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岁的春天,我有了平生首次住院的体验。
那倒不是因为生了急病,也不是遭遇了交通事故。做作家这种工作,往往不知不觉忽略自身的健康管理。周围亲友劝我:年纪不轻啦,从今年开始应该定期去医院做身体检查才好。盛意难却,我勉强去做了一次检查。哪知不查则已,一查真的查出了不妥的地方。
要详细说明检查过程,得花费许多篇幅。简而言之,是喉咙深处声带稍前部位,发现异常情况。医生说,若不及时处理,便会发展成致命疾病。这消息犹如青天霹雳,我二话不说,马上决定接受手术。
两天前入院,手术在短时间内顺利完成。无须切开喉咙,仅仅用内视镜配合电气手术刀烧灼病灶,便一了百了。医生给我做了全身麻醉,所以动手术期间一点都不觉得痛苦和恐怖。
在手术中至手术后的长时间睡眠中,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以前,梦醒后即忘记梦中内容,不留任何痕迹。但唯有这个梦,不知何故,它的内容迄今还清楚地记得。
我站在庭院里。
樱、梅、丹桂、枇杷、绣球花、八角金盘……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庭院颇宽广,但有点昏暗。啊,这或许是我儿时住过的老家的庭院。
在庭院深处——拨开枝叶交缠的灌木丛,有一块二席大小的空地。在那里,竖立着几块涂成白色的细长木板。
这些等间隔并列着的木板,看起来像墓标。我慢慢走近,拔起最右端那一块木板,然后蹲在地上,开始光着手挖掘其下的泥土。
不久,泥土中露出一只旧木箱。是一只细长形的同样被涂成白色的木箱。长度约莫在四十公分左右。看它的形状,使我联想到“棺材”这个字眼。
“不行!”
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掉转头,见到在不远处的淡白色雾霭中站着一个穿短裤的小孩子。
“不行!别打开!”
再次开腔时,小孩子的姿态骤变成为初中生模样了:身穿黑色立领学生制服,头戴变了形的学生帽。
为什么不行?
我感到不解。
为什么不能打开呢?木箱里面装着什么呢?你(你们)究竟是谁呀……
“不行!别打开!”
又一次开腔时,少年又变成穿黑色皮夹克的长发青年了。“不能打开!否则会后悔的。”
我的视线从他(或他们)的身上移开,转至挖出的木箱。经过一番犹豫,我慢慢地伸出手。
但是,正待打开木箱盖之前,梦断了。
伴随着呻吟声睁开眼睛,看到妻子面露忧色地注视着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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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低不平土地上建造的古老大屋。连白天也照不到阳光的大屋中的一室。一个人——
抱膝而坐的小孩子。眼光呆呆地盯住微暗空间中的某一点,彷佛在考虑着什么。
庭园里的树和草不声不语,虫子和鸟儿的鸣声不明不白,云和水的歌声不听不闻……
“世界”为什么那样寂寞?索然无味——那是二十八年前五岁时候的我。
☆ ☆ ☆
出院后,为处理积累下来的工作忙得不亦乐乎。
幸好早前没有应承杂志做连载,正在执笔中的长篇小说也向出版社方面提出延迟交稿期,突如其来的短文约稿及访谈等,均以身体不适为由予以婉拒。尽管如此,还是足足忙碌了二个半月。
很快进入八月。与我一样靠笔耕维生的妻子,无论如何得去海外做采访了。趁这个机会,我想索性也回老家休息几天吧。
说实在,我动的手术本来算不上是什么大手术,但术后的身体状况却恢复得不太好。医生叮嘱说要特别注意饮食,但可悲的是我对烹饪一窍不通。妻子不在家期间到外面餐厅就餐就肯定对身体无好处。那么,是否找一处温泉地静养呢?考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回老家比较好。
思量起来,已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母亲和妹妹的面了。住院动手术的时候,考虑到不是什么大病,就没有让她们来探病。偶尔回老家一次,也可以称之为孝亲之行吧。
就这样,妻子远行的当天黄昏,我把笔记型文字处理机和数据,还有供几天更换的衣物塞进车里,驱车回到位于邻县乡镇的老家。
☆ ☆ ☆
这是建造在高低不平土地上的屋子。建筑物约莫在十年前做了改建,往日的面目荡然无存。但是,宽广的庭院,杂然而生的各种各样树木,还是原封不动。于是,我想起二个半月前动手术住院时做的那个梦。
结婚离开这个家之前我住的房间,倒还照原样保持着。那是一楼向南的八席大西式房间。
