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发动了,缓缓地朝前开了一截,突然加速,与李铁二人擦身而过。等李铁他们跟出巷口的时候,那爷俩早跑得不见影儿了。他们来到了那被称作“四姐”的女人开的酒馆,要了一瓶竹叶青,要了两个大号的杯子。二人把一瓶酒平均分了,拉拉手开始划拳。可是很怪,两个人似乎都被什么事儿都着胸口,居然没叫出来。老子摆摆手不来了,然后夹了块驴肉慢慢地嚼。
儿子道:“爸,看来咱们被盯上了,听伙计说他们前几天去修车铺找过我。”
老子没理茬,继续嚼着他的驴肉。老树皮似的脸在酒馆的灯光下层次分明。他的腮帮子蠕动着,嘴唇上一层油。儿子探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爸,老头子端起杯子。爷俩当地碰了一下。
“林涛真的进去了?”
潘阳点头道:“真的绝对真的,听说事儿发了,公安局的人牵扯进去两个。”
“你敢肯定这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系么?”
“爸,肯定的话我当然不敢说,但是十有八九。不然那个警察干嘛在咱们面前提到路昌惠被杀?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那件事儿。”
老爷子抿了一口酒,抹抹嘴:“我这几天天天晚上做梦,都他妈快神经了。我从来没这样过。”
儿子把几块好些的驴肉夹进爸爸的盘子里,小声道:“爸,要不然咱们和警察接触一下试试?”
老子抬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不忙,熬都熬了十年了,我怕一不留神翻了船。老洪叔不易呀!”
“或者咱们去听听老洪叔的意思?”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来,喝酒。”
爷俩喝光了那瓶酒起身告辞,四姐把他们送出门外,打情骂俏地和潘阳斗着嘴。车子上路后老爷子说:“远离这娘们儿,你可别给我惹一身骚回来。”
儿子说:“爸,你也是,这人不坏。抱好腰,我提速了。”
摩托跳了一下,子弹头似地疾驶而去。拐进曲里拐弯的小巷,刚在院门外停下,他们愣住了——那两个警察还在!
五分钟后,警察跟他们进了屋。警察不坐,希望要一口热水喝喝。老爷子赶紧让潘阳去弄。气氛显得挺尴尬,老头子说:“是不是还是那天的事儿,要是那天的事就没什么可谈的了,我说过,十年了,弄不出什么名堂。”
李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别说十年。林涛收审了,你们听说了么?”
“没听说,怎么,抓了?”
李铁看着他没再说话。潘阳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李铁说:“我们来向你们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叫戈恩洪。”
父子俩互相看看,然后同时摇头。
李铁和叶晓霜端起水喝了几口,没有再多问别的,他们让潘氏父子好好想想:“没准能想出来呢?”
出的门来,李铁小声告诉晓霜:他们知道戈恩洪。
晓霜说:“我的意思还是去面见林涛,直截了当地把这个人抬出来问问。”
他们钻进车子,一迭连声地骂潘氏父子。李铁说:“未必有用。背靠背给他来个冷不防可能更管用!可能李东山的记忆有道理,那个坟墓里没有人。”
车子驶出小巷,晓霜拍着车门说:“快点儿弄饭吃,我马上就要饿昏过去了!”
车子加快了速度,忽然李铁指指后视镜:“看,潘阳!”
果然,从后视镜中看到一辆摩托在缓缓地跟着。的确是潘阳。李铁脸上浮出个笑纹,东拐西拐地找了家饭馆。他们锁了车进去找了个座,服务员刚过来,潘阳也过来了。
他们互相对视着。李铁点了些吃的,服务员刚走,潘阳就开口了:“你们说的那个人我爸不认识,但是我认识。”
“他在哪儿?”李铁小声问。
“死了,埋在圆山公墓。”
“也许不是吧,你再想想。”李铁笑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的电话你有。”
菜上来了。
黎云被一个杀人的恶梦惊醒了,她披头散发哇哇怪叫着冲出来喊老阿姨,样子恐怖已极。老保姆一见她那样子就哭了,她帮她系好睡衣的扣子,替她套上甩掉的脱鞋,然后像哄小孩似地哄她重新睡下。老阿姨抽抽嗒嗒地说:“苦了你啦孩子,你可要注意身子骨呀,这年纪已经折腾不起了。唉!”
老阿姨去了。黎云仍然睡不着,想着想着又抽嗒了起来,她脑子里挡不住地出现了招商大厦北侧的那座雕塑,一股强烈的恐怖感顿时笼罩了她的全身,她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墙上的大结婚照发呆。十年了,她和这幅结婚照过了十年,十年呀…………
“…………小云,睡了么?”
门外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轻得像在自语。黎云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望着窗户上的那个佝偻的人影,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爸,你怎么起来了?”
“小云,你是不是睡不着觉,我这里有安眠药你可以吃两颗。”
“不用了爸,安眠药我有。”黎云缩紧身子,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口。
窗外的人空空地咳嗽起来,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黎云忙说:“爸,我真没事儿,你快回去睡吧。天已经凉了。”
窗外的人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响:“小云,你是不是又去看高源啦,他怎么样?”
