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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泪前尘

        金丽娃和霍天行的结合使田野感到费解,论金丽娃的材貌、仪态,何愁嫁不到好丈夫?何愁找不到有钱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嫁给杀人如麻,全身染满血腥的一个职业凶手的首领?

        “你们从小就相识在一起吗?”田野再问。

        “你好像在调查我的身世了!”金丽娃娇嗔。

        “不,我只是对你们的结合感到奇怪吧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俩是表亲,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到头来,他娶了我……我们到现在还是情投意合……”说到这里,金丽娃倏然热泪盈眶:“你不要再问下去了……。”

        于是田野缄默了,舞跳得更快,旋转得更狂,音乐到了最后一节,总是特别疯狂的,等到舞曲完后,两人几乎都站立不住了,头是旋昏的,摇摇幌幌,互相搀扶,回到座位,田野揩着额上热汗,相对一笑。香槟酒瓶又告空了,金丽娃又招欧仆来另开了一瓶,香喷喷的,倒满了杯子。

        当田野端起杯子时,又说:“我看你的身世一定有一篇很长的故事……。”

        “你好像很关心呢……”金丽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当然,像你这样的娇媚的女人,怎会嫁给霍天行……”田野露出醉态。

        “怎么……?霍天行不适乎你的理想吗?”金丽娃有怒意。

        “最低限度,他是一个杀人为职业的凶手……”

        “那是他向社会报复!……”金丽娃毫无顾忌地高声呼嚷。

        田野以迷糊沉醉的眼光四下回顾,幸而在坐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的争吵。于是,田野便以手指贴在唇上发出“嘘”声,意思提醒金丽娃有所顾忌。

        “向社会报复?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田野压低了嗓子又说。

        金丽娃缄默不语,她的脸色表现了愤怒,又满满的斟一杯酒,当举起酒杯时,刚啜到唇边,积怒又刹时消失,转变为忧郁、哀怨、倏而又热泪盈眶,忍耐不住,泪珠就淌下来了。

        “你怎么哭了?”田野是铁汉,生平最怕是看见女人落泪。

        金丽娃抽噎着,打开了她的手提袋找寻手帕,田野已经抢先将他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为什么哭呢……?”田野边问。

        “话说来就长了……”金丽娃掩脸说:“你为什么逼着问呢?”

        “关心你……”他移动了椅子贴近了金丽娃。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说:“说实在话,霍天行杀了我一家人……”

        “吓?……”田野浑身颤栗:“他……杀了你一家人?”

        “嗯!”金丽娃点点头:“这是我的推测而已,我的父亲、母亲、舅母……全丧在他的手里……”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呢?是他逼迫你吗?”田野非常忿慨。

        “不——因为我仍然爱他……”

        “……这又使我不解……”田野说:“弑父杀母之仇人,你仍爱他?”

        “假如用真理来讲,那是我父母的错处……”金丽娃非常婉转地解释,像一个温柔体贴的贤妻:“霍天行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六岁,父母就去世了,孤苦零丁,无依无靠,投奔到我父亲的家里来了,所以我俩从小就在一起,我的父亲非常富有,但是为富不仁,对霍天行虐待不堪!这也许是霍天行的天资过份聪明,顽皮所致,差不多每天都有打骂,有时还用绳子将他捆住吊起来……”

        “既然顽皮,为什么不将他送进学校呢?有六七岁,就大可以念书了。”田野说。

        “这就是我所以对我父母不满意的原因,因为霍天行家中贫穷,父母故世,遗留下只几件破家俱,一床破棉被……”说到这里,金丽娃泪珠泉涌。“这也难怪,霍天行的母亲患肠热急症死的,霍天行的父亲却因为做买卖失意,加上爱妻突然病逝,双重的忧悲煎逼,意志消沉,每日借酒消愁,弄得病魔缠身,差不多有半年,家中的东西当的当,卖的卖,直到山穷水尽……”金丽娃用手巾拭去了满脸的泪珠,接道:“假如我的父母不是个守财奴的话,尽亲戚之谊,将百分之一的财富拿出来给霍天行的父亲些许帮助,霍天行还不至于成为一个孤儿……”

        “那时你有多大了?”田野对金丽娃磊落光明充满正义之言,感到衷心钦佩和同情,一个妇人能有这样的胸怀,实在使天下多少心肠狭窄的男儿汉感到无上的羞辱与惭愧了。

        “我比霍天行仅小一岁,但是那时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毕生不会忘怀。”金丽娃又端起酒盃一饮而尽,“就因为霍天行的父母没有遗产留下,我的父母就将他视同猪狗不如,初时,我的父母再三商量,预备把他送进孤儿院,但是那一家孤儿院会不知道我父亲是豪富呢?假如把霍天行送进去以后,相信以后募捐、求助,麻烦事情就更多了,得不偿失……所以勉强将霍天行留下,他就成我们家里的小下人一样,家中大大小小任何事情都要做,我们的家本来就有着五六个下人,霍天行就变成了下人的下人了。连下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推到霍天行的头上……假如做错事情,还要挨打……。”

        “唉,怎可以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呢?”田野起了一声长叹。

        “霍天行的个性甚强,从小就胸怀大志,这就是所以我一直爱着他的原因,每天晚上,当我在温习功课的时候,他就在我的身旁问长问短,要我教他识字,非常好学,虽然我的母亲常常驱赶他、打他,但是他好学的态度不变,到了十岁时,他就要求我的父亲给机会给他念书……”

        “那当然你父亲不会肯的了?”

        “不,我父亲答应了,白天给他念半天书,晚上在一家报馆的排字房里面做学徒,你看,一个年龄仅十岁的小孩子,会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吗?而且报馆的排字房里面,对霍天行都是打打喝喝,说他做事没有精神,——试想,一个小孩子在白天里要念书,每天晚上要做到三四点钟才能歇止,怎会有精神呢?假如有人告状告到我父亲的面前,那霍天行又会挨上一顿毒打……。”

        “所以霍天行为了报复就把你父母都杀死了……”田野说。

        “不,事情还长着哩!霍天行那时年仅十岁,就知道奋斗,咬着牙关,熬了三四年,由于他的好学不倦天资聪明,不久,已经能够代替排字工人的工作,而且报馆的社长已经渐渐知道霍天行的身世,对我父亲的为富不仁,多行不义感到不满,对霍天行非常表示同情,特意把他从排字房调到编辑部去做练习生,一方面仍是做杂役,一方面便学学做校对,这样晚间做事的时间便缩短了,能够得到更多的时间念书,有时候到了休班时,还约我出游,或者看上一场电影……”

        “我真佩服你们、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懂得恋爱?”田野好像有点妒忌。

        金丽娃妩媚一笑,那童年绮丽的一段事迹,重复地映在她的脑海之中。“……但是我的父亲每得到消息知道我和霍天行在一起嬉耍的时候,就一定将我痛骂一顿,说霍天行是下等人,没有资格,没有地位可以和大家小姐混在一起……而且还向霍天行提出严重的警告……有一次,我为这种事情和父亲顶起嘴来,我说:‘天行表哥在我们家里免费做了两三年的牛马,父亲就算付出工资给他钱念上几年书,难道说也负担不起吗?为什么要他出来做工役,假如他只念书,而不做工役,岂不是就有地位。有资格了吗?……’当时,我父亲还摔了我一个耳光,这就是我所以对我父亲痛恨的原因……”

        “你是个很富有正义感的人!”田野感叹说。

        “天行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正式升为校对的职位,而且他念英文的程度也很有根底了,我俩仍常常在一起,而且在感情上更是进步,私下订了白首之盟,于是,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金丽娃再次拿起酒杯和田野乾杯,一饮而尽,“有一天,记得好像是星期六吧,霍天行刚巧休假,我俩相约至青山去远足旅行,岂料抵达青山之后,倏而降下倾盆大雨……我俩狼狈不堪,到山洞里面去躲雨,直等到晚上,雨仍是没有停止……第二天清早上,雨才算停了,霍天行才把我送回家,岂料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拉着霍天行便拳打脚踢,而且还用手杖乱鞭乱打……可怜,霍天行为我、不敢还手,任由他疯狂地摧残,一顿毒打之后,那条腿便残废了……。”

        田野听着,也感到过份残酷,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惊叹说:“原来霍天行的腿变成残废,是你父亲做的凶手……。”

