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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歌舞升平

        金陵城外的地势,西南北面均以平地为主,间或起伏些舒缓的丘陵,唯有东郊方向隆起山脉,虽都不甚高,却也连绵成片。

        孤山便是东郊山区中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峰。从帝京东门出,快马疾驰小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孤山山脚。若是秋季登山,触目所及必是一片红枫灼灼,但此时尚是隆冬,光秃秃的枝干林立于残雪之中,山路两边弥漫着浓浓的肃杀萧瑟之气。

        拾阶而上,在孤峰顶端幽僻的一侧,有亭翼然,藤栏茅檐,古朴中带着拙趣。距此亭西南百步之遥,另有一处缓坡,斜斜地伸向崖外,坡上堆着花岗岩砌成的坟茔,坟前设着两盘鲜果,点了三炷清香,微亮的火星处,细烟袅袅而上。

        今年的新春来得晚,四九已过,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几日。但在孤岭之上,山风盘旋之处,寒意依然刺骨。

        夏冬身着一件连身的纯黑丝棉长袍,静静立于坟前,同色的裙裾在袍边的分叉处随着山风翻飞。她平常总披在肩上的满头长发此时高高盘起,那缕苍白依然醒目,衬着眼角淡淡的细纹,述说着青春的流逝。

        纸灰纷飞,香已渐尽,祭洒于地的酒浆也已渗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迹。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苍白的手指描了不下千万次,可依然那么殷红,那么刺人眼眸。

        从天蒙蒙亮时便站在这里,焚纸轻语,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干的间隙,直射前额,晃得人双眼眩晕。前面深谷的雾岚已消散,可以想见身后的京华轮廓,只怕也已渐渐自白茫茫的雾色中浸出,蒙蒙显现它的身影。

        “聂锋,又是一年了……”

        自他别后,一日便是三秋,但这真正的一年,竟也能这样慢慢地过去。

        站在他的墓前,让他看着自己一年一年年华老去,不知坟里坟外,谁的泪更烫些,谁的心更痛些?

        也许泪到尽时,便是鲜血,痛到极致,便是麻木。

        悠悠一口气,若是断了,相见便成为世上最奢侈的愿望。

        夏冬的手指,再一次轻轻地描向碑前那熟悉的一笔一画,粗糙的石质表面蹭着冰冷的指尖,每描一下,心脏便抽动一次。

        山风依然在耳边啸叫,幽咽凄厉的间隙,竟夹杂了隐隐的人语声,模模糊糊地从山道的那一头传来。

        夏冬的两条长眉紧紧锁起,面上浮现出阴魅的煞气。

        冬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踪,更何况此处幽僻,更何况现在还是大年初五。年年的祭扫,这尚属头一遭被人打扰。

        “宗主,那边是小路,主峰在这边,您看,已经可以看到了……”

        “没关系,我就想走走小路,这里林密枝深,光影跃跃,不是更有意趣吗?”

        轻轻的语声中,积雪吱吱作响。夏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身,面无表情。

        “夏大人……”来者似乎有些意外,“真是巧啊……”

        “严冬登山,苏先生好兴致。”夏冬语气平静地道,“不过今天,我记得似有一场盛会……”

        “就是不耐那般喧闹,才躲出城来,若是留在寒宅里受人力邀,倒也不好推托。”梅长苏毫不避讳,坦然地道,“何况苏某新病方起,大夫让我缓步登山,慢慢恢复体力,也算一种疗法。恰好这孤山离城最近,一时兴起也就来了。可有搅扰大人之处?”

        “这孤山又不是我的,自然人人都来得。”夏冬冷冷道,“这是拙夫的坟茔,一向少有人来,故而有些意外。”

        “这就是聂将军的埋骨之所吗?”梅长苏踏前一步,语调平稳无波,只有长长双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一代名将,苏某素仰威名。今日既有缘来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夏冬怔了怔,但想想他既已来此,两人也算是有雪下倾谈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夫坟茔却无表示,那也不是应有的礼数。至于敬仰之类的话,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当下便点了点头,道:“承蒙先生厚爱,请吧。”

        梅长苏轻轻颔首一礼,缓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侧过脸来,低声问道:“黎纲,我记得你总是随身带酒?”

