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宫中最灵敏的风向标。虽然不过是来歇了个午觉,赏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识到芷萝宫正在开始受到圣上青睐。梁帝起驾离去后,迟来的贺客渐渐盈门,至晚不歇。黄昏前往中宫请安时,连皇后也特意问起她伴驾的细节,并借此顺便刺了越贵妃几句。不过越贵妃深谙宫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娇笑晏晏,对静妃大加夸赞,不动声色地将皇后顶了回去。两个多年夙敌在朝阳殿唇舌如刀,利齿如剑,谈笑间杀气四荡,反而是身为事情起源的静妃本人安闲沉默,在一旁无言地甘当背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让人暗暗感叹。
宫中的这番潮生水起,暂时还没有那么快传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苏宅中。故而蒙挚悄悄进来探望时,只看到梅长苏在灯下闲闲看书的样子。
“你近来身子和心情都还调整得不错,让我放心。”禁军大统领放松地笑道,“在看什么书呢?还加批注?”
“《翔地记》,这里面人文地理记载得翔实有趣,非实地勘游不可得,”梅长苏一面笑答,一面将手中的细毫小笔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过,随笔批注两句感慨,不过无聊罢了。”
蒙挚凑过去细看了一回,见梅长苏心情甚好,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今天终于问了出来,“你的笔迹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刻意练成的吗?”
“算是刻意,也算是无奈吧。”梅长苏将书合上,随手放在案边,“我现在腕力虚浮,笔锋劲道本就改了,再改字体行文就要简单许多。这会儿若是让我再写两个和以前一样的字,我反而写不来了。”
蒙挚有些自悔怎么问出这么勾人伤感的问题来,忙岔开话题道:“听说你不让穆青上表请回云南,是吗?”
“没错,”梅长苏为客人斟了杯茶,推过去,“穆青当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为由,现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着上表要走,一来显凉薄,二来会更招陛下疑心。他现在又没什么危险,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历练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说的也是,”蒙挚点头道,“穆青虽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关爱晚辈,皇族就不必说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们,哪个私下里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应该的。”
梅长苏怔怔地看着灯花,低声道:“她喜爱孩子们,孩子们心里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个急脾气,也立即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霓凰若是能来,只怕也早就来了……”
蒙挚只觉自己今天真是多说多错,倒像是专门来破坏梅长苏闲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来喝着,又转换话题:“夏冬近来安静,似乎没有丝毫动作。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气,反而觉得更让人心悸。你说夏江会不会已经有所察觉?”
“悬镜司那边我只想静观其变。就象我一直说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无论以前再怎么敬仰她的师父,现在毕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还轮不到我担心。夏江察觉了也好,没察觉也罢,让他们先交交手吧,这个过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态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长苏说这番话时的语气,似乎比国丧之前更狠绝了几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来,“聂大哥的未亡人,当不会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挚凝目看他,正要说什么,黎纲突然从外面直闯进来,急道:“宗主,誉王快进来了,他一落轿就急着朝里冲,我们根本没法儿拦……”
梅长苏一皱眉,知道蒙挚现在出门保不准就被撞个正着,当下立即起身,打开密道之门,顺手还把桌上的《翔地记》塞给蒙挚,一面推他进去,一面说道:“委屈大统领在里面看看书,誉王走了我们再聊。”
蒙挚依言闪身而进,密道门刚刚关好,誉王的脚步声已响至门前,梅长苏转身相迎,同时示意黎纲与跟在誉王身后的甄平退下。
“苏先生,你可知巡防营归统之事已经定了?”誉王进来后毫无开场白,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说的时候咬着牙,面色阴沉。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样子,难不成我料错了?”
“你没料错,父皇的确没有让兵部接管,”誉王煞是气闷,“他把节制权给了靖王。”
这次梅长苏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事先毫无征兆,陛下也没问过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这么决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恼怒些什么?”梅长苏淡淡道,“归靖王节制不是很好吗?至少他为人公允,殿下不用担心他会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誉王对于敌人,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苏先生不觉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吗?从接侵地案开始,父皇对他的恩宠日增,连重臣们对他的口碑也越来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涨船高。新得用的几个朝堂红人,好似都对他印象甚佳,虽然暂没有结党的迹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绝不是去年刚回来时的那个靖王了。”
梅长苏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这样苗头确是有些可疑。不过靖王若有野心,没有人拥戴支持总是难成的,殿下你确认他未曾结党?”