把文字处理机搬入房间置于写字台上、数据放在床上、换替衣物放入衣橱抽屉里。
当晚,吃了久违了的母亲亲手下厨做的菜肴。这是令人十分怀念的味道,但不见得是美味。毕竟离家生活多年,味觉爱好也起了变化。
父亲正好与一起工作的同事参加高尔夫旅行去了,三、四天内不会回家。妹妹名叫由伊,比我小八年,今年二十五岁。她结过一次婚,但不到一年便离异,又搬回娘家来住。目前还姓前夫方面的咲谷,但她想改回原籍。她说对于结婚这码子事实在是心有余悸,不敢尝试了。她在附近的幼儿园找了一份工作,已工作半年有多。
我预定在老家逗留一周,有一篇截稿期快到的供杂志刊用的短篇小说必须在此地完成。
做为专业作家,转眼间已是第七个年头了。在这期间,遭遇了各种事情。
处女长篇付梓之际,出乎意料地热卖。对我来说,写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攫取新人奖,仅仅凭自己的爱好而写。但某出版社编辑觉得书的内容满有趣的,遂得以面世。一些资深的评论家批评该书未能紧跟时代潮流。我不以为然,继续我手写我心。
哪知道,幸运之神降临我的头上,今年春天——就在住院前几天,该书竟荣膺颇具传统和权威性的文学奖。
作品得奖,自然令我欣喜万分。而且,书的销路一直很好。高额版税足以维持我过着比较宽裕的生活。但在此同时,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俗语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种巅峰状态能维持多久呢?
答案还没有想出来,我就进了医院,开刀动手术。
医生让我看了烧灼后割下的我的一部分肉体,那是乌黑得像腐烂牡蛎般的肉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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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比,喂!吉比。”
反复叫牠的名字,但牠始终没有醒过来。没有听到我的呼声吗?孩子纳闷地想。
“吉比,怎么啦?”
吉比死掉啦。当大人这样告诉他时,他没有流泪,只是感到茫然。
脚下的黑暗深渊似乎正在向四周扩展——那是二十四年前九岁的我。
☆ ☆ ☆
翌日。我发现打道回老家是一个失败的计划。
酷热。似乎能将身体慢慢融化的酷热。
即使开了空调机,热气还是不散。或许长久没有使用了,机械的运转调子有点怪怪的。
在蒸笼般的屋内,即使对着文字处理机,也无法工作。从壁橱里挖出一把老掉大牙的电扇,有气无力搧出的温热的风,反而增加了不快感。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酷热难当。
升到顶点的气温即便入夜也降不下来。永不止息的蝉鸣声撩起烦躁。在这种时候,若来一场雷阵雨,倒能让人痛快一阵。可惜的是,只闻雷声响,未见雨下来。越过窗玻璃眺望庭院,在黄绿色的棚盖下,一只叫做艾尔的瘦弱公柴犬伸出舌头喘着气。我一时兴起敲敲玻璃,可能苦夏的关系吧,艾尔竟没有朝我看。
视线再转到散乱的桌面。文字处理机液晶画面上的一大堆文字进入眼帘,将近二个小时过去了,仍然停留在那页上。
在这样的状况下写作,是绝不可能文思泉涌的。没有办法,实在是太热了。
把写不出文章的责任推卸到外部环境以后,心急火燎的心情竟松弛下来了。
暂时忘掉写稿的事吧。我带着艾尔,到附近的河滩去散步。
☆ ☆ ☆
凉风习习,身心舒畅。已有半个太阳隐没在西山后面。天空不知不觉地布满大片乌云,但无需担心——最多也不过响几下雷声而已。
以黄金时代某名探的爱称来命名的艾尔,一扫在家中庭园的懒慵姿态,变得生龙活虎。牠哼哼地抽着鼻子,摇头摆尾,兴奋莫名。
到了河滩,打开颈锁,牠呼地一声窜出去,欢乐地满地奔跑。
我站在河边,交抱手臂,合上眼。流水的哗哗声变成小小的漩涡包裹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吸入水中——我陶醉在这样的错觉之中。如果真的被吸入,倒也不错——我心里想。
不一会,我被脚下的窸窣蠢动声惊醒,我猛地睁开眼。
环视脚下和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倒是奔跑撒野的艾尔已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牠端坐在地上,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事地看着我。
“喂、喂。”
我蹲下身,抚摸牠的头,却发现牠的嘴中衔着一样东西。
“什么?捡到什么东西啦?”