        “不止我父亲,还有我的母亲,舅妈。她们也做了帮凶,我的舅妈原是个寡妇。孤苦伶仃,长住在我们的家里,衣食住全仗赖我家里供给。照说她应该和霍天行是同病相怜的了,但是不然,她在旁边怂恿,使我父亲火上加油,而且,那条粗藤手杖,就是我的舅妈递给我父亲的……她们将我父亲打霍天行,当作游戏看……当时的情形,我眼睁睁地看着霍天行咬着牙关,一声不响,认受我父亲的凶恶残暴的毒打,他既不淌眼泪,又不呻吟,仅抬着忧怨的眼光一直向我望着,好像说,他为了我,能够忍受一切酷刑……我心如刀割,我父亲每打一杖,我浑身便颤悚一下。我欲扑上去和霍天行搂在一块共同忍受父亲的毒刑,但母亲舅母将我死命拖着,我哭……哀求……解释我们并没有做不名誉的事……只因为下雨,躲在山洞里不能回家……但是他们非但不听,而且对霍天行打得更是厉害……浑身都是血迹……相信天底下没有更残酷的事情了……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霍天行眩昏过去,他们就将他丢出门外,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我没有看见霍天行,在这段时间里,我等于被软禁了,我的父母绝对不让我出大门一步,而且,我的同学,朋友,所来的信件,都一律要经过他们检查,才能落到我的手里。生怕霍天行还和我暗通消息,实际上天底下凡是用强权,用压力,强迫他人做所不愿意做的事,都会遭遇到反抗的,我的表面上虽然他们控制得牢牢的,但是内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霍天行,直至到有一天,这也是我毕生不能忘记的一天。我父亲做生日,家中亲谊满座,差不多开了十多桌酒席,正在酒酣耳熟之际,突然,霍天行来了,他身上的伤痕未好,纱布缠着,腿上用石膏敷着。自然,他也是我家的亲戚之一,谁会不认识他呢?霍天行在这个时候来,他的用意并非是希望得亲友们的同情,他是要当在亲友的面前宣布我父亲的罪状,这种勇气确实使人感到钦佩的,当时我父亲感到狼狈万状,亲朋在座,他自然不敢再打霍天行。也无法制止霍天行说话,就任由霍天行大声疾呼……霍天行说完我父亲的罪状以后,便向我父亲说:‘现在,医生已经证明,我的腿已经残废了,我总有一天,要向你索还我一条腿!’随后他便呼唤我的名字:‘丽娃。你怎么样?我的意思是问你对我怎么样?山盟海誓,共偕白首的誓言会不会因为我残废了一条腿而改变?’当时,我非常激动,真不知如何答覆才好,霍天行便说:‘无言,便是默认,那么请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来向你父亲索还一条腿,在那时候,我就来娶你……谁敢拦阻,我杀死他!’说完,他向在座的亲友鞠躬告别,扶着手杖,移动敷着石膏的伤腿,一拐一拐退出门外,一个仅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这种魄力,光明磊落的言行,在座的亲友无不咄咄称赞,同时对我父亲的为富不仁,虐待一个孤苦伶仃的穷戚孤儿感到不满,议论纷纭。不断地出言向我一家人的讥讽,这场喜庆事便闹得不愉快,我追出门外,霍天行尚行得并不过远,我高声呼唤说:‘天行……不管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等着你……我终身等着你……’仅说了这句话我便被父亲如老鹰攫小鸡般提返到屋子里去,以后我的父母对我监督甚严,每天上学用汽车送到学校,放学用汽车接回家,假如想单独出门一步,那是休想,上街买东西或是看一场电影,我妈妈或我的舅妈,都要牢牢跟着。他们假使没有空的话,也要派司机将我监视着,这样过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生日开跳舞会,我才得到机会,在舞会中趁人不注意之时溜走了,赶到霍天行服务的一间报馆里去,岂料霍天行早已离开了报馆,据报馆的人说,霍天行从被他的姨丈打伤之后,精神非常颓唐,常常像着邪病般喃喃自语,矢志要报复折腿之仇,他离职时,社长、总编辑都非常同情,极力挽留,但是霍天行的意志坚决,怎样也不肯在报馆里工作下去,而且不肯吐露他今后要走的方向,报社的同人还自动的募集了一笔款子赠送与他,自此以后,霍天行的踪迹下落就不明了,我失望之余,曾经尽最大力量找寻霍天行的下落,但是霍天行的踪迹真如石沉大海,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

        “也许他的信被你的父亲扣留呢?”田野插嘴说。

        “不:我的父母也向我承认,他们绝对没有收到过霍天行的信,而且还捏造出许多事实证明霍天行必定投海自尽了……”

        “但是到今天为止霍天行仍活着。”田野吃吃而笑。

        “……一年,复又一年,霍天行的音讯渺然,真像死了一样,我也怀疑霍天行确是死了,那时候,抗战开始,我们阖家迁到香港,又由香港逃到了内地……这时候,我已经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了,因为我有诺言,必需要等霍天行回来,忍着寂寞,忍等岁月嗟跎,复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很渺茫地过去,希望霍天行有一天能够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是我几乎濒到绝望的阶段,霍天行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抗战胜利复原,我们回到上海,那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父母逼着我出嫁,但是我的心目中,除了霍天行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倒是爱情专一的女性,”田野感叹说:“假如天底下的女人全能够像你一样,可能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

        这句话逗得金丽娃莹莹而笑,又干了一杯酒,继续说:“朱毛匪帮叛乱……又逼使我们一家人逃难到了香港……这时候,我父亲的事业并不像以前在上海,在内地的那么顺利,到底香港的地头不是像其他的地方那末容易混生活,我父亲做生意屡做屡败,他向来是视钱如命的人,蚀去几个钱,便弄得萎靡不振,每日借酒浇愁,一天,倒出了意外的事情了,由于我的父亲心境不佳,我母亲怂恿他到郊外旅行一次,藉此以散散心,我的那位马屁虫舅妈,她向来是到什么地方跟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却因为心中紊繁,从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所以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动程了,购买了很多食物,预备到银湾——那是香港地方风景最优美的一个海湾去野餐。他们大概是早上十点多点动身的,我父亲有着一辆私用的跑车,但是他悭吝成性,从不肯雇用司机,自己亲自驾驶,岂料就这样一去不返了,……”金丽娃说至此处,珠泪漱漱而下:“初时,我以为他们乐极忘返,或者在银湾什么地方,租借旅馆,住了下去,但是,竟过了三天……还没有看见他们回来……”

        “难道说霍天行回来了不成?”田野又问。

        “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中央警署发现他们三个人的尸首……他们是野餐吃食物中毒死的,因为野餐的地点非常荒僻,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那末汽车呢?”田野找出破绽而问。

        “汽车停放在马路旁,后来被路警发现可疑,从足迹上的去路才找出他们野餐地点,发现了尸首,人已经死去两天了,自然,警署方面查不出些许线索,是属于谋杀性的,附近找不出第四者足迹,但是那些携带去的食品里面倒是放了猛烈的毒药,警署初时怀疑我的父亲因生意失败起厌世之念而自杀,但是他自杀,又为什么把母亲和舅母同时毒死呢?这样便变成一个无头公案,扑朔迷离,警署还有一度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说我有弑父弑母之嫌……”

        “但是后来又怎样知道霍天行是凶手呢?”

        “……过了个多星期,警署无法结案,便容许我办理出殡,我在永远坟场买了一块地,将我双亲连同舅母,一同安葬,正在下土时,在老远的山坡上屹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向我密切注意,他的形状,真像霍天行呢,我身披重孝,在许多亲友面前,当然不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怎样,连多看两眼,也没有胆量,而且在我的心目中,霍天行失踪已近有十个年头,腿蹶了,又没有钱,书又念不多,总不致于忽然间衣锦荣归,追踪来至香港吧……等到双亲安葬完后,离开永远坟场,那男子却远远追踪在后,但我看不出他是跛脚的,在上汽车当儿,他却趋上来了,说:‘金丽娃,可以让我进来吗?我是从不失信的,说回来,就回来,而且我一定要娶你……’顿时我几乎眩昏,我以为在做梦,惊喜若狂,加上刚丧去父母的悲伤,竟嚎啕大哭,我看清楚了,那一点也不假,他正是我朝夕思念的霍天行,他长大得壮健如铁,脸上充满了艰苦磨练出来的刚强,年纪并不太大额上竟有了皱纹,他的嗓子永远是那末沉毅有力能控制人,我情不自禁地就倒到他的怀里,虽然我还带着孝……”

        “所以你们以后就结婚了?”田野斟满了酒盃,高高举起说:“这真是个传奇故事!我恭贺你们的恋爱胜利!但是后来又怎样会知道霍天行是杀你父母的凶手呢?”

        “直至到我们结了婚,霍天行从没有提起过,后来还是周冲告诉我们,霍天行来到香港已有三四个月,一直在计划怎样向我父母两人下手!”

