了才能吃。”
飞流对这句话消化了片刻之后,立即就消失了踪影。
“还是飞流最快活,”蒙挚笑着感慨道,“不过要说现在皇城里最快活不起来的人,应该是京兆府尹高升吧?”
梅长苏不禁一笑,“说得也是,真是对不住他了,给他弄那么头疼的两件案子去,结果我自己倒在这里吃冻梨。”
两人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城南一处清雅别致的茶庄,虽然临街,却并不喧闹,每一间茶室都是单间竹屋,布置得甚是有品。
自从枯井藏尸案报官之后,全金陵的人就都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兰园井里有尸体;二是新冒出来的名人苏哲想要买一处园子。
兰园荒败残破,又是凶案现场,当然不能住了,所以苏哲应该还需再买一处新的宅院。于是不管是想趁机结交的,还是确实好心推荐的,或是真的想出售房产的,总之各方来请他去看园子的邀约一时不断,让人应接不暇。不过既然还住在谢府,这些麻烦事当然大半由谢弼挡了,梅长苏除了去看过云南穆氏和夏冬推荐过来的宅院外,今天是第三次出门。
“你觉得我选的这个宅子怎么样?”蒙挚靠近了一点,问道。
梅长苏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真打算把那宅子卖给我?”
蒙挚玩笑道:“虽然有点上赶着结交红人的感觉,但你还真给我面子,肯随我一看。”
“你蒙大统领是何等分量,凭是什么人,也不敢不给你面子啊。你看今天我接受你的邀约,谢弼显然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我拒绝你,他反而会惊奇吧?”梅长苏淡淡一笑,“更何况我在京城最初那点名气,还不全靠你和飞流那一战打出来的?虽然那次不是我安排的,但也算有意外的效果。”
“飞流那孩子确是奇才,几日不见,他好像又有进益了。听说他前不久还击败了夏冬?”
“嗯。”梅长苏随口应了一声,仿佛浑不在意,“这孩子心静,自然易与武道有共鸣。不过他毕竟还小,内力不够精纯,真遇上像你这样的纯阳高手,还是难免要吃亏。”
“有什么关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修炼呢。”蒙挚敲着茶杯,第二次问道,“你觉得我选的宅子怎么样?”
梅长苏想了一下,道:“看得出是你选的。”
“说话不要这么毒哦,我虽然不懂那些楼台池阁,但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才费尽周折,替你找到这处住所,你还不领情。”
“我就是这个意思。”梅长苏目光温润地看着他,“蒙大哥,果然是你最懂我想要什么。”
蒙挚虽然本有些沾沾自喜的邀功意味,但被他这样直接一谢,反而有些讪讪的,抓了抓头道:“我也知道那宅院里的景致确实差了些……”
“园景是要重新翻改,否则人家会奇怪我怎么千挑万选挑到这样一处宅院。不过有那一个好处,顶十处胜景。蒙大哥,真是难为你费心。”
“也没有怎么特意费心,”蒙挚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是在周围瞎转悠的时候发现的。这宅子后墙跟靖王府的后墙只隔数丈之地,因为中间是地沟阴渠,没有道路,四面又都是树林环植,加上两家的主门朝着不同的街道开口,感觉上两所宅子甚至不在一个街区,的确不太容易发现两家居然隔得这么近。小殊,你手下不是有专擅纵地术的人吗?等你搬进去后,就在你的后院与靖王的后院之间挖一条密道,这样就算你们平素没有公开交往,他也可以在夜里偷偷从密道过去跟你私会……”
梅长苏无力地看着这位大梁第一高手,哭笑不得地道:“虽然是好主意,但你能不能不要学飞流那样用词?”
“反正就是那意思……”蒙挚想了一下又问道,“你现在还不打算明确表态吗?上次郡主的事情,太子迟早会知道是你一手破坏掉的。他可不是什么有器量的人,说不准要对你采取什么报复手段,我看你还是先假意顺从一下誉王这边,纵然不稀罕他的荫护,至少也不必两面受敌吧?”
“放心,他们现在都忙,还顾不上收拾我。”梅长苏面上浮起清冷的笑容,“有道是只防不攻是绝对的败着,既然誉王已经借枯井案咬住了户部尚书楼之敬,太子就必然要死盯着何文新的案子不放。我想……何敬中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儿子的杀人案提到刑部去审吧。”
“刑部可是誉王的天下,太子盯得住吗?”
