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宣布要去看庭生后,飞流就停止了今天边玩边练功的活动,在每个房间里认真地找着。和所有小男孩一样,飞流也是个很不会收拾东西的人,就算再喜欢的小玩意儿,多玩两天,也仍然会不知不觉消失到异次元空间去。按以前的经验,找不到的东西就不用再找了,因为过不了多久它自己又会莫名其妙地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可是这次不一样,就算飞流智力有损,他也知道自己不久前刚刚搬过家,不见了的那只小鹰自己从新家冒出来的可能性基本没有,所以还是要亲自动手找上一找。
“飞流,吃饭了哦。”
“不吃!”
“飞流啊,丢了就丢了吧,饭还是要吃的。庭生明天又不一定会问你这只小鹰,就算他问,你也不用真的告诉他弄丢了啊?忘了蔺晨哥哥是怎么教你的吗?不会说谎的小孩不是好小孩……”
飞流恼羞成怒,“还不会!”
“还没学会啊?”梅长苏忍着笑柔声安慰,“没关系,慢慢学嘛。我们飞流最聪明了,那么难的武功都学得会,怎么可能学不会撒谎。放心,如果蔺晨哥哥嘲笑你的话,苏哥哥帮你打他。”
如果萧景睿此刻在场,他一定会为江左盟这种教育小孩的方式而抗议的,可惜他不在。所以飞流丝毫不觉得自己接受的教育有什么不对,只是想起蔺晨哥哥那副嘲笑的嘴脸,有些郁闷地板起了脸。
“快来吃饭了,”梅长苏走过去将少年拉回了房中,“有专门给你买的三黄鸡,来,先吃两个鸡腿。要不这样吧,明天你也带一件礼物送给庭生,不就扯平了吗?”
飞流嘴里叼着鸡腿,眼睛一亮,“西莫(什么)?”
“送什么啊?我想想……”梅长苏托着下巴,“应该是要送你最喜欢的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苏哥哥!”
“你最喜欢的是苏哥哥啊?那当然不能送了……”梅长苏一笑,“那送那件金丝背心好不好?”
“不行!”
“为什么又不行?”
“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件金丝背心啊?”梅长苏抿住嘴角快掩不住的笑意,“可是飞流,你不喜欢那件背心是因为你武功高,不需要穿它来护体,所以才一直压箱底。可是庭生不一样啊,他年纪小,武功低,如果被人欺负,穿着那件背心人家打他就不痛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飞流眨眨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下,对于梅长苏的话他向来是只信不疑的,所以很快就点了点头。
“背心就放在你床下面中间那个箱子里,晚上睡觉前把它翻出来,明天不要忘记带哦。”
“嗯!”
解决了礼物问题,飞流的烦恼一下子就没有了。生长期的少年胃口好,满桌的饭菜他一个人就吃了十之七八,等他放下碗时,梅长苏早已在一旁看了好几页书。
屋里的火盆烧得很旺,飞流脸色红扑扑的,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夹衫走过来,伏在梅长苏的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裘衣的软毛玩。
这是飞流很喜欢的一种休息方式。
不过他没有休息多久,就抬起了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梅长苏。
“去吧。”梅长苏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并没有在后面加上“不要伤人”的叮嘱。
飞流纤秀而又结实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中,房顶上随即响起了异动,但并不激烈,而且持续时间很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少年就重新回到了房内,全身上下仍然十分洁净,只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为了将来的宁静,必须有一个严厉的开头。无论来者是谁,都必须用血来记住,苏哲的居处是比宁国侯府更加难闯的地方,要来,就要有留命的准备。
“再过几天,院子里的机关就设好了,黎大叔他们也会搬过来住。”梅长苏剥开一个柑橘,喂了一瓣进飞流的嘴里,“到时候就不太有人敢来了,那样好不好?”
听说以后没人来了,飞流嚼着嘴里的橘瓣,眸中有些失望的神色。
“没人来也很好啊,飞流可以安安静静地画画了,你不是很爱画画的吗?”
“爱,也爱。”
“这样啊,既爱画画,也爱热闹的话,那苏哥哥想办法,给你找机会跟蒙大叔交手,你想不想啊?”