        “不可能吧?你不是说周冲有野心吗?他可能在挑拨离间呢!”田野反而为霍天行袒护了。

        “不,很可能,霍天行从来做事,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虽然,他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但是有一次却因酒后失言,露出马脚,他说:‘我做事向来是讲究恩怨分明,谁有恩于我,毕生不忘、知恩必报,谁有仇于我,十年以后报复不晚,比喻说,谁给了我一碗饭吃,我将来必定还他一碗饭,谁折断我一只胳膊我必定将他两只胳膊都同时折断。又比喻说,你的父亲打蹶了我一条腿,我回来之后。弄蹶他一条腿也就够了,但是后来我再三考虑,他的年纪这样大了,蹶了一条腿,活着也没有意思……’说到这里,霍天行自知道失言了,以后对这事就再也不提了,我曾经数次利用周冲,向他旁敲侧击,但他尽情回避……”

        “假如查出来了之后,又怎么样呢?是否你就不再爱他了呢?或者是要报复杀父母之仇呢?”田野天真地问。

        金丽娃含笑不答,继续说:“我和霍天行结婚差不多近两年了才知道霍天行的真实流浪故事,原来,他自从离开了报馆以后,就自己去‘卖猪仔’。到美洲加利福尼亚州开洋油矿,他自己售卖了五年,足足做满了五年矿工,终日在数百尺不见天日的地层之下工作,如牛如马,整整做满了五年,平日省吃省用,积蓄了些许钱,便脱离了那不见天日如牛如马的生活,他流浪到了芝加哥,初时在唐人街的饭馆里做小厮,后来得到了机会,认识了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黑团体首领,他对世道的不平,人生的善恶加以阐明,他需要了解更多的罪恶恩怨,便毅然参加了职业凶手的组织。工作了有五六个年头,终于他把自己训练成为一个黑社会组织的领袖……他的意思说,社会上的人情冷暖,道德沦亡,有钱有势的人耀武扬威,善良的人们畏缩躲藏,有钱便可以保障一切,有势便可以肆意凌人,谁心地善良,就变成弱者,弱者都是胆怯的,畏缩一旁时更可以看见恶人横行无忌,国家惩治恶人,是讲究天理国法人情,而且恶人还可以在这三点的漏洞上去横行作恶,天底下能帮助弱者的唯有‘正义’二字,‘正义’是社会上任何人有心肝的人都会支持的……”

        “这就是霍天行所以成立‘正义’公司的原因吗?”田野说:“他的‘正义’公司是否一秉正义的宗旨去做工作呢?”

        “当然,霍天行在香港的的确确曾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喻去年瓦解了九龙城癞痢蛇的黑势力流氓团组织,揭发了龙家班的黑势力集团组织,他们是专事敲诈勒索,沿着香港的几条著名的马路,如皇后大道,英皇道,荷里活道……等地方,按月收‘保护费’的,又如今年正月间,香港号称‘杀人王’的流氓,刀疤李老七,忽然死于意外,就是霍天行使的诡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找出痕迹刀疤李老七是被谋杀的……”

        “干这些案子,恐怕还是离不了一个‘钱’字,主持人当然还另有其人罗?”田野说。

        “当然,钱当然是要的,案子也是别人委托的,要不然‘正义’公司的开支从何而来?上上下下几十个职员,他们全吃西北风吗?”

        “这句话,说也合理,也颇不合理!”田野冷漠地说:“那末周冲又是什么出身,他好像对这种工作非常老练的……”

        金丽娃抿嘴而笑,好像把刚才一段悲伤的事迹又完全忘记得干干净净,说:“他就是霍天行所说的‘谁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还他一碗饭。’的人,霍天行在报社里做校对工作的时候,报社里的校对长对他非常好,霍天行‘知恩图报’。当他从美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那位校对长的下落,岂料那位校对长早已故世,周冲就是那校对长的孤儿,当时的环境非常恶劣,霍天行便携带着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同胞兄弟看待,一切的行动技术都是霍天行授与他的,周冲的天资非常聪明,偏门的玩意,一说即懂,一点即明,善于观色,但是为人有反骨,不讲情义……”

        他们这样谈着,不知不觉舞厅已经打烊,仆欧来收拾台椅器具,田野才发觉已经是午夜三点了。

        “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的,只有苦难的日子才是难熬。”田野嗟叹说。

        “你认为今天是享乐吗?”金丽娃带着笑意说,一面将台帐结过,搂着田野的胳膊踏着醉步,离开了丽池舞厅。

        汽车仍放置在停车处,其他的客人早已离去,这大的一个停车场,就只有孤零零地一辆汽车停放在那里。金丽娃摇摇幌幌跨进了车厢,扭开火掣,踏着油门,田野刚跨进车厢,汽车便已驶动,向前一窜,田野仰天倒在坐椅上,反而惹得金丽娃格格大笑。

        “你喝醉了……”田野埋怨说:“这样开车太危险!”

        “笑话,我每个星期六都如此,从来也没看见我闯过祸!”金丽娃的态度有点疯狂:“而且我开车的技术是‘天字第一号’还可以写英文呢,要不要表演给你看看?”说着,她不征求田野的同意,踩满了油门,汽车便疾驶如飞,如流星般驶行在平滑的柏油路上,她还故意将驾驶盘忽左忽右的摆动,汽车便左摇右幌,像写“S”字般,看样子随时会窜出马路之外,滚下山坡,或撞到路边人家的屋子里去。

        她的态度如此疯狂,是受了刺激所致,幸而是在深夜,马路上没有行人,否则她定然会闯下车祸。

        “喂!你疯了吗?……”田野的酒量本就不好,喝了过量的酒后,经这样的左摇右幌马上起了翻胃,一阵刺鼻的胃酸冲出口腔,汽车如流星般疾驰,弄得眼花撩乱,两旁的景物,如鬼影幢幢向后飞映!

        有时候遇着对面有汽车来时,看样子两辆汽车就要碰上了,金丽娃急急地把驾驶盘一转,两辆汽车擦身而过,惊险万状,每遇这样的情形,金丽娃都放声狂笑。笑得高声怪叫,假如不悉情形,谁都以为她是一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

        “金丽娃,把汽车慢下来……”田野高声吼叫着:“你喝醉了……”

        但是相反的田野越是吼叫,金丽娃越是将汽车驾得更快。过了好一会,汽车算是慢下来了,渐渐走得更慢,更慢了,而且金丽娃还移动银白色的高跟皮鞋。踩了刹车,汽车完全停下,她的脸上再没有笑容,相反的笼罩着忧郁、悲伤、喘息着,渐渐热泪盈睚。竟忍不住掩脸哭泣起来。

        “丽娃,……你怎样了?”田野的热酒全变了冷汗,拿出手帕不断揩抹。

        经这一问,金丽娃竟倒在田野的怀里,放声号啕大哭起来。田野虽然酒醉,但神智未乱,他知道金丽娃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老板的夫人,一时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金丽娃悲惨地哭着,哭声是忽高忽低,一如女孩子倒在情人的怀里撒娇,又如妻子向丈夫诉哀怨。她紧紧地揪着田野的衣襟,假如田野一定要把她摆脱开,那似乎是非常残酷的事。

        “丽娃,别太冲动了……”田野找不出言语,给她一点安慰,也摸不透她的心情,悲伤是由何而来?唯有做到的是递给她一条手帕。

        金丽娃没回答田野的话,哭着,哭着,似乎是难得找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给她放怀痛哭,尽情吐出心胸中的积怨,而且还能够有一个体贴的男儿伴着。过了好一会,金丽娃的悲伤才算缓下了。那条手帕已经尽湿,透了口气,抽噎着说:“你来开车好吗?我们该回去了!”

        “……我还没有学会……”田野惭愧说:“还是你自己开吧!”

        “我的手发抖,全身战栗……”金丽娃说时,抬起了她的一双玉手自己观看,果然的,抖索得非常厉害,也许连她自己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间激动得这样厉害。

        “你应该冷静一点才对!”田野说:“世间上的人,多半是不满现实的,得一想二,高处望高,这也可以说是人类贪得无厌的欲望,也可以说是时代进步的轮环,假如人类没有欲望,时代也不会进步了,科学也不会发达了……”

        “你竟然说教了!”金丽娃噗嗤一笑,这形状,又像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一样。

        过了不久,金丽娃的酒气略为清醒,逐渐回复了原状,她驾着汽车,默默无言,驶驰在沉寂的路上。

        “先到你的家里如何?”田野说:“我自己另外乘街车回公寓去!”

        “那何必呢?我先送你回公寓去!”金丽娃说。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田野还不知道金丽娃住在那里,也许这神秘的老板娘还要保持她的住址秘密。

        终于,先到了永乐东街的公寓,临分别时,金丽娃似乎尚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心中的紊乱,又似乎无从说起,她的眼眸,露着晶莹之光。默默含情,如怨如诉,向田野凝视,过了很久,才吐出一语。

        “今天的事情,当我没说过,完全忘记掉算了,千万不要向任何一个人道及!”

