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孙阿七和彭虎两人奉命押解俘虏。
他们两人将潘文甲三个党羽之中的一个,自禁闭室中提了出来,雇好了一辆汽车,摆在门口,他们把匪徒推进了汽车之后,因为避免被外人看见生疑,将匪徒口中塞着的棉絮取去,又把他手上绑着的绳子松开,然后两人一左一右的夹着匪徒坐在中央。
彭虎的手中捏着匕首,却刀尖对正了匪徒的肚皮,他说:“朋友,你识相一点,不要有歹念头,我的匕首向来是不饶人不讲交情的!”匪徒只看彭虎的外型,就已经胆丧魂飞,何况还有利器在手中捏着。
“你们要把我送到那里去?……”他惶恐不安的说。
“听说你是海员公会的会员!海员公会里差不多全是爱国份子,而你呢,替共匪做走狗,我们正要把你送去审问,要知道你还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彭虎说:“我们的头子曾说过,要把你用猪笼泡到海里去呢!”
匪徒大惊失色,因为他的良心有亏,的确曾出卖过朋友。呐呐说:“那末,我们还有两个呢,他们也同样是会员……”
“不必着急,一个一个的来!你完了事,自然会轮到他们,还有那个潘文甲,他也是罪该万死的!”
不一会,汽车已停在海员公会的门前,那儿是闹区,人潮纷纷,络绎不绝。孙阿七拉开车门,伸手把匪徒带出车门,彭虎个子大,动作略带迟慢,那匪徒见有机可乘,他怕的是彭虎,并不把孙阿七放在眼中,蓦的扬手把孙阿七使劲一推,便拔脚飞奔。
“不好——”孙阿七踉跄跌了一跤,等到爬起时,匪徒已跑到人丛之中。
“妈的,贼子,你想逃吗?”彭虎钻出车厢骂了一声,即展脚步如流星般追赶在匪徒之后。
“彭大哥,我从左边兜过去!”孙阿七高声嚷着,也协同追赶。
因为彭虎的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匪徒并无顾忌。假如彭虎手中拿的是短枪的话,他还会害怕子弹自他的背后打来。所以他只顾发足狂奔,专找人多的地方钻进去,藉以阻挡彭虎和孙阿七追上来。
彭虎和孙阿七原是依计行事的,要不然孙阿七怎会明白告诉匪徒从左边兜过去呢?那匪徒可就是真当一回事在逃命哩。跑了约有五六分钟,两个追兵俱不见了,他暗自庆幸脱离了追逐,其实骆驼正等候他们再踏进他的第二道罗网呢。
马路上很多行人对彭虎和孙阿七驻足而观。
“你们两位在追什么人?”一个好事者问。
“没有甚么!这家伙调戏大块头的妻子!我们要揍他!”孙阿七指着彭虎露着大匏牙答。
“那为什么不叫嚷呢?路上的人全会帮忙!”路人说。
“不!是大块头先调戏他的妹子,所以冤冤相报,现在双方的怨仇两相抵消……。”
孙阿七再说时,彭虎如攫小鸡般,一手把他提起推上了汽车,便扬长而去。
骆驼的计算一点也没有差错,约半个钟点后,那脱网的匪徒已迳自到“文化公司”报告。
他自称为“文化公司”潘文甲雇用的外围人员。
李统静聆匪徒的报告之后,始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潘文甲所以在纵火行动之前失踪的原因。
潘文甲原是他的宠信,何况他又是为了救他的太太曾芳魂而陷入骆驼的罗网呢?
李统即时又吩咐马白风点兵遣将,准备在夜间至银幕街突击,把潘文救出来。
马白风虽然对潘文甲匿报外围人员,不办移交感到不满,但李统的命令又不敢不从。
“文化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员在成安街和“三三一”械斗时,负伤占有半数以上,而且还有三个被“三三一”掳去,这时要调出干练的人员来突袭银幕街,确实有点不大容易。
“难道说,活生生的跑掉了一个人,骆驼还不会把潘文甲他们移到别的地方去,而呆守在银幕街吗?”马白风向李统提出抗辩。
李统说:“不管如何,我们有了线索,就不能不采取行动,到了这个阶段,我们就不能示弱,而且潘文甲被囚在那儿,曾芳魂也可能被囚在那儿,我们不动手,‘三三一’得到风声也可能动手,假如曾芳魂被‘三三一’弄去,那末‘文化公司’完了,你我都完了!”
“万一,骆驼布下的又是陷阱,我们去扑了空,自投罗网,岂非我们‘文化公司’越来越糟糕了?”马白风继续抗辩。
“……我提升你为总经理,每一项行动,你应当多费脑筋事事考虑周全才是。假如这一次再垮台,最后一着,我只有把吴策及夏落红来个碎尸万段,我们落个同归于尽……”李统显然已有狗急跳墙之意。
正在这时骆驼又来了电话,找李统说话。
他说:“老僵尸,你囚住了我们的夏落红、吴策两个人,我囚住了你的曾芳魂和潘文甲,‘三三一’又囚住了你的谭天、汤胖、孙可夫,你又囚住了‘三三一’的两个起码货,算来算去,非常综错复杂。假如我要救夏落红和吴策,必须要和‘三三一’联盟;你假如想救曾芳魂和潘文甲,又必须和‘三三一’联盟;假如‘三三一’想救他们的两个起码货又必需和我联盟;你想救谭天、汤胖、孙可夫,又必须和我联盟。这样的算来算去,大家全搞不清楚,以你我的交情来说,似乎是比较厚得多,所以我有意和你先联盟,大家对付了‘三三一’再说。假如你有意的话,我在寒舍恭候大驾,你的意思如何?”
李统闭着眼睛想了一想,他很奇怪骆驼并没提及逃脱那名匪徒的事情,即马上问:
“你的孙猴子在家吗?”
“他外出有事,还没有回家呢!老僵尸,你还会害怕这小子不成?我家里余下的,总共只有四个人,假如你恐防我有不轨企图的话,不妨带上三两个跟班,以证实我是专诚奉邀。”
李统大喜,心中暗想,孙阿七和彭虎两个。可能尚在追踪逃脱的那名匪徒,也或者孙阿七和彭虎两个因败事而怕被骆驼责备,所以不敢马上向骆驼报告,这才正适合他们行事呢。
于是他马上答应了同骆驼联盟,并约定时间,赴圣十字街和骆驼面谈,等到电话挂上后,他便赫然冷笑,向马白风打官腔。
“你做事,老爱疑神疑鬼的!试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能把潘文甲移到那里去?而且还不只潘文甲一个人呢,潘文甲还有两个助手,他们能够在白天里绑着三个人在大街上乱走么?现在不管如何!我命令你在今天以前把潘文甲和他的助手抢救出来!要不然,我要另找新经理了!”
马白风被申斥得脸红耳赤,他知道李统是因为纵火事件弄得狼狈不堪而动了肝火,再和他争辩下去,徒然自讨没趣罢了。这时候,只有运用他最大的智慧去应付当前的难题了。
骆驼是个诡谲多端之人,马白风自觉不是他的对手,精神上先输了一着。“文化公司”和“三三一”的人员,经过一场打斗之后,负伤者过多,连外围人员在内,也凑不足应用人手,既然和“三三一”闹翻了脸,自然也不好向“三三一”借兵了。
马白风在无可如何之下,只有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人,连负伤的及宋丹丽处特别小组的人也一起调了出来,凑成一支杂牌人马,试着和骆驼拼斗。
自从李统得到逃脱归来的匪徒报告之后,银幕街周围,全有“文化公司”的人在那儿巡哨。
他们监视了那间囚禁了潘文甲的简陋破屋,因为顶头上面有李统逼得紧,他们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种监视,也非常的有用,至少他们亲眼看见彭虎和孙阿七曾有两次,空手出进屋子,乘汽车赶来赶去,显出非常着急的样子。
这自可证明李统的推算无讹,很可能孙阿七和彭虎因为逃脱了一名肉票,怕骆驼责骂,而不敢回去报告,而在这地区空打转。
有时候,马白风还派人假装路人,穿进那条巷子里去,溜近那间破屋之旁,察看虚实。
探子回来报告,屋子内并无什么特殊变动,好像他们对逃脱一个人并不怎样介意,和孙阿七彭虎的形色完全不同。
马白风自作聪明,他推想彭虎和孙阿七死爱面子,并没有把匪徒逃脱的事情告诉给屋子内的人知道呢!
综合所有的探子报告,马白风统计出屋子内最多不过留守者三人至四人,假如以闪电战略突袭,凭他们的人力当可获得成功。问题就是潘文甲是不是被囚在屋子之内?