“想!”飞流的眼睛又亮了,张开嘴等着下一瓣橘子。
“好了,吃完水果,准备回去睡觉啦。”梅长苏笑着推飞流起身,“去吧去吧,顺路告诉张嫂,送些热水过来给我。”
飞流听话地站了起来,到侧院叫张嫂送水,自己也端了满满一盆回房。洗完脸、脚,刚跳上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床下拖出一只大藤箱来,翻了几下,翻出一件金丝背心,手指同时还触到一件硬物,好奇地掏出来一看,竟然正是庭生所送的那只木雕小鹰。
一手抓着背心,一手拿着小鹰倒在床上,飞流有些困惑地睁着眼睛。可能是有些想不通这小鹰怎么会跑到箱子底下去,在枕头辗转了两下。
不过他也真的只辗转了两下而已。第三下还没翻过去,人就已经香甜地睡着了。
次日早起,梅长苏并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在室内焚香调琴,耽搁了一阵。约莫估计靖王已经出完早操,处理过例行军务后,才吩咐门外备轿,向飞流招呼了一声“走了”。
虽然现在的苏宅与靖王府的后墙之间只不过一箭之遥,但要从前门走的话,必须出门左转,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转,再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转,再走上一大路,方能看见靖王府简朴而又不失威严的大门。
门前落轿,递了拜帖,静候了片刻。一个军尉模样的人出来引他进去,靖王并未亲自出迎,而是在虎影堂前等候。因为拜帖上有写探望庭生的话语,所以那孩子也被叫来站在了一旁。这些时日不见,庭生长胖长高了不少,神情早不似当初的阴郁畏缩,穿了一身洁净合身的棉衣,虽不华贵,但看着就很柔软保暖。他的眉眼并不是很像他父亲祁王,只有抿嘴轻笑的样子,会在人心里激起一点熟悉的感觉。
梅长苏和飞流的身影刚出现的时候,庭生就已经露出了笑意。不过他一向沉静,近来又接受了相当严格系统的教习,不像一般孩子那样跳脱。所以一直安静地站着,等靖王与梅长苏相互客套见礼完毕后,才迈前一步拜倒,“庭生见过先生,飞流哥哥。”
靖王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愿看到庭生向苏哲跪拜,但一想人家毕竟是庭生的恩人,便也没说什么。
飞流在江左盟一直是最小的,所以被人喊“哥哥”的时候总是很高兴,立即从怀里拿出了那件金丝背心,朝庭生手中一塞,“给你!”
庭生只觉得满手柔滑,抖开来看时,只认得是件背心,不认得是什么料子织成的。但因为是飞流所赠,他仍然十分高兴,展颜笑着道谢。
不过他虽然认不得,靖王毕竟是很有阅历见识的人,只瞟了一眼,便认出那是件水火不浸、可防兵刃砍刺的江湖至宝金丝衣,眉头立时拧了起来,对梅长苏道:“金丝衣是何等宝物,这份礼太贵重了,庭生不能收。”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梅长苏回了他一记表示奇怪的眼神,“那是飞流送他的,殿下跟飞流说去。”
靖王一怔,转头看了看飞流阴冷着脸的样子,想来也不可能跟他说得清楚,也只得闷声不语,挥手请梅长苏进厅。
梅长苏出门时,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处理完军中事务才来的。可此时一走进虎影堂,竟看到里面还齐齐整整地站着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一大半是熟人,少有几个不认识的,也俱是目光坚毅、身形挺拔的军中豪士。见靖王进来,众人立即一齐抱拳行礼。
“这位是苏哲苏先生。”靖王简单地介绍道,想了想又勉强补充一句,“是本王的朋友……日后大家互相关照……”
“是!”众将齐声应道。
梅长苏淡淡一笑,点头为礼。朋友吗?也只能说是朋友了,总不能现在就跟手下宣布他是我的谋士吧?
