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统在共匪的圈子当中,原是个相当有地位的人物,在职权方面,统辖“党”方华南地区的各种特务组织,向东南亚方面伸张;他的工作自然是非常繁重而极端复杂的。但是李统的为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论大小事情,全要自己过问,在他认为这是负责的表示,实际上任他是三头六臂,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李统因为潘文甲购买的文件缺少最后的一节,亲自由广州赶来香港和情报贩子办交涉,文件到手,目的已达,本就可以结束此一公案;但他的作风,向来好高骛远得寸进尺,满认为那十二万元钜款,让一个其貌不扬的怪人垂手而得,于心不甘。而且那叠文件本来为共产党所有,莫名其妙地失窃,又莫名其妙地花掉十二万元购买回来,硬是忍不下这一口气,非想把整个事实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现在,主要的线索便是那辆牌号“KC一○二四”的出租汽车。
第二天清晨,李统安坐在二楼隔音板密封的会议室内,单独招呼马白风一个人说话。
他说:“马同志,我把你安插到‘文化公司’里来,很委屈了你的才干,这只怪潘文甲没有赏识你的工作能力,使你没有机会表现,现在,我给你一个发展才干的机会——”。
马白风以为潘文甲又有了问题,主委要提陛他了,连连打恭,道谢不迭。说:“承主委提拔,无论赴汤蹈火,只要主委吩咐一声,我马白风绝对义无反顾!”
“昨天晚上情报贩子和我谈交易后,乘一架‘黄色’汽车公司的金边‘的士’离去的,牌号是‘KC一○二四’,司机是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人,个子高大,长得眉清目秀……你能够替我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吗?”
“我当尽我的最大能力去做,主委!”
“你知道我需要调查的目的吗?”
“那自然找出汽车离去后停在甚么地方,以侦查情报贩子的住处!”
“嗯!”李统连连点着头,对马白风的会意表示嘉许。
李统和马白风个别谈话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潘文甲却听到许多对马白风攻讦的话语。
于芄第一个说:“昨天晚上,你和李主委出去后,马白风就好像新官上任似地,对我们个别训话……真是岂有此理……”
她把马白风说话的态度尽情轻薄一节,保留着不说,恐怕损伤了自己的尊严。
保镳何澄说:“潘主任本来是派我负责普庆坊与公司之间和大家联络的,但是马副主任一定要把我压制着,不许我离开大门一步,他说:‘假如我敢擅自行动,不听他的命令,就当作违反纪律论处。’到后来我怕误了大事,忍耐不住,便偷偷由后门溜了出去……潘主任,我看这件事情你得向李主委说个明白,免得马副主任在李主委面前饰词倾陷,那我就吃不消了……”
潘文甲越听越觉气恼,激愤地说:“一切有我,你们别把他当人,等李主委公毕返广州后,我自然有办法收拾他……”
会计员陈锐功原是行动组长谭天的好朋友,由于谭天是马白风的老干部,平时和马白风一个鼻孔出气,听得于芄何澄两人在潘文甲面前诉说马白风的作威作福,便也趋上来说:“潘主任,马副经理关照我说,以后‘文化公司’里的账目,一切须由他过目批阅,你看是否应当照他的意思去办呢?他说是李主委交待下来的……”
“你别听他假传圣旨,李主委没说过这种话……”潘文甲愤然回答。
二楼会议室的门打开了,马白风满脸春风,走了出来,看他的神态,十分得意,好像李统已经把这所“文化公司”的管理大权,完全交由他负责似地。
确实,李统和他在会议室内整整谈了二十多分钟,谈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老潘,主委有请!”马白风神气活现,迳呼潘文甲为老潘。
潘文甲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并不像马白风那样沉不住气,在他未搞清李统的真实态度以前,对于马白风轻狂举动,只有忍隐不发,逆来顺受。他认为只要他的职位不变,一待顶头上司回去广州以后,他总有办法对付马白风这个得意忘形的小丑。