黎云痛苦地捂住鼻子忍住哭。十年了,他们父子已经十年没见了。她不知道当省长的父亲是不是不能去精神病院看自己的儿子,好像没有这个规定,但是十年来,爸爸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儿子,这是事实。有一年她把高源弄回来过春节,恰恰又碰上老子去部队搞团拜。她很奇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咫尺天涯么?
咫尺天涯…………
“爸,高源挺好的,你放心。”
“我放心,我一直很放心。”窗外的影子说,声音着透着疲惫,“小云呀,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我实在太想他了!”
黎云相信这绝对是真的,她带着哭腔说:“爸,那当然好。我陪你去看他,哪天去都行,你有时间么?”
“啊,时间可能不多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小云,你一定陪我去啊。”影子又咳嗽起来。
黎云还是下了床,踢踢踏踏走到门边,她问:“爸,你的肺上有不太好的声音,要不要去看看?我听出来了。”
“看了看了,我有很好的保健。我说小云呀,精神病院的医疗条件究竟怎么样,不好的话你就实话告诉我。”
黎云扶着窗棂,轻声说:“放心吧爸,那里的条件很不错,真的很不错…………爸,你回去睡吧,外边冷。”
影子也靠在窗上:“唉,我睡不着哇。你刚才又哭又喊的我全听见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是…………我经常做恶梦。”
“我和你一样,也是经常做恶梦,刚才我还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向着我倒了下来…………”
“别说了爸,我害怕!”
窗外的人忽然沙哑地笑了,笑得很凄凉:“小云,你听说了么?最近出了点事儿,好像牵扯到十年前的那桩案子。”
黎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爸,我…………”
“我估计你听说了,那个案子有一些东西牵扯到咱们高源呢!那座大厅是高源设计的,你应该听说呀黎云。”
“爸…………”
窗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突然变得很诡秘:“可能你还不知道,高源病的特是时候,黎云,你不知道呀!”
黎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膝盖在发抖。
“黎云黎云,你怎么不说话?”
“爸,快去睡吧。太晚了。”
窗外的声音似乎有些生气:“怎么了黎云,咱们平时很少坐下来聊聊,连吃饭都没有话说,我们现在说说不好么?”
“好,可是…………”
“小云,有些事情你早就应该知道了,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呢?听我说小云,你是高源的妻子,你守了十年的活寡,我是高源的爸爸,我这十年你知道是怎么过的么?小云,你不知道呀!”
外边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
黎云喘息着,终于咬牙问道:“爸,我早想问了,可是我不敢问。爸,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年前在秋山别墅,是什么人和你在小楼的房间里说话?肯定有一个人!”
外边沉默着,久久没有动静。黎云渐渐不安起来,她凑近窗户小声道:“对不起,爸。我让你为难了。”
“没有,孩子。我没有什么可为难的。”窗外的声音仿佛很平静,平静得让你感到异常,“现在我告诉你…………”
“不,爸爸,我不要听!”
“你要听,我希望你听我说…………那一天和我在小楼房间里说话的,就是前几天被抓起来的公安局副局长沈方,那天晚上他在向我汇报一件事,小云,这件事被高源听见了…………”
“爸,别说了,我害怕…………”
窗外的人笑了,笑得很短促,然后道:“好,那我就不说了。”
“爸爸…………”黎云失声叫出来。
窗外的人又笑了:“看看,你还是想知道。别怕黎云,听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沈方告诉我,高源没事了,设计图统统都销毁了。要知道黎云,如果设计图最终证实是设计的错误,高源是要蹲监狱的。所以我…………”
“我懂了,是你让他们销毁的。”
“对,是我。那天晚上沈方就是来向我汇报情况,他说,那个管理图纸的于萌…………”
“爸…………”
“于萌的尸体…………哦,我有些发冷。我要去睡觉了。”
“爸,于萌的尸体怎么样了,告诉我!”
“于萌的尸体被整个地浇筑在那座珍珠姑娘的底座里了。”
黎云的双眼闭了闭,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全清楚了,高源在门外听到的就是这个。啊,太恐怖了!外边传来了老阿姨惊慌的询问,而后是高源他爸平静异常的声音:“没事,小云又在做恶梦了!”