夜色来临之后,马白风仍是慎重其事的继续控制周围的环境,要等至路人稀少之时,方才动手。
那间神秘屋子的地形,马白风已经弄清楚,出进只有一条死巷,屋子有前后两道门,但是后门要由岔巷绕出来,通到大门前的那条死巷出进。所以只要把巷口封锁,同时更拦阻巷子内每一户人家出进,便可以任由他们胡为了。
马白风对这一次行动的成败毫无把握,情势的发展,根本无法预计,他暗想骆驼并不是个愚蠢的人,连同他的几个手下人,个个精明强干,怎会轻易的让一个被囚的匪徒溜走?怎会溜走之后毫无应变动静?
李统有消息传递给马白风,骆驼刚又和他通过电话,仍等待着他至圣十字街去作联盟的谈判。
李统之所以答允和骆驼谈判,不过是希望藉以分散骆驼的注意力,让马白风能在这段时间内,突击银幕街,救出潘文甲。其实李统对这个约会,早有决意要“黄牛”的。
骆驼之所以约李统谈判,也不过是让李统放心,他的人力精华全摆在圣十字街,好教马白风放开手脚去救出潘文甲,以维持他对潘文甲所作的诺言。
马白风眼看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亲自在那间神秘的屋子四周巡视了数遍,觉得屋子内确确实实人手不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把他们解决。
他看准时间,一声令下,所有“文化公司”的行动员分作三路进攻,那形势非常的紧张。
那间屋子,除了前后两扇门以外,还有两个窗户,窗户外钉着木板条栅栏,用力一拉,便如摧枯拉朽,应手而折,然后破窗而入。
后门通出来是死巷,他们并不理会。另一组人就直攻大门,几个人抱紧了臂膀,在门上擂撞,大门已是摇摇欲坠了。
“喂,外面是什么人……这样的短命?”里面的人在叫喊。
“妈的!你们绑票勒索,我们是抓人来的!”马白风高声答。
“……你们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皇家差馆,你们再不开门,我们就打进来了!”
屋子内蓦然起了一阵混乱。原来,自屋旁两扇窗户进袭的匪徒已经得手,窗户的栅栏全被拉折,毕热领先,带着薛阿根等几个人爬了进去。那儿是厨房间,并没有人在内,几个看守屋子的人,正在大厅上应付来势汹汹的撞门者。
倏然,其中一个发现背后有人偷进屋子,便大声高呼,“有人进来了。”
毕热抢在前面,手枪已拔了出来,高声喝令举手。
但是屋子内并不止三个人,预早有人埋伏在门板之后,突然的涌上前去向毕热袭击,以擒拿法抢夺毕热的手枪。
这一来,阻挡了薛阿根等人的进路,双方的人马,进入混乱状态。
“一个也不要让他们逃走!”毕热叫嚷。
同时,马白风等几个人已奋力把大门撞开,那薄薄的木板门垮下去了。蓦的,屋子内扬起一阵烟灰,把大家的视线全迷住了,盲目的在混战着。
“别让他们逃走了——”是马白风在叫。
“妈的他们在洒石灰!”
接着,便起了一阵混乱的咳嗽声响。在这种环境之中,谁也逞不起好汉。
过了片刻,石灰的烟雾沉下,眼看着把守屋子的几个人已由后门的走廊越了出去,因为后门是条死巷,必需要越出岔巷,方能夺路逃走。
马白风有人把守在巷口间,不怕他们逃脱,即下令指挥追赶。
薛阿根抢先,带着三四个人追出去,但是那几个人并不由岔巷绕出大路逃走,他们穿进了另一家人家的后门……。
这一着,大出意外,薛阿根不敢乱闯,不得不回报马白风,因为那座屋子通出去,能够到什么地方,他们在事先还没有考虑到。
马白风只好下令停止追赶。他传令把守在巷口间的人马,兜至前面的一条街口去,最要紧的便是制止他们报警。同时,马上搜索屋子,果然就发现潘文甲和两个外围人员被囚禁在一间幽黯的屋子内。
这样,马白风便很顺利的把潘文甲和他的两个助手,解救出来。
“我想抢救曾芳魂,反而中了骆驼的圈套……”潘文甲解释说。
马白风马上打官腔:“你向来是独断独行的,不必向我解释,有什么话,可以回去向李主委说吧!”
马白风的目的已达,可以回“文化公司”去向李统表功一番,因为看守屋子的几条大汉逃脱,马白风恐怕另生枝节,便马上传令迅速撤退。
当马白风率领那批暴徒突击银幕街之际,“文化公司”香岛道的特别小组却出了意外事情。
骆驼让马白风救出潘文甲,所交换的条件,就是夏落红被囚禁的地方。
他摸到了香岛道,找出“文化公司”地下小组的屋子,也就是大骗子宋丹丽的公馆。
因为骗子和骗子相遇,骆驼就不敢冒然行事,他绕着屋子探察过四周的地形。
那间屋子,楼上楼下,每一扇窗子,俱是窗幔深垂,充分显示出神秘的气氛。
由那些窗户上透出的人影,总有五六个以上。而且门禁森严,那座锁有铁闸门的大门,好像随时都有人把守。
骆驼带着他的两员大将,彭虎和孙阿七,探测过地形之后,知道除了再借重孙阿七的绝技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进入屋子。
在约定的时间里,查大妈在成安街拨了个电话至宋丹丽处,她并不说话,也不把电话挂断。这样宋丹丽的电话线路便被占住了,万一出了事,宋丹丽也无法打电话向外求援。
孙阿七使出他的绝技,绳子飞出去,钩子挂上瓦背,纵身沿绳而上,片刻间已越上屋背。屋顶上有一方小小的平台,进口处上了锁。开锁正是孙阿七的看家本领,他取出工具,七拐八扭的,便把那道门打开了,下面是一行陡峭的楼梯。
孙阿七沿梯而下,先打量了屋子的情形。
他已看到两个女人了,正就是在舞厅里经常召丹茱蒂坐台子的女人呢。
孙阿七非常精灵,一眼便瞥见屋子内的电门总开关的所在,他等到走廊上无人之际,倏的,一溜烟穿下楼梯去,毫不带出声息,即以闪电的手法,纵身扬手,把电门的开关拉开。
顿时,屋子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哟!怎么没有电啦?”是宋丹丽的声音。
“整个屋子的电灯全坏了么?街面上还有电灯啦!”是梅玲的声音。“真是扫兴!”
“等我去修理,我懂得电学!”是夏落红那小子的声音。由他说话的声调,可以听出他很健康,而且很愉快。
孙阿七暗唾了一口。“妈的!小子果然被女人迷昏了头,连我们这些老祖宗完全出卖了。”
是时,楼上楼下都起了骚动,大概是屋子里的男女佣人全在互问电灯突告熄灭的原因。
孙阿七是“蜘蛛贼”出身,练就有一双夜眼,在黑暗中能辨物三分,他趁着屋子内混乱之际,穿身流窜如飞,直向楼屋跑下去。
是时,楼下有一女佣,匆匆忙忙跑上楼来,和孙阿七迎面相撞,因为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也摸不透孙阿七究竟是什么人,只是顺口叱骂:
“死鬼!乱冲乱撞的!想趁机揩油么?待会儿告诉主任有你瞧的!”
孙阿七觉得占了便宜,还不肯放过机会,再趁机捏了她一把,捏得那女佣嗲声怪叫,他始才溜落楼梯。
“狗杂种的!”女佣再骂了一声,以为是自己的“同志”,自然也就算了。
孙阿七主要的便是把大门打开,让骆驼和彭虎进屋。
在黑暗与混乱中,约有五六分钟,女佣方燃着蜡烛,同时,屋子内的电灯也全部恢复明亮,当然是夏落红修好的。
“啊,没什么,只不过是开关脱落了……”那小子说。
“你的电学还不坏呢!”梅玲在向夏落红夸奖,伸起纤纤玉手,搀扶夏落红自椅子上落下来。他俩的形色真够亲昵。
“这有什么稀奇,全是我这老头子一手养育之功!”倏然,一个怪嗓子在高声说话。
“嗄?干爹……你怎么来了?”夏落红突然惊惶怪叫。
原来,骆驼那老怪物已站在他们跟前了。
站在房门口间的宋丹丽顿时魂出躯壳,她虽然是大骗子,但是论辈份,她遇上骆驼宛如小巫见大巫,怎样也比不上。事情既已败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连照面也不敢打,双手掩面,即向楼梯飞奔下去。
“宋丹丽,你给我占住!不许走!”骆驼以长辈的口吻喝止。
但宋丹丽那敢停步,一溜烟窜下了楼梯。
梅玲见宋丹丽不顾一切地逃走,“蛇无头不行”,也只好夺路而逃,但她的去路却被骆驼挡住。
“小丫头!你假如乱跑就是自讨苦吃!”他喝斥着说。
梅玲究竟资格不够老到,尤其骆驼的威名,在她的脑海中早有了印象,被骆驼一吼,即直向后倒退,慑服于淫威之下。
夏落红被弄得莫名其妙,说:“义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忽然来了,……又对我的亲人这样无礼!”他尚以为骆驼为他的失踪,而迁怒于宋丹丽的一家人呢。
夏落红经骆驼自幼教养长大,费煞苦心,传授心法,还希望夏落红他日成器,克承他的衣钵,岂料夏落红自作多情,着了宋丹丽的圈套而浑浑噩噩,蒙在鼓里,教骆驼怎不痛心?他恨不得趋上前去就给他两记辣辣的耳光。
但是儿子究竟是儿子,而且自那日失踪之后,差不多有个把月了,也只怪功夫不到家,弄得满城风雨,还未能找出夏落红的下落,他自疚失着,并不完全责怪夏落红,他咬了咬牙关,便强行忍下了这口闷气。
“小子!把你的嘴巴闭着,乖乖的站在一旁,待为父收拾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女骗子之后,再来向你说话!”