“文化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眼看着马白风对潘文甲的奚落,而潘文甲竟像个战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与平日判若两人,因此,他们猜想潘文甲的职位可能已经垮台。
尤其是于芄小姐,由于历世不深,她还是第一次被派遣出来做事,来到潘文甲的跟前,觉得潘文甲这个人,还不失为正经,纵令是假正经,比起“文化公司”内那些牛鬼蛇神,流氓恶棍,究竟高超一些,假如他下台后,落到马白风手里,前途将不堪设想。
“假如潘主任真的垮台,我就只有请求调职了……”她心中想。
潘文甲闷声不响,踏着沉重的步子,无精打采走到楼上之后,马白风还停留在那里,趁机向于芄挤眉弄眼,似是轻薄,又似是自鸣得意。
于芄最讨厌这种流氓派头,掉转头怒气冲冲走回了经理室,砰然将房门关上。
马白风原是奉命令去调查“黄色”汽车公司的,这是李统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大显身手,把任务圆满达成,以获取李统的宠信。
调查一家汽车公司,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派到一个堂堂的副主任身上,本来就不大适当,马白风却是拿了鸡毛当令箭,像要应付千军万马的场面似地,全副行动装备,一齐上身,还打着官腔,吩咐事务员伍月云替他打电话召来一部出租汽车。
“黄色”汽车公司的地址是设在铜锣湾英皇大道的末端,马白风跳上汽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岂料这一去,马白风竟变成“马失风”了。
原来“KC一○二四”号,是黄色汽车公司一架失窃汽车,早已报案,警署正在严密调查,马白风自送上门,他有两大错处,一是首先递上一张名片,印明“华南文化供应副总经理……”,二是自作聪明,讹称公司内有一个女职员被该汽车撞伤,特到汽车公司来办交涉,因之,他反变成了警署调查的对象,麻烦就大了。
马白风回返文化公司,李统和林琳因为有特别应酬,外出未返,但是潘文甲看见马白风脸色不正,就知道可能出了岔子。
“事情怎样了?”他问。
这时“公司”的同人也都凑上来倾听消息。
马白风却是恁怎样也不肯说:“等李主委回来再说吧!”他坚定的回答。
但是这一等,又出事了,马白风回到“文化公司”还不到半个钟点,警署的陈探长和他的助手已经追踪而至。
原来,香港的治安机构,早怀疑“文北”公司的开设,可能有什么政治阴谋,得到此机会,怎能不来调查一番呢?
马白风的祸就惹得不小。
马白风因为和潘文甲闹意气,没有把经过情形据实而报,预先作一番布置,以应付警探,事到临头,就不由得使他狼狈万状,丑态毕露了。
“你们的马副总经理在吗?”陈探长已经在问话了。
在门市部值班招呼客人的行动员张福泉,他们有公式规矩,每遇形色奇特的访客应该用拖延时间的方式应付,给大家有应变的准备。
“你找他有什么事?你贵姓?”
陈探长掏出名片,表明身份说:“我来调查昨天晚上你们贵公司的女店员被汽车撞伤的事!”
张福泉不懂,但是做特务的人,是不许败露形色的,同时,组织的规定,遇到这种环境时,不容许随便说话。便随机应变说:“马副总经理刚才还在公司里,现在没有看见,大概是走开了,我替你去找找看!”
事态的突变,已是急不容缓,在“文化公司”里就只有于芄一个人是女性,除了她,没有谁能扮演那汽车撞伤的女郎,但是马白风知道于芄的脾气,除了潘文甲以外,没有谁能把她指挥得动。到这时候,只有厚着脸皮向潘文甲摇尾乞怜了。
他将在黄色汽车公司内的经过情形,急急的向潘文甲说了一遍。要求潘文甲马上命令于芄扮充那位被汽车撞伤的女职员。
恰巧张福泉进来向马白风传报。
马白风焦急地说:“你说我现在外出了,请他们稍等一会,马上就来……”
张福泉应命而去。
潘文甲知道马白风在原先的时候,不肯吐露实情,是要等到李主委回来替他作主意。现在到了紧急关头,又低声下气哀求,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卑鄙作风,实在可耻!
潘文甲冷笑着说:“这样,我们还是等到李主委回来再说吧!未得到李主委的吩咐,我不敢擅作主张!”
“那怎么行呢?警探已经等在下面了……”马白风焦急的说。
“刚才不是说你出去了吗,这样,现在还来得及,你从后门溜出去等到李主委回来之后,你再回来吧!”
“主委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去参加劳工组织的会议,也许回来吃晚饭,也许深夜才回来,反正他要回来听你的报告的!”