“战英,余下的事情你主持商议吧。”靖王对离他最近的一名将军下了指令,徐徐转身面向梅长苏,“这里正在议事,我陪苏先生到书房叙话好了。”
梅长苏微微颔首,两人并肩从堂后穿出,踏上青砖主道。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谁也没有找些话来活跃气氛的意思。
其实去书房,根本不需要从虎影堂上穿过去,梅长苏知道还有另外的路。但看这情形,显然是大家议事议到一半时门外递帖请见,堂上众将好奇,想要看一看最近名声大震的苏哲是个什么模样,靖王这才特意带自己去亮了个相的。
不知道那一群猛将见到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会是什么观感。军中的风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劳苦的娇弱之人,想起当年聂叔叔刚入赤焰军时,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挤,直到他一连指挥打胜了几场硬仗后方才好些吗?
运筹帷幄,摧敌肝胆。这位赤焰军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又异常的简单。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压在那单薄的背上,他拼尽全力将自己推入雪坑时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期盼,没有仇恨。因为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后能做什么,聂真并不强求。
可是逝者不强求,生者却不能遗忘。
“苏先生不舒服吗?”靖王的声音从侧边传来,“脸色这么白。”
“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日,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几分。”
“那是当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招手从远处叫来了一个值守的兵士,吩咐道,“去搬个火盆,送到书房。”
兵士领命而去,梅长苏微笑道:“多谢。”
“我的书房一向不生火,忘了先生怕冷,所以疏忽了。”靖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听说先生最近有乔迁之喜,没有上门恭贺,请见谅。”
“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说的?”
“不,是景宁。”
“哦,”梅长苏恍然地点点头,“难怪我刚才在虎影堂看见他。”
靖王霍然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指的是关震啊,他现在到你麾下了?”
靖王双目炯炯,锁着梅长苏的面容看了好一阵,方怔怔地道:“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景宁公主颇受圣宠,也算内宫一个重要的人物,关于她的一切我怎么可能不查一查?不过我也只知道她与这个年轻镖师之间有恋情,至于两人是怎么遇见的,还没查出来。”
靖王叹了口气道:“这妮子胆大,趁着随皇后到佛寺守斋进香、关防不如宫城严谨溜了出来,谁知遇到几个登徒子,是关震给她解的围……”
“这也算是一段奇缘吧。”梅长苏淡淡地评论道,“不过景宁公主把关震荐到你的麾下,还真是聪明至极。因为太子、誉王势不能全存,她不敢冒这个险。何况关震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到那两边去都无可用之处。只有殿下您这里的军功,是可以凭实力争的,只不过……就算殿下你再关照,关震与公主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景宁已经十七岁,拖不了多少年了……”
“过两天,我就会派关震去山北剿灭巨盗,一点点开始争吧。”靖王的目光稳稳地平视着前方,“关震也是个痴情的拗性子,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景宁遇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靖王此语,只是感慨,并非问话,所以梅长苏没有回应。转了一个弯,书房已在眼前,火盆倒是提前送来了,只不过没搬进来多久,室内的清寒尚未完全驱散,所以梅长苏找了个离火盆最近的靠椅坐了,抬头无意中瞟见靖王的目光从南窗下的那张旧椅上掠过,心里突然一酸。
那才是以前习惯性要坐的位置,只是现在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想要去坐,只怕景琰也不肯。
安坐奉茶,一应礼数尽到后,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誉王暗示我想办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处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不必顾念他。”
靖王冷冷地道:“我本来就没准备顾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圣旨吧?”梅长苏不以为忤,语气仍是平和,“过了一夜,可有什么想法?”
“悬镜司转来的证据已经足够了,此案并不难审。”靖王辞气凛凛,“庆国公不仅仅是纵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军侯,有获恩赦之权。”
“犯人命案满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并非亲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举,有他的密函为证。”
“密函非他手书,乃是他府中师爷所为。”
“这位师爷昨晚已被我请来,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么硬骨头。”
“真的是客客气气去请的吗?”梅长苏目露赞赏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悬镜使的证据链中还少了这位师爷,下手疾如风雷,抢得先机,苏某佩服。”
靖王面上却毫无自得之色,“那是因为庆国公以为这封密函已毁,并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则早就灭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过,庆国公一案若是处置得严厉,各地有了血债的,多半会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门压案不收,现在却不会了,你有信心处理这后续的大麻烦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事不可为?”