“义父,你千万别生气,这位梅小姐是我的未婚妻……她们绝不是坏人……”夏落红再说。
“呸!小子,你假如再多说话小心挨揍!”骆驼已揪住了梅玲的玉臂,强逼她在墙隅的凳子上坐下。
是时,楼下已起了一片打斗声响,是彭虎在逞威,要镇压屋子内的几个男女佣人——一个车夫,一个厨子、一个女佣、一个丫头,全是“文化公司”的外围党羽。
因为骆驼采用的是闪电攻势,使他们措手不及,那几个男女匪徒,全没有武器带在身边,彭虎只须小施手脚,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霎时已把局面完全控制住。
不一会,楼梯上响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彭虎双手提着一个女人,如攫小鸡一般,登、登、登的走上楼来了。
原来宋丹丽知道事败,想从后门溜出逃走,孙阿七溜下楼打开大门之后,即从前门溜出去,绕至后门把守,宋丹丽刚好想从后门溜出去,被孙阿七用手枪逼了回来。
孙阿七将宋丹丽交给了彭虎,彭虎又把四个头破血流的小匪徒交给了孙阿七看管,便把宋丹丽押上楼去见骆驼。
小骗子见到老长辈,宋丹丽脸无人色,她之帮助“文化公司”和骆驼作对,在行规来说,等于大逆不道。
骆驼昂首哈哈一笑,顿时扳下脸色,摆出他的尊严,踢翻了一张凳子,一脚踩到凳子之上,双手同时挑起了大姆指。这就是他的身分,意思是“双龙头”。
“宋丹丽,你的头颅有多少斤?敢如此的胡作妄为?”
宋丹丽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话,其实她意欲把“骗子”的身分赖掉,自认是一个共产党徒。因为共产党徒和骗子长辈作对,并非大逆不道的行为。
“义父,这位是我的姨妈,她寻找我踏遍天涯海角,已经快有二十年了……”夏落红再为宋丹丽辩护。
“呸!”骆驼向他瞪瞪眼。“我叫你好好闭着嘴巴坐着,不要你管!”
彭虎帮忙一把掀住了夏落红的衣领,按捺他在椅子上坐下,说:“你这小色鬼,还是好好的坐着吧!我们一家人都差不多给你害死了!”
夏落红愕然,仍然莫名其妙,以为骆驼仍是为他的失踪而对宋丹丽和梅玲愤恨。。
原来,夏落红和梅玲正在拟定订婚宴会的请客名单呢。宋丹丽的“圈套”倒是布置得非常周详,她一步一步收缩,要夏落红死心塌地受她的驱使。
已定排了一个日期,为夏落红和梅玲举行订婚典礼,这时订婚的请帖早已印好。而且租礼堂、订酒席,弄得忙碌非常,满像这末回事。夏落红不疑有他,其实,他不知道,订婚的日子,正就是李统安排好,将他押解上内地的时期。
宋丹丽套完了夏落红的话,那末他的人也就完了。
骆驼正好及时赶到,可说救了夏落红的性命,但是夏落红反而怨恨在心,认为骆驼破坏了他的好事呢。
骆驼仍在摆出他的长辈身份,在向宋丹丽“较斤两”。
倏然间楼底下起了一阵骚扰,孙阿七在叽叽呱呱叫嚷。
“他妈的,你们只要不怕死,假如还一个想动歪脑筋,我姓孙的不一枪把他打死,就是你们众人养的!”
原来,孙阿七个子矮小,楼底下的几个匪徒没把他放在眼内,渐渐已呈镇压不住的状态。
彭虎需得上下兼顾,只有撇下夏落红赶到楼下去帮忙。
“骆大哥,时间无多,我们宜速战速决。”他临走时说。
骆驼便指着宋丹丽说:“宋云珠,你不必抵赖了,你的底细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假如你冥顽到底我就无法救你——要不然,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宋丹丽的神态稍安,两眼眨了一眨,似乎有了应付的办法。
“这里说话不大方便,请到房间里去说如何?”宋丹丽露出一副可怜相,表示完全屈服了。
骆驼泰然点首,指着梅玲,向夏落红说;“小子,假如你还认我是父亲的话,我就把这个女人交给你了!”
随后,他跟着宋丹丽,大步跨进了寝室。到底他还是以“长辈”的风度,尊重“骗行”的道义,同道人在“较斤头”时,是应尽情回避,不让外人寓目的。虽然夏落红为骆驼之义子,梅玲为宋丹丽之助手,但是屋子内尚有五六个共产匪徒。
宋丹丽把房门掩上后,即屈膝跪在地上。喊了一声:“老长辈,讲原谅小辈无知,有冒犯之处,请多多包涵!”到这时候,她自然知道性命可贵了。
骆驼不再缄默,因为他是长辈,移至床畔,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尊严面孔,他的长相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但这时也有几分威风呢。
“不必废话,说出你的‘斤两’!”他命令说。
“湘字……”宋丹丽算是吐出了她的辈份。
骆驼即时哈哈大笑。因为宋丹丽的辈份和他比较起来,相差得太远,矜持了片刻,说。
“让你做我的孙儿还不够,以夏落红的辈份来说,他还高你两辈,没想到你还想做他的丈母娘呢。”
宋丹丽还有何话可说?假如以行规来说,她是死有余辜的。这时,除了求情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施呢!
孙阿七因为有彭虎给他接替,可以上来给骆驼传递消息。
“骆大哥,时间不早了,应该速战速决!”他敲着房门说。
梅玲和夏落红仍静立门旁,梅玲知道,假如宋丹丽完了,她的命运也就决定了,怂恿着夏落红给她逃亡。
夏落红天真地说:“他是我的干爹,有什么要紧呢?现在他正在气头上,向他说话也没有用处,等他的气稍平时,我再向他解释吧……”
孙阿七皱着鼻子,向夏落红瞪了一眼,继续敲门。
“骆大哥,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骆驼正在房间内叫嚷,还声响听来很暴燥。
“……但是你知道没有?你这样一来,可害死了多少无辜,呸!……难道说祖师爷传下来的时候,没告诉你吗?要财就不要命,要命就不要财,现在你把这一切都忘去,我还怎样宽恕你?”
梅玲吓得脸无人色,又再次的要求夏落红放她逃走。
夏落红再次安慰她说:“不要紧,让我再向义父求情,他是个慈爱的人,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天大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梅玲本可以继续向夏落红求情放她逃走,但是蛇无头不行,她的靠山宋丹丽落在骆驼手中,她自量逃出去也没有用处。同时,她追随了宋丹丽有年,还相信宋丹丽有撒手鐧可以扭转乾坤,不至于就此丧生在骆驼手里。所以,也就忍耐着,静观其变。
但事实并不如此,骆驼对付宋丹丽,虽然如仇人见面一样,但仍以宽恕态度原谅了宋丹丽。
他说:“看在乱世之秋,谋生不易,我不用家法来惩治你的明知故犯,我可以赦免你这一次。假如再有下次,相信只要有同道的地方,就绝不会容许你立足了!”
宋丹丽感激涕零,虽然她的眼泪是假的,却表演得很诚恳。骆驼随即命令她起身。
骆驼又说:“你将采用什么方法摆脱‘文化公司’呢?”
宋丹丽一楞,摇首呐呐地说:“我布置只有一条线索,满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成功,最后敲李统一笔竹杠,然后一走了之。万没想到功败垂成,……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骆驼大笑:“这就是你的道行还没有到家,这样,让我这老朽来指点你一条路,以后香港这地方却不能呆下去,从此远走高飞吧!”