“……这不是要露出马脚了么?……”
“我没有办法,露马脚也只好露马脚了!反正整个责任还是由你负!”
“怎么啦?……难道说,你竟不肯合作?……”马白风的嗓音梗塞了。
“合作?哼!”潘文甲像找到机会,要狠狠的予以报复。“我在提拔你!”他说。
“岂有此理……”马白风怪叫。
“你的嗓子轻一点,否则警探听见就要进来的!”他加以要胁了。
马白风只有低下嗓子说话,识时务是俊杰,他的语气变成低声下气地哀求:“潘主任,你和我一个人过不去还可以,何必拿团体出气呢?况且我一个人失职受处分事小,组织的秘密败露,这个责任,就不能由我一人来负……”
“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潘文甲慢条斯理地说:“我又不能替你扮装女人罗!”
“但是于芄听你的指挥……”
“你不是关照过叫她以后听你的吗?”
马白风急得真要哭出声来:“我是说着玩的……”
“既然到了‘说着玩’的程度,你何不自己去求她?她正在楼上资料室替我翻档案!”潘文甲尽情的加以揶揄。
马白风的尴尬难以形容,他实在无法再忍受潘文甲的奚落,真想由后门溜出去,一走了之,就甚么也不管了,但是想到事情的后果严重,自己的前途将就此断送,便又裹足不前。
“怎么啦?难道说还我陪你去不成?”潘文甲又说。
到这时候,马白风忍无可忍,明知道找于芄说话,免不了要惹得许多难堪,但是不去,就无路可走,一个特务机关里,把警探引了进来,无异是引狼入室,是最忌讳的事,不设法把他们打发掉,后果将不堪想像。
马白风无可奈何,只得厚着脸皮去找于芄说话,好在上楼并不需要经过门市部,可以从经理室的侧门出去,当马白风越出走廊之时,偷偷地走出廊道,探首向门市部窥看,只见那位陈探长和他的助手,正在翻阅书架上的红色书籍,似乎是要找出什么机密。
马白风暗捏了把汗,他在走上楼梯之际,正好碰着他的忠实走狗谭天,便密切关照他说:“现在有两个警探在楼下门市部,要向我追查一件事情,你去和他们周旋。记着,我曾经说过,我们公司里有一个女职员被汽车擦伤了。你要一口咬定是事实,女职员现在在医院里换药……其他的事情,就一概推称不知道。”谭天看见马白风气急败坏的形状,就猜想到事情的严重,便唯唯点头,应命而去。
马白风走上二楼,在资料室推门入内,果然看见于芄正为潘文甲在清理一项文件档案,文件杂乱无章,散满了一地。
“于小姐……”他非常客气,一改以前狂妄的态度,笑口盈盈地说:“公司里出了岔子了,非得要你帮忙一次,才能下台。”
于芄以为这无聊的家伙又来胡缠,便板下了脸孔,连睬也不睬。
“现在不是个人闹意气的时候了!”马白风半要求半胁迫地说:“这件事情关系了我们组织上的机密,假如因为对我一个人不满,而牺牲了团体,那该是多大的罪过,况且这件事又是李主委交待下来的,假如弄糟了,我们大家都没得好看……”
“为什么你不去和潘主任商量,和我罗嗦个什么劲?”于芄娇嗔地说。
“今天早上李主委派我去调查黄色汽车公司,这事情相信你早已知道了。但是事情竟出了枝节,KC一○二四号汽车,在昨晚上被歹徒劫去,司机被殴伤,我因为事出意外,只有诈称我们公司里有一个女职员被汽车擦伤,好容易搪塞过去,谁想到警探竟来调查了……”
“哦!?”于芄恍然领悟,这正是一个向马白风报复的绝好机会。便故意装糊涂说:“那末马副主任要我帮些什么忙呢?”
“请你冒充这个受伤的女职员……”
“哼,我没被汽车擦伤过,还是你自己去冒充吧!”于芄忽然板下脸孔说。
马白风目瞪口呆,气恼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你……你反了不成?胆敢违抗命令……”
“你没资格命令!”
马白风已经受过潘文甲的奚落,对于于芄的峻拒,已老羞成怒,愤然张臂要扑上前去,将于芄痛殴一顿泄恨。
正在这个时候,资料室的玻璃门打开,他的爪牙谭天推门进来说:
“马副主任……李主委回来,请你马上下去!”
