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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琅琊榜第二十三章 云收雾散

第二十三章 云收雾散

        蒙挚从宫中当完值回到统领府,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察觉到了异样。虽然他仍是不紧不慢地脱去官服改换便装,但整个身体已警戒了起来,如同一只绷紧了肌肉的猎豹,准备随时应对任何攻击。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地就发现不速之客的存在,是因为那人根本没有打算要对他隐瞒。

        “好慢!”从梁上飘下的少年满脸不高兴。

        “什么好慢?”蒙挚不是梅长苏,摸不准飞流的想法,“我回来得好慢,还是换衣服好慢?”

        “都是!”

        蒙挚哈哈大笑起来,快速地扣好了腰带,“小飞流,你一个人来的?”

        “嗯!”

        “来做什么?找我比武吗?”

        “叫你!”

        “叫我?”蒙挚想了想,“你是说,你家苏哥哥叫我过去?”

        “嗯!”

        蒙挚突然有点紧张。前几天他就听说苏哲病了,正准备去探候时,梅长苏派人传口讯给他,说没什么大病,叫他不要来得太勤,这才忍住了。此时见飞流特意来叫他,生怕是病情有了什么恶化,忙问道:“你苏哥哥的病怎么样了?”

        “病了!”

        “我知道他病了,他病得怎么样了?”

        “病了!”飞流很不高兴地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个大叔好迟钝,都已经答了还问。

        蒙挚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知从飞流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赶紧收拾停当,快步出门,牵过还没来得及卸鞍的坐骑,打马向苏府飞奔而去。

        一进了大门,就有人过来牵马去照料。蒙挚直接奔入后院,急忙冲进了梅长苏的房间。一抬眼,看见房间主人包裹得暖暖地正坐在炕上,手里捧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虽然面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

        “小殊,你没事吧?”

        梅长苏欠身起来,“蒙大哥坐,我没事,就是染了点寒气,大夫让我盖着捂捂汗。”

        “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蒙挚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这么急叫我来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呢。怎么,有别的事吗?”

        梅长苏将喝得差不多的药碗放在旁边桌上,接过蒙挚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问道:“听说皇后病了?”

        蒙挚一愣,“你消息真快,昨天才病的,据说症候来得很急。可是我除非是随驾,否则不能擅进内苑,所以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只是在太医出来时曾问过两句,据说病势并不凶险。”

        梅长苏皱起双眉,似乎有些想不通,“宫里向誉王报信时,他就在我这里,如果只是小病,应该不至于这么慌张啊……”

        “大概是因为病得太突然,症状最初乍看之下好像很重,所以引起了一点恐慌吧。”蒙挚也想了想,“听太医的说法,确实是无碍性命的。”

        “为何会发病,大约多久可以痊愈,这些你问了吗?”

        “这个……”蒙挚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没想到你想知道这个,也没多问……”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蒙大哥,你去请霓凰郡主以请安为名进宫探问一下,再想办法弄一份太医的方子出来让我看,景宁公主那里大概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至于誉王这边,你就不要管了,我来提醒他留意查看皇后的饮食……”

        “你是不是怀疑,皇后这个病是人为的?”

        梅长苏点点头,“病得太巧了,不查我不放心。”

        “如果有人对皇后下手,那最值得怀疑的人就应该是越贵妃和太子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有几点不解之处。”梅长苏微蹙着眉,边想边说,“首先,就因为他们是最可能下手的人,所以也就是最不容易下手成功的人。这些年皇后在宫里,最重要的事就是与越贵妃争斗,警觉性一定很高。以前越贵妃如日中天时都没能对付得了她,不可能现在反而得手。再说,皇后这场病无碍性命,如果真是太子和越贵妃所为,不可能下手这么轻,明明能得手,却又不置她于死地,只是让她生几天病,能得到什么大不了的好处?”