宋丹丽没想到骆驼非但恕她无罪,而且还指示她逃生之道,顿时喜形于色。
骆驼命她附耳过来,细语喁喁的说了一大堆话,宋丹丽凝神倾听,不住的点首。瞧她的脸色,当然很欣赏骆驼的妙计,这时,他们由仇敌一变而为一家人了。
孙阿七又在门上呼嚷:“骆大哥,有汽车驶来,大概是‘文化公司’的人来了!”
骆驼不愧为老长辈,很镇静的推开房门,回首向宋丹丽说:“要按着我的话去做,不得差错!”
宋丹丽唯唯应诺。
“楼下的几条虫怎样了?”骆驼问孙阿七。
“彭虎哥早把他们当洋香肠般的扎住了!”孙阿七答。
骆驼点首,又转身来向宋丹丽说:“现在你和梅玲,自己互相绑起,应付难关吧!”
彭虎趋上楼来催促了:“骆大哥,假如再不走,他们要破门进来了。”
骆驼即吩咐撤退,特别向夏落红说:“小子,你已享够艳福,快跟为父的回贫民窑去吧!”
夏落红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有点依依不舍,说:“义父,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啦……我不想走!”
“呸!傻小子,你的心眼全被女性贺尔蒙淤塞住了!——彭虎,用你的蛮力吧!”骆驼命彭虎用蛮力把他架走。
楼下的拍门声与电铃声一阵急似一阵,形势十分急迫。
彭虎和孙阿七两个,一左一右夹着夏落红的膊胳,强迫他行走。
“你假如再挣扎,彭虎哥的拳头就不给你留情了!”孙阿七说。
夏落红在骆驼面前,也不敢有更多的执拗,有心无力的移动了身体,落下楼梯,他还向梅玲招手说:
“梅玲,你只管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我恨不得揍你!”孙阿七说。
梅玲见宋丹丽无恙,只以为她的道法高深,化险为夷,还不知道是骆驼放她们一条生路呢!
“千万记着我的话!”骆驼最后说。
宋丹丽和梅玲不敢远送,因为她们还要自己互相捆绑,以应付李统他们的眼目。
骆驼一溜烟落至楼下,只见那四名男女匪徒已被绑翻在地,横七竖八的置在一隅。孙阿七、彭虎、夏落红三个已守候在后门通道间。
前门的电铃还是响个不歇,和拍门声响成一片。
“骆大哥,后门也有人绕过来了!”孙阿七趋至骆驼身旁轻声说。
骆驼含笑颔首,他趋至大门前,变过一种嗓子,说:“干吗的这样猴急,拍门像救火一样!”一面他用手去抚弄门上的锁扣。“锁坏啦……唉哟!这怎么办?”
“妈的,叫了这么半天,你们的人全死了么?”是李统在外叫嚷。
“里面说话的是什么人?”马白风在打官腔。
“不要钱也不要命的,放心好了!”骆驼说,一面,他还是在锁上弄出声响,像是真的在开门的样子。
刹时,孙阿七递手过来示意,把守后门的歹徒已经支开了,大概是李统派人传递消息,前门已有人应门,无需要从后门破门而入,所以,骆驼他们就可以从后门夺路逃走了。
彭虎抽开门闩,首先钻出门外,巷子里黑黝黝的,果真的连个歹徒的影子也没有了。
跟着,孙阿七、夏落红、骆驼鱼贯地溜了出来。
夏落红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慢吞吞的只是不肯加紧脚步逃走。
彭虎推着他,说:“不要阴阳怪气的,这时留得命将来还是有艳福享的!”
倏然巷口间又有两条人影溜过来,其中一个叫嚷:
“看!有几个人出来哪!……”
骆驼吩咐转弯,另寻出路逃走,但后面的两个人已追上来了。
“喂!什么人?不要走!”
骆驼不慌不忙,自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布袋,解开袋口,等背后的人追近,蓦的反身扬手把布袋向他们抛去。
布袋中装的是滑石粉,但骆驼却高喊:“看石灰!”
两个歹徒慌忙以手掩面躲避。
那屋子的后门,原是纵横交错有着许多岔巷,趁着两歹徒蒙头遮脸躲避石灰之际,骆驼等人已不知去向。
原来李统、马白风救出潘文甲后,欲研究骆驼之用意,需要参酌宋丹丽的意见。同时夏落红的机密已经套尽,他们欲进行最后一着“拷问”,或者利用夏落红和曾芳魂互相交换。
那在后巷间碰见骆驼等几个人逃出去的,正是薛阿根和石保富两人,他们被骆驼用滑石粉洒过之后,即急忙报告李统。
李统知道已经出了意外,忙进屋查看,那前门仍然锁着,骆驼他们由后门逃出去,当然后门是开着的,便率领着匪徒,绕道由后门进屋。
踏进屋内,就看出情形不对,屋子内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没有。李统高声呼喊宋丹丽,但是竟没有回声。
“李主委……快看!”石保富踢开了厨房门,发现一个女佣被绑在内。
“糟咧……那末宋丹丽和梅玲也一定被擒了……”李统说。
还有三个被禁的男女佣人,也先后被发现,全被捆绑着幽禁在一隅,李统懒得问话,他担忧夏落红是否已被骆驼劫去,匆匆的奔上了楼梯。
楼上的情形和楼下大同小异,跨进宋丹丽寝室的房门,只见宋丹丽和梅玲两人背对背,正在互相设法解除身上的绳索。
她两的嘴上,原塞有布物的,这时已被她们挣扎着除下来。
宋丹丽看见李统来到,急忙说:“李主委……不好了……骆驼他们来过啦……”
李统跺脚,气急败坏地说:“唉……他怎么会摸到这里来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玲插嘴说:“一定是有了奸细,夏落红已经被他们抢走啦……”
“有人出卖么?”马白风孤假虎威,盯了潘文甲一眼,潘文甲心中有数,不敢多说话。
李统做梦也没想到出卖宋丹丽秘密的就是他宠信多年的心腹潘文甲。
倒是马白风暗起疑窦,但他这疑窦是没有根据的,只不过是想趁机打潘文甲的落水狗而已。
“骆驼他们怎会摸到这里来的?”李统气急败坏地再问。
“请李主委从速整肃‘文化公司’,清除奸细吧!”宋丹丽说,她说话的表情,向能做到维妙维肖。
“唉!那我们岂不是全盘覆没了?”李统愁苦地说。
宋丹丽拍胸脯说:“不要紧!我们还有一个吴策在手里不是吗?我还有办法,假如不能把骆驼扳倒,我也不姓宋了!”
因为宋丹丽踏进骗门之后,早已改名换姓,根本就不姓宋呢。
夏落红被弄回圣十字街之后,心中老是惦念着梅玲,终日闷闷不乐,虽然孙阿七查大妈几个人向他详细解释,宋丹丽梅玲是“文化公司”布置的骗局。
但是夏落红怎样也不肯相信,因为个多月来,他住在宋丹丽家中,从就没有发现过什么值得可疑的地方。而且他的身世宋丹丽搞得十分清楚,假如以骗局而言,那会布置得这样完善呢?
他的身上有一颗朱砂痣,就绝对不会假,即算宋丹丽是万能的骗子,也不会知道别人的身上有一颗朱砂痣而作伪印证吧!
这些话夏落红虽然没有向任何人言明,只埋怨骆驼等几个人破坏了他的婚事,离间了他与亲人间的感情。
骆驼和夏落红不多说话,因为他知道夏落红的叛变必定有内幕,在未得到真情以前,即算多说话也没有用处。
于芄一家人听说夏落红脱险,欣然要由梁洪量处赶过来探望,骆驼派孙阿七把他们带了回来。并抚着夏落红的肩膀很亲热的说:
“小子,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答应你把于芄的父母弄出匪区,总没有使你失望吧!”
但是这时候夏落红的心情已和原先完全两样,他对于芄已不像原先那样钟情,态度非常冷淡,对于芄漠不关心。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表妹,也就是他的未婚妻,一个为他失去贞操的女郎,而被骗子骆驼他们打断了爱情,这使他的良心非常不安。假如这件事情在没得到完满的解决之前,他自谅将永无快乐之日。
于芄也觉得夏落红的态度大为改变,她很伤心,因为她已向父母言明,和夏落红已是情有所钟,愿意以身相许,共偕白首了。
骆驼看出两人的心事,他知道假如想医治夏落红的心病还得需要借重于芄的力量。
所以,他说:“夏落红脱险回来,于芄一家人又告大团圆,我们实在应该来一次庆功宴!大家快活一番!”
骆驼此语一出,彭虎孙阿七马上响应,大家依计行事。
夏落红却反对说:“吴策还没有脱险,我们怎好庆功?”
孙阿七摇手答:“吴策老是福将,我保险他没有问题!”