        汽车走后,寥静的马路上,就剩下田野一人,伴着他孤影。

        “唉,真是一个奇女子!”田野自语感叹,百折回肠,想不通金丽娃在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更不了解她的心情是什么变态。

        海关钟楼传过来的四音钟声,已是午夜三点半了,田野的酒意清醒,脑海仍是昏沉沉的,倦游整夜,疲惫异常,他惦念着金丽娃的哀怨,假如金丽娃真是陷在苦海,像她这样的一个娇媚而有作为女子,又怎能不伸手援助?从来天底下的英雄故事,都是脱离不了女人的,何况女人又是弱者,田野盼望能成为一个英雄人物。他燃着一支烟卷,无精打彩地蠕蠕踏上楼去,二房东阎婆娘是吝啬成性,房屋是经过装修,楼梯上的电灯也装妥,但是为了省电,每夜一过十二点,便把电灯熄去,这又等于没有电灯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仍需要摸索上楼而去。

        在黑暗中那丝丝的香烟火光很能表现力量,尤其在抽吸时,蒙馍的亮光一瞬,最低限度可以映出楼梯五步以上,田野借着这些微弱的亮光,还不至于会有摔交的狼狈。

        田野拾级而上,脑海中的紊繁使他茫然不知所在,倏而,脑后起了一丝声响,在这样的深夜当中,当不至于会有人躲藏楼梯上吧,田野惊诧之下猛然回头,在这一刹那间,已有人伸出手来向他偷袭,先是打掉了他手中的一根香烟,跟着,他的嘴巴也被人用手堵上。田野正欲还击之际。对方已趋在他的耳畔沉声吼喝:“嗨,不许高声叫喊……”那声音很熟悉。

        “是周冲吗?”田野惊惶而问,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周冲的个子消瘦,而向他背后袭击的人却孔武有力。

        “是的,你不许怪叫,以免惊醒了屋子里的人,说话不方便!”周冲松开了他的铁腕,田野绝想不到周冲的外表文弱,却有惊人的臂力。周冲一面掏出香烟,一面蹲身在楼梯的板级上坐下,燃亮了打火机,将衔在唇边的香烟点着,喷出燃雾,吁了口气,才又说:“上那儿去了?”

        看他的形状,和听他的语气,似乎他在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我和老板娘金丽娃……”田野话未说完,就被周冲堵住。

        “我知道你和金丽娃在一起,你们到那儿去了?白天到现在!”

        看样子,田野就猜想得出,周冲可能是因妒忌而燃烧了怒火,听金丽娃说的故事,周冲的确是一个善妒而极有野心的人。他在这样深夜的时间一直守候在这里,就可以揣测得出他的用心了。

        “金丽娃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忽然说。

        “……我们游浅水湾,坐咖啡馆、跳舞,尽情欢渡这个周末,绝对不谈公事……”田野答。

        “不,我问金丽娃说了我一些什么没有?”

        “不,她一直就没有提起过你!”

        周冲露出一丝苦笑,猛烈吸了一口浓烟,悠悠吐出,随手拍拍身旁的楼梯板,邀田野并肩坐下,又说:“何必瞒着,我和霍天行共事已经有五六个年头,金丽娃的脾气我还会不知道吗?她是一个极其水性杨花的女子,也许她今天看中你了……”

        “没这回事……”田野急忙否认说:“她和霍天行恩情并重,没有人能够染指……”

        周冲又是一笑:“但是我承认我以前和她有暧昧行为,你肯相信吗?”

        “……”田野无法回答。

        于是,周冲递给他一支烟卷,替他燃点上后,继续说:“你先把头脑冷静一下,希望你别再隐瞒我,要知道,昨天晚上,霍天行就有意思要取你的性命,假如不是我给你解围的话,你在今天还会自由自在么?关于我和金丽娃的暧昧行为,相信在我们的团体里面,除了老板霍天行以外,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你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打听,而为什么会没有人告发呢?这原因你可以猜想得到,在我们的组织里,倾向我的人占大部份,也可以说是实力全在我的手里,而且金丽娃也驾御了一部份势力,所以,可以将霍天行蒙蔽住。要不然,我的性命早已完结了,而且金丽娃也别想活到今天了……”

        田野不敢插嘴,凝神倾听,觉得周冲的话,和金丽娃所说的,互相矛盾,也不知道谁是谁非。

        “据我的看法,金丽娃的确是看上了你!”周冲又继续说:“自从你参加了我们的组织后,她逐渐对我冷淡,但是对你呢,表面上非常凶狠严厉,但暗地里却温柔体贴,她的一贯作风是如此,以前我刚参加组织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我劝告你,你要多冷静,别冒昧行事,否则将来后悔莫及!”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你能这样,我很高兴!”周冲说:“金丽娃向你说过我些什么没有?”

        “没有说你什么!”田野含糊说:“即算提到你时,也不过是赞扬你的话!”

        “嗯——”周冲不乐,自然他是不会相信田野的话的,但是知道威逼利诱田野也断然不肯吐露实情,便喃喃自说自语:“我不怕向你承认,我对金丽娃是一片痴情,我有胆量说必定要达到目的而后已,你的为人,性格,我非常清楚,断然不会出卖朋友,我对你向来是非常钦佩的,要不然也不会拉你参加组织,处处袒护你,同情你,譬如说,杀刘文杰;昨天和霍天行正面冲突为你辩护,都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受人利用,被人挑拨离间,破坏我们的友谊,要不然,反友成仇,我们大家自取灭亡——”

        “你放心,我生存在世界上,就是以不违背良心原则……”田野说。

        “这样说就很好,”周冲扔下烟蒂,站了起来,像是有离去的意思,他的形状,已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凶焰,失望中带着点憔悴。缄默地站着,像是仍有着千言万语,但又不能出口,终于他说声“再见”。便要走了,方欲举步时,又说:“关于我和金丽娃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多予保密,假如你一定要向霍天行说,那我也不在乎,不过,我可以坦白说一句,霍天行是断然不会相信你的,而且金丽娃也绝对不肯承认的,希望你多多考虑。……”

        “我说过,绝对不出卖朋友……”田野再说。

        “好的,祝你晚安!”周冲头也不回,蠕蠕落下楼梯。

        田野目送他消瘦的影子渐渐离去后,感到有点旁徨。

        现在,他好像变成了天之骄子,地位超然的中间人物,金丽娃也要向他拉拢,周冲也要向他拉拢,好像他个人潜储了一个庞大的力量,谁能得到他,就是胜利者,反之,就是失败者。

        田野不由得不感到惶恐,他自己知道,到现在为止,仍是个平凡的人,仍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失业而不得志的人,既没有长出三头六臂,又没有谁拥护他,可以造成一股使人必需争取的潜力量。

        田野看看自己,那疲懑不堪的身躯,一双靠着杀人吃饭的手,其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想到“正义”公司的那个团体,而且和黑社会乌合之众组织的秘密团体,综合金丽娃所说,周冲所说,谁都在争权夺利。田野洞悉了“正义”公司的内幕,悔恨交加,这个组织不需要外人瓦解,自己人明争暗斗随时随地就会崩溃,毫无前途可言,虽然现在他还摸不清楚金丽娃与周冲是怎么回事?但是自己觉得是必需要脱离的时候到了。

        回返寝室,解衣倒在床上,倦意又顿告消失,脑海里是紊繁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想竭力把紊乱的思潮摆脱根本办不到,也许是金丽娃的诱惑过份使他迷离,每闭上眼时,金丽娃的俏影便自然而然地映在他的眼帘。想到霍天行的故事,更是恐怖,他之所以嗜杀,仇世,目的就是冀图向社会报复,他的组织里,全都是一批神经不正常的疯子!