“誉王是占了上风没错,但何文新这案子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文远伯发着狠呢,刑部要动手脚,难免会有一番周折。”
“你当然是最高兴看到他们互相厮斗了。”蒙挚见梅长苏将手缩进袖中,忙推了个手炉过去,“不过就算何文新被太子盯死了,那到底不是何敬中本人,于誉王而言,并无多大损失啊。”
梅长苏唇边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若他知道如何约束部属适可而止的话,何文新此案的确还伤不了他什么……他目前最大的软肋,还是在庆国公柏业身上。”
蒙挚一击大腿,道:“说到这个,我还正想请教你呢。我想夏冬回京,多半已经收齐了不少证据,怎么这侵地案到现在连一个泡儿都没有,你说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这个侵地案,到底该由谁来主办……”
蒙挚身为禁军统领,当然不是单纯粗豪之人,细想了一下,点头道:“没错,悬镜司只管查案,没有审结之权,这案子太大,只能交由中书省、御史台和廷尉府三司会审……可是……”
梅长苏将手掌翻转过来,贴在手炉上取暖,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仿若在闲话家常:“皇上要办侵地案,主要是为了近来权贵随意兼并土地之风日盛,有碍国本。可他也明白,三司会审,如果没有一个既中立,又镇得住的人在上面压着,好好一个侵地案,立时便会变成一场党争,想借查此案立威警戒的初衷就达不到了。”
蒙挚皱了皱眉,叹道:“难怪皇上迟迟不决,这事确实难办。”
梅长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要靠你替皇上解忧了。”
“我?”蒙挚吃了一惊,“我能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是有的。”梅长苏怀抱暖炉后一靠,唇角轻挑,“你可以向皇上推荐一个人。”
“谁?”
“靖王。”
蒙挚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要压得住三司的人,哪个朝臣都不行,只能靠皇族。让太子去,这案子会株连得不可收拾,让誉王去,绝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靖王远离朝政中心多年,为人又刚直,让他来审这个案子,那才真正能达到皇上想办这个案子的目的。”
“可是对靖王而言,不是会因此得罪人吗?”
“要进入这个圈子,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关键是值不值得。”梅长苏的声音又轻又冷,“恰到好处地办结这个案子,一来可得民心,二来可以立威,三则彰显才干。何况得罪一些人,就必然会得到另一些人的支持。永远站在远处,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存在的……”
蒙挚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你拿定了主意,自然是不会错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万全的事,我想你定是已经一步步设想好了。可是万一皇上不同意呢?”
“他会同意的。”
“这么肯定?”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梅长苏抿紧了嘴角,咽下已滑到唇边的一声叹息。
除了别无选择以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梁帝并不疼爱靖王,他不会过多地为靖王考虑接下这个差使后将要面临的困难和后果,所以反而更容易作出决定。
而对于靖王而言,这却是他正式踏上不归之路的第一步。
迈出后,就再也不能回头。
与蒙挚这番交谈,虽然还是有很多话噎在口中没有说,但梅长苏已有些神思倦怠,恹恹地伏在桌上小憩了片刻。飞流进来时见他一动不动地趴着,顿时大惊,正想闪身过去查看。蒙挚因为不想让他吵醒梅长苏而伸手拦阻了一下,立即便惹恼了这个少年,一道掌影劈来,蒙挚也只好被迫接着。两人闪电般过了几招,动静虽然不大,但气虚浅眠的梅长苏早已被惊醒,无奈地又坐直了身子。
“苏哥哥!”飞流立即丢开蒙挚奔了过去,倒让这位禁军大统领一阵心惊。
梅长苏向少年露出笑容,伸手接过他从袖袋中摸出递来的水梨,抬眼见蒙挚神情怔忡,不禁问道:“蒙大哥,怎么了?”
蒙挚仔细看了飞流一眼,道:“虽然我未尽全力,也不会伤他,但明明在交手之中,他却能立即退出,而且身法流畅,毫无可以趁机进袭的漏洞,气息也未见任何波动,实在令人惊诧。”
梅长苏不怀好意地嘲笑道:“心惊肉跳了吧?当心你这大梁第一高手的名头,迟早被我家飞流夺去。”
“这个还早,还早。”蒙挚豪气一涌,放声笑道,“我不敢小看这个孩子,却也不会怕他。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武功存在,于我也大有助益。不过看他身法招式,十分奇诡阴毒,怎么内息中却有舒阳之象呢?”