这样,大家吵吵闹闹的,便把意见统一了。
是夜,弄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大家饮酒取乐,在酒席间,孙阿七故意要求骆驼把破获宋丹丽骗局救出夏落红的全案经过说出来。
骆驼因为夏落红的心病,假如所说的和夏落红的想像不同,可能更引起他的反感。所以含笑把事情含糊过去,对此事绝口不提。
夏落红心事重重,喝着闷酒,不觉已有几分醉意。孙阿七看不过眼,也是借着酒意,忽然指着他说:
“小子!你的干爹千辛万苦,绞尽了脑汁,把你弄出险,你却阴阳怪气的,闷闷不乐——难道说你还以为我们在骗你么?……”
彭虎也说:“对的,夏落红,今天我们一家子庆团圆,应该高高兴兴的,干吗愁眉苦脸地?”
夏落红扬起了头,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忽而高声说:“哼!团圆?什么叫做团圆,你们算是有能耐,把我救了出险!但是吴策老呢?杜大婶呢?还有那批孤儿呢?他们又到那里去了?又为什么不把他们也救出险?……”
“唉,别说丧气话,一步一步来嘛……”彭虎制止他说下去。
但是孙阿七不服气,高声说:“你还好说咧,假如你不是中了迷魂阵,他们又何至于被共匪擒去?……”
“反正你们现在把一切都推到我的身上!”夏落红说,他算是沉住了气,推凳离座起身,想走出露台透透闷气。
骆驼在旁冷眼相观,他的每一步骤都是按照计划而行,马上向于芄颔首示意。
于芄也告离座,追随在夏落红之后,步出露台。
是一个月色明媚之夜,云敛晴空,一碧万顷。
夏落红如思乡的游子,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对月凝神,他掏出香烟,衔在唇间,摸摸衣袋却没有火柴,正欲反身进屋之际,于芄已站在他的迎面。
她衔着一根燃着的香烟,吐着袅袅的烟雾。
“咦?你怎么也学会抽香烟了?”夏落红问。
“我不是也很烦恼吗?”她说,一面把香烟递过去,让夏落红接上火。
夏落红的心中起了一阵荡漾,自问的确有很多对不起于芄的地方。
是时,客厅内的筵席已散,骆驼乘着酒兴要搓麻将,拉于老夫妇凑场面。
于芄的母亲说:“唉,在匪区呆了几年,什么消遣都忘了啦!”
查大妈说:“凑凑热闹,来到自由地区,一切都可以重新做起!”
于老夫妇不好违拗。加上查大妈正好四个人,七双手凑起一台麻将,摆到厢房里面。
而且骆驼还特别关照,不管有什么电话来一概不接。
孙阿七和彭虎好像没有什么好去处,交头接耳的商量了好半天,彭虎不肯去,但孙阿七却一定要拖着他走。
不一会,客厅内便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事实上他们搓麻将、出街,都是安排好的节目,他们特意把环境弄清静,让于芄好和夏落红有机会详谈,藉以找出夏落红的心病。
“落红!你自从脱险后,一直就闷闷不乐,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于芄放胆和夏落红说话。
“嗤——”夏落红冷笑。“什么叫做脱险?骆驼自幼把我养大,生怕我被人夺去,所以故意捏造事实罢了——唉!现在我进退维谷,廿年养育之恩,不能背弃,但是好好的一个家庭,又被他无情地破坏了,人终归是不忘本的,所以我心情旁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于芄已找出了头绪,便故意楞楞地说:“你说什么好好的家庭被骆驼破坏呢?”
“说出来你也不会懂,我已查出我亲生的父母,找出我的亲眷……我已不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于芄更表示不解,说:“你指的是宋丹丽她们么?唉!那是‘文化公司’布置的骗局——你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大骗子骆驼的义子,居然执迷不悟,去相信这些……未免使人笑话了!”
“原来义父已经向你也耍了花腔?”夏落红沉下脸说。
“不!是孙猴子告诉我的!”
“这小子贫嘴寡舌,该打!”夏落红说:“义父怕我和家人团聚,故意加人以罪,说什么‘文化公司’布置的骗局……”
“嗯——”于芄摇首。“要不然,宋丹丽会轻易放你出来么?”
“你很天真!”夏落红说:“我的义父是大骗子,谁会知道他使了什么巧计使我的姨母服贴,谁又知道我的姨妈为什么会放我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宋丹丽,究竟真相如何?骆驼先生已经以长辈的身分,宽恕了她的罪愆,自然她会把详情告诉你的!”于芄再说。
“我已经问过了,但那有什么用处。也许我的姨妈已受到威胁,即算事实具在也得否认——要知道我的义父诡计多端,他连千军万马都曾骗过,何况我这寡居的姨妈呢?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她压制住的。”
于芄由夏落红所说的话里知道,他已受了宋丹丽的蛊惑,深深中毒,假如不找出正确的理由及证据,根本无法使他的观念改变。
“你为什么轻易去相信一个相识仅个来月的妇人,而不肯相信养育你二十多年的义父呢?”于芄继续鼓起勇气说话。
“因为他是一个骗子——”夏落红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又怎能保证宋丹丽和梅玲两个人不是骗子?”
“唉——无论怎样说,你也不会相信!”夏落红似有点发急,回顾客厅内已没有人,他一手拉住了于芄,回返客厅之内。“我给一点东西你看!”一面,他匆匆忙忙的解脱衬衣上的钮扣。
夏落红的动作非常唐突,于芄究竟是个少女,一时,不免羞答答的,脸色胀得通红,但也仍然在凝看着夏落红,究竟有什么东西给她看。
夏落红脱了衬衫,即把汗衫高高掠起。赤露着上身,弯下了腰,说:
“你看!你看我的背上有点什么东西?”
于芄不大好意思,勉强趋上前去,细细的上下看了一遍。
“你是说背上有一颗朱砂痣么?”她说。
“对了!就是这朱砂痣,事情的关键全在这上面!”
“这颗痣与宋丹丽又有什么关系呢?”于芄莫名其妙地说。
“听我说,假如骗子布局,当不会连我身上有一颗红痣也会知道的。而且,我在宋丹丽家中看过许多照片,都是我幼年的照片呢,在那些照片的身上都有一颗红痣,这总不会假吧!……”
在后,夏落红便把他的身世,如何失掉父母?如何进孤儿院?骆驼如何把他领出去?……详细说了一遍。
于芄也起了困惑,因为宋丹丽的布局过于神奇,她猜不透夏落红身上的一颗红痣,宋丹丽怎么会知道的?究竟这颗痣是夏落红与生俱来,抑是宋丹丽的巧妙安排?她越想越糊涂了。
她又想:也许夏落红风流成性,在身体赤露时被宋丹丽发现他背上有朱砂痣,然后加以利用。但这些话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且一想到夏落红的风流韵事,她的脸就胀得绯红。
“你好像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对吗?”夏落红发现于芄的形色不对而说。
于芄一时难于启口,但她终于说:“你在宋丹丽家中,是先看过他们的照片?还是她们先发现你的背上有红痣?”
夏落红楞了一楞,开始默想,确实也有点难以为情,由他和梅玲干下糊涂事开始,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宋丹丽留住搜出照片给他看,那仅是短短的几个小时的工夫,即算宋丹丽是个大骗子,有了不起的本领,在几小时之中,也不能伪造这末许多的照片。这样推想起来,当然是先有照片而后才发现他的背上有一颗朱砂痣的。
“当然是先有照片的。”他很快的下断语说:“而且那些都是陈年的照片。你假如说它是伪造的,那未免太天真了。试想天下那有人能够看透人的肉体,我还是自己发现自己的背上有痣的,这总不能冤枉人家,把黑白颠倒!……”他说到这里,忽的由衣袋里摸出皮夹,由皮夹里取出两张颜色焦黄的照片,递给于芄,又说:“看!这就是先母,她的面孔和我一模一样,这总不会假,谁能够伪造这种古董照片,而又能够把她的面孔造得和我相像呢……?”
于芄接过照片,细细注视,看那照片的颜色焦黄,起码也有上二十余年的历史,那妇人的相貌,简直和夏落红的面庞完全一样,尤其身上的装束,是民国初年的时装,现在看上去已经是老古董了。
另一张,却是赤身露体的肥儿照片,面貌隐约和夏落红有些许儿相似,仆卧地上,背上隐约有一黑点,那部位和夏落红现在的朱砂痣在同一位置。
“你能说这是假的么?”夏落红再说。
于芄心中有了主见,无论如何,她认为这种照片是伪造的,但她无法提出证据,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同时,心中感到悲哀,由夏落红的话语里,她已可猜出夏落红的确和宋丹丽家中的那个少女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
骆驼在厢房中一心一意搓麻将,他并不想去偷听夏落红和于芄的说话,因为于芄会给他报告一切的。
在后,于芄因无法解答夏落红的问题,悲伤不已。他俩的谈话便告结束。
第二天,骆驼赶至梁洪量处和于芄相见。
于芄把夏落红沉迷不悟的始末详细说了一遍,骆驼也有点困惑,认为宋丹丽的布局过于辣手。因为他是长辈,为面子问题,自然不好去逼宋丹丽向夏落红说明一切,这显得他太低能了。而且也未必获得夏落红的相信,还会误会宋丹丽因受压迫而言不由衷。
骆驼应该用什么方法,使夏落红恢复信心呢?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把宋丹丽捏造的故事推翻呢?