听说李统已经回来,马白风如获大赦一般,狠狠地向于芄吐了一口唾沫。
“呸!看你这臭女人能神气到那一天?”一溜烟走出了资料室,匆匆赶落楼下,他以为只要花言巧语把李统说服了,自然于芄就不敢违抗命令,他招来的这场意外风波,可以就此平息。
岂料马白风落到门市部之时,陈探长和他的助手已不见踪影,只看见李统和潘文甲正站在柜台旁边说话。看潘文甲的形状,像在报告什么事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李统怒容满面,跺脚捶胸,口中喃喃有词,表情十分恶劣。
马白风怀疑到潘文甲可能是投井下石,抢在他还没有和李统会面之先,在李统面前先发制人,想到此处,心中不寒而栗。出纳员胡大号站在一旁听得分明,他和胡大号的私交甚厚,无话不说,便撅起了嘴唇,向他嘘了两嘘,将胡大号调到身旁。
“那两个警探呢?”他问。
“早已经走啦?”胡大号说:“不过他们说下午六七点钟再来,请你等候!”
“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屁都没有放一个!”
“李主委回来多久了?”
“十分钟左右……”
“哦……”马白风就疑心到潘文甲已经在李主委面前讲了自己许多坏话。“他和潘文甲在说些什么呢?”他问。
“李主委回来就向潘文甲大发雷霆,他说:‘文化供应公司’开幕之时,太过铺张,引起各方面注意,而且香港警署已经特别派出人来调查我们公司组织的内幕,这是统战部传递过来的情报!”
马白风心中暗叫糟糕。“那末潘文甲说些什么呢?”
“潘文甲更不像话!”胡大号说:“他把一切责任完全推到你的头上,他说,你是副总经理,是负责统筹办理开张事宜的……”
“这家伙混账透了……”马白风恨极而咒骂。
“现在他正在报告你闯的祸呢!”胡大号意在挑拨,他是希望坐山看虎斗的。
“唉!卑鄙!卑鄙……!”
此时,李统的秘书林琳已发现马白风正在走廊上和胡大号谈话,便走过来说:
“马同志,你还在这里聊得起劲,李主委要找你啦!”
马白风知道李主委正在火头上,招他过去,准没有好话可讲,但是命令传过来,可不能违抗,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向着李统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这时公司里的员工,全知道将有热闹可看,一个个聚精会神,屏息观变,有的替马白风捏一把汗,有的却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欣赏事态的发展。
李统看见马白风,并不马上发作,“嗯嗯”点首作声,他又看见公司员工,纷纷围上来看热闹,便高声叱喝说:
“混蛋!你们连我都没有看见过吗?”
这一叱喝,抢看热闹的人全都狼狈退下了。李统扣着指头,把马白风一个人招进了总经理室,在掩上玻璃门时,特别关照潘文甲说:
“你替我守在门外,假如有谁想来探听,你只管放他进来就是了……”玻璃门便砰然关上了。
潘文甲面露笑容,得意洋洋,两手环抱在胸前,一本正经地如同门神一般。他知道马白风这一垮台,可就一辈子再也爬不起来。纱窗中传出李统声声的斥骂,初时声音很低,后来便像唱朗诵诗一样,只听得马白风连连称是,没有一句辩白的话。
潘文甲暗自庆幸:在与情报贩子的一场交易中,自己并未垮台,李主委可能是故意把“死结”让马白风钻,好打掉他的非分欲望。李主委自然是有意维护他的,到底是追随了上十年的老上司了。
不一会,“砰”的一声,竟是摔掉了一只杯子。
“狗娘养的,你连一点特工常识也没有?还想做什么领袖人物?负这种调查任务,怎可以随随便便用正式的名片?简直是混你娘的账……”李统越骂声音越高。
“主委……请原谅我这一次……。”
潘文甲听到马白风战战兢兢可怜的声音,便忍不住窃笑。回想到他早上出门的时候,那一副气势凌人,不可一世的态度,就觉得如两辈子人一样。
大约有半个钟头,李统算把马白风教训够了,声嘶力竭,不再说话,马白风才得到机会,舒过一口气来。房间中沉默了一会,马白风便开始解释:
“李主委;我实在是没想到后果会如此的严重,当时的环境,假如我不用真实名片的话,‘黄色’汽车公司的经理,怎会接见我到经理室里去详谈?……”
“混账!”。李统又咆哮如雷:“你干了十几年特工,难道说连这一点也不懂吗?些许蛛丝马迹就可以倾覆全盘战略,何况是一张有名有姓有地址的名片!你还辩白的甚么,还不快替我滚出去……滚出去!”