我一边问一边伸手出去。艾尔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张开口,那东西便啪地跌落草地。我若无其事将其捡起。
在稍远处滚过隆隆雷声,我不以为意,只顾凝视从草地拾起的东西。
没有什么稀罕的,拿在手上的仅仅是个人偶而已。
身高约三十公分,是人体模型的缩小版。虽然略被泥土所沾污,但穿着簇新的黄色开领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裤。手指和脚做得非常精巧,可是——
它有一个滑稽的地方。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轰隆隆……天上又打起雷了,而且比方才要近得多。
啊!我直觉大雨就要来临,赶紧锁上艾尔的颈锁。就在此时,豆大的雨点落到头上。
“多扫兴的雨呀!”
我不满地嘟囔着,然后一手牵着狗,一手捧住人偶,全速赶路回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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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什么颜色?”
——绿色。
“第二爱好的颜色呢?”
——褐色。……嗯,你要替我编织围巾吗?
她点点头,开朗地笑着。少年感到困惑了,看着对方的眼光逐渐暗淡下来。
绿、褐、红、蓝、黄……任何颜色都没关系呀——少年咽下想说的话。此刻在少年的心中,只有一幅单色的风景。
那是十九年前十四岁的我。
☆ ☆ ☆
眼、鼻、口、耳,甚至连头发也一根都没有的扁平人偶。
被激烈的雷阵雨狼狈地赶回家后,我先把人偶放到自己房间里。
“啊!浑身都湿透了,要是引起感冒就麻烦啦。”母亲还是像我童年时代那样用夸张的口气对我大声说道,然后催我去浴室。
洗了一个热水淋浴,换上t恤和针织裤,讨厌的头发未干,我就像终于从战场归来的士兵,一屁股埋身在起居室的沙发里。
我把从房里拿出来的人偶摆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重新对它做仔细的观察。但不知何故,眼皮子显得很沉重,以至于无法集中意识思考。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是,这个人偶为什么没有脸孔呢?
头部以下都是正常的,但脸部呈扁平状,让人有怪异的感觉,而且看起来很不舒服。
或许,这不是市场上售卖的商品吧。也可能是孩子玩的恶作剧,把人偶的脸孔削平了,表面显得非常光滑。还有的可能性是制作途中被人丢弃。可是,以上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就与人偶身上穿着簇新衣服的事实有矛盾了。
这样那样地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在沙发上睡着了。
☆ ☆ ☆
感觉上只小睡了一会儿,但醒来看看墙上的挂钟,才知已睡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睡得很甜,但在脑子一隅,仍然记挂着截稿期的日期。
已近晚饭时分了,从厨房传来诱人的香味。我记起今天还没吃过象样的饭,饥饿感油然而生。那么,今晚的菜肴是什么呢?
正在做这样考虑时抬头前望,蓦然感到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那么,是什么变化?在哪儿出了状况呢?
赶紧回溯睡前的记忆,想不到花了意外多的时间。
“有什么变化呢?”——噢,摆在桌子上的人偶不见了!