主要的还是夏落红背上的一颗朱砂痣。
倏而,他吃吃的笑了起来,说:“我姓骆的闯荡江湖已经数十年了,以晚辈来说,重孙都有了几辈,假如砸在宋丹丽的手里,那岂不把一生的英名为一个黄毛丫头葬送?……”
于芄说:“假如要宋丹丽自己去解释,夏落红不会相信的,他一定会说你逼压她如此……”
“假如要求助于宋丹丽,那末我姓骆的也冤枉在江湖上闯了一辈子,将来还好再见人吗?你只管放心!我有我的办法!”
在后,他详细问明了夏落红背上的红痣形状,便告辞离去。
于芄非常忧心,她想不出骆驼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方法使夏落红相信宋丹丽所布置的骗局。
“三三一”和“文化公司”狗咬狗骨的丑剧还在进行,他们的上级已有指示下来,命令他们双方先行释放扣押在手的自己人,同时,还派出专员,在短期间内赴港作专案调查,究竟谁是谁非?
由于局势的转变,“三三一”和“文化公司”都得向骆驼拉拢,也可说更不择手段加紧向骆驼迫压,使他就范。
“文化公司”以杀吴策为要胁,“三三一”以杀杜大婶和一批孤儿为要胁,双方都是以换取曾芳魂为条件。但骆驼满有把握,曾芳魂在他手中,“三三一”和“文化公司”俱不敢对他的人怎样。
夏落红自从脱险后,由于心理的矛盾,终日闷闷不乐,为了骆驼十数年养育之恩,他也不忍心再次出走,回返宋丹丽处,但屡次打电话至宋公馆时,又找不到宋丹丽和梅玲两人。
一天清晨,夏落红尚在床上,骆驼进房来把他唤醒。
骆驼说:“小子!听说你的背上有一颗朱砂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
夏落红睁着惺忪睡眼,对他的义父突如其来的举动,觉得有点奇特。他知道这是于芄对骆驼说的,不免对于芄的多嘴感到憎恶。
“自然是真的,要不要给你看看?”他说,一面就解下他的睡衣,掠起汗衫,露出脊背,让他的义父欣赏背上的那颗红痣。同时,心中暗想:“十多年了,从未见你看上一眼,到这时候,才来假惺惺……”
骆驼看过那颗红痣时,不断啧啧称奇,还用手指头蘸了涎水,在夏落红的背上揩拭。蓦的,他大叫一声,捶胸号啕大哭起来。
“夏落红我的儿呀……为父的害得你好惨哇……我的好儿子,你原谅为父的荒唐,一生下来便把你弃置不顾……噢……我真该死,我真该死……”他叫着,嚷着,捶床拍凳,哭得如泪人一般。
夏落红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懂得他的义父究竟着了什么邪?平日天坍下来也不会洒上半滴眼泪,这会儿竟泪下如雨。夏落红还怀疑他的装疯,但是看他的眼泪直流,由不得心中也起了疚歉。
“义父,什么事情使你怪叫怪嚷的?何不给我说个明白?”
骆驼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忽的又拥上去把夏落红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其情景恍如父子骨肉久别重逢。
“义父,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夏落红着急说。
“唉,孩儿!你并不是我的螟蛉子,你是我亲生的儿子呀!”骆驼说。
“你胡说八道!”夏落红知道骆驼又在使用诡计,不免有些怒意。
“唉!孩子,假如你原谅为父的荒唐,为父的就把过往的一段事实告诉你!”
“你说吧!……”夏落红愤然说。
“在二十年前,那时候为父的风流倜傥,放浪形骸,异性为我而颠倒者,不计其数。当时我对女人之拆烂污。并不下于你的今天,因之,就种下了不少孽缘,有一件使我永生不忘的缺德事,我和一个大家闺秀,窃玉偷香,蓝田种玉,偷偷摸摸养下了一个孩子,因为当时碍于双方的颜面,竟把那孩子弃到孤儿院的门前……”骆驼说完,又大擂大哭。“没想到今天始才发现,这孩子就是你啦!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呀……”
夏落红以为骆驼又在信口开河。
“呸!”唾了一口,说:“你行骗别骗到我的头上,你有什么证据?”
“要看证据吗?”骆驼拭着泪珠说,一面,自动的解下了短衫,同样的把汗背心掠起,让夏落红看他的背脊。
说也奇怪,在那满积鸡皮疙瘩的背上,竟也有一颗斑烂的红痣,而且生长的部位,和夏落红的完全一样!
夏落红几乎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不断的揉着眼皮,他知道骆驼存心骗他,因为他看骆驼裸背已经看得多了,从来就没有发现骆驼背上有过一颗红痣。他便以手指去拭摸,当然那颗痣不会是贴上去的,他又以手帕沾了涎水去擦抹,但那块瘀红的印迹,却是生在皮肤之内。
“这是怎么回事呢……?”夏落红搔着头皮自问。
“儿子,到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是你的亲父了吧……?”骆驼仍然泪下如雨。
“你又在使用狡计,即算砍掉我的头,我也不相信……”夏落红斩钉截铁说。
“唉!儿子,那是千真万确的,我和一个不争气的女人拆了烂污,生下了你,在后双方都怕把丑事张扬出去,就把你弃在孤儿院里,在后又阴错阳差,把你领了回来!”
“义父,骗我没有用处,我绝对不会相信你那些胡言乱语骗人的话……”夏落红拼命摇头,表示他的坚决。
“嗳!儿子——”骆驼咽了口气,说:“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亲生的妈妈!她还在这里呢!”
夏落红愕然,说:“谁是我的妈妈?”
“你要见见她吗?”
“当然我想见!我看看义父行骗的方法,究竟有多末高明?”他很气忿地说。
“好的!”骆驼站了起来,趋出房外。高声呼叫说:“我的丑八怪呀!你快来呀,我们的儿子竟不认亲父母了呀,还是你自己来向他说个明白吧!”
于是,查大妈跨进了房门,进门就哗啦哗啦的哭个不歇:“我的好孩儿,你怎么连生母也不认识了,虽然为娘的对你不住,但是骨肉终归是骨肉,而且当时的情形谁都会原谅的……”
夏落红马上喝止,说:“好啦,好啦,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已经够受的了……”
“咦?你真个不相信我是你的生母吗?”查大妈睁圆了眼说。
骆驼站在房门口间插嘴。“我们实在无法叫他相信!”
“好的!”查大妈表露了她的气忿。“我给证据你看!”她便开始解除她衣襟上的扣子。
因为查大妈究竟是个女人,夏落红不免起了恐慌。“喂,喂,喂,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看证据!”查大妈说着,背转了身子,她里头穿着的是女汗衫,把外衣褪下来,撩开汗衫。
那更奇怪了,在她那皱纹的脊背上,也有一颗红痣,而且部位和骆驼、夏落红所有的也是相同。
“你的爸爸和我同样有这样的朱砂痣,所以结下孽缘,生下了你,也有这么样一个标记!”查大妈说。
夏落红更莫其妙,因为碍在查大妈是个女人,他不好再用手去拭摸。
“哼……查大妈除了偷以外,还学会了骗!”他说。
“小杂种!你还不肯相信么?”查大妈有了怒意。
骆驼没等查大妈把衣裳穿好,复又跨进房内,扬高了手说:“孩儿,你还有两个同胞哥哥呢!”
“谁又是我的同胞哥哥?”夏落红怪叫说。
“大笨牛、二笨牛,你们来看看你们的亲弟弟吧!”骆驼反身探出门外呼喊。
于是彭虎和孙阿七便大摇大摆的穿进了房间。孙阿七的长相原是不讨人喜欢的,他露着大匏牙,一言未发即跳到床上搂着夏落红大叫大哭,同样的泪下如雨。
“唉哎,我的好弟弟呀……你的命可够苦了哇……为兄的找了你十多年没有找到……总算老天爷没有瞎了眼,你还是和我们团圆了呀……”
彭虎是老实人,不善于演戏,默立一旁,静看孙阿七怪形怪状,忍不住的窃笑。
夏落红被弄得非常尴尬,无可奈何地发了狠劲,把孙阿七推开。
“喂!小子,你不相信我们是同胞弟兄么?”孙阿七怪叫,一面回头向彭虎说:“大笨蛋哥哥,我们给这小子看证据吧!”