        “也许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皇后参加不了祭礼,而让越贵妃代替……”

        “可就算替了这一回又能怎样?没有实质的名分,不过争了口气罢了。既然有能力下手让皇后生病,还不如直接让她死了岂不更一劳永逸?再说你别忘了,越贵妃只是晋位为妃,没有晋回以前的皇贵妃。目前在宫中,排在她前面的还有许淑妃和陈德妃。虽然这两位娘娘只有公主,在宫中从不敢出头。但名分上好歹也比现在的越贵妃高一级,凭什么就一定由她暂代皇后之责呢?”

        “那……你的意思是,太子和越贵妃这次是无辜的?”

        梅长苏细细地吐了一口气,叹道:“现在下任何的结论都为之过早,我无法断言。也许代皇后参加今年的祭礼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好处……也许皇后真的是碰巧自己病了……可能性太多,必须要有更多的资料才行。”

        “可是离年尾祭礼,已经没有几天了……”

        “所以才要抓紧……”梅长苏神色凝重,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很深的隐情……”

        蒙挚立即站了起来,“我马上按你的要求去查……”

        “辛苦你了蒙大哥,”梅长苏抬起头朝他一笑,“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蒙挚行事一向利落干脆,只答了一个“好”字,转身就离开了。

        梅长苏长长吐一口气,向后仰在枕上,又沉思了一阵,只觉得心神困倦,晕沉沉的。为免等会儿精神不济,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摒去脑中杂念,调息入睡。只是一直未能睡沉,浅浅地迷糊着,时间也一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再睁开眼时,已是午后。

        再睡也睡不着,梅长苏便披衣坐起来,吃了一碗晏大夫指定的桂圆粥后,又拿了本宁神的经书慢慢地看。飞流坐在旁边剥柑橘,周边一片安静,只有隐隐风吹过的声音。

        此时还没有新的消息进来,无论是十三先生那边,还是蒙挚那边。

        其实这很正常,他分派事情下去也不过才几个时辰而已,有些情况不是那么容易查清楚的。

        但梅长苏不知为什么,总是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掌控之外的事情悄悄发生了。只不过想要凝神去抓时,却又从让它指间溜过,捕不牢实。

        正在神思飘浮之际,外面院门突然一响,接着便传来黎纲的声音:“请,请您这边走。”

        梅长苏眉尖轻轻挑了一挑。虽然有人上门,但绝不会是他正在等待的蒙挚,也不会是童路。

        因为如果是那两人,不会由黎纲在前面如此客气地引导。

        “飞流,去把那张椅子搬到苏哥哥床旁边好不好?”

        飞流把手里的几瓣橘子全部朝嘴里一塞,很听话地将椅子挪到指定的位置。等他完成这个动作之后,房间的门已被推开,黎纲在门外高声道:“宗主,靖王殿下前来探病。”

        “殿下请进。”梅长苏扬声道。

        随着他的语声,萧景琰大踏步走了进来。黎纲并没有跟在身后,大概是又出去了。

        “苏先生放心,没人看到我到你这里来。”靖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已是无恙。只是因为在捂汗,不能起身,请殿下恕我失礼。”梅长苏伸出手掌指向床旁的坐椅,“殿下请坐。”

        “不必讲这些虚礼了,”靖王脱去披风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查皇后生病的事情吗?”

        梅长苏淡淡一笑,“殿下怎么知道?”

        “我想以你的算无遣策,应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件不寻常的事吧……”

        “难道殿下也觉得,皇后的病并不是寻常的病?”

        “我不是觉得,我是知道。”靖王线条明晰的唇角抿了一下,“所以才特意来告诉你,皇后中的是软蕙草之毒。”

        梅长苏微微一惊,“软蕙草?服之令人四肢无力、食欲减退,但药性只能持续六到七天的软蕙草?”

        “对。”

        “殿下为何如此肯定?”

        靖王神色宁静,口气平淡地道:“我今天入宫请安,母亲告诉我的。皇后发病时,她正随众嫔妃一起去正阳宫例行朝拜,就站在皇后前面不远处,所以看得清楚。”

        梅长苏眸色一凝,缓缓道:“静嫔娘娘……是怎么判断出那是软蕙草的?”