        “摆脱罢……。”他自语说,但怎样摆脱法?正如他自己知道自己并非三头六臂,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生活无靠的失业流浪汉呢,……想到这点,他又悔恨没有和小雪雪母女两人一同乘船远扬海外,流浪在海外总比挤在香港要好,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人呢……他又渐渐觉得自己过于天真,到新加坡去同样需得要有护照,他连这一点也无法办得到……。

        “还是找个正正当当的职业吧!”他又说:“只要渐渐和‘正义’公司疏远……他们叫我做事,我略为敷衍一下,或者干脆拒绝,这样相信他们也不会给我留难,只要把金丽娃和周冲两人拉拢好就没有问题了……”

        金魔娃的影子还在他的脑际,她的身躯像款摆的水蛇般可以将人死死的缠着,尤其星眸半张的媚眼逗人神魂飘荡,那呶起的樱唇,随时随地可以贴到他的脸上,倏然,金丽娃说:“……田野……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也需说脱离魔掌……”焉地,电光闪闪,门声隆隆,周冲出现在她的背后,他的形状真像一只猛兽,头上长了兽角,手上长了钢爪,他扑上来,凶狠暴戾,毫无人性地在金丽娃的玉体上撕,抓,噬,咬……金丽娃遍体鳞伤,血痕斑斑……惨不忍瞎……金丽娃狂叫……声音惨厉……。

        田野惊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糊涂做起梦来,张开眼,心房仍在砰砰地跳荡,窗外有阳光透进来,没想到竟然天亮了。

        房门口间有着一份早报,是这吴全福办书报社后赠送给他的,田野需要找职业。起床拾起那份早报,马上翻阅“人事栏”,希望发现一则“事求人”的广告,但是他失望了,这个世界,好像全是属于女人的,一切招聘职员的广告,不外乎请褓姆,请家庭女教师,请女会计员,请女服务生,召考空中小姐……一切与男人无关,好像世界上正缺乏了女人似地。

        田野失望之余,连国际上的形势动态社会新闻都懒得再看,扔下报纸,爬起床来,环目四顾,在他的心灵上,似乎房间内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细细观察,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缺少,床铺、衣橱、书桌、藤椅,样样齐全,而且都打扫的整齐雅净,这自然是三姑娘的心意。想起三姑娘,他觉得奇怪,邻室竟一点声息也没有,看这个时间,三姑娘照说是应该起来上菜场,跟着就要上打字学校去了。

        平常三姑娘对他大献殷勤,早上替他预备好漱洗水,预备好早点,但今天竟一点声息也没有。

        “这种风月场中的女人,相信多半都是这样的,生活糜烂已成习惯,心思向上,但本性难移,五分钟热度过去,又是依然故我,所以根本就可以说是无药可救……”田野心中这样想着,便用指头转弹板壁重复敲了几次,竟没有丝毫反应。

        “也许,前天晚上答应说回家吃晚饭,后来失约了,致惹得她生气了……”田野心中又想,蓦地,他发现三姑娘给他挂在板壁上的一帧照片竟已失去,这就是他所以感觉到房间中缺少了一样什么东西的原因。再敲了一次板壁,同样的没有反应,田野越出房去,趋至三姑娘的房前,她的大门竟牢牢锁着,论上菜场的时间,她不会出去得那么早,又断然不会无响地就去了,显然是昨夜根本没有回来。

        “自甘堕落的女人……”田野愤懑而说。

        正在这当儿,忽然,门外来了一位陌生人,他在房门外,轻轻叩了两下,高声说:“田先生,霍经理找你,有急事!”同时,又递上一张名片。那张名片却是鸿发公司副理周冲的名衔。上面写着:“请即返茂昌行一叙。”

        “你说是老板找?”田野问。

        “是的,霍经理下条子,都是用周副经理的名片!”来人答。

        田野明白,这是霍天行用的障眼法,即算手下出了事情,可以推委责任,与茂昌公司无关。但是这却是造成周冲揽权的因素,他打发来人去后,自己打水洗完脸,匆匆赶下楼去。恰好碰着三姑娘回来。

        三姑娘艳装打扮,一如昔日操贱业时的作风,她看见田野,并无羞愧的表示,抿嘴一笑,爱理不理的态度,田野以为她的故态复萌,又在外面胡为,这样,便把提携她出火坑的一片苦心,完全毁掉,不禁勃然大怒,高声说:“昨晚上你到那儿去了?”

        “哼,你的火气好像很大!”三姑娘非常冷漠地侧着头说:“你可以在外面玩耍整夜不归,难道说,我就不可以玩耍吗?”

        田野被问得哑口无言,想起前夜的情形,的确使他羞愧,而且,确确的,他没有理由干涉三姑娘的行动,更没有理由用这种责备的态度向她说话,虽然,他曾经为三姑娘脱离火坑下了一番功夫,但是三姑娘也曾经救助他脱离了监狱,论恩怨,两人的恩怨都可以同时勾消,谁也不能压制谁的行动。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你在外面胡为……”田野脸红过耳。

        三姑娘前后顾盼,看过楼梯上下没有人,便吃吃而笑,伸手捏了捏田野的脸颊,态度轻薄,嗲声说:“哟,好青年,你算是妒忌了呢?还是吃醋了呢?我并没有做坏事呀,一夜没有回家,就算做了坏事了吗?你已经两三夜没有回家了,难道说做了两三夜坏事吗?我的好青年……”她说的话,颠三倒四的,而且酒气扑鼻,好像喝了很多的酒,两眼倦惫无神,又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地。

        “三姑娘,你听我说;”田野忽然双手扶着她的胳膊,恳切地说:“我确实不愿意看见像你这样的人,自走毁灭的路……”

        “我也不愿意看见你坠落……”三姑娘有点悲戚,趁机会倒在田野的怀里。“你放心罢,我不会自寻毁灭,昨天晚上有个姊妹生日,请吃酒,开晚会,我们玩了一夜,很痛快地玩了一夜……天底下没有谁是自甘坠落的……你真把我看成这样的女人吗?”

        这几句话说来,使田野也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对三姑娘过于冷淡,试想一个惯在风月场中生活的女人,怎能忍受这些寂寞?独自空守闺房,已近有整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也算是亏得她过了,尤其几次对她失信,都非常难堪,要不然,她也不会收回那帧照片,去彻夜游玩,田野心上蒙上惭愧,责备自己过于忍心,于是他将三姑娘搀扶着,送回到她的房间内。

        三姑娘确实疲倦已极,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于是睡熟了,她又会呼叫:“我口渴极了,请倒给我一杯水,……”她实在是醉了,在大清早怎会喝醉酒吧?显然是一夜喝到天亮。

        田野倒了一杯凉开水,给三姑娘喝下,三姑娘说声“谢谢”便又倒下睡了,但睡着时,又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田野非常难过,想想,又近乎有整个月的时光没有给钱给三姑娘用了,难道说她是经济起了恐慌才起的愁绪吗?

        想到这点,他偷偷打开三姑娘的手提包观看,假如她昨夜是重操旧业的话,那自然手皮包中会有客人付的夜渡资,但是没有,手提包里只有几张零碎的纸币,计算起来,连二十元都不到,这就足可证明三姑娘并没有自暴自弃,并没有做不正当的事情,心中的怒气全消,反而觉得刚才向三姑娘的鲁莽不应该,怜悯的心情重生,掏出一叠约近两百元的钞票,塞到手提包内,替她在枕头上置好。

        这时,他看看熟睡的三姑娘,仍在昏迷醉态之中,脸儿是浑红,有脂粉遮盖着,她不怎样美,但楚楚怜人,说得上“小巧玲珑”四字。

        田野想起,他在被暴徒殴伤,酒醉时,三姑娘都是殷勤体贴给他服侍,现在三姑娘有了同样情形,他又该如何呢?

        他情不自禁,替三姑娘脱下高跟皮鞋,因而看到一双在透明的玻璃丝袜包裹着丰满的小腿。本来在睡觉时脱掉袜子比较舒适。但田野不敢,扶起三姑娘的纤腰替她剥下外套,那件紧窄的旗袍又同样不敢脱,连触动一下也不敢,可算得正人君子了。一切安排好后,田野舒了口气,复替三姑娘盖上一张毛巾被单,拉上窗帘,使屋子里减少光亮,这样田野方才拉上房门离去。

        他不知霍天行又有什么紧急召唤,有命令来是不能不去的,乘公共汽车赶至德辅道中宝丰大楼,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大楼的每间办公室中都是忙碌的,打字机劈劈拍拍的声响充斥各处,出出进进尽是行人。

        来到茂昌洋行推门进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板娘金丽娃,她正叠着两条大腿高坐在写字台子上,态度端庄地正在看阅一份文件,有过一夜的嬉游,田野感觉到和金丽娃的感情像是有了高度的增进,亲热地向金丽娃点头笑笑。

        岂料金丽娃竟恢复了以往冷漠的本性,散闲地说:“老板在经理室内!”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不出是喜悦?是悲哀?

        田野大惑不解,这女人未免过于善变了!推开经理室的门,只见周冲和霍天行俱在。他们正研究一张纸片,看见田野进来,霍天行仍是一片谦虚的态度,观他的脸色,好像并不知道田野和金丽娃彻夜嬉游。

        “田野,你知道懒蛇其人吗?”霍天行说。

        “当然知道,我参加组织,他就是媒人!”田野答,一面窥视他们两人脸色。

        霍天行频频点首,继续又说:“你和懒蛇相识又是谁介绍的呢?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没有加入‘正义’公司以前!”