        “是。”

        “借我一用。”

        “是。”黎纲恭恭敬敬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银瓶,躬身递上。

        梅长苏接过银瓶,弹指拔开瓶塞,以双手交握,朗声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将军英灵在此,若愿神魂相交,请饮我此酒!”

        言罢歃酒于地,回手仰头又饮一大口,微咳一声,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渍,眸色凛凛,衣衫猎猎,只觉胸中悲愤难抑,不由清啸一声。

        夏冬立于他的身后,虽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却被他词句所感,几难自持,回身扶住旁边树干,落泪成冰。

        “聂夫人,死者已矣,请多节哀。”片刻后,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他改了称呼,更觉酸楚。但夏冬到底不是闺阁孀妇,骄傲坚韧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态。在快速地调整了自己不稳的气息后,她抬手拭去颊上的泪水,恢复了坚定平稳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长苏一面回礼,一面又劝道:“祭礼只是心意,我看聂夫人衣衫单薄,未着皮裳,还是由苏某陪你下山吧。聂将军天上有灵,定也不愿见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毕,正准备下山,当下也不多言,两人默默转身,沿着山道石阶,并肩缓步。一路上只闻风吹落雪的簌簌之声,并无片言交谈。

        一直快到山脚,遥遥已能看见草棚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骑时,夏冬方淡淡问了一句:“先生要回城吗?”

        梅长苏微笑道:“此时还未过午,回城尚早。听闻邻近古镇有绝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闲暇走上一走。”

        “赤霞镇的石雕?确实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脚步,“恕我京中还有事务,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请便。”情境转换,梅长苏自然而然又换回了称呼,“内监被杀这个案子确实难查,大人辛苦之余,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夏冬的目光扫了过来,利如刀锋,“苏先生此话何意?”

        “怎么?这个案子没有交给悬镜司吗?”

        夏冬脸色更冷了一些。此案明面上是由禁军统领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参与。不过既然已经开始调查了,被人知道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这个苏哲,他也知道得太早了一点。

        “这的确算是一件奇诡的案子,也许悬镜司以后会有兴趣吧。”夏冬虚虚地应对着,既不明言,话也没有说死,接着又套问了一句,“不过凶手杀人如此干净,定是江湖高手,苏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江湖能人异士甚多,连琅琊阁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单,我怎敢妄言?再说论起对江湖人物的了解,悬镜司又何尝逊于江左盟?目前有什么高手停留在京城,只怕夏大人比我还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转,眸色甚是戒备。悬镜使身为皇帝心腹,自然必须不涉党争,不显偏倚。这苏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誉王阵营里的人了,再与他交谈时,实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谨慎。

        梅长苏唇角含笑,将目光慢慢移开。夏冬此时的想法,他当然知道。放眼整个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实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卷入党争之后,态度上或多或少都有变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谢弼也不例外。若论始终如一赤诚待他的,竟只有一个萧景睿而已。

        在别人眼里,他首先是麒麟才子苏哲,而在萧景睿的眼中,他却自始至终都只是梅长苏。

        无论他露出多少峥嵘,无论他翻弄出多少风云,那年轻人与他相交为友的初衷,竟是从未曾有丝毫的改变。

        萧景睿一直在用平和忧伤却又绝不超然的目光注视着这场党争。他并不认为父亲的选择错了,也不认为苏兄的立场不对,他只是对这两人不能站在一起的现实感到难过,却又并不因此就放弃自己与梅长苏之间的友情。他坚持着一贯坦诚不疑的态度,梅长苏问他什么,他都据实而答,从来没有去深思“苏兄这么问的用意和目的”。此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包括这次生日贺宴的预邀,梅长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年轻人亮堂堂的心思: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愿意来,我定能护你周全。

        萧景睿并不想反抗父亲,也不想改变梅长苏,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交他自己的朋友。

        霁月清风,不外如是。可惜这样的人,竟生长到了谢府。

        梅长苏摇头轻叹,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命运的车轮已辘辘驶近,再怎么多想已是无益,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重新扭转世间的因果。

        对于他的感慨和沉默,此时的夏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远远地落到了环绕山脚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梅长苏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也不禁挑高了双眉。只见临近山底的密林深处,陆陆续续跳出了近百名官兵,有的手执长刀,有的握着带尖刺的钩枪,还有人背着整卷的绳索。从他们沾满雪水和泥浆的长靴与脏污的下裳可以看出,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一阵子了。