叭哒叭哒的富有生气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接着是推开起居室房门的吱呀声,我转过头去。
“哥哥。”
伴随着招呼声的是妹妹由伊的身影。
我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二十五岁离婚回娘家的女人,她像个单纯的少女那样大咧咧地笑着。与体质虚弱、脸色苍白的我不同,她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
“哥哥,吃晚饭了呀。”由伊说道。
在幼儿园与孩子们说话,也是这种腔调吧。
“知道啦。——啊,由伊。”
由伊必定发现我说话的神态与平常有异,皱起眉头问道:“什么?”
“摆在这里的人偶,你知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一边指着桌子一边问。
由伊露出疑惑的神色轻轻摇。
“如果是布制人偶,在我房里有很多。”
“不,不是布娃娃。”
既然由伊不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在我睡着的时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可能是母亲二话不说把它扔掉啦。
但是,即便如此,为什么这具不良品人偶会引起我的注意呢?
所谓注意,是我被那具人偶吸引了吗?不,毋宁说从一开始看到它的时候起,就对它产生某种厌恶感。
既然如此,我怀着负面感情,把它捧回家,但又担心是否被母亲随意抛弃了,这里面不是存在确确实实的矛盾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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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的烟被空调机吹出的风一卷,便在空中婀娜起舞。呆呆地看着烟,嘟囔着“真美呀!”是不是有点变态?
可是,含有大量尼古丁和焦油的烟的涡卷,确实比厚厚的考试参考书上密密麻麻排列的铅字要漂亮得多——无论在色彩上还是在形状上。
少年心荡神驰地追踪烟的不规则舞蹈动作。然而在下一个瞬间,那轻盈曼舞的烟突然变丑、变肮脏、变成一只奇怪的生物,又使少年大感扫兴。
此刻,自己究竟为何坐在此处?自己为何而生?
少年漫无止境地遐想着,忘了时间的流逝——那是十六年前十七岁的我。
☆ ☆ ☆
在饭桌坐下。我一边盛饭一边问母亲起居室的人偶放哪儿去了?
“人偶?——由伊的布娃娃吗?”
“不。有这么大小,是男性人偶……你没见过吗?”
母亲用认真的口气答道:“没见过。”然后反问:“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偶?你详细说说它的样子。”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足挂齿。”
我迅速阻断人偶的话题。因为我不想说出那问题人偶有一副“无眼无鼻无口”的扁平脸孔。但做出这一举措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人偶突然消失了。
本来就觉得它有点怪异,这突然消失就更增神秘了。
此刻在这个家里,只有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母亲和妹妹都说不知道,我看不出她们像在说谎。
结果,不须我四出寻找,那人偶不知何故,像捉迷藏似地端坐在我房间写字台上的文字处理机后面。
☆ ☆ ☆
三十分钟后,我的身子浸在浴槽里。
后头部靠在贴了磁砖的壁上,双臂自然伸展,让人载浮载沉。迷迷糊糊看着蒸腾的水气,感受到额头汗水的流淌,我竭力想使脑子处于空白状态。
作家的工作,基本上没有明确规定的时间。灵感来到时就跑到文字处理机前劈劈啪啪打一通字,除非被关在酒店房间里硬性写作,否则是挺自由的。
但是另一方面,作家也没有明确的休息时间。不论是吃饭的时候,还是与朋友聊天的时候,或者是看电视听音乐的时候……随时随刻都考虑着写书的事。极端情况下,甚至连睡觉的时候,也会在睡梦中构思书稿的细节。
所以入浴时尽量不考虑问题,是已经做了近七年专业作家的我的唯一减压方法。
让脑子一片空白,不想任何问题。
但是今天,似乎没办法做到了。不是工作的问题,那是……
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但脑子偏要想。那是……
“……人偶。”
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喃语声在浴室响起。
它为何而被制作?又为何弃于河滩?
然后,到底是谁把它从起居室搬到房间里?
说起来,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它不过是个人偶而已,而且是一具脸孔扁平无眼无鼻无嘴的不良品。它偶然被人丢弃在河滩,又恰好被艾尔发现衔在口中,送到我的眼前——事情不是如此么?
不!错了。
我心里想。
错了。那人偶一定有来历。
什么来历?