房门呀然打开,马白风哭丧着脸,慌慌张张打躬作揖,用屁股倒退了出来。
潘文甲守在门前,和马白风碰个正着,他的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看见马白风无精打采的一副可怜相,使他数日来积压在心中的一股怨气,得到了发泄的机会,趁机凑上前去,向马白风附耳低声说:
“马副经理,李主委在嘉奖你呢,不要因此颓丧,埋没了你的工作天才!”
马白风对这种揶揄,却并不甘心领受,马上怒目相向,无奈他色厉内荏,已提不起精神向潘文甲说话,瞪了一会眼睛,便忍气吞声,悄然离开。
李统又招呼潘文甲进内,他说:
“现在警署方面,已经向我们的‘公司’密切注意,这原因,一、是你们开张的时候太过铺张。二、是你们的人员在外过份招摇。三、可能是情报贩子作的怪……”
“依我看可能是法国领事馆在追寻那份情报也有关系!”潘文甲自作聪明插嘴说。
“蠢猪,那自然是都可能有关系的!”李统的脾气暴躁,在焦急时就乱骂人。“假如你们在香港把工作做糟了,就等于坍我的台,知道吗?是我推荐你当这特派室主任的。我为什么不推荐别人,这是因为你追随了我十多年,我认为你还有把握,但是没想到一离开我,就搅得一团糟,简直是……”
潘文甲知道他这时正在火头上不便分辩,唯唯连声,连屁也不敢放。
“你马上通知他们全体集合到会议室里,我有话和他们说!”李统命令着说。
这一来,潘文甲知道事情严重了,并不光是为了马白风的事情使得李主委发火,显然还有着其他的原因。
潘文甲的命令传出,公司里便起了一阵忙乱,提早拉上铁栅,关上铺门,所有的员工集中在二楼的会议室内等候,仅留下汤胖一人在楼下守门。
会议室的面积满容纳得下二十来个坐位,团团地绕着会议桌,站的站,坐的坐,按着资历和地位,区别出谁该坐得和李统靠近一些。
坐位排定之后,主席的位子仍旧空着,潘文甲满面忧戚,正襟危坐,这时的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李统慢条斯理地由林琳秘书伴着走了进来,进门就吐了一口痰,“呸!”的一声吐到地毡上。坐定以后,先将玻璃杯的开水呷了一口,挤着喉咙咳嗽了两声,然后拉开嗓子说话:
“各位同志,嗯……今天还是第一次和各位说话。嗯……相信各位都能明白我们组织的任务,我们奉命令到香港来,并非是为享福来的,嗯……自然,各位在内地吃尽了苦,一旦到了花花绿绿的十里洋场,难免要受到物质的引诱。嗯……现在我们首先来看看各位的衣着全是资产阶级的装饰了,尤其是女职员,穿得花枝招展——”
女职员就只有于芄一个,她的打扮并不怎样妖冶,但经李统一说却胀红了脸,羞愧无以自容。
李统继续说:“完全失去我们在延安时布衣芒鞋的‘革命’精神——我们再看看副经理马同志,穿洋装还不说,脖子上还要扎只花袜子。(共产党称领带结花袜子)完全像一个小‘布尔乔亚’阶级的花花大少……”
李统的骂人方式是疲劳轰炸,说到脖子上扎只花袜子时,使得大家都向马白风冷冷发笑,冷笑中带着惶恐,不知道下一个目标要落到何人的头上。
突而汤胖闯进来,傻头楞脑地说:“潘经理,电话!”