梅长苏今天登门,本来还有鼓励靖王不要畏难的意思。但现在看来,此人视艰险如平坦的毛病还保留着,根本用不着他来鼓励。
“殿下如此自信,虽然可贵,不过在处理具体事项时,还该有微妙的差别。”梅长苏正色劝道,“豪门大族们虽一向各自为政,但那是没遇到需要联合的情势。殿下在处理不同的案子时,如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一些偏差,有的护着,有的轻一点,有的却要重一点,这样一来,各豪门之间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规律,结盟就结不成了。刹住土地兼并之风,又不引起豪族们大规模的联手抵抗,稳住农本,减少流民,让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预期发展,就必会使他对你刮目相看。”
听他这一席话,萧景琰神色震动,沉吟良久,低声说了一句:“先生所言极是,我只知一视同仁,说不定反而达不到效果。”
梅长苏一笑,顺便又道:“既然誉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别太冷了,偶尔遇到他的人犯事,挑两个出来轻判,以示回应吧。”
靖王浓眉一挑,奇怪地道:“他本该全力维护庆国公才是,怎么会拿自己手里的肥肉,来向我这块硬石头示好?”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根本拧不过陛下的心意。”梅长苏伸出手在炭火上烤着,眼中亮光轻闪,“没了庆国公,又知道了谢玉在敌方阵营,不由得他不心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你可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让我显得很重要,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笔地折了庆国公,又揭露了谢玉,”靖王冷淡地“哼”了一声,“真是多谢了。”
“怎么,殿下不愿意记我一功?”
“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跟誉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誉王,谁的身边我都不想站……”
“虽然是有些委屈你,但我保证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事让你办。再说你被压制多年,大家应该能够理解……”
“我并不在乎世上的人怎么看,”靖王的牙根微微咬紧,视线有些不稳,“可是死去的人应该也是有英灵的,我不想让他们看到这样一幕……”
梅长苏胸中涌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稳了好久才再次出声:“魂灵是不会只看表面的,他们知道你的心,何况这些都只是权宜之举。”
“其实我都明白。是我自己的选择,谈不上委不委屈。”靖王深吸一口气,“我会照你的安排去做,放心吧。”
梅长苏安然一笑,接过这个话题:“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选择辅审的三司官员吗?”
靖王点点头。
“殿下定好人选没有?”
“请先生指教吧。”靖王很干脆地道。
梅长苏从怀中摸出一页对折好的纸来,递到靖王的手上。萧景琰打开细细看了半日,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几个人选,殿下觉得如何?”梅长苏候他静静想了一阵,方缓缓问道。
“很好。”靖王简洁地评价道。
“这些人,殿下值得深交。”梅长苏笑了一声,“不过他们将来却绝不会是殿下的羽翼。”
听他这样说,靖王并没有惊奇的表情,反而颔首赞同,显然早已领会到了梅长苏言中深意。
“谋士中,殿下有我就够了,军方更是毋庸费心,宫里有景宁公主,她不太惹人注意,反而是个强助。至于朝中……我认为殿下不需要羽翼,因为越早有羽翼,就会越早被太子、誉王忌惮,殿下所需要的,只是纯臣而已。”梅长苏语调低沉,却字字清晰,“纯臣越多,权谋就越少,殿下也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守住真性情。何况与这些人相交,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这些人……都很难上位……”
“在太子和誉王那里的确如此,我希望殿下可以改变这样的状况。这些人不缺才干,也不缺智谋,他们只缺机会。依他们的品性,将来虽不愿党附,但却会感念知遇之恩。殿下只需要与他们真诚相交就行了,如果想算计他们什么,让我来做。”
“你……”靖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梅长苏淡淡一笑,“这原是谋士的本分。若让殿下亲自去翻弄是非,我还不放心呢。”
“我明白了……”靖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那天你投书让我到积云楼去坐上半日,就是因为这个……”
“没错,”梅长苏一笑,“你们已经认识了?”