为什么我对它耿耿于怀呢?难道说我被它吸引住了吗?——是的,我的确被它吸引;但另一方面,我又极度厌恶它,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对它感到恐惧。
嫌恶,然后恐惧。
显然,这种感觉源自人偶那张令人讨厌的扁平脸孔。它似乎隐含着不同层次,更为复杂(也许极为简单?)的……啊!让我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想法呢?
不管怎么说,我被那人偶所吸引,同时对它嫉恨和恐惧。它绝对不是一件优秀的工艺品,但我又舍不得丢弃它。总之,爱憎的感情在内心交织……
浮想连翩之中,脸部觉得火辣辣的滚烫,有点头昏眼花的感觉。
如此胡思乱想,看来永远得不到结论。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跨出浴槽。就在此时——
在眼前墙壁上挂着被水蒸气熏得白蒙蒙的镜子,里面模糊地映现我的身姿。
有点不寻常呀——我瞬时想到。
我困惑地用手掌擦拭镜面的水气,上半身在镜子中清晰地照出。我将视线集中在脖子下面的右销骨上方部位。
这是?
这是怎么啦?
再次擦拭镜子,将脸部挨近镜子再做观察。
啊!老天爷,真的如此。
长在我身体该部位的一粒大黑痣突然消失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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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想寻求永远达不到的东西。写呀、写呀,不论写多少,增加的只是捏成丢在字纸篓里的原稿纸。
或许我向永远达不到的梦逞强。唱呀、唱呀,不论怎么唱,留下的是唱不尽的愿望。
一点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做任何事统统失败。——那是十二年前二十一岁的我。
☆ ☆ ☆
完全没有做事的劲。甚至连跑到起居室看电视或与母亲、妹妹聊家常的兴致也全无。开车出外兜风的心情也没有。结局是关在房间里,坐在文字处理机前面托腮沉思。于是在心中又升起那疑问——
与生俱来的黑痣确确实实没有了。绝对不可能看错,镜子不会映现假象。这么说来,作为黑痣实体,确实从皮肤表面消失了——这种现象在医学上解释得通吗?
焦点模糊的视线在室内梭巡,终于捕捉到置身于墙角一隅的那个人偶。
说起心中的疑问,这人偶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问。它是在什么地方制作的呢?为什么沦落在河滩?令人讨厌的无眼无鼻无口的扁平脸孔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想着想着心中的某种预感突然抬头了。
那不是胡思乱想吗?但越是想压抑它,这种想法越发酵,就好像鲜红的气球膨胀一般。
在过度膨胀的气球即将爆裂之前,我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箭步跨到墙边拾起人偶。
我迫不及待地解开扣子、脱下那件黄色开领短袖衫。果然——
在人偶脖子下方,附着一个墨黑的点。
☆ ☆ ☆
这黑点,用手、用布抹、用水洗,甚至还拿来汽油擦,都无法使之消除。我火冒三丈,准备拿砂纸予以彻底铲,但在下手前犹豫起来。
要冷静呀。
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它完全超出常识起来。
假如退让一步,承认我的脖子下的黑痣消失是基于某种生理原因发生的事实,但如果说我身上的黑痣会转移到今天刚捡到的人偶的脖子下,那不是太离谱了吗?
且慢。我刚才是第一次观察这个人偶的身体,会不会在河滩捡到这个人偶时,那黑点就黏在它的脖子下,成为它的固有特征——
对!就如此认定吧。
我决定明天再去河滩,把这个人偶丢弃在原来的地方。
☆ ☆ ☆
当夜睡得很辛苦。
似乎一直在做令人窒息的恶梦,而且发生梦魇。待挣扎着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
看一看枕边时钟,还只是午夜二时。
自己以为睡了很长时间,但上床已过半夜十二钟,睡了二个小时还不到。
那么,被怎样的梦魇住呢?
仰脸朝天,两手按住额头,下意识地希望再现方才的梦境。但似乎有一层半透明的障壁遮住,不大看得清梦里的内容。遇到这种情况我平时必感焦躁不安,但现在迅速转化成极度不安的情绪。
不安?