        “找到没有?”一个身形高壮魁伟,从服饰上看应是百夫长的士官随后也跳了出来,声音洪亮,吼出来似有回音。

        “没有……”

        “什么都没看见……”

        下属们纷纷答着,大家的神情都很失望。

        “不是有山民报说在这里看见过吗?妈的!又扑空了!”百夫长气呼呼地骂了一句,抬起头,视线无意中转到梅、夏两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长苏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向他点头示意。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意无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怎么,是苏先生认识的人吗?”夏冬看了看梅长苏的表情,问道。

        “不算是认识吧,只是见过。那是靖王府的人,虽然我只登门拜访过靖王爷一次,但却对这位仁兄有些印象。”

        夏冬略略感到有些讶异,“一个百夫长,居然会给苏先生留下印象,想来应该有些过人之处吧?”

        梅长苏点点头,“不知他的过人之处,现在改好一点没有……”

        这话听着奇怪,夏冬挑了挑眉正想再问,那百夫长已经大踏步走了过来,没有理会梅长苏,只是向夏冬抱拳施了一礼,道:“在下靖王麾下百夫长戚猛,请问夏大人可是从山上下来的?”

        夏冬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不错。”

        “两位在山上时,可曾见过什么怪兽?”

        “怪兽?”夏冬皱了皱眉,“这里可是京都辖区,怎么会有怪兽?”

        “有,是只长着褐毛的怪兽,搅扰得山民不宁,我们才奉命来围捕。”

        梅长苏插言问道:“我记得你们也行动了有一阵子了吧,怎么还没有捉到?”

        戚猛本是四品参将,可血战得来的军衔却因为梅长苏几句冷言便被降成了百夫长,要说心里对他没有疙瘩那是假的。不过靖王府中也颇有慧眼明达之士,那日他挨了军棍后,至少有三个人过来解劝,将道理讲得丝丝分明,让他甚觉理亏汗颜。此时再见到梅长苏,尽管心里仍有些不舒服,不愿意主动理他,但他既然开口相问,也没有甩脸子不答的道理。

        “东郊山多林密,那怪兽又极是狡猾,我们总不能日日守在这里,只是山民有报才来一趟,但每次来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那些山民是不是看错了……”

        梅长苏展目看了看四野,想到这东郊山势连绵,范围极广,想要有针对性地捉一只兽类,只怕确如大海捞针,难怪总是劳而无功。

        “这里的山民报案,不是该京兆尹衙门管的吗?”夏冬又问道。

        “那怪兽厉害着呢,京兆尹衙门的捕快们围过一次,五十个人伤了一半,最终也没捉住。高府尹没了办法,才求到我们王爷面前。这种干了也没什么大功劳的闲事,也只有我们王爷肯管。”

        夏冬心里明白这个百夫长所言不虚,但她与靖王素有心结,不愿多加评论,“哼”了一声,转向梅长苏,“我这就回城了。改日再会。”

        “夏大人慢走。”梅长苏欠身为礼,一直目送夏冬去茶寮旁取了寄放的坐骑,扬鞭催马去后,方徐徐回身,看了戚猛一眼。

        “干什么?”戚猛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脑子飞快地转着,回忆自己刚才有没有哪句话说错。

        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梅长苏不禁解颐一笑,“不错不错,几日不见你,学会自我反省了。看来靖王殿下确实有调教部属。你刚才那番话在夏冬面前说没什么不妥,只是以后能不说就不说吧。靖王殿下现在要多做事少说话,这个道理他都明白,你们当手下的就更应该明白。”

        梅长苏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并非靖王身边的谋臣,与戚猛又多少有些梁子,按道理讲是没有半点资格来教训人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素淡文弱地立在那里,却别有一种服人的气势,令戚猛不知不觉间竟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时黎纲已命人将马车赶了过来,放下脚凳,搀扶梅长苏登车。就在马车即将启动之时,梅长苏突然掀起车帘,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半个身子,对戚猛道:“你向山民打听一下那怪兽喜欢吃什么,设个陷阱引它好了。”