“是。当时枯坐无聊,他又很招人眼目。”靖王在椅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人家到庆云楼都是吃饭,只有他把店方的采买叫上来,一项一项地问柴米油盐肉菜蛋的价钱,由不得我不注意到他。”
“户部掌管国库钱粮,本就关系国计民生,可惜现在已被楼之敬搅成一个大染缸了。能真心实意关心考察物价走向,扎扎实实做事的人,竟只余了他一下。若非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也早就被排挤出去了。”梅长苏感慨道,“你们那天相识后,聊得开心吗?”
“甚是投契。”靖王深深看他一眼,“楼之敬卷进那样的命案里,尚书只怕做不了几天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殿下觉得呢?”
“沈追现在是三品侍郎,再升一级领任尚书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誉王的人,你想推他上位,做得到吗?”
“就是因为他两边都不靠,这个机会才能落到他的头上。”梅长苏的笑容很是笃定,“当然现在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把握也有几分。誉王多少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一定会疯狂阻止太子重新推一个自己的人上去。而太子这边也一样,楼之敬倒了已是一个莫大的损失,若是让誉王趁机上位岂不损失更大?两人互不相让,自然渔翁得利。”
“是啊,情势如此,还有你推波助澜,沈追实在有幸。”靖王仰首笑了一声,“不过先生也确是神鬼手段,不愧麒麟才子之名。”
梅长苏面上泛起一丝苦涩,垂目不答。才气吗?谁又真的比别人都强,只不过这些年殚精竭虑,只想着这一件事,自然就会周全许多。
“不过沈追也确是一股清流,推他上位,实我所愿。”靖王凝目过来,拱手为礼,“先生的体念,我也领情。”
梅长苏欠身还礼,又道:“沈追只是第一步。再过些日子,礼部、吏部和刑部都会出缺,我看重的人,全在给殿下的名单上。还请殿下借着同审一案的机会,一来相交,二来品察,还要给他们机会多立功劳,让皇上对他们也留下好印象。这些都是聪明人,殿下是不是有意分功提拔,不用明说他们也会心知肚明。”
“沈追的机会已是难得,怎么那三部也会出缺?”靖王刚问了一句,突然想起户部尚书楼之敬倒台的根源就在于这位苏哲随手买了个园子,脑中立即明白了过来。
“短时间内还不会出事,殿下静下心先办侵地案的差事吧。”梅长苏眸中微露厉辣之色,“等过完新年,我再请何敬中和齐敏,跟他们的主子一起入戏……”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因为是从梅长苏口中说出来的,便似有风雷涌动,容不得人轻易置疑。靖王凝视着面前清雅素淡的书生,想起自他入京后明里暗里掀起的波谲,心中不免感慨。只是不知道这位才纵天下的江左梅郎,怎么会如此心志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真的只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扶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可以得到更多的倚重和更高的地位吗?
“殿下今天的军务特别的多吗?”梅长苏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拢进袖中,闲闲问道,“我来时已不算早了,却看到你们还议事未完。”
“例常事务处理起来很快,今天耽搁,是因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来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这位高大人今年的运道还真不错,”梅长苏不由笑道,“不过这次不是我给他找的麻烦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不是什么费脑子的事情,要动用蛮力罢了。”靖王道,“东郊山区最近出现一只怪兽,惊扰山民,报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们武力有限,竟捉它不住,所以来我这里借些兵将。本来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想商议一下,怎么能够设伏活捉这个怪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纵然是郊外,毕竟也是帝都王城,怎么会出怪兽?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后,不要忘了让我开开眼界。”
靖王挑了挑眉,“没想到苏先生竟也是有好奇心的……”
“难道在殿下眼里,苏某就只有满腹阴沉坏水吗?”梅长苏自嘲地玩笑了一句,因为觉得足部发僵,便起来踱了几步,走到西窗旁,顺手想摸摸挂在窗旁墙上的朱红铁弓。
“别动!”靖王立即叫了一声,梅长苏一惊停手,略一沉吟,慢慢将手臂放下,也不回头,口中低低说了一句:“抱歉。”
靖王也觉有些失礼,讪讪解释道:“那是朋友的遗物,他生前……不太爱陌生人碰他的东西……”
梅长苏神情漠然地点点头,未予置评,站在窗前出了一会儿神,什么也没说,便很突兀地表示要告辞了。