“据般若的情报是这样。不过般若最近……有些让人失望,好些事情后知后觉,更有些是错的。她怀疑是有内奸,否则不至于那么些眼线,齐刷刷地接连断掉,连个错漏的都没有。”
梅长苏屈动指节敲着桌面,缓缓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没有多问过。不过想来她的眼线名单应该是很隐秘的事,安心要查内奸,怎么会查不出?”
誉王目光一沉,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线名单,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师爷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赖的太学士朱华知道。这些人个个都该是没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说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华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帮手,又是王妃的亲兄长……王妃的……
梅长苏用眼尾瞟了瞟,就像是没看见他那时阴时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气冲冲进来,真的只为靖王节制了一个巡防营?”
“当然不止这个。父皇还下了恩旨,靖王以后可以随意入宫省母,不必另行请旨。这可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只怕他这个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级,跟我并肩了。再想想父皇多年来冷落静嫔,无缘无故竟然想起来要封妃,这些事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象他当年……”誉王说到这里,突然一定神,把后半话咽了回去。
就象当年他扶植你一样吗?梅长苏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着灯芯,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苏先生,”誉王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忍不住说话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本王不是在开玩笑,先生这般儿戏,倒像是没把本王的处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长苏慢慢放下银剪,转身正视着誉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这位皇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浇灭,声音更是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
“誉王殿下,既然您已经看出那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还着什么急呢?”
誉王心头微震,将这句话细细思量了一遍,缓缓问道:“先生之意是……”
“谢玉案后,我便劝殿下对太子稍稍收手,穷寇莫追,看来殿下是当我心软,说来闲聊了?”
誉王一想似有这么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只提了一句,本王以为不甚要紧……”
这句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停了下来。苏哲是他的谋士不假,不过从主、被动关系上来看,这位麒麟才子一向并没什么积极的态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见,至于自己听不听,他向来都未曾强求。没有认真对待他的提议,当是自己的过错。
“太子纵然有过,那也是陛下立的储君,殿下近来威逼太过,已是触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长苏叹息摇头,“难道殿下没有感到近来恩宠渐驰吗?”
“确是这样不假。父皇近来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有什么难解的,”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一个东宫太子被殿下压得抬不起头来,朝堂上群臣俯首,无人敢撄殿下锋芒,你以为陛下高兴看见这个,还要加以恩宠鼓励吗?”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没错,陛下一向支持你与太子之争。但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几大尚书倒台,嫡庶之论的朝堂辩论,私炮坊东窗事发,还有谢玉惊天一案,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发生的,而他把这些统统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你想,你在没有得到陛下有意帮助的情况下,竟然有能力将一个东宫储君羽翼折尽,朝堂上屡处下风,陛下焉能不惊心,不起疑,不打压一下你的气势?”
他一路说,誉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来是有些冒进,唯今之计,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过于惊慌。陛下有意施恩靖王,为的就是提醒你冷静一下,牢记至尊第一人是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保全你的态度。我看陛下对太子已生厌弃之心,易储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太子只能由陛下在对他失望憎恶的情况下被废,而不是由殿下你屡加攻击,强行夺取威望而代之,这两者的区别,相信殿下不会不明白吧?”
誉王是精于算计人心、审时度势之人,无须点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当下缓缓坐下,点头道:“不错,越当此时,越不能着急。父皇施恩靖王,无外乎要看我的反应,只要踏错一步,后果难料,还是以静制动的好。”
梅长苏眸露赞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敌手依然是太子,不过靖王那边也不可不防,请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誉王颔首,脸上表情渐转轻松,看着梅长苏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里去,早晚请教,也不至于这般没进益。”
他想让梅长苏迁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屡屡被拒也不气馁,倒是个求才的架式,可惜无论架式摆得如何足,不能答应的事依然不会答应。
“苏某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并无藏私,”梅长苏靠在椅背上,放松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扰,我也不会多说一句的,有何区别?”