“什么人打来的?告诉他我不在,叫他隔一个钟点再打来好了!”潘文甲以申斥的态度说。
“那个人说他是情报贩子……”
“……”
会议室内的人一致表示惊讶的神态。
听见情报贩子四个字,人人仿如谈虎色变,他忽然有电话打来,不知道又有什有事情发生了?和这家伙来往从没讨过他的便宜,但愿不要上当才好,潘文甲怀着戒备的心情,离开座位,赶下楼去接听情报贩子的电话。
李统对情报贩子似乎也特别注意,马上高声说:“会议暂停。”便追在潘文甲后头落到经理室中。
会议室里的人,对于情报贩子的威名,多少已有些消息,未见其人,但闻其声,已经把“公司”的几位主脑人物弄得七荤八素,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为好奇心所驱使,一窝蜂的追落楼梯,挤在经理室的门口,推推拥拥,抢着偷听电话的内容。
李统的全副精神已贯注到电话上面,无暇兼顾底下人的行动。
潘文甲战战兢兢拈起了电话听筒说:“喂!范老哥,又有什么事情指教?”
“没有,好久没亲近我的新娘子了,找个机缘来倾诉相思之苦罢了!”
“又开玩笑了……”
“因为知道你们找我,而又没有看见‘离婚启事’所以特意打个电话来探听消息。”
“谁找你啦?……”
“你们谁查‘黄色’汽车公司就是一个证明。听说KC一○二四号汽车还碰伤了你们一个女职员,这件事情真冤枉,我们的小子驾驶汽车向来是呱呱叫的,怎会肇事伤人?倒使我感到莫名其妙!”
“咦!他怎么会知道?”潘文甲以手堵着话筒回头向李统表示惊诧。自然这件事情闹到了情报贩子的耳朵里,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向马白风施以报复。
“少扯闲话!问他有什么事情吧!现在各方面都在追查那份越南文件的来源!”李统说。
“喂,范老哥,爽快一点好嘛?你有什么事情何不直截了当地说!”潘文甲又说。
“好吧!书归正传,我的名字叫情报贩子,干甚么说甚么,卖甚么吆喝甚么,静极思动,我又有情报出卖,要吗?”
“……有情报出卖?……”潘文甲咽了口气,瞪大了眼,和情报贩子交易过一次,害得他焦头烂额,现在听说又有情报出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对了,有情报出卖,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买卖的!”情报贩子说,带着一丝阴森的笑声。
“问他是属于那一方面的情报?”李统在旁插嘴。
“有价值的就要,没价值的就不要!”潘文甲说。
“这一份情报对于你们很重要呢,是法军遗失了文件之后的紧急军事措施,除了这份情报以外,还有一点附赠品,就是香港政府准备向你们扫荡,你们所有特务机构的一张黑名单……讨价六万如何?”说完又是一阵笑声。
“又是六万?……”潘文甲感到困惑,不得不向李统请示。
李统明白了情报内容之后,考虑了一会,说:“情报有价值终归是要的,价钱可以慢慢的谈!”
“我们怎样接洽呢?”潘文甲向听筒说话。
“只要价钱你们承认下来,自然有办法接洽!”情报贩子说。“六万,如何?”
“我们看过货色之后再议价钱如何?”
“决定了价钱之后再看货!”
潘文甲只有再请示了。
李统马上说:“好吧!一切的条件都答应了他再说!”
“好吧!依你说的,六万就六万!我们怎样接洽呢?是在普庆坊公园?还是到公司里?现在是‘货找顾主’,照例应请尊驾到我们的小公司里来交易,我负责保障你的安全就是了……”
“现在几点钟了?”情报贩子说。
“七点还不到……”
“那末很好,我十二点钟再和你打电话,到时候再说吧!”电话便挂断了。
潘文甲将话筒放还电话机时,和李统面面相觑,意在聆取李统的指示。到这时,李统才发现房门口挤满了一大堆人,马上暴跳如雷,叫骂起来:
“混蛋,你们这批是死人啦!挤在这里做甚么?……”
这一声吼叫很有效力,刹时间那批家伙溜的溜了,走的走了。
李统搔着头皮,他在考虑怎样下手擒拿那狡黠多智的情报贩子,使他坠入圈套。
正在这当儿,大门外有人揿电铃叫门,汤胖是负责把守大门的,揭开洞口观看,原来竟是中午来访马白风的那位陈探长。
汤胖传报后,马白风以乞怜的眼光向着李统说:
“现在香港政府正在对我们打主意,这个人不能不敷衍他一番!”