“他原来习的心法过于伤身,强行练成后虽然威力凶猛,却会损折寿数。所以现在改习一种熙日诀,可化他体内阴毒之气。”梅长苏简单解释道。
虽然他说得轻松,但蒙挚却知一个人要重新改修心法是必须毁之而后立的事,想来飞流定然受过几乎夺命的重伤,才能这样置于死地而后生。那熙日诀名字虽然陌生,可是从飞流所练的功效来看,也必定是极高级的内功心法,不知是何人传于飞流。不过像这样神奇的武学定然牵扯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江湖隐秘,故而尽管与梅长苏关系亲厚,但蒙挚分毫也没有想过要深入探听,只是细细回想着飞流方才的内力性质,自己暗暗琢磨。
“吃!”飞流虽然知道这两人是在谈自己,但却没有兴趣仔细去听,见苏哥哥只咬了那水梨一口就停了手,便扯着他的袖子又催了一句。
梅长苏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低下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那个水梨,蒙挚见他吃得香甜,也笑着逗飞流道:“我是客人哦,不给我吃一个?”
飞流犹豫了一下,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自己打不过的大叔。但看苏哥哥待他的态度,却也明白这是自己人,想了想还是没办法,冷着脸从袖袋里又摸了一只梨出来,抛了过去。
蒙挚一把接住咬了一口,不由愣了一下。但在看到梅长苏含笑的眼神后,又若无其事地大口吃了起来。
邻近的竹屋里这时传来一缕悠扬的笛声,婉转清扬,令人心绪如洗。飞流在乐声中身形一闪,如同无翼之鸟一般飘出了窗口,又纵跃入树冠之间。
“这孩子,大概是拿水煮着解冻的吧。”蒙挚拎着已啃得差不多的梨核,摇头叹道,“水梨本来就不甜,被他这一煮,跟嚼嫩木头一样。”
梅长苏却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将身子倚靠在青竹丝缠编的竹椅上,眼睑微微垂着,静静地聆听经风而来愈见清幽的笛声,直至一曲终了,方长叹一声道:“我入得京来,为的是龙争虎斗,搏一方宽阔天地,十三叔此曲过哀了。”
蒙挚眉睫方动,相隔两道竹篱的邻屋已走出一个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衫,衬着竹林深处漾出的蒙蒙雾气,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来到这边屋外,却先不进屋,而是撩衣跪倒在阶前,沉声道:“十三再见小主人,思及过往,心中悲戚,不想扰了小主人心绪,实在该死。”
梅长苏眸中也微露怀念之色,低低地道:“十三叔当知我心,此时不愿受礼,快请进来。”
老者神色哀肃,起身进门,看着梅长苏消瘦清瘐的形容,须发皆颤,显然是激动不已。
蒙挚当日曾是赤焰旧属,约莫知道林殊母亲身边有位御封乐师。他在金陵供职多年,也听过妙音坊制曲奇人十三先生的名头,但却从来没有把这两人联系起来过,此时见到此情此景,心中悟然之余,也自是震撼。
梅长苏平静了一下心情,抬手示意十三走近几步,仰首对蒙挚道:“蒙大哥,这位十三先生是我林府旧人,日后在金陵城内,还靠你这大统领多多关照。”
蒙挚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妙音坊对吧?我会注意照应的。”
“那就先多谢了,”梅长苏轻笑一声,“蒙大哥出来得也久了,我们接下来要商量些作奸犯科的事,大统领不妨避一避嫌?”
蒙挚“哼”了一声,道:“我偏要听你的机密,你又怎样?”
梅长苏慢慢垂下头去,良久无语,半晌后方道:“必要的时候,我利用起你的力量是毫不客气的。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只帮我做些没有风险的事情,毕竟你得到现在的地位也实在不易……”
蒙挚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听实话吗?”
“蒙大哥……”
“我确是很看重自己现在的地位和身份,若你不回来,这些对我来说还算重要。”蒙挚目光坚定,如铁铸般分毫不动,“可是小殊,既然你已回来,现在再撇也撇不清了。”
梅长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清平如水,甚至不再多看蒙挚一眼,转头对十三先生道:“十三叔,我传讯给你查的事情,你已查清了吗?”
“是。”十三先生恭声道,“红袖招的秦般若,是三十年前灭国的滑族末代公主所收的徒儿,在誉王幕中甚得信任。十三已查出共有十五位朝臣的姬妾都是她的手下,这是名单……她的情报网也甚是缜密,不过宫羽已成功在她的网中安插进了我们的人手,只要小主人下令,十三有信心可以摧毁她的势力。”
蒙挚皱眉道:“通过内闱来监控朝臣,誉王的花样还真比太子多。”
“你以为太子少吗?”梅少苏瞥了他一眼,又转头道,“秦般若你们先不要动她,有些信息我不方便直接传给誉王,还要麻烦她代劳呢。你回去跟宫羽商量一下,我这里有两份重要情报,你们想办法让她查获。”
“请小主人示下。”
“一、悬镜使夏冬在回京路上被人追杀,人皆以为是庆国公指使,其实不然。那些死士杀手受雇于天泉山庄,由庄主卓鼎风直接指派。二、进京告状那对老夫妇,明明年老体衰,居然还能躲过豪族雇人追杀,一路逃亡过四州之地,进入江左界内,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好运遇到了一位义士,而是还另有人暗中保护。”梅长苏稍稍停顿,抿紧了嘴角,“这些背后确保他们能够入京递状的人,也是受遣于天泉山庄。”
“啊?”旁听的蒙挚一头雾水,明知不该多口,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怎么回事啊?”
