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春猎,实际上是一种猎祭,其意为谢天命神赐之勇悍,故而年年必办,逢国丧亦不禁。春猎的场所一向是九安山,此处距京城五百里,有密林有草场,还有猎宫一座,十分齐备。不过按例,春猎前三天连皇帝也不能入住猎宫,必须在野外扎营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摇摇出城,皇后率留守众臣于城门拜送。靖王虽然奉旨要“把苏先生带着”,但他的位置必须是同行在梁帝龙辇旁侧,以便随时候命,而这位“苏先生”却只能带着他的几个随从,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后面的队列中。
不过也恰好因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宫,绊在了梁帝身边,所以他才没有看到那个必然会令人惊疑不定的场面,梅长苏为此感到甚是庆幸。
上午有点招摇地进入苏宅大门来接梅长苏的人是列战英,大家预定一起到靖王府会合,一共三十人,作为靖王的随从人员编入春猎队伍中同行。由于出发的吉时测定在中午,时间还早,所以一进靖王府的大门,列战英便请梅长苏到厅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两人随口聊一些军务上的事打发时间。
一杯茶还没喝完,梅长苏突然听到厅外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在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那个是谁的声音。
列战英这时已跑到了厅口,大叫道:“你们这么早拴它干什么?快放开,等会出发时再上车好了。”
梅长苏的脸色略有些发白,忙举杯遮掩,心思急转。片刻后列战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外面是什么在叫?”
“是佛牙,我们殿下养的一只狼。”
“殿下养狼?”
“先生不常到我们府里来,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头来。它是我们殿下从吃奶时就捡回来的小狼崽,不过现在也有十五岁了。谁也不知道它还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的,除了殿下,谁它都不亲近,在我们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战英因为说得夸张,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哦?”梅长苏随他笑了一下,又问道,“这次要带着它吗?”
“佛牙喜欢在外头玩,它现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当然是能带它出去就带着。”
“可它虽是家养的,总也是只狼,你刚才怎么叫人放开了?”
“苏先生别怕,佛牙虽然不爱理人。但只要殿下没有下令,它是不会咬人的。”
梅长苏转动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别人。跟你说吧,我有一项异能。无论再狂暴的动物。都乐意跟我亲近,绝不会咬我的。”
“世上还有这种异能?”列战英大奇。“我从没听说过呢。”
他正说着,一个浅灰色毛茸茸的影子已无声地出现在厅口,那昂首高傲的样子,仿若一个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视它的领地。
“佛牙长得可真漂亮。”梅长苏夸道。
“可不是,”列战英得意的样子倒象这狼是他养的,“它的体型壮,毛皮又厚又密,前几年还要更漂亮些,现在老了,不过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将头转了过来,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灵气似的,晶亮莹润。它在厅口只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声长嚎,后背一弓,疾如离弦之箭般直扑梅长苏而来,那气势仿佛是准备将他整个儿吞下去。
列战英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跳起身来阻拦。这个苏先生现在可是靖王最要紧的一个人,要是自己守在旁边还让他被佛牙给弄伤,那还不如先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可是尽管列战英的反应已是极快,但狼的动作总是要压倒人类一筹,何况从厅口到梅长苏并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当他刚刚跃起想要抓住佛牙时,灰狼已掠过他的身边,一头扑进了梅长苏的怀里,几乎没把他连人带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来的一幕让列战英半张着嘴,很失风度地呆呆站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见佛牙的两只前爪搭在梅长苏肩上,湿湿的尖鼻子亲密地在他脖颈间嗅着,时不时还蹭上一下,那撒娇的样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时一模一样。
“怎么样,列将军,”梅长苏好不容易躲开佛牙的口水,笑道,“我这个异能没骗你吧?”