李统一面吩咐于芄乔扮汽车撞伤的女职员,临时教给她一番应付的言语,将“公司”内储备的救急药箱取出,替她在臂上涂上红药水,用纱布包扎起来,一面又吩咐汤胖启门让陈探长进来。
李统是共党组织内有名的特务头子,相信香港政府已经有了存案,所以不便露面应付这件事情,这场祸是由马白风闯下的。自然该由马白风自己去了结。
马白风得到李统支持,而且于芄已经奉命装扮成受伤的女职员,难关已经渡过,便壮着胆子,上前接待陈探长。
陈探长一进门,便抬头东张西望,带着讥讽的口气说:“咦!你们今天提早打烊,打牙祭不成?”
马白风忙趋上前,笑靥相迎说:“陈探长,对不住,早上您来过了,刚巧我外出有事……”
陈探长表示毫不介意,说:“没关系,反正我是无事人。”他的目光非常锐利,不住上上下下四处扫射,门市部聚满了人,他们的脸色都非常奇特,每个人的表情不同,这种情形使陈探长暗暗怀疑。
为避免露出破绽,潘文甲也现身出来照应,马白风在这时候也不敢再和潘文甲闹意气,马上替陈探长介绍:
“这位是我们的总经理潘文甲先生!”他说。
潘文甲和陈探长握手后,说:“我们的女职员发生点小小的意外,麻烦了探长不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这是我们的职责!”陈探长谦虚着说。“汽车已经找到了!”
“哦,已经找到了吗?”潘文甲表露出惊讶,因为这正是他久想得到的线索。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呢?”马白风接着问。
“在虎豹别墅附近!”陈探长说。
“这就奇了,歹徒把汽车劫到那地方干吗呢?”潘文甲继续探听口气。
“谁知道?”陈探长避不作答。说:“现在,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的女职员吗?”
“当然!”潘文甲在前领路,“她在三楼的宿舍里!”
当潘文甲马白风陪同陈探长上楼之时,李统正在经理室中,尽情运用他的特务智慧,设计圈套使情报贩子落网,首先,他打电话到“统战部”的香港地下站联络。
原来“统战部”的“香港地下站”有着特务员渗透在电话局内做情报,李统关照他们马上调查在十分钟前,是什么地方通电话到“文化公司”。
香港电话局的设备是非常完善的,任何电话相通,都由自动机录下,这原是为了记录用电话的次数,以便计算费用。李统所要调查的,就是电话由什么地方打来,想从电话的线索找出情报贩子的地址。
约五分钟后,回复的电话来了,说刚才的电话是由铜锣湾接近皇后游乐场的一家“龙凤”咖啡馆的公用电话间打来的。
李统忙将地址记下,咖啡馆而又接近游乐场,自然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情报贩子利用这种场所打电话谈交易,要进行调查就困难了。可见得他在做事之先,处处考虑周详,绝对不留痕迹,其狡猾机警,确实难缠。但李统并不因此而放弃这条线索,因为他知道情报贩子在十二点钟之后还要打电话接洽交易方式。所以马上招呼行动组长谭天进经理室,命他带组员二人,从速赶往铜锣湾“龙凤”咖啡室,在十二点钟前后,严密注意公用电话间,倘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马上跟踪,一方面分出人手来和“公司”方面联络,跟着又把情报贩子的形状口述一遍:身材短小、圆杏眼、朝天鼻子、颧骨高耸、门牙像老虎钳子般突出……凭这些特征,就不会搞错。
谭天走后,李统又马上拨电话至“大公”报馆,请他们马上派一个画漫画的好手来。
不一会,陈探长调查于芄受伤的经过情形,已经完毕,潘文甲以为他们的掩饰做得天衣无缝,把陈探长送出大门便算功德圆满。
“李主委,那架失窃的KC一○二四号汽车他们已经寻着了,在‘虎豹别墅’,附近……”潘文甲踏进经理室的大门,就向李统报告。
“嗯!”李统如有所悟。翻开香港街道详图查看,“虎豹别墅”和“皇后游乐场”相隔仅数百码地。“别墅”在山腰间,“游乐场”却在山脚下接近海湾,由这两个发生事情的地点对照,就可以推测出情报贩子就住在这附近了。
得到这两点线索,李统更觉胸有成竹了。