        田野胀红了脸孔,记得第一次他和懒蛇张兴旺见面时,是吴全福给他指引的,因为他抢了一个女人的手提袋需要找“收赃的”,他还没有开口。周冲即抢着说:

        “是田野同屋的一个人,做书报摊贩的,叫做吴全福,他曾经出二百元的代价,委托我们干掉刘文杰……”似乎不大乐意的神气。

        “那和田野一定是知交!”霍天行平和地说。

        “当然,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这个人非常讲究义气。……”

        “那末,你知道他和懒蛇的交情如何吗?”霍天行又说。

        “同样是邻居,交情普通——”田野渐感到奇怪,他们的话题全搁在懒蛇身上。

        “现在我们想找你的朋友吴全福替我们做一点事,你可以替我们拉拢吗?”霍天行说。

        “实在话,我不愿意介绍任何人……”田野坦率答。

        “田野一直在批评我们的组织不是以正义为准!”周冲胁肩而笑。

        霍天行不理周冲的挑拨,仍然和颜悦色地,一面延请田野坐下,拿起案上的银器烟匝,敬过烟后,又继续说!:“懒蛇出事了!我们现在要找寻他的下落!”

        田野怔了一怔,话是出自霍天行之口,可见得事态严重,懒蛇的性命危在旦夕了。缄默了半晌,才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

        “昨天晚上我们交给他的任务,他不能达成,把我们猎取的对象放走了还不说,而且还把我们弟兄余飞打伤了……”霍天行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张兴旺为人戆直,不会叛变的……”田野说。

        “我早提出问题,我们猎取的对象巧好是懒蛇相别十余年的把兄弟,只怪我们用人不当,误派张兴旺,他不忍心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要放手不干,而余飞却逼着一定要他干,一时起了冲突互相动武,这是情有可原之事……”周冲又以理直气壮的态度说。

        “懒蛇伤了自己弟兄,就此一溜了事,这岂不是目无法纪吗?我没有说一定要怎样处置他!但是却没有理由说是不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呀!”霍天行板着脸孔向周冲申斥:“而且这件事又关系共党方面……”

        “为什么又和共匪发生关系呢?”田野诧异说。

        霍天行眉宇紧绉,似乎不愿意吐露,但碍在形势逼压下,又非得说明白不可,“为程氏母子的案件,我曾答应替共党尽义务,完成两件工作,就抵清这笔帐,没想到第一件就出了岔子……。”

        “放走两个人,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又杀两个人来弥补,这根本不合理,霍老板,我希望你不要过份迁就共产党……。”周冲的语气在挑拨,这个曾受过霍天行恩惠的人,竟随时随地施逞他的阴谋。

        霍天行用狠毒的眼光向周冲睨视,他似乎深悉周冲的用心,但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以绝灭这个后患呢?是畏惧周冲的潜势力吗?或是看在他父亲曾有恩于他的情面份上,不肯“恩将仇报”将周冲惩治?霍天行是一个非常有计算的人,田野猜想不会如此简单,不过相信霍天行还不会知道,周冲非但有夺位的野心,而且还有霸占他的娇妻的野心呢!

        霍天行指着周冲说:“假如你一旦做了首脑,我相信你也不会拿整个组织,所有弟兄的血肉去和共产党拼吧?到那时候,你求息事宁人,何止杀两个人求和平解决,相信你还会大开杀戒呢……”

        霍天行声厉色严,近乎申斥,这点威势又把周冲压倒,周冲虽然有明目张胆的倒戈勇气,但事到临头,不免仍有懦怯的流露,到底霍天行还是个杀人的老手。

        “你知道,懒蛇是我的人马,是我召他入伙的,我和他情同手足……”周冲加入解释说。

        “我现在没一定要把懒蛇怎样,在我们的组织之内,有人逃亡了,我们能不把他找回来吗?假如你也逃亡,他也逃亡,我们将怎能服众,你说得很好,懒蛇是你的人,那么你能负责把他找回来吗?假如不能,那末你还是把这个差事交给田野,吴全福和田野是好朋友,又和懒蛇有交情,利用吴全福去调查懒蛇的匿处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不是‘正义’公司的人,露面出去没有人知道,懒蛇也不会回避,假如是以‘正义’公司的人出去,相信懒蛇会逃得更远,而且还会流血反抗呢!”

        这番话将周冲说的哑口无言,自然他的心中仍是不肯干休的,而且霍天行当着田野的面前对他申斥,确实无地自容,这时机还不是他当面宣布倒戈的时候,他的心中暗自说:“……不过,快了……。”

        于是,霍天行向田野面授机宜,教田野如何利用吴全福去找寻懒蛇的下落。

        十分钟后,田野由经理室中出来,他想脱离这个狐群狗党,明争暗斗利欲薰心的魔窟,也正如周冲的一句话,“时机未到……”目前还得敷衍工作。

        吴全福是必需要找的,不过,他在考虑,是否应该把全盘事实真相告诉吴全福,或是隐瞒着他,仅叫他设法侦察下落。田野一面盘算着,不觉又行到了金丽娃的跟前,金丽娃仍安详地坐在橱台边,手中持着帐单,紧锁眉宇,似乎把全副精神搁置在帐单之上,地上堆叠着全是些准备出口的箱装烟花。她数数算算,一会儿又把手中捏着的铅笔撅开了朱唇,用洁净的齿贝咬着,又伸出纤指拨弄身旁的算盘,一模一样的老板娘神态。一位小职员在帮她忙碌着,上了帐的货品搬移堆在一旁,还用印章盖上号码,盖上“中国制造烟花”等英文字样。

        田野停下脚步,细细欣赏这位风韵年华老板娘的风采,她高坐在柜台上,裙子卷高了,两条腿纤长纤长的,露在外面,三姑娘假如和她比较起来,那简直是相形见绌。论仪态,像金丽娃这样的女人,真适合豪门显要的贵妇,插身在职业凶手群中,为一个职业杀人犯的首脑的妻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田野呆站了半晌,他只想和金丽娃说几句话,但是这几句话又是无从开口的!

        照说,金丽娃在扭转身子来拨弄算盘之时,也应该看见田野呆立在她的身旁,但是没有,她连眼梢都没有抬起,也许她是不愿意再和田野说话呢!

        田野自惭形秽,他自知道是个穷措大,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流浪汉,和一个贵妇在一起,总不大适宜,论在职业凶手的组织中,她又是个发号施令,地位至尊的老板娘,而田野呢,不过是个听命令受遣使的“杀人者”而已。田野怅惘,愁绪地移动了脚步,轻轻越过了金丽娃的跟前,方欲推开那扇玻璃大门。金丽娃忽然说:“你慢着——”她的头仍没有抬起来。

        田野喜出望外,欣然地回过头来,他看见金丽娃仍在继续处理帐务,好像刚才的那句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这样实使人难堪的,田野有点愤懑。

        “我还有事情赶着要办呢。”田野说。

        这样,金丽娃才掷下帐单铅笔,跃下了柜台,裙子把她的腿掩去。

        “你找吴全福办事,大概几点钟可以完毕?”她说,似乎完全知道这件事呢。

        “怎能说一定呢?”田野答。

        “总有个时间吧!”

        “难道说又有什么吩咐吗?”

        “当然,水务局帮办,詹?史格勒有宴会,我邀你出席!”

        “我又是陪客吗?……”田野故作轻松而问:“是采取周末方式,还是以往的方式?”

        “两者相兼!”金丽娃莹莹而笑。

        “那末七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会面如何?”