“居、居然真的是这样……”列战英怔怔地道,“这也太神了……”
“以前还曾经有一匹谁也无法降伏的烈马,只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长苏拍拍佛牙的肩,让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约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么忙,很少时间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脚不沾地……”列战英最初的震惊还没有过去,说话结结巴巴的。梅长苏也不着急,挑了几个他感兴趣的话题,徐徐地引他多说话。列战英毕竟不是心思复杂之人,谈兴渐起后,注意力终于离开佛牙身上,开始顺着梅长苏的引导走,聊到后来,他越说越高兴,大部分的话都变成是他在说了,梅长苏只是微笑着倾听,时不时插上半句以示鼓励。佛牙在旁边时而绕着座椅转圈儿,时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长苏的膝盖,倒是自娱自乐,时间一久,列战英渐渐也就看习惯了。
就这样很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一应准备已然就绪。曾因梅长苏一句话被降为百夫长的戚猛这次也是随行人员,大步进来通知出发时间已到,梅长苏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问道:“你那只怪兽捉到了吗?”
戚猛闷闷地道:“还没有……那东西狡猾得很……”
飞流在这时飘了进来,看见佛牙,“咦”了一声。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闪开了。当下大奇,追过去再摸,佛牙又闪,可这次没闪过,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时大怒,回身反击,一人一狼在大厅中闹腾了起来。而梅长苏就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完全没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苏、苏先生,”列战英有些全身无力,“时间快到了……”
“哦,那我们走吧。”
“他……他们……”
“我们走了,他们就会跟过来了。”梅长苏说着,当先走出。列战英对那一人一狼都没办法,只好跟在他后面。不过幸好正如梅长苏所言,他们一出来。飞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闹,以同样的速度奔出厅外。
靖王府的小小队伍里大多都是武者。只有梅长苏是坐马车的。佛牙坚持要跟他一起挤到车上去,于是从来不坐马车的飞流也破天荒跳入车厢。一人一狼对坐着,继续玩着你摸我躲,你咬我闪的游戏,整个旅途倒也因此不那么无聊了。
晚间到达预定驻跸的小镇,整个随驾队伍扎营安顿了下来,靖王请安完毕,退回到列战英已准备好的王帐中休息。刚到帐前,就看到两条影子一闪,绕过栅门木桩便消失了,不由有些惊诧。
“这一路上,佛牙已经跟我和飞流玩熟了。”梅长苏从里面出来,笑着迎上前道,“列将军还说佛牙不喜欢亲近人呢,其实它性子不错啊,我本来就很会跟动物相处,还没什么,可是飞流那样独来独往的人,佛牙也跟他相处的很好呢。”
“是吗?佛牙确实不喜欢跟人亲近,看来你和飞流还真是与众不同。”靖王虽然也很讶异,但因为没有看到佛牙一头扎进梅长苏怀里不肯出来的样子,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问道:“战英呢?”
“我的琴弦断了,请他去帮我挑两根上好的马鬓。”梅长苏指了指后方,“看,他已经瞧见殿下,跑过来了。”
话音刚落,列战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礼道:“殿下,营帐均已安排完毕,敬请安歇。”
“苏先生的帐蓬,要围在你们中间,知道吗?”
“正是这样安排的。”
“好。”靖王颔首赞许,转向梅长苏道,“现在时辰还早,先生到我帐中坐坐?”