“单看这两条相互矛盾的情报,是容易让人糊涂。”梅长苏笑道,“我来解释给你听。一提到天泉山庄卓家,你会想到朝中的谁?”
“当然是宁国侯谢玉。这两家共有一个儿子后,交情好得不得了。”
“卓鼎风本是江湖人,他插手这件事,必定是受谢玉之托。你想,谢玉通过卓家护送一对苦主入京状告庆国公,感觉是不是很奇怪?”
蒙挚沉吟着道:“是啊……虽然谢玉表面中立,但他那世子谢弼分明是在为誉王效力。庆国公是誉王甚为倚重的人,谢家怎么会让天泉山庄去护送入京状告庆国公的人呢?除非……”蒙挚倒吸一口气,心中突然一亮,“除非谢玉实际上是太子的人!”
梅长苏微笑着道:“滨州侵地案并不难查,就算换个平庸的人去也一样很容易查清。可惜皇上偏偏派了夏冬。结果她不仅查明了侵地案的始末,甚至还在无意中查到了暗中护送那老夫妇入京的是卓鼎风派来的人。跟你一样,她当然立即联想到了谢家,也当然立即意识到谢玉实际上已是太子的羽翼。可这时谢玉还很想保持现在脚踏两只船的大好局面,为了不让誉王知道他在侵地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好破釜沉舟,想抢在夏冬回京之前灭口。”
蒙挚眉关紧锁,叹道:“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的……”
“没错,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梅长苏眸色深沉,“悬镜使一向不直接涉入党争,夏冬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说出来……谢玉自己卷身其中,当局者迷,竟然一时没有看透……”
“夏冬现在知道谢玉是暗杀她的幕后人吗?”
“知道……”
“又是你想办法告诉她的吧?”蒙挚嘿嘿一笑。
“就算我不提醒,她自己也会查清的。”
“真是奇怪,既然夏冬知道是谢玉想要杀人灭口,怎么她回京这么久,还是半个字也没有吐露?这可不像她那个火辣辣不肯吃亏的脾气啊。”
梅长苏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本来也希望由她说出来,后来细细一想,才明白她为何闭口不言……”
“你知道原因?”
“当年聂锋战死,护送他的残尸回京交给夏冬的人就是谢玉……为了这份人情,夏冬必会原谅他一次……”
蒙挚胸口闷闷地一痛,当年惨烈的结局虽然他知道,但具体情形到底怎样,他却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问。此时听梅长苏提起聂锋,虽然那口气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静,但蒙挚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仿佛是透过了那层薄薄的肌肤,窥见了地狱狰狞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夏冬不肯说,那就我来说好了。”梅长苏依然静静地继续,似乎没有情绪的起落,“谢玉左右逢源的日子实在舒服,可惜就要结束了。既然他选择了太子,那我就要让誉王知道,在他所要对付的敌人中,还有这样一位不能放过的朝廷柱石……”
蒙挚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谢玉,实在是心机深沉。不过小殊,你单单只放这两条情报出去,誉王想得明白吗?”
“你放心,”梅长苏浅浅一笑,“那位秦姑娘聪慧无双,心思细密,最是擅长利用少量情报分析出最切实的结论,这两条情报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可惜她选了誉王实现自己的野心,否则倒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还说呢,她再聪慧,如今还不是被你算计?”
梅长苏摇头道:“她在明,我在暗,纵然一时占了胜场,我也不敢太过托大。”说着又转头叮嘱一直在旁肃手静听的十三先生道,“你们放出情报时也要小心,内容的多少还有放出的时机都很重要,秦般若极是精明,切不可大意。”
“是。”十三先生俯首道,“十三定不辱命。”
“好。”梅长苏微露疲色,站起身来,“如果有什么事,按老方法联系我。十三叔请回吧。”
十三先生躬身施礼,退后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个绣花荷包,双手递上道:“小主人到这京师虎狼之地,一定睡不安稳。这是宫羽花了数月时间调配出来的安眠香,知我今天进见小主人,便托我带来,请小主人不要嫌弃她一番心意,睡前焚上一片,能得一好梦。”
梅长苏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但默然片刻后,他还是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荷包,看也不看地拢进了袖中,淡淡地道:“好,替我谢宫羽一声。”
十三先生再次施礼,退出了竹屋,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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