        “母亲入宫之前,经常见这种草药,熟悉它的味道,也知道它发作时的症状。”靖王看了看梅长苏的表情,又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母亲曾是医女,她是不会看错的。”

        “殿下误会了,我不是不相信静嫔娘娘的判断,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能在皇后身上下手,却又只下这种并不烈性的草药?”梅长苏凝眉静静地沉思,额上渗着薄薄的细汗。因为焦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住锦被的一角,慢慢地搓,不知不觉,指尖已搓得有些发红。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如此操心?”靖王皱眉看着他的脸色,有些不忍,“又不单是你、我查,誉王虽不知皇后病因为何,但也已经开始在宫里大肆追访,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下药之人了。”

        梅长苏闭了闭眼睛,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殿下说得不错,最糟的情况也只是皇后参加不了祭礼,的确不算影响太大的事件,想不通也罢了……”

        “苏先生想事情的时候,手里也会无意识地搓着什么东西啊?”

        梅长苏心头微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放开了被角,笑道:“我常常这样,就算是不想事情发呆的时候,手指也会乱动的。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习惯吧!”

        “是啊……”靖王眸中露出一丝怀念之色,“我认识的人中,也有几个这样的……”

        梅长苏把双手笼进暖筒,扯开话题道:“这一向苏某疏于问候,不知殿下您近况如何?”

        靖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在忙苏先生交代下来的事。府里营里都整治了一下,在外面也是按着你的名单在交朋友……苏先生确是慧眼,选出来的都是治世良臣,与他们交往甚是愉快。对了,我前几天在镇山寺碰巧救了中书令柳澄的孙女,这也是你安排的吗?”

        梅长苏歪着头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殿下真当我是妖怪吗?”

        “呃……”靖王猜错,有些不自在,“那是我多心了……”

        “不过殿下倒提醒了我,也许真的可以好好策划一下,找几个重要的人下手,让殿下多攒点人情。”

        靖王冷笑,似有些不太赞同,“人情中若无真情,要之何用?交结良臣,手腕无须太多。与人交往只要以诚相待,何愁他们对我没好感?先生还是多休养吧,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只有诚心,没有手腕也是不行的,”梅长苏看着萧景琰微露寒意的眼睛,语调竟比他更冷,“若夺嫡这种事,只是在比诚心、比善意,何来史书上的血迹斑斑?殿下现在只是小露锋芒,尚能再隐晦几日,一旦太子或誉王注意到了你,只怕就再无温情脉脉。”

        靖王面色冷硬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已走上此路,当不至于如此天真。我刚才所说的,也只是因人而异,这世上有些人,你越弄心机,反而越得不到。”

        梅长苏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静静道:“用人之道,本就不能一概而论。我有我的方法,殿下也有殿下的策略。我来量才,殿下品德,有时以才为主,有时以德为先,这要看殿下把人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了。”

        靖王浓眉微皱,低下头默默地细品这番话。他本是悟性极高之人,没有多久就领会到了梅长苏的话中之意,抬起双眸,坦坦然地认输道:“先生的见识确实高于景琰,日后还请继续指教。”

        梅长苏一笑,正要说两句舒缓些的话,突然从窗户的缝隙间看到童路在院子里徘徊。显然是有事情要来告知,却又碍于屋内有人,不敢贸然进来。

        “殿下不介意我的一个下属进来说点事情吧?”梅长苏原本打算不理会童路,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微笑着询问。

        靖王也是个很识趣的人,立即起身道:“苏先生忙吧,我先告辞了。”

        “请殿下再稍待片刻,我觉得他所说的事情最好让殿下也知道。”梅长苏欠起身子,也不管靖王如何反应,径自扬声对外道,“童路,你进来。”

        童路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但立刻就镇定了下来,快步走上台阶,推开房门,还未抱拳施礼,梅长苏已经以目示意,“见过靖王殿下。”

        “童路见过殿下!”年轻人甚是聪明,一听见客人的身份,立即撩起衣衫下摆,拜倒在地。

        “免礼。”靖王微抬了抬手,向梅长苏道,“是贵盟中的人吗?果然一派英气。”

        “殿下谬赞了。”梅长苏随口客气了一句,便问童路,“你来见我,是回报火药的事吗?”