梅长苏担心佛牙回来,淡淡一笑道:“本当从命的,只是赶了一天路,觉得有些困乏了,还是想早些安睡。”
萧景琰知他身体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温言道:“那就不耽搁你了,明天还要赶一天路,确实该早些歇息。”
梅长苏躬身微微一礼,退回到自己帐中。列战英因为负责王帐周边的所有事务,神经有些紧绷,当然不会想到要跟靖王闲聊佛牙初见梅长苏的事儿,等候靖王进帐后,他便又四处巡视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赶往梁帝处请安,由于被赐膳,所以就再也没回来过,一直伴驾左右。梅长苏刻意比他晚起片刻,两人也就没有碰面。
这一天的速度比头一天要快些,黄昏时便赶到了九安山,在猎宫之外连绵扎下一大片的帐蓬。居中便是金顶云龙的皇帐,高五丈,幅宽十丈,虽是临时搭成,但内里摆设铺陈已极精美,中间垂下绒绣帘纬,将整个皇帐分为外面起坐、里内安寝两个部分。静贵妃的帐篷仳邻皇帐,规制要小些,但因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间基本上是居于皇帐之中的,等男人们出去打猎的时候,才会回到自己帐中。
随蒙挚而来的三千禁军分班守卫,如铁桶般绕护在这两顶大帐周边,戒备之森严恐怕连只土拨鼠也不会放进来。
其他皇族和重臣们的帐篷自然更小一圈,按着地位高低层层围在皇帐四周,直如众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后,春猎于翌日正式开始。梅长苏虽然也换了劲装跟在靖王旁侧,但连半枝箭也没带,显然是不打算跟这个“猎”字沾任何关系。随同伴驾的人大部分都听过他的名头,不免要过来招呼,所以这一路都是在回礼中走过的。到了猎台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台,笑着闲谈了几句,虽然没说什么实在的内容,但至少表明了一个爱重的态度,给周边的皇室亲贵们看看。
春季由于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本不宜杀生,所以春猎与秋猎不同,是以祭仪为主,没有竞技,大家进林子里转来转去,不过是做做样子,除了偶尔射两只野兔野鸡什么的,一般不会射杀鹿、獐等常规猎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开猎祭典,又在随身侍卫的重重保护下进密林中转了一个时辰,最后带着两只野鸡回帐。他毕竟年迈,午膳后便倦意难当,在静贵妃的轻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时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静贵妃得了这个空闲,忙命高湛细心守着,自己脱身出来。一面朝旁侧的妃帐中走,一面吩咐贴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处,叫他请苏先生来见我。”
靖王是陪同梁帝一起从猎场返回的,送父亲回帐后他便告退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前往皇三子豫王和皇五子淮王的营地拜访。这两位王爷与靖王的关系虽然不算很亲近,但总体来说也还不错。以前每年春猎时,太子、誉王高高在上,只围着梁帝打转儿,这三兄弟位份相近,反而常在一处。不过今年靖王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那两人也没敢象往年一样随随便便上门来,所以靖王有了空闲,便自己主动找了过去。豫王、淮王的帐篷挨在一处,为了接待靖王,大家聚在中间的空地上,铺席烤肉佐酒,倒也其乐融融。
正当大家酒足饭饱,开始喝茶消食时,静贵妃的侍女在列战英的陪同下找了过来,远处还有一个梅长苏站着等候。一听说是静贵妃相召,豫王和淮王哪里敢耽搁他,急忙起身送客。
从皇子们的营地到皇帐并不远,只是中间要过禁军的守护区。蒙挚站在高大的木栅门前行礼相送,眸色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淡淡地回他一笑,神色平静。
到了静贵妃营帐前,侍女略加通报,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整个营帐内陈设简单清爽,仅有一案一榻双几,还有四五张圈背矮椅,静贵妃穿着一件灰貂皮褂,配素色长裙,因服孝的缘故,头上只戴了银饰,整个人看起来雍容素净,柔和温婉。见到儿子跪下行礼,她笑着伸手相搀。
“母亲,这位就是苏先生。”靖王抬一抬手,介绍道。
梅长苏上前,躬身施礼。“苏某见过静贵妃娘娘。”
他本就站在靖王身后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静贵妃早已瞥见他的身影,只是心情复杂。未敢细看,此时面对面相向而立。看着那单薄的体态,听着那陌生的声音,突觉心中幽凉,喉间发紧,半天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母亲。您身体不适吗?”靖王察觉有异,轻轻扶住了静贵妃的手臂。
静贵妃勉强一笑,稳了稳心神,道:“……苏先生一路辛苦了,请坐。”
梅长苏谢了座,在客位坐下,静贵妃这时已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绪,命人上茶,客气地问道:“苏先生在京城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吧?还住得惯吗?”