彭虎吃吃笑个不歇,点了点头,便和孙阿七一同动作,解扣脱衣同时露出光溜溜的脊背。
夏落红顿时眼睛也花了,因为彭虎和孙阿七两人的背上也同样的有一颗朱砂痣,而且那部位和骆驼、查大妈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样拭也拭不掉,挖也挖不去的。夏落红怎样也不会相信,他在顷刻之间,父亲也有了,母亲也有了,哥哥也有了两个。
“妈的,你们在捣什么鬼?要骗人也不是这样骗法……”他咆哮如雷,破口大骂。
“好!对的,我们在骗你!”骆驼忽然沉下脸色说:“不过,既然你相信我们在骗你,又为什么不相信别人也在骗你呢?”
“我的痣是真的,你们的痣是假的!”夏落红怒气不息,怪叫说。
“你怎么能够证明你的痣是真的,而我们的痣是假的呢?”骆驼再问。
夏落红自然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张口结舌地楞了一会,说:“……我知道你们的背上,以前都没有痣的,想骗我不行!……”
骆驼大笑,说:“孩子,你错了,以我们的行业来说,和尚吃四方,我们吃八方,吃外不吃内,我怎会骗你?来吧!小子,把你的背露出来,让做父亲的给你看看,看你背上的朱砂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他自他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颜色是碧绿的。
“这是什么东西呢?……”夏落红惊诧地问。
“你且不必管!把你的衣裳剥下来吧!”骆驼以命令的口吻说。
夏落红搞不清楚,也不明白他的义父要耍什么把戏,遵从他的吩咐,把晨衣解下,脱去睡衣,把汗衫掠得高高的,露出脊背上的所谓朱砂痣。
骆驼即吩咐孙阿七取了两面镜子过来,一面让彭虎扶着,架在夏落红之前,另一面却由孙阿七把着,架在夏落红背后,让夏落红用两面镜子的反照,可以看清楚自己背上的朱砂痣。
于是,骆驼开始施法了。取出药水棉花,把药瓶的球塞拔开,用棉花蘸了那碧绿的药物。
孙阿七、彭虎、查大妈三个人俱非常担忧,生恐骆驼的“手术”施砸了,夏落红的迷惑就无法打破了!
骆驼把蘸了药水的棉花贴到夏落红的红痣上,然后看守表,一面说:“小子,你注意吧!过五分钟,再看关于你二十年命运的标记……”
夏落红不解,忐忑不安地凝视着镜子,希望得到解答。
这五分钟,真比过五年还要难受,骆驼却在说笑话以排解寂寞,他向孙阿七查大妈等人说:
“假如这一着失败,我以后只好请夏落红姓黎,让他的姨妈姓宋,以后就真个一刀两断了!”
彭虎、孙阿七二人也捏了一把汗,因为这个尝试的成功成份,究竟是很渺茫的。
五分钟过去,骆驼把药水棉花揭开,说也奇怪,那简直等于变魔术一样,夏落红背上的红痣竟然消失,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倒是骆驼手中蘸了碧绿颜色的药水棉花,变成了瘀红色。
夏落红惶然,怪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骆驼吃吃笑个不已,显然他已得到胜利。
“义父!你用的是什么药呢?”他惊奇得伸手去抢夺骆驼手中的药瓶。
骆驼扬起手摇了两摇,阻挡了夏落红的手臂,一面他复把药棉分撕了四片,蘸了药水,吩咐彭虎、孙阿七、查大妈各人互相在背上红痣处贴牢,然后又请夏落红帮忙,在他脊背的痣上也贴上一块,又开始看手表。
这时夏落红如处五里雾中,着实不明白当前所演的一出是什么怪剧?不时侧着裸背向镜子照看,但背上已是光溜溜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义父,你用的是什么药水呢?是否江湖医生所用的脱痣药水?”他再次的问。
“我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脱痣药水!”骆驼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我们行业的神奇故事!这还是抗战胜利以后在广州所发生的。我们有一个辈份很低的同道,他已到了穷途末路,流浪到了广州,因为广东这地方和其他地方的民风不同,动不动即讲动拳头动刀枪的,行骗可不容易,搞得不对随时随地就会脑袋瓜子搬家。他以‘赌骗’吃饭,吃了几次闷亏,有一天在报上读到一则麻疯佬强奸乡妇的新闻,顿时灵机一动,第二天即在门口挂上一块‘专医麻疯杂症’之招牌,初时没什么生意上门,这也是因为门面太小,没有人理会的原因。但是一个人时来运转之际,钞票会自动送上门来的。一天,有一个纨裤弟子因为搞女人出了毛病,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去找那些有名的医生检验,偷偷摸摸的找那些横街小巷的医生治病,竟摸到了这位挂羊头卖狗肉的麻疯医生诊所。他检验过病状后,马上提出证明说:‘喂!小子,你中了状元啦,幸而你碰着了我,要不然,祖宗灵牌都要调转头。’那纨裤子弟吓得魂出躯壳,当然马上求治。那位医生替他注射了一针,说请他三天以后再来诊治,过了三天,果然那位纨裤子弟来了,只见他红云满面,皮肤浮肿,正如麻疯病症的徵兆。于是那位医生便找到了衣食泉源,足足医了三个月才把那病人脸上的红云医褪,自此声名大噪,病人接踵而至,在后,他开了一家规模极大的麻疯医院。”
“那末他是否真有医治麻疯的本领呢?”孙阿七问。
“屁!”骆驼唾了一口涎沫,继续绘影绘声地说:“没病人上门求救,则已,一有病人上门,保险是麻疯症,注射一针,收费美金五元,因为他说这些针药是需用美金购买来的。打过针之后,过了三天,病人红云罩面,皮肤浮肿,活像是道地的麻疯病人。如此,这位大医师就有本领和他拖了,一拖即拖上一年半载,弄得病人山穷水尽,钞票都跑到这位医生的荷包里去,始才替他把病医好。也不过是把脸上的红云消掉,身上的浮肿消除而已。你们能猜出这是什么勾当?这是一出极其荒唐的大骗局!”
“这位医生能把病人脸上的红云医褪,自然有他的一套本领,何至于说他是骗局呢?”彭虎摆头说。
“义父,不要卖关子了,快给我们摊牌吧!”夏落红显得非常焦急。
“这关键完全在于他替病人打的第一针!”骆驼继续说:“在古时中国的宫庭里,有一种药物,注在女人身上即会留下一块红斑,假如有了性行为,这块红斑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这是宫庭中用以防范妃娥不贞的办法。据说这种药物是用壁虎交尾时遗下的精液制成的。其实这种防范,并非绝对有效,宫女狂淫以后,难道说不会自己再用药物注上一块红斑吗?”
夏落红有点难过,忸怩作态说:“难道说我背上所注的就是壁虎交尾时遗下的东西吗?……”
骆驼摇头,又说:“我只是举出这个例子,你背上的所谓朱砂痣,正如麻疯医生替病人打第一针一样,过几天会红云满面,心理上认为自己的的确确染了麻疯症,于是不惜倾家荡产要求医治,你们猜这医生给病人注射的是什么药物?”
“总不会是壁虎的玩意吧!”彭虎很觉得有趣。
“嗯?说出来一个钱也不值,那是癞蛤蟆所撒的尿,用这东西调制,注到人的身上即会红云满面,浑身浮肿,状如麻疯病人。其实这只需打两针清血针就可以消除,但那医生给病人拖上个一年半载,所以便发了大财。不过以我们的‘行规’来说,骗也得有个道义,发这种不义之财,理无久享,共匪占据大陆后,这位麻疯医生便告垮台,被共匪扫地出门,也溜到香港来了,他这一套在香港行不通,所以非常潦倒……”
“这倒奇怪了,在广州行得通,发了大财,到了香港却行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呢?”查大妈也插嘴提出问题。
“没有什么可奇怪,凡是在香港行医或制药的,都须经过香港医务署考试化验,方能问世,这位骗子医生一窍不通,怎能再挂牌呢?”骆驼答。
“那么夏落红身上的红痣是否也是注射了癞蛤蟆撒的尿呢?”查大妈问。
“在当时,我曾想到这点,但不敢完全确定,因为夏落红身上并没有浮肿,脸上也没有红云。我为这个问题,踏遍香港,总算把这个骗子医生找到了,我以长辈资格命令他将这个问题解答。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问题,麻疯症注射的是血管,种红痣注射的是皮肤,制造麻疯病症的药物浓度较稀,种红痣药的浓度较稠,而且加上凝结剂自然不会散去。’随后他便给我配制了一瓶药,说只要贴到痣上,不及五分钟即可消除!百灵百验!”骆驼说时,非常得意,他把手中的药瓶扬得高高的,那碧绿的颜色在纱窗透进来的阳光中照射下,显得分外鲜明。
夏落红羞惭得无地自容,似乎连那药瓶也在向他嘲笑。由此而联想起来,他可以推想到当夜“梅玲”的落红斑斑也是假的……
“这瓶药究竟是用什么配制成功的呢?”孙阿七问。
“用五种毒蛇胆,最大的清凉剂!”骆驼笑了笑,说:“这次我也是大胆的尝试,假如万一砸了,我就只好从此收山,把师传给我的秘诀,从头检讨一遍呢!”