“任你情报贩子如何刁钻狡猾,也别想逃得出我的掌握!”他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接着便吩咐潘文甲说:“马白风已经在警署方面露了形迹,自然我不能再派他去调查‘虎豹别墅’,这个责任还是交给你吧,我看最好还是向警署着手,他们必定有存案的……”
潘文甲连声称是,满露得意神色,只可怜了站在旁边的马白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不免又燃起妒火,对潘文甲的获得青睬表示愤恨,他认为即算他错用了一张名片,而败露了身份,也不致于受到如此的冷落,而且所暴露者不过是“文化公司”的副经理,又不是共党组织的特派室副主任。李统分明是藉此机会,剥削他的职权,好让他的忠实走狗潘文甲大权独揽,以扩张他个人势力。
马白风越想越恨,心中便暗暗的诅咒,假如他一旦得势的话,一定要对潘文甲予以报复,而且对李统也绝不放过。
约过了半个钟点,“文化公司”大门的电铃又响,进来了一个四方脸孔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的青年人,他递出名片,印着:“大公报漫画周刊主编,章诚。”这自然就是李统所约来的漫画家了。
李统看过名片之后,亲至大门口欢迎,接入经理室中,掩上房门,他们在谈些什么,不给任何人知道。
“公司”里的员工议论纷纭:再有个把钟点就是十二点了,和情报贩子谈交易的时间就要到来,在这段紧张的时间里,李主委招一个画漫画的来干什么?这个“老特务”葫芦里藏的甚么药?真令人莫测高深。
时钟还没有指正十二时,电话响了,是李统拈起话筒接听。
“喂——是新娘子吗?”听筒中传出怪腔怪调的老怪物声音。
“不,我是李主委……”李统答。
“李主委是谁?”好不客气的说话。
“我们见过一面,那天晚上在普庆坊……”
“哦,对了,对了,样子像活僵尸一样的,对了,对了,我记起来了……”
“呸!”李统向着话筒重重吐了一口唾沫,他认为情报贩子过份可恶,指着秃头骂和尚,还可以装不懂,指着和尚骂和尚就过份欺侮人了!他正预备还骂之时,潘文甲已经推门进来。
“这个刻薄鬼出言不逊,还是你和他谈吧!”李统将话筒来给潘文甲,“他妈的……”骂了一句,复在章诚身旁坐下。
“喂!范老哥吗,我是潘文甲,别说刻薄话了,我们谈交易吧!”潘文甲接上去说。
“哈,刻薄成家的应该是你们,假如你们不刻薄,我也不会向你们讨债了!说正经吧!你们六万元现款预备好了没有?”
“早预备好了哪!”潘文甲答。
“好吧!那么你是一个人来还是和你的那个顶头上司,脸孔活像僵尸名字叫李什么的……我也忘记了……两个人同来呢?”
潘文甲向李统请示后说:“我们两个人,还带一个法文秘书,我们可以当面监定文件……”
“三个就三个,可不要动阴谋!也不要预备用武力,最好不带枪支!我在石塘嘴加刺连士街○号等你们,坐汽车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马上就来吧!我正在‘打茶围’呢!你们来,我还可以介绍两个上海新到的货色给你们,呱呱叫的……”
“喂!为什么不到公司里来谈?又为什么不到普庆坊公园……”
“唉,老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换换胃口嘛!”电话便挂断了。
潘文甲摇头叹了一口气,忙将地址记下,石塘嘴“加刺连士街○号。”
“狡兔三窟,我看这家伙一下子又要到石塘嘴去了!”潘文甲向李统说。
“我早料想到他要更换地点的,你想这种人他会死钉在一个地方?”李统又放马后炮,夸扬自己的眼光独到。
“石塘嘴差不多都是私娼馆,每家私娼馆最低限度都有五六个秘密进出口,是预防警署扫荡私娼馆时,给嫖客们逃走用的,在那地方,我们想擒拿他更是困难了!”
“我并不需要擒拿他!”李统说:“我只想和他保持接触!”
“但是我们的六万元并没有准备好呢!”潘文甲不懂李统在卖的什么关子。
“我也并不准备购买他的情报,只带着支票簿就行了!”
李统满露着神秘之色,笑了笑,说:“好吧!现在请你预备汽车,只我们三个人去,在这一次交易之后,情报贩子就会领略到我的利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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