        戚猛一怔之下还未反应,车帘又再次放下,马车夫鞭梢脆响,晃悠悠地去了。

        当晚梅长苏回府,得知誉王果然曾亲自上门相邀,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还坚持进了后院四处看过,后来大概由于家中已是宾客盈门,终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过了初十,京城各处便开始陆续扎挂起花灯,为元宵大年做准备。宫中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彩嫔,各宫各院都各出奇思,争相赶制新巧的花灯,以备十五那天皇帝赏玩,博得欢心赞誉。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是表面。禁军大统领蒙挚在加紧调查内监被杀案的同时,大力改进宫防设置,密集排班加重巡视力度,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连阻止住两起太监蓄意在宫中纵火的事件。可惜被捕的疑犯当场自尽而死,没有问出口供,但根据尸体调查出的身份,这些疑犯确是在册的内务太监,并非从外面混入的。言皇后因此被梁帝当众斥责,被迫脱簪请罪。她明白宫中出任何的乱子,负责任的都是自己这个东宫之主而非其他的妃嫔,更是不担一点儿罪责,因此只能加倍地小心在意,严管各宫的人员走动。皇后是先朝太傅之女,十六岁嫁与当时还是郡王的梁帝为正妃,因梁帝登基而受封皇后,执掌六宫至今。虽然早已恩淡爱弛,也没有生子,但这么些年的正宫娘娘毕竟不是白当的,管束后宫自有她的独到之处,以越氏当年皇贵妃之宠,也未能翻出什么大浪,如今下了狠心整饬,还算能控住局面。

        与宫中的阴霾密布相比,梅长苏在宫外的行动似乎清闲许多。查出了目前在京中与卓鼎风有联系的几名江湖高手后,这位江左盟宗主不声不响地急调了一个无名剑客进京,按江湖规矩挨个儿挑战,全都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解决得干净利落。而这位无名剑客在迅速引起一片风潮后,又悄然而去不知所踪,惹得一时传言四起,大家都在纷纷猜测此人到底是何来头,明年的琅琊高手榜上会不会有他……

        没了帮手,卓鼎风又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总似有眼线跟随,而且探看的方法极是老辣,虽然感觉不对,但又抓拿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按兵不动,与对手这样耗着。谢玉是谨慎小心的人,行事务求不留证据,因为担心是悬镜使已有所行动,故而也未敢催卓鼎风贸然动手,这样僵持多日,京内自然是一片平静。

        除夕的传统是守岁,元宵节的传统则是呼朋唤友、挈妇将雏出门看花灯。虽然暗中宫里宫外都加强了戒备,但对隐于幕后的梅长苏而言,该有的娱乐那是一样也不能少,尤其是在飞流天没黑便自己换好漂亮衣服,绑好新发带准备跟着出门看灯的时候。

        由于此夜不宵禁,街市上人流滚滚。黎纲做足了十分的紧张功夫,不仅安排护卫前后左右围着,还特意叮嘱飞流一定要牵牢苏哥哥的手,不要走丢了。

        “不会丢!”对于黎大叔的这个吩咐,飞流颇感受辱。

        “你出了门就知道了,元宵节的街市是挤死过人的,一不小心就会走丢,飞流,你可不能大意哦。”

        “不会丢!”飞流依然愤怒地坚持。

        梅长苏忍着笑拍拍少年的脑袋,柔声道:“你弄错了,黎大叔的意思是说苏哥哥会走丢,不是说我们飞流会走丢啦。”

        飞流愣了愣,认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紧紧拉住了梅长苏的手,大声道:“不丢!”

        黎纲这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微汗。

        初更鼓起后,一行人出了府门,刚进入繁华的灯街主道,立时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气氛。鱼龙华烁、流光溢彩之间,人潮如织,笑语喧天。这是大梁国都中等级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贵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好,在观灯的人群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许多名门高第甚至把元宵节穿白服、戴面具、挤成一堆赏灯嬉玩当成了一种时尚,只有身份贵重的贵妇与闺秀们才会扯起布幛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带着顶兜罩住半面便随意走动。上元节会成为情侣密约最好的日子也是因此而起。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飞流最喜欢这种亮闪闪耀眼炫目的东西,那些兔子灯、金鱼灯、走马灯、仙子灯、南瓜灯、蝴蝶灯……盏盏都让他目不转睛,每次梅长苏问他“买不买?”的时候,他都会肯定地答道:“要!”以至于还没逛完半条街,基本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两三盏。

        “宗主,宠孩子不是这样的……”黎纲忍不住抱怨道,“飞流一定巴不得把整条街都搬回家里去……”

        “好!”少年大乐,立即赞成。

        “没关系啦,等会儿跟他们会合之后,你雇两个人把这些灯都送回去,反正我们院子大,顺着屋檐全挂上,让飞流好好玩几天吧。”梅长苏笑着安抚完黎纲,又回头哄飞流,“飞流啊,这些灯按规矩只能正月才挂的,正月过了就要全部收起来,知不知道?”