誉王立即追劝道:“我知道苏先生野鹤闲云,不耐拘束,其实我府里也没什么规矩,先生怎么随便都行。”
梅长苏心中暗暗冷笑。既然都来当谋士了,还戴什么野鹤的帽子?可面上依然要带着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谋事,规矩还是不能散的,岂可为苏某破例?……对了,谢玉案了结,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关照,让他们回天泉山庄安稳度日。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须本王过多操心。”
“说的也是。卓鼎风虽伤,天泉山庄根基仍在,度过这一劫,将来仍有扬威之日。”梅长苏想了想又道,“卓家虽然还握着些江湖力量,但他们毕竟是谢玉用余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让他们安稳脱身,殿下得个贤宽的名头就好。”
誉王心头一动,他原本的意思当然是物尽其用,想着卓家也许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可为他效力,此时听梅长苏这样说,忙道:“江湖势力虽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独到的用处,卓家再怎么受创,到底还有几分实力,为何……”
“有苏某在,殿下还担心什么江湖?”梅长苏淡淡道。
誉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这句话,当下面露喜色,摸着唇髭笑道:“说的是,天泉山庄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未必看在苏先生眼中呢。”
“殿下过奖了,这样狂妄的话,我却不敢说。”梅长苏虽在谦辞,但却神情冷峻,面上一片傲气如霜,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誉王一想到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方才进来时那一番闷急嫉怒,早就烟消云散。
这时正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誉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闲扯了几个话题,梅长苏却只是随之应答,并无想要攀谈的兴致,再加上飞流一直在旁边目光灼灼地瞪着,誉王也只得起身,客套告辞,主人家果然没有挽留。
待誉王离府后,梅长苏哄了飞流几句,将这个黑着脸不高兴的少年留在外边,自己启了秘道门,闪身进去。
顺着机关地道,轻车熟路来到密室,刚迈进石门,这位极难动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吓了一跳。
蒙挚并不是密室内唯一的人,他负手站在墙边,听见石门移动声响,立即回头,而坐在桌旁椅上,就着灯光翻看《翔地记》的人,竟是靖王萧景琰。
“苏先生来了,”蒙挚上前招呼道,“适才靖王殿下看见我,也是同样吓一跳。我已经向殿下解释过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面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书,安然问道:“誉王走了吗?”
梅长苏定定神,上前见礼:“见过殿下。誉王刚刚离去。”
“先生既已见过誉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梅长苏微微点头,“听说陛下命您节制巡防营,还有意晋封您为亲王。”
“嗯?”靖王一愣,“我领旨节制巡防营不假,可是亲王之说,却并无此言。”
“陛下没有特旨允许你随时入宫吗?”
“这个倒是有……以后我去向母亲请安,便可不拘日子,无须另行请旨。”
“誉王就是为了这个气得跳脚呢。殿下未曾注意到这一向都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吗?”
靖王当时得此特许,不过只是欣喜于自己可以随时面见母亲,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长苏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迟疑,“我的确没想这么多……今日是母妃寿辰,也许父皇只是一时降恩,并无晋封之意呢。”
梅长苏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离十。殿下晋封亲王,早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随口许诺时没有想到,内廷事后拟旨用印时也必然会提醒陛下这是亲王特权。一旦准你行亲王事,却又无故拒不加亲王衔,那算什么恩宠?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会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故而早则本月,迟则仲秋牧祭前,一定会正式晋封的。”
“这样才好,”蒙挚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誉王面前低上一头。”
“可是……现在就如此出头是否妥当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调韬晦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梅长苏神色安稳,“殿下现在实力尚弱,低调自然仍是上策。不过一味退缩隐身,半步不进,也不是最好的方法。巡防营我们不争,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殿下近一年的经营,要是到现在连吃个巡防营我都无法善后,苏某就有负谋士之责了。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不可冒进,但也绝对不可不进。”
“好。”靖王干脆地点头,“陛下当面许我巡营,无奈之下只得领受,还一直担心坏了先生的节奏呢。既然无妨,那是最好的。不过太子和誉王那边……”
“太子现在自身难保,眼睛里只有誉王,殿下就是加九锡亲王他也不会分心力来对付你。至于誉王,我方才已经劝抚住了。他如果听从我的意思,不与殿下为难,那么殿下便可趁此时间和机会再行壮大;如果他只是当面采纳我的建议,实际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压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么我们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届时自有施恩的那个人给殿下做主。”
“那誉王岂不是怎么做都不对?”蒙挚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苏先生竟能把对策筹划的这般周全,实在是令人佩服啊。”
“谋局自当如是。”梅长苏面上毫无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机会都押在对手的选择上,那便是下下之法。只有到了无论对手怎么选择都有相应的解决之道时,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殿下离那一步虽还有些距离,但现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听他这样一说,靖王心中安定许多。自从下决心为亡兄洗冤后,他对皇位的渴求和执念又增强了数倍。除了自己勤加修习,争取一切机会多办实差以增加历练经验外,他在许多方面都比以前更为倚重梅长苏,并且有意识地调整自己对于谋士本能般的厌恶感,不让偏见干扰判断。
对于靖王的努力,梅长苏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颇为快慰的,有时跟蒙挚提起,表情甚是高兴。