“只是冬天冷些。其他的还好。”
“先生怕冷?”
“是。”
静贵妃便回头对靖王道:“你最不会照顾人的,有没有注意到先生帐篷里炭火可够?这野外扎营,可要比屋子里更冷些。”
梅长苏笑道:“谢娘娘关心。殿下照应得很是周全,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进我的帐了。觉得里面热呢。”
静贵妃摇头道:“这几日不比家居。你时常要帐内帐外地走动,如果里面极暖。外面极冷,只怕更易成病,帐内还是多通气,确保温度适宜的好。”
“娘娘果然深谙保养医道,”梅长苏欠了欠身,“我家里也有一位大夫,只是这几日没有随行,我只好一味地保暖,多谢娘娘指点。”
“先生冒风而来,不宜饮此茶。”静贵妃随即扬声召来侍女,吩咐道,“去取紫姜茶来。”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紫砂茶壶和一只小杯。梅长苏见静贵妃起身亲自斟茶,忙谦谢道:“怎敢劳动娘娘,请这位姐姐斟吧。”
静贵妃浅浅一笑,命侍女退下,端起茶杯道:“先生为景琰如此尽力,我礼敬一杯清茶也是应该的。”说着便将手中小杯递了过去,谁知一失手,杯身滑落,姜茶水飞溅而出,全都洒在梅长苏的袖上。
“哎呀,先生烫到没有?”静贵妃忙摸出手巾为他擦拭,靖王也赶了过来。
梅长苏知道静贵妃之意,心中有些酸楚,于是没有闪躲,由着她趁势将自己的衣袖卷起。
静贵妃看到那光滑无痕的手臂时,表情与霓凰郡主一模一样,只是她的情绪更加内敛些,怔怔地后退一步,便没有了更多的动作。
“苏某并未受伤,娘娘不必在意。”梅长苏将视线移开,低声说了一句。靖王扶着母亲回到原位,神色有些疑惑,想要问,又不知该问什么,犹豫了一下方道:“母亲今天好似神思困倦,不如休息一下,我与苏先生改日再来可好?”
静贵妃若有所思,竟没有理会儿子的话,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对梅长苏道:“苏先生那本《翔地记》,我很喜欢。上面提到涂州一处飞瀑,我看先生的批注,应该是去过那个地方的吧?”
“是。”
“听书中描述,此瀑飞流直下,气势壮观,恨我不能亲见。不过我一时记不太清,这飞瀑到底是在涂州的哪个县府啊?”
梅长苏的视线微微一颤,抿紧了嘴角。涂州溱潆府,十分简单的答案,却是亡母的闺名。他虽然知道静贵妃此问何意,却又终究不能坦然出口,所以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无奈地摇头,“苏某也不太记得了。”
静贵妃静静地凝望着他,不知因为什么,眸色变得澄澈而又忧伤。靖王有些不安地看看母妃,问道:“母亲很想去看这个瀑布吗?孩儿倒还记得,那个地方是……”
“你不必说,”静贵妃快速地截断了他,“我问问罢了,哪里出得去?”
“娘娘现在身份贵重,确实不能随意出行,只能委屈些,留作遗憾了。”梅长苏垂下眼帘,劝了一句。
“身份贵重……”静贵妃郁郁一笑,容色有些黯淡,“不说这个了。我看先生气促不均,面色透白,病势应已缠绵了许久。平常都吃什么药?”
“是些调补的药吧,我也不太懂,都听大夫的。”
“我倒还略通医道。先生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她当着靖王的面这样说。梅长苏当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萧景琰从旁劝道:“母亲,苏先生身边已有名医,您不必……”
“我只是切切脉,又不扎针行药。有什么打紧的?”静贵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医者,都想多见识几个病例吗?”