        “八点——”

        于是金丽娃继续开始记帐,恢复了她的缄默常态,田野算是到得了一个满意的答覆,匆匆而去。

        田野奉命需要马上去找吴全福,他和友人合伙新开的书报社是在德辅中,田野还没有去过,门牌号码也不知道,所以必需要回永乐东街公寓去向他的家人询问。

        田野返公寓后,找着吴全福的妻子,询问地址门牌号码,匆匆再赶往德辅道中去。

        这是一间单开间门面的铺子,上悬一个横额的“忠民福记书报社”招牌,看吴全福的意思,“忠民”两字,是表示他的忠贞,至少他并没有冀图向共匪靠拢,随着政府撤离大陆,就流落到了香港,几年来含辛茹苦遭受的苦难,就靠这两个字,一吐委屈。

        铺面小得可怜,像一条深窄的巷子,里面的书籍还不少,凌乱荒芜,堆得各处皆是,吴全福自己是老板,也是伙计,还兼差打杂的,他和他的伙友都在忙碌整理书架上的书籍,而且吴全福还带来了他的小儿子替他们做搬运工作。

        “吴老板——”田野打趣地叫唤。

        吴全福聚精会神,似乎无暇兼顾他客人,而且“老板”二字,对他又像有点陌生,叫了两声,才徐徐偏过头来,看见田野竟大喜过望,连忙趋上来欢迎说:“啊!原来是田野老弟,真是失迎了,你怎么叫我老板,岂不是开我玩笑?那你岂不变成我们董事长了?啊!来来,我替你介绍我们的两个伙友——”

        那两个人,都是吴全福的老朋友,一个叫汤九斤,一个叫汤冬,是兄弟两个。

        田野看汤九斤汤冬兄弟两人,一个是斜眼,一个是耳后见腮,绝非正人君子的相貌,吴全福为什么会和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呢?不过吴全福既相信他们,而且把他们当做好朋友看待,田野心中虽然不乐,但是也得敷衍敷衍和他们应酬寒暄一番。

        这兄弟两人,知道吴全福开书报社的资本是由田野供给的,尤如看见贵人光临,媚谀奉迎,惟恐招待不周,一个递茶,一个递烟,忙得不可开交,田野自从流落香港后,过惯贫贱生活,处处遭人白眼,一时被人这样恭维法,很有点不大习惯。而且心理上反而起了反作用,对他们兄弟两人的行为,甚为鄙视,敷衍过后,便保持缄默,汤家兄弟见田野的态度不正常,便识趣地相告走开,回复做他们的工作。

        田野待他们走后,低声向吴全福说:“这样的人,你怎会和他们合伙做生意?我看他们的相貌不正,小心上当才好哟!”

        吴全福初时一楞,继后领悟田野的意思,不禁呵呵而笑,说:“人不可貌相,我们怎用相貌去分辨一个人的善恶?你以前也曾说过,这个社会的眼睛是势利的,只重外表不重人,这是一种极大的错误,我们怎可以覆蹈这个错误?”

        “我说只重衣冠不重人,是指衣着装饰而说,并非是相貌,你怎样交朋友有你的自由,有你的主观,我无权干涉,但我是劝你,当心是善意的。”

        “你过虑了!”吴全福仍坚持己见说。

        田野便以一笑置之,继着说:“你现在有空吗?可否和我到外面去跑一趟?”

        “有什么事呢?”

        “出去再说!”田野的态度严肃。

        吴全福知道田野素来是不大爱开玩笑的,便将应做的事情给汤家两个兄弟交待一下,原来,他们的书报社还准备做“出租小说”的业务。吴全福正在编排书册的号码呢。

        他们走出到门外,田野边走边说:“首先,你不要大惊小怪,我需要你帮助我找寻懒蛇张兴旺……”

        果然不出所料,吴全福乍听之下,就楞楞地表示惊奇:“你有什么事情呢?”

        “你还是少问为妙,反正事情关系重大……。”

        “懒蛇住的地方就在我们公寓的背后,你已经去过一次了,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呢?”

        “不!懒蛇已失踪了。”田野说。

        吴全福大为惊奇,他渐觉得田野的态度神秘,怀疑他和懒蛇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末你急着找懒蛇干什么呢?”他问。

        “不瞒你说……”田野只有捏造故事了:“我和几个朋友集了一点资本干走私的买卖,货物交到懒蛇手里,言明是应当今天交款的,没想到他的人竟失踪了!”

        “唉……”吴全福跺脚叹息:“这种坏人你怎么可以和他混在一堆,那真是迟早要上当的!”

        “所以我就是要急着把他找出来!”

        “唉,”吴全福的那股婆婆妈妈脾气发了,便不断地埋怨田野做事孟浪:“你这年轻人也是不守本份,天底下这么多的事情都不做,偏偏要干走私的勾当,要知道这年头的人心险恶,没有几个人是靠得住,你要多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才好哇……。”

        “现在不是说这种不派用场的话的时候了,朋友都逼着我去取款,你还是快帮我忙去找懒蛇吧!”

        “放心,懒蛇这人不够朋友,我把你看作我的手足兄弟一样,他骗了你就等于骗了我一样,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不可!”吴全福是个直肠直肚的人,边说边走,回返至永乐东街,由公寓旁的那条狭巷进去,拐湾就可以看见懒蛇所住屋子的大门了。

        田野说:“我不便进去,因为也许是懒蛇狂嫖乱赌把钱弄光了,所以匿藏起来,他看见我一定会回避,你只要找到他的踪迹,就来告诉我好了——哦,你最好说是你的私事,不要把这事情吐露出来……。”

        吴全福拍着胸脯说:“放心,我有我的一套。”说完,就大摇大摆向屋子走了进去。

        田野燃着香烟,闪在巷口静静地等候,他的心情忐忑,在考虑假如把懒蛇找出来之后,霍天行会对他怎样,他记得九大戒条上有一项,就是不服从命令者死,懒蛇算不算是不服从命令呢?如把他找寻出来,而又送掉他的性命,那他岂不是就成为杀懒蛇的凶手么?这一来,相信吴全福也不会原谅他了。

        五分钟后,吴全福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胁肩双手一摊,表示懒蛇不在,证明失踪的事情并不假,他说:“不要紧,懒蛇虽是光杆,但是我知道他有亲戚在香港,总是躲藏到亲戚家里去了。对面的横巷间,有一个周妈妈洗衣店,是替懒蛇包洗衣裳的,也许会知道底细,我去找她去!”

        吴全福转出狭巷,又迳自向一条狭小污秽的横巷行去,那巷子的路面是用破碎的石板块砌成的,缝隙中积满水垢,全是那些不爱清洁的居民随地倒水所致,吴全福闪闪让让,走到一家破落屋子门前,那门口上还悬有一块小小的招牌,写着“周记洗衣店”字样。

        吴全福在门前扣门,不一会,那破木板门“呀”然拉开,探出一个满脸绉纹,老眼蒙惺的老太婆来。她向吴全福注视了半晌,才裂大了仅剩下两三颗牙齿的嘴巴,说:“吴老板,有什么事?”

        吴全福说:“周妈妈,我情请问你一件事,懒蛇那里去了?知道吗?”

        “啊!到今天,你已经是第三个人来问这件事了,你们和他是好朋友,到什么地方去还会不知道吗?来问我这个老太婆,未免使我太奇怪了……。”

        吴全福也感到奇怪,在先的两个人会是谁来探访懒蛇呢?又恰好这么巧,迟不来早不来,刚等到懒蛇失踪,便寻到周妈妈的这条线索上。“起先的两个人是什么人呢?”吴全福又问。

        “谁知道?……都是不三不四的……都不认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

        “那末你能告诉我懒蛇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或是住到什么亲戚家里去了!”

        “你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吗?”

        吴全福又不得不另编故事:“……懒蛇借了我三百块钱,现在我有急事要用,要找他讨债呢!”

        “啊,这样吗?那末你快去找他吧!懒蛇这两天很有钱,他昨天晚上给我一百块钱,关照过我,任何人找他都要推说不知道……”

        “那末,你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吴全福露出喜色。

        “不知道……”老太婆说话老是颠三倒四的。

        吴全福再怎样追问下去时,周妈妈总是推说不知道。于是,吴全福只好作罢,他由原路出来,向田野说:“这老太婆刁钻得很,已经受过懒蛇的贿赂,什么话也不肯说!”

        “那我们也可以用钱去买动他!”田野说。

        “不必!”吴全福说:“我们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呢?懒蛇专走收买地赃的路子,我们多跑几个路子,不难把他的去处找出来——他这样的用黑吃黑的手法对付朋友,实在太不应该,我必定要把他找出来,放心好了!”于是吴全福又建议田野至摩罗地街,那些收购赃物的地摊去打听消息。他平日和懒蛇甚少接触,也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戚友,这样的找寻法的确是很渺茫的,但是吴全福做事向有一股傻劲,而且又是为着田野,所以毫无怨言地奔走。

        摩罗地街接近石板街一带,连地摊有铺面的旧货店,大大小小数十家,差不多主要的都是做收购赃物的生意。吴全福知道懒蛇和这些地摊的关系非常密切,不厌其烦地逐家查问:“你们最近看见懒蛇张兴旺其人吗?”

        “不知道……”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似乎好像被懒蛇关照过,拒绝作任何答覆。

        “我看这样追问法,非常渺茫……”田野失望之余带着埋怨的态度说。

        “不要紧,”吴全福说:“懒蛇跑不了,我偷偷告诉你吧!这是个秘密!懒蛇还是个‘杀人团’的黑组织人物,上次因为你和刘文杰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我也曾经设法找懒蛇出来,替你讲话,后来刘文杰溺水毙命,我还相信是懒蛇下手的呢……”

        “这有什么用处呢?”田野被说中了心病,忙加以阻止。好在他将正义公司说成“杀人团”,可见得他并不清楚道个组织的底蕴。

        “不,据我所知道,‘杀人团’的组织甚严,不轻易让人脱离的,在必要时我还可以找到这个黑组织去,凡是这种黑社会组织的人,都是非常讲义气的,自不容许手下人有什么欺诈邪盗的行为,一定可以把他追出来……”

        田野不断摇头,表示否决吴全福的见解,因为他就是“职业凶手”组织里派出来找吴全福的,而吴全福又要找到“职业凶手”群里去,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但是他又不便加以解释,只说:“等你找到‘杀人团’的时候,我已经把懒蛇找出来了!”