        “是。”童路起身站着回话。

        “殿下不太清楚这件事,你从头再细说一遍。”

        “是。”虽然面对的是皇子,但童路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无畏缩之态,“事情的起因是运河青舵和脚行帮的兄弟们,发现有人把数百斤的火药分批小量地夹带在各类杂货中,运送进了京城……”

        只这开始的第一句,靖王的表情就有些怔忡。梅长苏一笑,甚是体贴地解释道:“殿下少涉江湖,所以不太知道。这运河青舵和脚行帮,都是由跑船或是拉货的苦力兄弟们结成的江湖帮派,一个走水路,一个走旱路,彼此之间关系极好。虽然位低人卑,却极讲义气,他们的首领,也都是耿直爽快的好汉。”

        靖王一面点着头,一面看了梅长苏一眼。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书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但因为他本人一派书卷气息,外形也生得清秀文弱,常常让人忘记他的江湖身份。此时谈到了这些事情,心中方才有了一点点觉悟,意识到了他在三教九流中的影响力。

        “因为是大批量的火药,如果用起来杀伤力会很大。为了确保宗主的安全,我们追查了一下火药的去处。”童路在梅长苏的示意下继续道,“没想到几经转折之后,居然毫无所获。之后我们又奉宗主之命,特意去查了最近漕运直达的官船,发现果然也有曾夹运过火药的痕迹。这批官船载的都是鲜果、香料、南绢之类贵宦之家新年用的物品,去向极杂,很多府第都有预定,所以一时也看不出哪家嫌疑最大。”

        “但能上官船,普通江湖人做不到,一定与朝中贵官有关。”靖王皱着眉插言道,“你们确认不是两家官运的吗?”

        靖王口中的两家官运,在场的人都听得懂。按大梁法度,朝廷对火药监管极严。只有兵部直属的江南霹雳堂官制火器,户部下属的制炮坊制作烟花炮竹,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火药。所谓两家官运,就是挂着霹雳堂或制炮坊牌子的火药运输与交易,除此以外,均是违禁。

        “绝对不是,官运名录里,根本没有这批火药的存在。”童路肯定地道,“官船货品的去向几乎满布全城,本是漫无头绪,一时间还真的让人拘手无策,没想到无巧不成书,居然遇到……”

        “童路,你直接说结果好了,”梅长苏温和地道,“殿下哪有工夫听你说书。”

        “是。”童路红着脸抓抓头,“我们查到,这批火药最终运到了北门边上一个被圈起来的大院子里,那里有一家私炮坊……”

        “私炮?”

        “殿下可能不知道,年关将近时,炮竹的价钱猛涨,制炮售买可获暴利。但官属制炮坊卖炮竹的收入都要入库,户部留不下来。所以原来的尚书楼之敬悄悄开了这个私炮坊,偷运火药进来制炮,所有的收入……他自己昧了一点儿,大头都是太子的……”

        “你是说,太子与户部串通,开私炮坊来牟取暴利?”靖王气得站了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殿下何必动怒呢?”梅长苏淡淡道,“楼之敬已经倒台,沈追代职之后必会严查。这个私炮坊,也留不了多久了。”

        靖王默然了片刻,道:“我也知道没必要动气,对太子原本我也没报什么期望,只是一时有些忍耐不住罢了。苏先生叫我留下来听,就是想让我更明白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吧?”

        “这倒不是,”梅长苏稍稍愣了一下,失笑道,“童路进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查到了这个。我只是想让殿下知道有批下落不明的火药在京城,外出到任何地方时都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还打算顺便把小灵给你……”

        “小灵?”