靖王知道母亲性情虽温婉,可一旦开始坚持什么,就很难改变,只得起身,将她的座椅移至梅长苏身边,又取来一只小小的枕包。
梅长苏的双手,在袖中微微捏紧。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当然清楚,可是他却不知道静贵妃的医道已修到了什么程度,自然也就拿不准这只手一伸出去。秘密是否还保得住。
不过此刻的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静贵妃幽深哀凉的目光。也让他无法拒绝,所以最后。他还是缓缓地将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静贵妃宁神调息,慢慢将两根手指按在了梅长苏的腕间,垂目诊了半日,一直久到让人觉得异样的地步,手指方缓缓放松。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开口询问情形如何,谁知定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静贵妃将手收回后,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卷的长睫下,泪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来,止也不止住。萧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见自己这位淡泊宁静的母亲落泪,心头自然大骇,立即屈膝跪下,急忙问道:“母亲怎么了?如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尽可以吩咐儿子去料理……”
静贵妃深吸着气,却仍是止不住地抽咽。越是平日里安稳持重的人,一旦情绪决堤,越是难以平息。她扶着儿子的肩,凭他怎么问,也只是落泪摇头,哭了好一阵,才轻声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请安?”
她哭成这样,却问出如此一句话来,靖王一时更加无措,“我与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还没有去过。”
“你……去向父皇请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吗?”
“午睡也该去,”静贵妃断断续续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听内侍说……你来过,心里一定……会高兴的……”
萧景琰怔怔地看了母亲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转头看向梅长苏,却见这位谋士已站了起来,静静地避让在一边,整张脸如同戴了面具一般,瞧不出丝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静贵妃拍着儿子的胸口,缓慢但坚决地将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后,她却又没有立即跟梅长苏说话,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泪不干。
梅长苏无奈地凝视了她片刻,最终还是悄然长叹一声,缓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软巾为她拭泪,轻声道:“娘娘,您别再哭了,再哭,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知道……只是忍了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静贵妃似乎也在拼力地平息自己,拉着梅长苏让他坐在身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看一阵,又低头拿手巾擦擦双眼。
“我现在很好,”梅长苏柔声安慰道,“只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觉得什么。”
静贵妃哽咽道:“火寒之毒,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脱一层皮那么简单?为你拔毒的那位医者,可有说什么吗?”
“他说……我底子好,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紧的就是静养,”静贵妃一把抓住梅长苏的手,恳切地道,“你别管景琰了,好好养着,京里的事,我来办,你相信我,我一定办得成……”
梅长苏用温暖而又坚定的目光回视着她,缓缓摇头,“不行的,宫里和宫外,毕竟不一样……我走到这一步,已经越过了多少阻碍,娘娘,您也要来阻碍我吗?”
静贵妃心头如同被扎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泪如泉涌,仿佛压抑了十几年的悲苦之情,全选在此刻迸发了出来。
“您若要帮我,就什么也别跟景琰说。”梅长苏的眼圈儿也渐渐地红了,但唇角却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没有您想的那么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后还是继续给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错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随便吃的。”
“小殊……小殊……”静贵妃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轻轻抚摸梅长苏的脸,“你以前,长得那么象你父亲……”
“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梅长苏继续给她拭泪,“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会帮我的,是不是?”
静贵妃透过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视了他许久,最后终于一闭双眼,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允诺,梅长苏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明明是宽慰的表情,却又显得那么悲凉。静贵妃不忍再看,低下头,用手巾捂住了脸。
“娘娘,”梅长苏缓缓站起身,轻声道,“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您一个人能静下来吗?”
静贵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印干脸上的水迹,抬起了头,“你放心。景琰那边,我知道该怎么办。”
梅长苏点点头,退后一步,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定一定神,转身掀开帐帘,头也不回地离去。
时已午后,帐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阳,但空气依然清冷。萧景琰静静负手,站在皇帐辕门之下,屹然不动的样子竟像是已经凝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靖王立即回过头,投来两道审视的目光,语调不高却很有力度地问道:“母亲把我支出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面对靖王的逼问,梅长苏却没有直接回答,视线略略一转,转向东侧的那顶皇帐:“殿下不是过去请安了吗?”