靖王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不许他碰铁弓而着恼,心中也有几分过意不去。但如果要道歉的话又是不可能的。何况,林殊的铁弓,也确实不能让人随便乱摸,当下也只有当做不知,起身相送。
两人并肩走出书房,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梅长苏好像不想开口说话,靖王又不擅长随口打哈哈,就这样一直默然无语地走到演武场旁边,两个人才一起停下脚步。
其实通向大门有一条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边。但两人之所以会这样有默契地一同选择反方向来到此处,是因为他们都猜到飞流一定在这里。
靖王是军旅之人,他的王府与其他皇子府不同。内院隔得很远,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占地极大,除了有步兵的数个演武场外,还有练习骑术的马场。
此刻中央武场里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热闹”来形容。飞流虽仅仅是个护卫,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气,不仅没有半点逊色于梅长苏,甚至对于某些武将来说,那个文弱清瘦的书生勾不起他们的太多关注,反而是一身奇诡武功屡战高手的飞流更让人好奇。
所以原本负责招待飞流的庭生早就被挤到了外围,团成一圈儿向飞流挨个儿挑战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战将们。
从飞流毫无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当高兴。因为在江左盟的时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难得会有这么多人一起陪他练武,更别说这些陪练的人武功都还不错,而且全都非常正经,没有一个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见到靖王走来,眼尖的人已闪开一条路,纷纷躬身行礼。靖王看梅长苏没有别的表示,便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
这时轮到与飞流交手的,是一对使长枪的孪生兄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看服色应是校尉品级,都生得高壮结实,一柄枪舞得虎虎生风,配合得也极是默契。若放在战场上纵马杀敌,当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面对武学高手,这点步战的底子就不够了,飞流又不是会因人而异手下留情的人,一上来就把人家两兄弟左一个右一个给抛到了场外,脸上还同时绷紧了一点,大概是觉得这一轮的对手太弱不好玩。
“这样的就别下场了,让殿下看点精彩的!”随着这粗犷的一声,一个体形魁伟却又不笨重的身影出现在飞流面前,手执一柄长柄弯刀,浓眉大眼,神威凛凛,还未出手,已有先声夺人的气势。
“戚将军!戚将军!”周围人群立时大噪了起来。
四品参将戚猛,是跟随靖王多年的心腹爱将,军中也甚受拥戴。他一出面,气氛自然更加热烈,热烈到连飞流都感觉出这个人应该不是平常之辈,所以眉宇间泛出一丝欢喜的气色。
在一团加油声中,靖王稳稳地负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
因为他知道戚猛根本不可能是飞流的对手。
果然,一开始飞流因为对那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很感兴趣,所以放过了几招,等后来看清楚了之后,掌风就突转厉烈,饶是戚猛功底深厚,兼天生神力,也根本抵挡不住,连退数步,拖刀背后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环扣一震,竟飞出一柄刀中刀来,疾若流星,出其不意地直扑飞流面门而去。这一招是戚猛的撒手锏,也曾屡败强敌,助他立了很多战功。不过对于飞流来说,这种级别的攻击根本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随手一拨,就把那把飞刀挡射到一棵树上钉着。戚猛双眉一皱,大喝一声“出”,刀背一抖,又是一道亮光闪过。
梅长苏容色未改,但黑漆漆的瞳孔已在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
因为这一次,那柄飞刀竟是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的。
若是以前的林殊,这样一柄飞刀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如今全身功力已废,只怕一个寻常壮汉也打不过,想要躲开这如雪刀锋自是绝无可能。
既然躲不过,那又何必要躲,所以梅长苏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飞流的身影此时也已化成了一柄刀,直追而来,但终究起步已迟,慢了一步。
飞刀的刀柄,最后被抓在了靖王的手里。刀尖距离梅长苏的颈项,不过四指宽度,但方向却稍稍偏了一些,即使靖王不出手,想必也只会擦颈而过。
梅长苏轻轻地向飞流做了一个手势,什么意思没人看得懂,只看到飞流停止了一切动作,安静地站住。
戚猛抓了抓头,呵呵笑了一声,道:“失手了,你们读书人没见惯刀啊剑的,吓着了吧?”