        “知道!”

        黎纲苦笑了一下,只好不再念叨,伸长了脖子向前看,“这么多人,可怎么找呢?”

        “找桃花灯吧,说好了他们在桃花灯下面……”

        梅长苏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已大叫起来:“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前方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徐徐挑起了一盏硕大无朋的桃花灯,粉纱黄蕊,扎制得极是精致,纵然是在万灯丛中,也依然十分惹眼。

        “扎这么大,想不看见都难啊。”梅长苏一面笑了笑,一面带着随从人等朝灯下进发。短短五十来步,进进退退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总算汇集到了一起。

        “小飞流,这桃花灯送你的,喜不喜欢?”言豫津笑着摇动长长的灯竿。

        “嗯!”

        “要谢谢言哥哥。”梅长苏提醒道。

        “谢谢!”

        “这么多人,要走到你说的妙音坊,只怕要挤到天亮呢……”梅长苏看着潮水般的人流,叹了口气,“后悔答应你们出来了……”

        “不要紧,”萧景睿道,“也只是主街人多点而已,我们走小巷,可以直接到妙音坊的后门。那条路豫津最熟了,他差不多隔几天就走一回……”

        言豫津白了他一眼,“熟就熟,又不丢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风流……”

        “行了,你先别风流了,大家还是快走吧,再晚一会儿你订的位子只怕要被取消……难得宫羽姑娘今天出大厅,说要演奏新曲呢。”谢弼插进来打了圆场,一行人挤啊挤,挤到小巷入口,方才松了口气。

        不走主街走小巷,虽然路程绕得远了一些,但速度却快了好几倍。踏着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耳边却响着不远处主街的人声鼎沸,颇让人有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及至到了螺市街,则更是一片繁华浮艳、纸醉金迷的景象。

        言豫津好乐,是妙音坊的常客,与他同来的人又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刚进门便得到极为周到的接待,由两位娇俏可爱的红衣姑娘一路陪同,引领他们到预订好的位置上去。

        妙音坊的演乐大厅宽敞疏阔,高窗穹顶,保音效果极好。此时厅内各桌差不多已到齐,因为有限制人数,所以并不显得嘈杂拥挤。虽然有很多豪门贵戚迟了一步不得入内,但却没有出现闹场的局面。这一来是因为妙音坊在其他楼厅也安排有精彩的节目,二来世家子弟总是好面子,像何文新那么没品的毕竟不多,再不高兴也不至于在青楼闹事,徒惹笑谈。一早就抢定下座位进得场内的多半都是乐友,大家都趁着宫羽没出场时走来走去相互拜年,连静静坐着的梅长苏都一连遇到好几个人过来招呼说“苏先生好”,虽然他好像并不认识谁是谁。

        这样忙乱了一阵子,萧景睿与谢弼先后完成社交礼仪回到了位置,只有言豫津还不知所踪,想来这里每一个人都跟他有点交情,不忙到最后一刻是回不来的。

        “怎么,苏兄又开始后悔跟我们一起出来了?”谢弼提起紫砂壶,添茶笑问。

        梅长苏游目四周,叹道:“这般凌乱浮躁,还有何音可赏、何乐可鉴?”

        “也不能这么说,”萧景睿难得一次反驳苏兄的话,“宫羽姑娘的仙乐是压得住场子的!等她一出来,修罗场也成清静地,苏兄不必担心。”

        他话音方落,突然两声云板轻响,不轻不重,却倏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仿佛敲在人心跳的两拍之间,令人的心绪随之沉甸甸地一稳。

        梅长苏眉睫微动,再转眼间言豫津已闪回座位上坐好,其神出鬼没的速度直追飞流。这时大厅南向的云台之上,走出两名垂髫小童,将朱红丝绒所制的垂幕缓缓拉向两边,幕后所设,不过一琴一几一凳而已。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云台左侧的出口望去,因为以前宫羽姑娘少有的几次大厅演乐时,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果然,片刻之后,粉色裙裾出现在幕边,绣鞋尖角上一团黄绒球颤颤巍巍,停顿了片刻方向前迈出,整个身影也随之映入大家的眼帘中。