我有什么可以担心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记忆障壁的一角无声无息地崩塌了。被禁锢的梦之断片突然弹出来。
妻子的脸在脑际映现。场所好像是一间宽敞的房间——是饭店的双人房吗?或许是两人旅行的记忆吧?
她坐在沙发里,我紧挨在她旁边。
她的白皙小手。我凝视着她的手掌。是在替她看手相吗?
不久视线从手掌抬起。我对着她不知在细语什么?我的嘴巴确实在嗫嚅,但站在第三者立场观察,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奇怪的是当妻子面露笑容回应我的说话时,却能清晰听到她的说话:“喂,这世界上存在没有指纹的人吗?”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启示吗?
启示——究竟是谁发出的启示呢?
这答案似乎在遥远处闪光,但可望而不可即,我无法读取。
不一会,我感觉到有某样东西轻轻地向我的背后接近。不,应该说它已在我的背后——新的预感在我心中滋生。压抑住的不安像巨浪滔天般涌起。
我又想到恶梦的断片,妻子对我说的话——非常明白的启示(啊!是谁发出的?)……
我战战兢兢地双臂运力,上翻手掌,然后慢慢地移到眼前。
啊!——嘴中禁不住发出呻吟声。
我的双手十指的指纹全部不见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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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那人含泪说道。
“你究竟是什么?是用片状香皂制成的人偶吗?”
或许是如此吧。片状香皂是个很好的譬喻。
我自知没有爱人的资格——那是五年前二十八岁的我。
☆ ☆ ☆
我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从床上弹起。不知实体的原色图案在脑子中开始成形。
人偶呢?
人偶在什么地方?
失去指纹的双手插入绿色睡衣的袋中。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心急如焚地搜索人偶。
睡觉前将它摆在脚边——但现在不见了。
在哪儿?它去了哪儿?
不一会终于找到它了。它坐在放置文字处理机的写字台前的旋转椅上。
我慌慌忙忙地赶过去,一把抓住它的躯体。它那苍白的扁平脸孔似乎对我的忙乱露出嘲笑。我哆嗦无力的手指抓住人偶的手腕,然后细细打量它的手掌。
“啊……”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人偶的手掌竟刻着细致的涡纹。
在我心中,高速转动着的色彩斑斓的旋转木马向四面八方倾斜。惊惶、困惑、恐惧、愤怒、悲哀、焦急,然后是绝望……各种各样的感情交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涡卷。不过,这里面可能也包含了某种“欢欣”,只是当时未被我觉察到。
在这个歪斜的涡卷中最先浮起的愿望是:必须尽早让自己远离这个人偶!
“怪物!”
我嘟囔着打开朝向庭园的玻璃窗。
我讨厌与它同处一室,哪怕是一秒钟。这个念头驱动全身,我施尽吃奶之力把人偶掷出窗外。
跌落地面后,人偶滚入庭院深处的丛中去了。
☆ ☆ ☆
暂时取得某种程度的平静以后,心中又出现一个新的疑问。最初见到那人偶时,似乎也有给自己留下好印象的东西吧。
对了。那就是簇新的黄色开领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裤。
我站在衣柜前。四天前回到老家时,我把换穿衣物放进这个衣柜的抽屉里。
黄色开领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裤。
确实,我也带了与人偶所穿相同的衣裤来到此地。
这不是奇怪的巧合吗?
带着半好奇半确认的心情拉开衣柜抽屉。
啊!抽屉里的衣裤不见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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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虚假时间轴延伸的黑暗空间——有几只小舟,乘着几个我,漂浮在由几个我所共有的记忆海洋中。
那是二十八年前五岁的我。
那是二十四年前九岁的我。
那是十九年前十四岁的我。
那是十六年前十七岁的我。
那是十二年前二十一岁的我。
那是五年前二十八岁的我。
那是……
在被雾霭包围的庭院一隅竖立着的白色木板,便是他们(我们)的墓标。然后,在其下土中埋葬的白色木箱是他们(白色)的棺木。
☆ ☆ ☆
离开衣柜,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写字台前,心烦意乱地把椅子转过来,椅子发出令人不快的轧轧声。
——啊!