梅长苏面如寒霜,目光如冰针般地锁在了戚猛的脸上。
这一幕在军中并不罕见,对待新人,对待外军转调来的,对待其他所有没好感的人,常常会来这么一招下马威。如果对方表现得好,就可以得到初步的认同。
林殊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那一年,当父亲把一个四十岁还在兵部任闲职的瘦弱文士引入赤焰军担任要职时,年少气盛的少将军就曾经故意震断自己的剑,让一块剑锋碎片飞向那个单薄的身影,以此来试验他的胆量。
那一次,父亲的军棍罚得格外的重,几乎打得自己三天起不了床。
梅长苏相信靖王一定记得这件事,记得当时父亲训斥自己的话语。
在行刑的现场,身为当事人的聂真并没有说一个字来求情。因为他知道,林殊挨打的原因,不是因为挑衅聂真,而是因为当他挑衅聂真时,祁王殿下就站在聂真的身边。
就如同当那柄飞刀射过来的时候,靖王就站在自己身边一样。
虽然戚猛没有恶意,虽然他的目标绝不是靖王。但他毕竟是将利刃刀锋,朝向了自己主君的方向。
如果靖王一直安守现状,如果他的未来走到尽头也只是一个大将军王,那么这一幕可以一笑置之。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是这样了。当他的雄心和志向指向大梁最至尊的宝座时,他就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属于君主的气质,那是一种绝不允许以任何方式被忽视、被冒犯的气质。
看着靖王阴沉的如同一块铁板的脸,原来还笑嘻嘻的戚猛感觉越来越不对了,渐渐心慌的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左前方。
靖王麾下品级较高的将军们都站在那个地方,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紧张,其中一个人暗打手势,示意戚猛跪下。
“是末将鲁莽了,给先生赔罪,请先生念我粗人,不要见怪。”戚猛想了想,以为靖王动怒,是因为爱重苏哲,恼恨自己对他无礼,所以立即从善如流,向着梅长苏作了个揖。
“不用跟我道歉,”梅长苏冷冷一笑,说出的话就如同带毒的刀子一般,“反正丢脸的是靖王殿下,又不是我。”
他没有理会自己这句话引发的骚动,两道目光依然寒意森森,从戚猛的脸上转移到了靖王的脸上,“苏某本久慕靖王治军风采,没想到今日一见,实在失望,一群目无君上纲纪的乌合之众,难怪不得陛下青眼。朝着靖王殿下的方向扔飞刀,真是好规矩,可以想象殿下您在部属之间的威仪,还比不上我这个江湖帮主。苏某今天实在开了眼了……告辞!”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时,戚猛的额头已挂满了冷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靖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面沉似水,在场的人全都噤若寒蝉,陆陆续续地跪了一片,连不太明白的庭生也被这气氛吓到,悄悄跟着跪了下去。所以当梅长苏带着飞流旁若无人地直端端出府门而去时,竟无一个人敢拦住他声辩。
因为大家都意识到,苏哲的话虽说得难听,却没有一个字说错。
虽然说比武较技,测试外来者都是惯例,但靖王在场和不在场,那毕竟应该是大不一样的。
“殿下,”最后还是靖王府中品级最高的中郎将列战英低低开口,“属下们知错了,请殿下息怒,属下们愿意认罚。”
戚猛一个头猛叩下去,颤声道:“请殿下责罚。”
靖王的目光,冷冽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见众人全都低头避让他的视线,才转回到戚猛的身上。
梅长苏用最尖锐的话语,为他留下一个大课题——整饬内部。因为一旦选择了那条至尊之路,随之而改变的东西会比想象中多得多,在借侵地案取得其他资本的同时,他必须想办法把靖王府的上上下下,也锻造成一块坚实的铁板。
靖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肩头的沉重,但他的腰也因此而挺得更加笔直。
“戚猛无礼不恭,狂妄犯上,重打五十军棍,降为百夫长。战英,你监刑。”
只说了这一句,靖王转过身子,大踏步离去,将一大群不知所措的手下,丢在了校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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