        “呜……”演乐厅内顿时一片失望之声。

        “各位都是时常光顾妙音坊的熟朋友了,拜托给妈妈我一个面子吧。”妙音坊的当家妈妈莘三姨手帕一飞,娇笑道,“宫姑娘马上就出来,各位爷用不着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啊。”

        莘三姨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风韵犹存,游走于各座之间,插科打诨,所到之处无不带来阵阵欢笑。众人被引着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发现宫羽姑娘已端坐于琴台之前,谁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身为妙音坊的当家红牌,卖艺不卖身的宫羽绝对是整个螺市街最难求一见的姑娘。尽管她并不以美貌著称,但那只是因为她的乐技实在过于耀眼,实际上宫羽的容颜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凤眼,玉肌雪肤,眉宇间气质端凝,毫无娇弱之态,即使是素衣荆钗,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虽然从未曾登上过琅琊榜,但无人可以否认,宫羽确是美人。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宫羽已经出场,莘三姨便悄然退到了一边,坐到侧廊上的一把交椅上,无言地关注着厅上的情况。

        与莘三姨方才的笑语晏晏不同,宫羽出场后并无一言客套串场,调好琴徵后,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轻抬,开始演乐。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阳关三叠》、《平沙落雁》与《渔樵问答》,但正因为是熟曲,更能显示出人的技艺是否达到炉火纯青、乐以载情的程度。如宫羽这样的乐艺大家,曲误的可能性基本没有,洋洋流畅,引人入境,使闻者莫不听音而忘音,只觉心神如洗,明灭间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后,侍儿又抱来琵琶。怅然幽怨的《汉宫秋月》之后,便是清丽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终,余音袅袅,人人都仿佛浸入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归。

        言豫津心神飘摇之下,手执玉簪,击节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清吟未罢,宫羽秋波轻闪,如葱玉指重拨丝弦,以曲映诗,以诗衬曲,两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练过一般,竟无一丝的不谐。曲终吟绝后,满堂寂寂,宫羽柳眉轻扬,道声“酒来”,侍儿执金壶玉杯奉上,她满饮一盅,还杯于盘,回手执素琵琶当心一划,突现风雷之声。

        “十三先生新曲《载酒行》,敬请诸位品鉴。”

        只此一句,再无赘言。乐音一起,竟是金戈冰河之声。狂放悲怅、激昂铿锵,杂而糅之,却又不显突兀,时如醉后狂吟,时如酒壮雄心,起转承合,一派粗疏,在乐符细腻的古曲后演奏,更令人一扫痴迷,只觉豪气上涌,禁不住便执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终了,宫羽缓缓起身,敛衽为礼,厅上凝滞片刻后,顿时喝彩声大作。

        “今夜便只闻这最后一曲,也已心足。”萧景睿不自禁地连饮了两杯,叹道,“十三先生此曲狂放不羁,便是男儿击鼓,也难尽展其雄烈,谁知宫姑娘一介弱质,指下竟有如此风雷之色,实在令我等汗颜。”

        “你能有此悟,亦可谓知音。”梅长苏举杯就唇,浅浅啄了一口,目光转向台上的宫羽,眸色微微一凝。

        只是短暂的视线接触,宫羽的面上便微现红晕,薄薄一层春色,更添情韵。在起身连回数礼,答谢厅上一片掌声后,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轻声道:“请诸位稍静。”

        这娇娇柔柔的声音隐于堂下的沸然声中,本应毫无效果,但与此同时,云板声再次敲响,如同直击在众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个场面。

        “今日上元佳节,承蒙诸位捧场,光临我妙音坊,小女子甚感荣幸。”宫羽眉带笑意,声如玉落银盘,大家不自禁地开始凝神细听,“为让各位尽欢,宫羽特设一游戏,不知诸君可愿同乐?”

        一听说还有余兴节目,客人们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应道:“愿意!愿意!”