不过梅长苏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高兴看在蒙挚的眼里,却常常会令他觉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静妃娘娘一定很欢喜吧,”此时蒙挚见两人都不再说话,场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与娘娘日后相见就容易多了。”
这句话当然是句废话,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个头以作回应。其实以往靖王与梅长苏在密室中见面时,场面倒没有这么冷的,说完党争的事后两人便会讨论具体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可是今天蒙挚在这里,靖王反而不想多说,倒不是他信不过这位禁军大统领,只是蒙挚虽然表态要助他夺嫡,但骨子里依然是先忠君后忠他的,当着蒙挚的面说说他已参与进来的党争没什么,但自己对于皇帝已处置的具体朝务所持有的不同政见,靖王并不愿意让蒙挚听得太多。
萧景琰的这份心思,梅长苏已是看出,所以他也并未挑起其他话题,只是见蒙挚很努力地想要暖场时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统领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该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结束掉这次无法畅谈的会面,立即接过话茬儿,“又扰了先生半日,也该歇着了,改日有疑难之处,再来请教先生。”
梅长苏并未与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蒙挚站在两人之间,也忙转身抱拳行辞别之礼。
靖王点头回了礼,转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门,刚走到门边,突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记》,问道:“这本书着实有趣,我刚才还没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过去借读两天吧?”
靖王提出借书要求时,蒙挚正站在距离梅长苏半臂之遥的地方。虽然没有直接转头去看,但这位禁军大统领明显感觉到梅长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间凝滞。
“没关系,殿下如果喜欢,尽管拿去看好了。”刹那异样后,梅长苏旋即浮起了微笑,语调也与平时毫无差别。
靖王略略颔首表示谢意,将书笼在袖中,转身走了。梅长苏候他那边的石门关闭好,方缓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挚默默跟他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殊,那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他答得这么快,蒙挚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刚才……”
梅长苏脚步微凝,眸光幽幽闪了一下,低声道:“批注的内容和笔迹都没什么的,只是……”
蒙挚等了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又追问道:“只是什么?”
“有两个字,我有减笔避讳。”
“避……避什么讳?哪两个字?”蒙挚有些没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长苏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闺中小名,写批注时遇到……”
“那……要紧吗?”
“应该没什么的。景琰并不知道我母亲闺名是什么,那两个字也不常用,他以前从没发觉我有避讳这两字,再说都只减了最后一笔,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挚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梅长苏的目光有些悠远,也有些哀伤,“大概是因为那里面毕竟带着过去的痕迹吧,莫名其妙紧张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其实景琰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时密室最外层的门已自内打开,飞流俊秀的脸闪现在门边。他虽然等了很久,但好象只瞧了梅长苏一眼,就已放下心来,随即晃到里间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蒙挚躲进密道前,梅长苏说的是“出来再聊”,但现在一来时间已不早,二来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别后,蒙挚便直接离去。
飞流去睡觉时没有点亮里间的灯,室内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间书案上的一盏五支银座油灯。梅长苏走到桌旁,伸手将灯台端起,目光随意一落,看到案上细毫小笔仍搁在原处,书却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经流逝的那段过去就象黏软的藕丝,虽然被萧景琰无意中牵在了手里,但却因为太细太透明,所以永远不会被他看见。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摆脱掉这种有些软弱的情绪,顺手拿了本其他的书,捧起灯台走向里间。飞流已经睡熟,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让人安心。梅长苏遥遥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灯台放在床前小几上,刚解开袍扣,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宗主安歇了吗?”
“进来吧。”梅长苏一面回应了一声,一面脱下外袍,上床斜靠在枕上。黎纲推门进来,直接进到里间,将一个铜制小圆筒双手递上。
梅长苏接过圆筒,熟练地左右各扭了几下,扭开了筒盖,朝手心里倒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来看了一遍,没什么表情,直接凑到灯前烧了。
“宗主……”
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莅阳长公主府,有什么新的动向,提早报我。”
“是。”
本来移灯携书进里间,是打算再小读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长苏似乎已有些困倦,吩咐完那句话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准备安睡。
黎纲不敢再多惊扰,吹灭了灯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夜浓起风,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窗之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梅长苏翻了一个身向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但是没过多久,便又重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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