        “一只灵貂,嗅到火药味会乱动示警。我原想在火药的去处没查明之前,让小灵跟着殿下的……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还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梅长苏说着,从怀里捉出一个小小圆圆胖嘟嘟的小貂,递到了童路手上,“拿去还给旧主吧,没必要让它跟着了,我又没时间照管。”

        靖王神色微动,问道:“这小貂不是你的?”

        “不是,是我们盟里一位姑娘的。”

        靖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梅长苏也当没看见,做了个手势让童路退下,转头看了靖王一眼,低声道:“殿下,你是不是跟静嫔娘娘说了什么?”

        靖王一怔,随即点头道:“我决定选择的路,必须要告诉母亲,让她好作准备。不过你放心,她是绝对不会劝阻我的。”

        “我知道……”梅长苏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头来,“请殿下转告娘娘,她在宫里力量实在太过薄弱,所以请她千万不要试图帮助殿下。有些事,她看在眼里即可,不要去查,不要去问。我在宫里大约还可以启动些力量,过一阵子,会想办法调到静嫔娘娘身边去保护她,请殿下放心。”

        “你在宫里也有人?”靖王毫不掩饰自己惊诧的表情,“苏先生的实力我还真是小瞧了。”

        “殿下不必惊奇,”梅长苏静静地回视着他,“天下的苦命人到处都是,要想以恩惠收买几个,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比如刚才你见到的童路,就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时被江左收留的,从此便忠心赤胆,只为我用。”

        “所以你才如此信任他,居然让他直接见我吗?”

        “我信任他,倒也不单单是信任他的人品,”梅长苏的眸中渐渐浮上冰寒之色,“童路的母亲和妹妹,现在都在廊州居住,由江左盟照管。”

        靖王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不由眉睫一跳。

        “对童路坦然相待,用人不疑,这就是我的诚心;留他母、妹在手,以防万一,这就是我的手腕。”梅长苏冷冷道,“并非人人都要这样麻烦,但对某些相对比较重要的人,诚心与手腕,缺一不可。我刚才跟殿下讨论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观点。”

        靖王摇头叹息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做的事,都说得如此狠绝吗?”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梅长苏面无表情地道,“人只会被朋友背叛,敌人是永远都没有‘出卖’和‘背叛’的机会的。哪怕是恩同骨肉,哪怕是亲如兄弟,也无法把握那薄薄一层皮囊之下,藏的是怎样的一个心肠。”

        靖王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间掠过脑海,勾起心中一阵疼痛,咬牙道:“我承认你说得对,但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这道理先生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梅长苏看着火盆里窜动的红焰,让那光影在自己脸上乍明乍暗,“殿下尽可以用任何手腕来考验我、试探我,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于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

        他这句话语调清淡,语意却甚是狠绝。靖王听在耳中,一时胸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室内顿时一片静默,两人相对而坐,都似心思百转,又似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

        就这样枯坐了一盅茶的工夫,靖王站了起来,缓缓道:“先生好生休养,我告辞了。”

        梅长苏淡淡点头,将身子稍稍坐起来了一些,扶着床沿道:“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靖王的身影刚刚消失,飞流就出现在床边,手里仍然拿着个柑橘,歪着头仔细察看梅长苏的神情,看了半晌,又低头剥开手中柑橘的皮,掰下一瓣递到梅长苏的嘴边。

        “太凉了,苏哥哥不吃,飞流自己吃吧。”梅长苏微笑,“去开两扇窗户透透气。”

        飞流依言跑到窗边,很聪明地打开了目前有阳光可以射进来的西窗,室内的空气也随之流动了起来。

        “宗主,这样会冷的。”守在院中的黎纲跑了进来,有些担心。

        “没事,只开一会儿。”梅长苏侧耳听了听,“外院谁在吵?”