忽然,夏落红非常激奋地跳了起来,使劲捶了捶桌子。
“妈的!宋丹丽、梅玲……竟然把我骗惨了……”他反身自枕下摸出手枪,插在腰间,匆匆的脱换衣裳……。
“小子,你要干什么?”骆驼问。
“我要找她们算帐!”他手足无措地扣着衣扣,一面说:“而且,说不定我的父母就是丧在他们的手里……”
“小子,我可以告诉你,你根本没有父母!你是父母双亡才被人送进孤儿院的!”骆驼正色说。
“你怎会知道的?……”夏落红又告迷惘。
“我自孤儿院里领你出来之前,已经将你的身世调查好了!”
“我怎能相信你的话?……”夏落红再说。
骆驼便有了怒意,眼中也露出了红丝。
“小子,你等着!”他怒冲冲的说着。转身穿出了房门,大概是走向成安街方面去了。
片刻间,只见他又走了回来,手里却多了一本陈旧的剪贴簿。他展开来翻了一页,递到夏落红之前,又说:
“小子,你自己去看吧。”
夏落红更感迷惘,小心翼翼地接过剪贴簿,原来,上面是一份贴报,颜色已近焦黄,字迹也很模糊,显然已有了相当的岁月。
这段新闻乃是一出人间的悲剧,男的姓夏,女的姓朱,原是一对相恋的同学,因女家贪慕虚荣,阻止了他们的婚事。这位失恋的弱女,被逼下嫁一个富商,在新婚之夜,他们相约私奔,因而激怒富商,购买凶手,四下缉捕这对亡命鸳鸯。他们逃亡了一个时期,终于不幸落网,男的被活活打死,女的被拘捕回家,忧郁成疾,临终前生下一个男孩。
夏落红读完这段新闻,不禁大为诧异,说:“难道说这位姓夏的就是我的亲生父么?”
骆驼正色说:“对的,他什么也没有遗留给你,除了那股子风流成性的傻劲。”
“那我又怎会进入孤儿院呢?”
“难道说这位富商还有胃口留下你么?”
“总不能说我的生父没有一个亲友出头收容我吧?”夏落红逞强反驳。
“不错,有人想收容你,但是那位富商的报复手段非常毒辣,谁敢去捋虎须呢?而且你生母的一家人,也被弄得家败人亡。当时,我原是涉身事外的,眼看着那富商过份残暴,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这位富商一下子就被我弄垮了,落得个饮弹自尽,随着你也被送进孤儿院。在我们的行规,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的故事,我原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除了摊牌而外,无法打破你的迷惑。”
夏落红不禁泪下,仍摸不透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驼又说:“你的父亲姓夏,你的母亲名叫朱晚霞,我为纪念你这对痴情的父母,所以我特意给你取名为夏落红!”他说着,又自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也是焦黄色的,俨然又是一张古董。再说:“假如你认为宋丹丽所给你看的照片仍有与你相似之处,我就不妨请你看看这张照片,当可使你得到答案,这是我昨夜特意赶制的!”
夏落红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竟破啼为笑。爱凑热闹的孙阿七,也探过头来笑得捧腹打仰。
原来,这张照片,竟是骆驼祖孙四代全家合影,不用研究,一看而知,那照片是假的。因为四男四女,由老到幼,全是骆驼一个人的长相,老鼠眼、塌鼻子、两颗大匏牙。所不同的,老的两个,一个白发银须,算是骆驼的曾祖,黑发黑须的一个,便算是骆驼的祖父,下来如骆驼一模一样的,便算是骆驼的父亲了,最幼的一代,还有一个是和尚头。
骆驼便指着那根小辫子说:“这就是我的童年!”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照片上最妙的,还是那四个不同打扮的女人,最老的一个,鸡皮鹤发,算是曾祖母了。下来的一个衣着打扮,俨如活僵尸一样。再下来算是顺眼一点,电烫头发,还涂有口红。
骆驼的长相原就不大高明,经过这样的化装后,更是恶形恶状,令人作三日呕。
假如不知就里的人,绝不会看出破绽,可见得影印冲洗的技术非常高明。尤其他能把它造成老古董一样,照片的边缘,都已毛了,颜色焦黄,有些地方已经褪了色,又有些地方已经破碎不完。
彭虎、查大妈越看越是笑得厉害,尤其是孙阿七笑得涕泪直流。
夏落红的忧郁,也逐渐被他们这些动作驱散。
“这是怎么回事呢?照片怎样制成功的?”他问。
骆驼说:“你能看得出照片是假的么?”
“看是不容易看得出,但是可以想像得出是假制的。四代同堂,总不会男女的面孔都是一样的吧?而且天底下那还有人能娶得太太和自己的面孔也是一样的呢?”夏落红说。
骆驼满意地笑了,说:“由此看来,足证你还是很明道理的,不过是一时昏了头罢了!”
夏落红的面孔胀得通红,再说:“我现在只希望知道照片是怎样制成的,为什么变成和古董一样!”
“在光怪陆离的社会上,没什么东西没有赝品,你总曾听说过有人制古画吧,什么八大山人啦?赵子昴啦?这些作品可以随着时代而增产的。在廿世纪里,可以生产古董,原是很平常的事情。制法简单,模仿古人的笔法,裱在陈旧的绫上,用香烟熏烤,于是古董就出笼了。假如一件真古董,送到高明的装裱店里,高明的装裱师,还可以把一件剥成两件,都是真货!”
“那末制造古董照片,是否也用香烟熏烤呢?”夏落红茅塞顿开,似乎已感觉到兴趣。
“方法是差不多的,不过程序略有不同!”骆驼继续说:“照片想要它变成古董方法也非常简单!洗印照片需用苏打水,将苏打的份量加重,平常冲水的时间需要十分钟,那末这张照片冲个两三分钟便取出来,由于苏打的份量重,很容易变成焦黄。再经过明火烘烤再冷藏一次,经冷藏后再作第二次烘烤。这样,照片上光泽全失,而且表面上还有部分褪色迹象,不就变成古董了吗!……”
骆驼说完,夏落红对他所说的方法,还是半信半疑。
骆驼便干脆指出来,说:“宋丹丽所给你看的照片,制造的方法,和我所说的大同小异。同时,我还可以断定,她的确费了很大的苦心,举凡在香港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只要和你的面孔略为相似的,她都利用到。假如是女人,她便略加化装,摄制成的照片便是你的妈妈。假如是男孩,便制成你年幼的照片。好在照片经过火烤以后,略见模糊,使你真伪莫辨,很容易坠入她的圈套,主要的还是她摸准你的心病呢!”
夏落红惭愧无已,他才自觉在骗的行业里,他所懂得的是太少了,以前以为骆驼传授与他的,自以为可以另立门户,自成一家,到这时才知道那是妄想。
骆驼再说:“涉身在我们这行的,可以看穿世界。世事如云,真真假假,原极模糊,有时候疑假似真,有时候疑真似假,这其间还是要靠自己的判断行事。有时候又不妨将真当假,或将假当真,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游戏人间,自然人生就没有了烦恼。这样便可以生活下去,要不然,事事认真,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趣味?”
夏落红感慨万千,他理想的家庭,以及他过去的迷梦全告粉碎。他已相信了他真实的身世,那风流成性的父亲,可怜的母亲,他真正的是一个孤儿,假如不是骆驼见义勇为的话,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落在孤儿院里。
骆驼烧着了火,把那薄薄的一本旧报剪贴簿焚化,再说:“从今天起,把过去的完全忘记,你可以从头做人,记着我的话,真真假假,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就是假的,只有生活才是现实,游戏人间,以智力战胜一切!”
夏落红忽然大笑起来,说:“那末你的剪贴簿也是假的了?”
骆驼笑了笑,说:“拆穿了就不值钱了,而且,为父的为了医治你的心病,还扮了一次丑角!可谓费尽心机了!”
“你们怎会哭得出来的?”
“人生就是这末回事,得欢乐时且欢乐,同样的得悲痛时且悲痛,能做一个喜剧的好演员自然也会做一个悲剧的好演员!”骆驼说。
“我是擦了万金油的!”孙阿七说。
“我吃了生大葱!”彭虎说。
“我倒是痛心你这小子泯没了天良啦!”查大妈说。
“连眼泪也有真真假假!”夏落红感叹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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