        “此游戏名为‘听音辨器’,因为客人众多,难免嘈杂,故而以现有的座位,每一桌为一队,我在帘幕之后奏音,大家分辨此音为何种器乐所出,答对最多的一队,宫羽有大礼奉上。”

        在座的都是通晓乐律之人,皆不畏难,顿时一片赞同之声。宫羽一笑后退,先前那两名垂髫小童再上,将帘幕合拢。厅上慢慢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凝神细听。

        少顷,帘内传来第一声乐响。因为面对的都是赏乐之人,如奏出整节乐章便会太简单,所以只发出了单音。

        场面微凝之后,靠东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声道:“胡琴!”

        一个才束发的小丫头跑了过去,赠绢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第二声响过。萧景睿立即扬了扬手笑道:“胡笳!”

        小丫头又忙着过来送牡丹,言豫津气呼呼地抱怨好友“嘴怎么这么快”,谢弼忍不住推了他一掌,笑骂道:“我们都是一队的!”

        第三声响过。言豫津腾地站了起来,大叫道:“芦笙!”于是再得牡丹一朵。

        第四声响过。国舅公子与另一桌一人几乎是同时喊出“箜篌”二字,小丫头困扰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概是觉得这桌已经有两朵了,于是本着偏向弱者的原则进行了分发。

        第五声响过。略有片刻冷场,梅长苏轻轻在谢弼耳边低语了一声,谢弼立即举起手道:“铜角!”

        “铜角是什么?”言豫津看着新到手的牡丹,愣愣地问了一句。

        “常用于边塞军中的一种仪乐和军乐,多以动物角制成,你们京城子弟很少见过。”梅长苏刚解释完毕,第六声又响起,这桌人正在听他说话,一闪神间,隔壁桌已大叫道:“古埙!”

        接下来,横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响、排箫等乐器相继奏过,这超强一队中既有梅长苏的鉴音力,又有言豫津跳得高、抢得快的行动力,当然是战果颇丰。

        最后,幕布轻轻飘动了一下,传出锵然一声脆响。

        大厅内沉寂了片刻,相继有人站起来,最后张张嘴又拿不准地坐下。言豫津拧眉咬唇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低姿态询问道:“苏兄,你听出那是什么了吗?”

        梅长苏忍了笑,低低就耳说了两个字,言豫津一听就睁大了双眼,脱口失声道:“木鱼?!”

        话音刚落,小丫头便跑了过来。与此同时,帘幕再次拉开,宫羽轻转秋水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见到这边牡丹成堆,不由嫣然一笑。

        “大礼!大礼!”言豫津大为欢喜地向宫羽招着手,“宫姑娘给我们什么大礼?”

        宫羽眼波流动,粉面上笑靥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宫羽虽是艺伎,但素来演乐不出妙音坊,不过为答谢胜者,你们谁家府第近期有饮宴聚会,宫羽愿携琴前去,助兴整日。”

        此言一出,满厅大哗。宫羽不是官伎,又兼性情高傲,确实从来没有奉过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贵族,也休想她挪动莲步离开螺市街,外出侍宴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众人皆是又惊又羡,言豫津更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道:“宫羽姑娘肯来,没有宴会我也要开它一个!”

        梅长苏却微微侧了侧头,压低了声音问道:“宫姑娘这个承诺可有时限?是必须最近几天办呢,还是可以延后些时日?比如到四月份……”

        他这轻轻一句,顿时提醒了言豫津,忙跟着问道:“对啊,对啊,四月中可以吗?”

        宫羽一笑道:“今年之内,随时奉召。”

        “太棒了!”言豫津一拍萧景睿的背,“你的生日夜宴,这份礼够厚啊!”

        萧景睿知他好意,并没有出言反对。因为他的生日宴会一向随意,以前曾有损友用轻纱裹了一个美人装盘带上时被父亲撞见,最后也只是摇头一笑置之,更何况宫羽这样名满京华的乐艺大家,自然更没什么问题。另外莅阳长公主也喜好乐律,只是不方便亲至妙音坊,如今有机会请宫羽过府为母亲奏乐,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那就定了,四月十二,烦请宫姑娘移驾宁国侯府。”言豫津一击掌,锤落定音。

        谢弼佯装嫉妒地笑称大哥太占便宜,旁边有人过来凑趣祝贺,言豫津神采飞扬地左右答礼,宫羽抚弄着鬓边的发丝淡淡浅笑。一片热闹中,只有梅长苏眼帘低垂,凝望住桌上玉杯中微碧的酒色,端起来一饮而尽,和酒咽下了喉间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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