        “吉伯和吉婶啦,”黎纲忍不住笑,“吉婶又把吉伯的酒葫芦藏起来了,吉伯偷偷找没找着,结果还被吉婶骂,说她藏了这么些年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找到……”

        梅长苏的手一软,刚刚从飞流手里接过的一杯茶跌到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宗主,您怎么了?”黎纲大惊失色,“飞流你快扶着,我去找晏大夫……”

        “不用……”梅长苏抬起一只手止住他,躺回到软枕之上,仰着头一条条细想,额前很快就渗出了一层虚汗。

        同样的道理啊,私炮坊又不是今年才开始走私火药的,怎么以前没有察觉,偏偏今年就这样轻易地让青舵和脚行帮的人察出异样?难道是因为楼之敬倒台,有些管束松懈了下来不成?

        不,不是这样……私炮坊走私火药已久,一定有自己独立的渠道,不会通过青舵或脚行帮这样常规的混运方式,倒是夹带在官船中还更妥当……户部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资调动,使用官船,神不知鬼不觉,又在自己掌控之下,怎么看都不可能会另外冒险走民船民运,所以……

        通过青舵和脚行帮运送火药的人,和户部的私炮坊一定不是同一家的!

        假如……那个人原本就知道户部私炮坊的秘密,他自然可以善加利用。私运火药入京的事不被人察觉也就罢了,一旦被人察觉,他就可以巧妙地将线索引向私炮坊,从而混淆视听。由于私炮坊确实有走私火药入京,一般人查到这里,都会以为已经查到了真相,不会想到居然还有另一批不同目的、不同去向的火药,悄悄地留在了京城……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目的?火药的用处,如果不是用来制作炮竹,那就是想要炸毁什么。费了如许手脚,连户部都被他借力打力地拖起来做挡箭牌施放烟雾,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如若不是江湖恩怨,那么必与朝事有关,是想杀人,还是想破坏什么?京城里最近有什么重大的场合,会成为此人的攻击目标?

        想到这里,有四个字闪电般地掠过了梅长苏的脑海。

        年尾祭礼……大梁朝廷每年最重要的一个祭典……

        梅长苏的脸色此时已苍白如雪,但一双眼眸却变得更亮、更清,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

        他想起了曾听过的一句话。当时听在耳中,已有些心中一动的感觉,只是没有注意,也没有留心,可此时突然想起,却仿佛是一把开启谜门的钥匙。

        茫茫迷雾间,梅长苏跳过所有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处的那抹寒光。

        晏大夫赶过来的时候,梅长苏已经服过了寒医荀珍特制的丸药,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屋子中间,等着飞流给小手炉换炭。见到老大夫吹胡子瞪眼的脸,这位宗主大人抱歉地笑道:“晏大夫,我必须亲自出去一趟,你放心,我穿得很暖。飞流和黎纲都会跟着我,外面的风雪也已经停了,应该已无大碍……”

        “有没有大碍我说了才算!”晏大夫守在门边,大有一夫当关之势,“你怎么想的我都知道,别以为荀小子的护心丸是灵丹仙药,那东西救急不救命。你虽然只是风寒之症,但身子底跟普通人就不一样,不好好养着,东跑西跑干什么?要是横着回来,不明摆着拆我招牌吗?”

        “晏大夫,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保证好好地回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梅长苏一面温言赔笑,一面向飞流做了个手势,“飞流,开门。”

        “喂……”晏大夫气急败坏,满口白须直喷,但毕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很快就被飞流像扛人偶一样扛到了一边。梅长苏趁机从屋内逃了出来,快速钻进黎纲早已备好停在阶前的暖轿中,低声吩咐了轿夫一句话,便匆匆起轿,将老大夫的咆哮声甩在了后面。

        也许是有药力的作用,也许是暖轿中还算舒适,梅长苏觉得现在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脑子很清楚,手足也不似昨天那般无力,对于将要面对的状况,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轿子的速度很快,但毕竟是步行,要到达目的地还需要一些时间。梅长苏闭上眼睛,一面养神,一面再一次梳理自己的思绪。

        如果只是为了阻止,事情并不难办,如何能镇住底下的暗流又不击碎表面平静的冰层,才是最耗费精力的地方。

        大约两刻钟后,轿子停在了一处雍容素雅的府第门前。黎纲叩开大门把名帖递进去不久,主人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苏兄,你怎么会突然过来?快,快请进来。”

        梅长苏由飞流扶着从轿中走出,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年轻人,“这么冷的天,怎么如此短打扮?”