        “不,‘杀人团’是不轻易脱离的,有线索,马上就可以找出人来!”吴全福坚持他的意见。

        “别胡闹……”

        “噢!我想起来了!”吴全福突然击掌,带着兴奋的说:“在去年的时候,懒蛇曾经委托他的远房侄子介绍事情做,那小孩子,约十三四岁——”他用手比了一比,约有胸脯那么高:“我给他介绍到一间书报社当报童,事隔有一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间书报社里!”

        “这倒是很好的线索,我们不妨去查查看!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统一码头前面……”

        于是,他们又匆匆由摩罗地街赶下山去,统一码头位在干诺道中,那间书报社的名字是“华森记”规模相当的大,吴全福找到了他的朋友徐友禄,正是管理发行部份,和管理报童的。他虚作寒暄之后,说:

        “张球这孩子还在派报吗?”

        “啊!在的,这孩子聪明灵俐,现在已经可以管理一地区的直接订户啦!”

        吴全福充满的兴奋,觉得并没有白跑。“他是住在书报社吗?我想找他有点小事情!”

        “他大概晚间六七点钟回书报社吃晚饭!”

        于是,吴全福算得到了一个结论,可以由这条线索搜寻懒蛇的下落,告辞出来,向田野说明详情。

        田野说:“我在八点钟还有公事,那末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句话!”吴全福个性耿直,复又说:“不过,我感觉你急着找懒蛇的问题并不一定如此单纯!”

        “别不相信朋友,我的脾气和你一样,一就一,二就二,从不说假话!”

        田野和吴全幅分手后,马上打电话至茂昌公司向霍天行报告侦查的经过情形。他说:“进展得非常渺茫,恐怕没有结果!”

        霍天行说:“尽力量去做,假如要用什么钱,向我支取,不过要特别注意懒蛇是周冲的死党,小心他从中拦阻——同时,今天晚上金丽娃需要用你,约会不要忘记!”电话便挂断了。

        田野并不担忧搜寻懒蛇的事成抑或事败,他诧异金丽娃和他之间的问题,简直是公私均混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一个约会属于公?那一个部份属于私?而且每一件事情都似乎是出于霍天行的主使,他当不会蒙在鼓里吧?那末金丽娃和周冲的事情又将作怎样的解释呢?

        距离约会的时间尚远,田野想起了三姑娘,不知道她发酒疯发得如何了?便赶回永乐东街去看看。

        踏上楼梯,迎面便碰着了二房东阎婆娘,她裂大了镶满金牙的嘴巴向田野直笑,这样的笑法当然是有因素的,也许是该付房钱的时候到了。她说:“田先生,请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忘记日期啦……”

        “我知道,该付房钱了……”田野说。

        “哟,田先生真是多心,我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因为牙科医生约好我六号去看牙齿的呀……”她还要辩赖。

        “你的房间内不就挂着一个日历吗?”田野指着她的房间说。

        “……我好几天忘记撕了……”阎婆娘胀红了脸。

        “今天就是六号,”田野说时掏出钞票。“我该付房租了!”

        阎婆娘有点尴尬,裂大了嘴巴也不知是喜是惭,那贪婪的眼,圆溜溜地瞪在他那叠钞票上,看田野数点,那房租是每月付上期一百四十元。

        当田野的一百四十元交到阎婆娘手里时,阎婆娘的金镶牙闪露了灿烂的光,眼睛坎在鱼纹里绉成两条眯缝。吞吞吐吐说:“田先生,你是知道的……现在公寓一切都改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公寓,装修楼板,加添电灯,粉刷墙壁……种种,差不多已经花了近一千元……”

        “你的意思是要加房租?”田野沉下脸色,对阎婆娘贪得无厌的丑态感到厌恶。记得在装修房屋时,田野也曾无条件付给她一笔款子,作为修理公寓的费用,岂料现在她竟借此机会要加房租了。

        “我并非是要加房租……可是,您是知道的,现在百物都在涨价,隔壁的童二奶奶的屋子,比我的更破烂,又脏又不通空气……她的一间小房间,比你的还要小个三分之一,就要租个两百多块钱……”

        “好吧!少罗嗦,你要加多少呢?”田野不耐烦地说。

        “随您给吧!田先生,我真不好意思……。”

        “你说——”田野以命令式。

        “我……我,我不好意思……”既要钱,又不敢肯定作主意,这种人在社会上是最没有出息的。

        “好吧!”田野忿然,又数出一百元掷到阎婆娘的手里。阎婆娘打恭作揖,乐不可支,但田野复又说:“不过我关照你,房租我加给你,但是其他的人就不许加了!”

        阎婆娘有点惶恐,但又不敢不从,笑着口脸唯唯应从了事。数点着钞票,回房间去了,田野不断地摇头,认为这种剥削贫穷的社会寄生虫,假如“正义”公司是以“正义”为旨,那末这种人就应成为“正义”工作的对象。他舒了口气,行至三姑娘的房前,只见那门已锁上小铜锁。三姑娘竟是外出了呢。在早晨的时候,她酒醉成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到下午,便又外出去了,那自然又是四出闲耍,这女人的个性,不安本份,不安于家,已是由此可见。田野深为失望,假如三姑娘为社会的利欲引诱,再度回复了她过往的糜烂生活,那就是枉费了他救助她脱离火坑的一番苦心了。

        和金丽娃约会的时间尚早,吴全福的侦查工作不知道又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田野回到自己的房间内,燃着香烟,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确实有许多地方对三姑娘不住,也许就因为这样,三姑娘感受到许多无谓的痛苦,起了变态心理,需要到外面去找寻刺激,这些罪恶、仍应该由他负责。

        想到金丽娃,田野便深深吁了口气,她是个可人儿,但是又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周冲意图占为己有的脔肉,也可说是使“正义”公司随时可以爆炸分裂的导火线,她真是个毒蕊,假如田野也想插身其中,那真等于自己要向火坑里跳!

        田野渐感孤单,每个和他相接近的女人,似乎都有要求,不接受即要离去。这只怪天底下人就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就会发生感情,就会有所企图……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感到心情紊乱,而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他所企求的,他的对象竟还另有其人呢,那就是桑南施了……

        “唉……”田野重重叹了口气,跳下床去,他决意摆脱这些烦恼,不再多作无谓的胡思乱想,检出两件换洗的内衣,走进了浴室,洗了个冷水澡,顿时精神焕发,穿上新洗干净的西装,差不多已经是七点多了,假如吃过晚饭之后,便刚好赴金丽娃的约会了。

        田野想着,便匆匆下楼而去,踏落街面便听得有人向他呼唤:“喂,田野,这边来!”原来竟是周冲呢!他坐在一架停放在街口的汽车内,似乎已经是守候了很久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知道田野回返公寓之中呢?可见得他一直在追踪踏在田野的后面,田野听周冲呼唤,又不得不走过去。

        “进汽车来,我送你去!”周冲的语气又是属于酸性作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的?”田野跨进了车厢。

        周冲撅嘴一笑,算回答了田野的问话,他开动了汽车时,又说:“现在时间尚早嘛,七点二十分,还有四十分钟,你应女人的约会,都是如此的守时吗?”

        “不!我还没有吃晚饭!”

        “好吧,那末我还可以陪你吃一顿晚饭顺便谈谈!”于是,周冲便摆掉了他的主题,驾着汽车,边说:“懒蛇的事情怎样了?”

        “仍在继续侦查!”

        “不过,你知道懒蛇是我的人马,霍天行正在尽量瓦解我的势力,你对这件事不必太认真了!”

        “但是老板的命令我又怎么不听呢?”田野表示无可如何说:“依周兄的意思,我应该如何呢?”

        “敷衍了事!”周冲说。

        田野豁然大笑:“周兄未免看得太简单了吧?我没有忘记戒条,不服从命令者死……”

        “饮水思源,我希望你别忘记了是谁拉你入‘正义’公司的!”周冲冷冷地说。

        田野笑笑,继后又说:“饮水思源,我倒忘记了请问周兄,你是怎样进‘正义’公司的?”

        这一反问,使周冲非常尴尬,恼羞成怒,向田野瞪了一眼,以后就缄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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