“父皇在午睡,能请多久?”
“那殿下为什么不进来呢?”
“母亲很明显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这么快进去,让她烦心。”
“可是殿下你……还是很想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当然。”萧景琰被他闲适的态度弄得有点沉不住气了,“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失态过了,我必须要知道此中缘由。”
“那殿下为什么不在帐口偷听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么高手,您小心一点儿,我们是发现不了的。”
靖王瞪着他,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我并非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对母亲做。”
“既然殿下刚才没有过来偷听,现在又何必要盘问我?”梅长苏冷冷道,“这两者之间没多大区别吧?如果殿下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最好还是去问娘娘,问我,总归不太好。”
靖王一时语塞,目光游动间,有些迟疑。
“其实……”梅长苏放缓了语调,徐徐道,“以苏某的拙见,殿下只要知道静贵妃娘娘是个好母亲,会一心一意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问也算是一种孝道,如果实在忍不住,那就当面问。总之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殿下宽谅。”
靖王大踏步地来回走了几遍。又停住:“母亲不让你说么?”
“娘娘没有这样吩咐。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让我知道,那为什么你可以知道?”
梅长苏无奈地垮下双肩。“看来殿下实在是忍不住,那去问娘娘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拱拱手。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时气结,可事关母亲他又没有办法,踌躇了一阵子,到底不放心,还是重新掀帘进帐。
静贵妃正在用湿巾净面。脸上除了眼皮略红肿外,已没有了其他杂乱的痕迹。见到儿子进来,她放下手巾,浅浅笑道:“你回来了,苏先生没有等你,已经告辞离去了。”
“孩儿知道。我们……在外面遇到……”萧景琰走过来,扶母亲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个垫子过来,也靠坐在她膝前。仰起头,慢慢地问道,“母亲。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跟孩儿说的吗?”
静贵妃将一只手放在儿子头上。轻轻揉了揉。长叹一声:“景琰,你能不问吗?”
“可我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哀伤了,也许把话说明白,我可以做点什么……”
“你的孝心我明白,”静贵妃向他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慈和,“可是景琰,母亲也有母亲的过去,很多事情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实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何必一定要问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对于每一个孺慕母亲的儿子来说,确实很难会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过往。
“我如此哀伤是因为太久远,久远到已经忘了,没有防备,所以突然之间想起时,才会觉得那么难以自控。”静贵妃喃喃地说着,语意却很虚缈,“其实跟苏先生没有直接关系的,只是那些记忆……是被他勾起来的而已……他是一个很周全很体贴的人,虽然我没有要求他什么都不说,但他却一定不会说的,所以你不要逼问他,等母亲觉得想跟你讲明的时候,自然会讲的。”
没有商量过的静贵妃和梅长苏很默契地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刚刚那一幕现在已被转为是静贵妃的秘密而非梅长苏的秘密,可是靖王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出于对母亲的关心与爱,他纵然是满腹疑云,也要强行按下去,无法再继续追问。
尽管他的心中,此刻并没有信服,已经百折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猜测着所有的可能性,可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低下了头,轻声道:“那请母亲多保重吧,孩儿告退了。”
静贵妃默然颔首,并无挽留,等儿子退出帐外后,方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对镜细细抹在眼上,可抹着抹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场会面就如此这般匆匆结束,没有波澜,没有意外,但是后果却好象有些诡异,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将列战英就是这么觉得的。
两个一起出去的人各自先后回来,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则是皱着眉头沉思。说他们失和了吧,每天还依旧相互问候见礼,说一切如常吧,却又突然变得疏远,好久没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谈了。反而是那个只爱读书的淮王,近来因为频频过来借书,跟梅长苏的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这种诡异的局面一直延续了七八天,最后是被一个意外到来的人给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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