彷佛不是自己喉咙发出的惊呼声,震动房间内的空气。
方才被抛到庭院里的人偶,此刻又端坐在椅子上,彷佛得意扬扬地表示它才是这间房间的主人。
难道——我开始理解到了——这人偶的正体就是我自身吗?
那么,对人偶的抵抗,也就是对我自身的反叛。虽然明白了这一点,我还是压抑不住要让人偶从我眼前消失的强烈冲动。
毁坏它!
这是我的抵抗。
但是,所谓“自我”究竟是什么?——那就是“我”吗?
“我”又是什么?——此刻在此地存在的东西:这颗头颅,存在于脑髓中的意识。
那么……
一边继续自问自答,一边用右手拿起放在桌上一角的裁纸刀。
喂,毁坏它!
脑子中发出这样的命令。
杀死它!把它的扁平头部割下来。
“割下头”,还成人偶吗?——对,它是人偶。或许,它就是我。
我犹豫起来了。在做大动作之前,不如先用刀刺一刺它的手臂,看看情况如何?刀刃慢慢抵住人偶的手臂。
吱,虽轻而确实的手感。
定睛望去,人偶的雪白手臂上连蚊子叮的痕迹都没有看到。取而代之的倒是自己的手臂发生一阵剧痛,然后从伤口处流出我的鲜血……
裁纸刀跌落地板,发出哐当声响。
☆ ☆ ☆
我对这个人偶根本无法可施了。
把它抛弃嘛,它很快又回来了。毁坏它嘛,或许难以令人置信地意味着我自身的死亡。
那么,请不走、惹不起,只能把它放在那里了。
突然——
耳朵产生压迫感。持续一秒、二秒以后,压迫感又突然消失。
我本能地觉得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整个宇宙似乎消失了,无限的寂静包围着我。
寂静、沉默……不,这不是周围环境突然静下来的问题,而是我的听觉彻底消失了。
我抬头注视那人偶。
啊!它还在进化中呀。那扁平的什么都没有的头部,两边竟长出了新东西——耳朵。
在这瞬间,我真想对天长叹,诉说绝望的言词。
但对没有耳朵的我来说,哪能听到这诉说呢?而且,假设我的耳朵还存在,还是不可能听到此时我的声音——因为此刻人偶的扁平脸上又长出了嘴巴。
我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了。并且觉得视力模糊起来,四肢动作也不灵活了。
人偶如今已不再扁平了。
它长出了耳,又长出了口。不久,它很可能五官俱全。眼睛呀、鼻子呀、头发呀……都会逐一长出,那么它就变成了我。
一个崭新的我。
☆ ☆ ☆
“起床了吗?哥哥。”
紧随敲门声后是由伊的呼唤声。
我赶紧说:“是呀”。
我离开文字处理机去开门。
“以为你还在睡觉呢?不要做得太辛苦了,你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来此休息的喔。”
“没关系啦。”我笑着说道,用手掸掉黏在开领半袖衫上的污迹。
“看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得多了。要泡咖吗?”
“不要了。吃早饭的时候来叫我一声。”
“好呀……哦!那东西?”由伊说罢用手指向房间一角。
我按她所指方向也瞟了一眼。
“这是我在河滩散步时拾到的。样子稍稍有点怪异。”
“看了让人不舒服……昨天你不是说人偶不见了吗?”
“嗯,后来找到了。”
“我最讨厌捡来的东西。不清不白的,不知道曾经被谁拥有过。”
“不过我有点好奇。”
“哥哥是不是也变得奇怪了?准备带它回家吗?我想嫂嫂一定也讨厌它。”
“是吗?”
“当然如此啰,哥哥。”
“明白啦。”
我举起双手把由伊赶出房间,然后回到写字台旁。一边打字,一边注视跌倒在墙脚边的人偶。
身长三十公分左右的服装模特儿人偶的缩小版。它穿着绿色的睡衣,扁平的头部无眼无鼻无口无耳也无头发。难怪由伊要讨厌它了。
并列着几个白色“墓标”的昏暗庭院景色又在混沌的记忆海洋中冒出来——
啊!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我想。
——人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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