        “我们在练马球呢,打得热了,大衣服全穿不住,一身臭汗,苏兄不要见笑哦。”言豫津笑着陪同梅长苏向里走,进了二门,便是一片宽阔的平场,还有几个年轻人正纵马在练习击球。“苏兄,你怎么会突然过来?”萧景睿满面惊讶之色地跑过来,问的话跟言豫津所说的一模一样。

        “闲来无事,想出门走走。”梅长苏看着面前两个焦不离孟的好朋友,微微一笑,“到了京城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到豫津府上来拜会过,实在失礼。豫津,令尊在吗?”

        “还没回来。”言豫津耸耸肩,语调轻松地道,“我爹现在的心思都被那些道士给缠住了,早出晚归的,不过我想应该快回来了。”

        “你们去玩吧,不用招呼我了。我就在旁边看看,也算开开眼界啊。”

        “苏兄说什么笑话呢,不如一起玩吧。”言豫津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说的这才是笑话呢,看我的样子,上场是我打球还是球打我啊?”梅长苏笑着摇头。

        “那让飞流来玩,飞流一定喜欢!”言豫津想到这个主意,眼睛顿时亮了,“来吧小飞流,喜欢什么颜色的马,告诉言哥哥。”

        “红色!”

        言豫津兴冲冲地跑去帮飞流挑马,找马具,忙成一团。萧景睿却留在梅长苏身边,关切地问道:“苏兄身体好些了吗?那边有坐椅,还是过去坐着吧。”

        梅长苏一面点头,一面笑着问他:“谢弼呢?没一起来吗?”

        “二弟不喜欢玩这个,而且府里过年的一应事务都是他打理,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时候。”

        梅长苏见萧景睿边说边穿好了皮毛外衣,忙道:“你不用陪我,跟他们一起继续练吧。”

        “练得也差不多了。”萧景睿将视线转向场内,“我想在一边看飞流打球,一定很有趣。”

        “你不要小看我们飞流,”梅长苏坐了下来,也面向场内朝他的小护卫摇了摇手,“他骑术很好的,一旦记住了规矩,你们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两人谈话期间,飞流已经跨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言豫津在旁边手把手教他怎么挥杆,少年试了几下,力度总是把握不好,不是一下子把草皮铲飞一块,就是碰不到球。其他的人都停止了玩球,围过来好奇地看,看得飞流十分冒火,一杆子把球打得飞得老高,居然飞出了高高的围墙,紧接着墙外便有人大喊大叫:“谁?谁拿球砸我们?”

        “好像砸到人了,我去看看。”萧景睿站起身来,和言豫津一起绕出门,不知怎么处理的,好半天才回来。飞流却毫不在意,仍是在场内追着球玩,不多时就把球杆给打得折成两截。

        这时其他来玩球的子弟们看天色不早,都已纷纷告辞,整个球场里只剩下飞流一个人驾着马跑来跑去。言豫津要换一个新球杆给他,他又不要,只是操纵着坐骑去踢那个球,以此取乐。

        梅长苏问道:“墙外砸着什么人了?要不要紧?”

        “没有直接砸着,那是夜秦派来进年贡的使者团,马球刚好打在贡礼的木箱上。我刚看了一下,这次来的人还真多,不过那个正使看起来獐头鼠目的,一点使者气度都没有。虽说夜秦只是我们大梁的一个属国,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怎么就不挑一个拿得出手的人来啊!”

        梅长苏被他一番话勾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目光有些迷离,“那么言大少爷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胜任一国使臣?”

        “我心目中最有使臣气度的,应该是蔺相如那样的,”言豫津慷慨激昂地道,“出使虎狼之国而无惧色,辩可压众臣,胆可镇暴君,既能保完璧而归,又不辱君信国威,所谓慧心铁胆,不外如是。”

        “你也不必羡赞古人,”梅长苏唇边露出似有似无的浅笑,“我们大梁国中,就曾经出过这样的使臣。”

        两个年轻人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真的?是谁?什么样的?”