那一夜,黎云无法说清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一直在发抖,她脑海中是秋山别墅那摇曳的竹丛,是竹影中一栋栋的小楼,是小楼中头对头说话的两个人,然后是高源那疯狂跑下来的身影…………最后这一切全消失了,凝固成一座叫做“珍珠姑娘”的雕塑…………
她就这么坐了一夜。天光放亮的时候,老阿姨匆匆地来敲她的窗户,声音是变了调的:“小云小云,快看看你爸爸怎么啦…………”
那一年初冬,最具有新闻效应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副省长高天一服安眠药自杀…………未遂。
犹如多米诺骨牌扳倒了第一块,后边的一长串便纷纷无望地倒塌了,截止到12月12日,先后投案自首的计11人次,副厅以上的2人,副处以上的7人,死亡的和副处以下的不计。值得一提的是,沈方居然效仿高天一来了一场有惊无险的自杀丑剧,最后被关进了特殊的小号。林涛的精神也瞬间垮掉,一夜之间腰弯得像张弓,变得越发神神叨叨。他供认了当年杀害于萌的全部经过,他反复强调人是路昌惠在小树林掐死的,他只是在搜寻设计图纸时碰了碰那尸首。他说当时尸体还是热的,但是设计图已经彻底没有了。后来他又补充说,把尸体装进塑料编织袋时他也搭了把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塞进去。
二人趁着朦胧的夜色将于萌的尸体运到了招商大厦工地,路昌惠说工人都去休息了,只有五六个人看着混凝土搅拌机,正是下手的时机。他们原本想把尸体浇筑在大厦的的廊柱下边,可是没想到工程进度太快,廊柱的地基已经浇筑完了,无奈之下才想到了那雕塑的底座。尸体放下去以后正有一车混凝土推过来,那个推车的人便是圆山公墓那位戈恩洪。戈恩洪问:“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路昌惠说:“少他妈废话!没什么东西。”
林涛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下料吧。”
戈恩洪便把那车混凝土倒了下去。路昌惠没说什么,撸下腕子上的手表扔给了戈恩洪,然后便招呼着林涛走了。两个人走出挺远,林涛放心不下,又让路昌惠开车回去看看。赶到时,那戈恩洪已经把又一车水泥混凝土倒入地基里了。二人这才放心地离去。
至于后边沈方如何去秋山别墅汇报情况,如何把高天一的儿子吓出了精神病,那已经不是林涛操心的事了。他自此走上了发达之路。
十年后的12月12日,两台推土机把那座实在不怎么样的“珍珠姑娘”推倒了,人们开始琢磨着如何敲开水泥基座寻尸。不料那潘阳却突然来了,他说:“别费劲了,里边根本没有死尸。”
众哗然。
叶晓霜冲过去大叫的时候,李铁这边却笑了。晓霜叫道:“你笑什么?”
李铁说:“我想这老兄可能要带咱们去见一个人,是不是潘阳?”
潘阳说:“没错,用不着大动干戈了,大伙都撤了吧!”
路上,晓霜问潘阳究竟玩儿的什么鬼,潘阳说:“你别问我,问他好了——我估计他什么都明白了。”
李铁说:“你也别恭维我,几分钟前我还确信于萌就在水泥基座里呢。现在我想,他可能在…………圆山公墓。”
潘阳哈哈大笑。
没过多久,他们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戈恩洪。潘家老爷子也在场,只听他低声对床上的人说:“老洪,他们来了。”
李铁和叶晓霜看见了一张骷髅般干瘦的脸,那脸上最突出的就是两只眼睛,昏黄却有神,只听他微弱地让潘阳找凳子给客人坐,又让老潘头儿给他点支烟抽,抽了几口烟,他的声音竟奇迹般地有力了。
“神吧。”潘阳说。
戈恩洪念经似地开始陈述十年前那天晚上的情景。他说林涛二人走后,他迅速地跳到地基里把那个编织袋弄了上来,当时怕被人看见,来不及解开就给藏进了旁边的一堆空水泥纸袋底下。结果刚刚藏好林涛二人就返回来了,他赶紧把一车混凝土倒了下去…………
“我以为能救活呢,结果救了个死人。”戈恩洪的身子撑了起来,老潘头赶紧给他后边塞了个枕头。戈恩洪使劲嘬着烟,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不能把尸体就那么扔了不管,再说当年的事情已经满城风雨了,我多了个心眼儿,用排子车把死人拉到我家里来了,就搁在你们站的那个地方。”他指指叶晓霜脚下的地面。
叶晓霜赶紧让开了位置。
“我和我老婆,还有老潘,我们把那人洗了洗,给他换了身衣裳,然后潘阳找朋友走路子,以我的名义开了张死亡证明,这才把人烧了。”戈恩洪让老潘再给他垫个枕头,“我知道那些人不放心我,有好几次林涛跑到工地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天,我越想越害怕,后来就托病不干了,再后来我干脆让人放出风去说我死了,而且让潘阳在圆山公墓买了块地把我葬了,只不过葬的不是我,是那个无名的死人——后来我听说他是设计院的一个保管员。潘阳,把那个骨灰盒给我拿过来。”
骨灰盒打开了,戈恩洪让李铁拿出里边的东西看看,李铁伸手一摸就明白了。图,设计图。
十年谜案,全线告破!
拖着疲惫的身躯,李铁开门进了屋,刚刚拉亮电灯就看见了门缝地上的那封信。他哦了一声,马上猜出了那是谁的信。算了一下他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些天没给鲁姗姗打电话了。
他忙不迭地抽出了信笺——
我走了,我想去国外呆一些日子,呆多久我还没想好。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至今无法接受那些现实,人生真是太残酷了,残酷得我几乎不敢回想。但是我知道,人生其实是很美好的,比如你,那么神奇,那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唤醒了我对生命的全部热情。
李铁,等着我,说不定哪一天的早晨或者傍晚,我就会飘然而归,快乐地出现在你面前。到那时再让我们一起回忆那些过去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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