        “当年大渝、北燕、北周三国联盟,意图共犯大梁,裂土而分。其时兵力悬殊,敌五我一,绵绵军营,直压入我国境之内。这名使臣年方二十,手执王杖栉节,只带了一百随从,绢衣素冠,穿营而过,刀斧胁身而不退。大渝皇帝感其勇气,令人接入王庭。他在宫阶之上辩战大渝群臣,舌利如刀。这种利益联盟本就松散不稳,被他一番活动,渐成分崩离析之态。我王师将士乘机反攻,方才一解危局。如此使臣,当不比蔺相如失色吧?”

        “哇,我们大梁还有这么露脸的人啊?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言豫津满面惊叹之色。

        “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你们这点年纪,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毕竟还是要长你们好几岁的,听长辈们提过。”

        “那这个使臣现在还在世吗?如果在的话,还真想去一睹风采呢。”

        梅长苏深深地凝视着言豫津的眼睛,面色甚是肃然,字字清晰地道:“他当然还在……豫津,那就是你的父亲。”

        言豫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嘴唇轻轻地颤动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言侯言侯,”梅长苏冷冷道,“你以为他这个侯爵之位,是因为他是言太师的儿子,国舅爷的身份才赏给他的吗?”

        “可、可是……”言豫津吃惊得几乎坐也坐不稳,全靠抓牢坐椅的扶手才稳住了身体,“我爹他现在……他现在明明……”

        梅长苏幽幽叹息,垂目摇头,口中曼声吟道:“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吟到此处,声音渐低渐消,眸中更是一片恻然。

        豪气青春,英雄热血,勒马封侯之人,谁不曾是笑看风云,叱咤一时?

        只是世事无常,年华似水,仿佛仅仅流光一瞬,便已不复当日少年朱颜。

        然而梅长苏的感慨无论如何深切,也比不上言豫津此时的震惊。因为这些年,和那个暮气沉沉,每日只跟香符砂丹打交道的老人最接近的就是他了,那漠然的脸,那花白的发,那不关心世间万物的永远低垂的眼睛……根本没有想象过,他也曾经拥有如许风华正茂的岁月。

        萧景睿把手掌贴在言豫津僵硬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张开嘴想要说几句调节气氛的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梅长苏却没有再看这两个年轻人,他站了起来,视线朝向大门的方向,低低说了一句:“他回来了。”

        果然如他所言,一顶朱盖青缨的四人轿被抬进了二门。轿夫停轿后打开轿帘,一个身着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却又有些微微佝偻的老者扶着男仆的手走了下来,虽然鬓生华发、面有皱纹,不过整个人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龙钟苍老,与他五十出头的年龄还算符合。

        梅长苏只遥遥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过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处发呆,一步也没有迈出。

        “言侯爷这么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长苏走到近前,直接打了个招呼。

        言阙先是国舅,后来才封侯,虽然侯位更尊,但大家因为称呼习惯了,大多仍是叫他国舅爷,只有当面交谈时才会称他言侯,而他本人,显然更喜欢后面这个称呼。

        “请问先生是……”

        “在下苏哲。”

        “哦……”这个名字近来在京城甚红,就算言阙真的不问世事,只怕也是听过的,所以面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听小儿夸奖先生是人中龙凤,果然风采不凡。”

        梅长苏淡淡一笑,并没有跟着他客套,直奔主题地道:“请言侯拨出点时间,在下有件极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爷单独谈谈。”

        “跟老夫谈?”言侯失笑道,“先生在这京城风光正盛,老夫却是垂垂而暮,不理红尘,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谈的?”

        “请言侯爷不用再浪费时间了!”梅长苏神色一冷,语气如霜,“如果没有静室,我们就在这里谈好了。只是户外太冷,可否向侯爷借点火药来烤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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