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行一楞,但很快地回复冷静,随手掩上经理室的玻璃门,复掏出钥匙把他自己的办公室门打开,招呼田野进内。田野虽然也曾进过这办公室一次,初时并没有发觉这间办公室有什么特别,但在这会儿细察看四周一切设计都特别俱有用心。四周密不透气,壁墙都装有隔音板,墙腰以上,全是磨砂玻璃,室外的光线强,室内的光线弱,任何人在外面走过都可以清晰看见,假如谁想在室外偷听室内说话,马上就可以发现。霍天行说:“你应该冷静一点,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遍!”
田野便把在青山如何找着了懒蛇,懒蛇怎样逃亡,他怎样追赶劝告,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恐怕要惹起周冲误会……”霍天行矜持着,两眼灼灼地不断思索。
“我认为对周冲倒可以解释,懒蛇的尸首仍搁置在沙滩上,身上没有弹孔,分明是摔死的……我担忧还是你和钱庚祥的问题,你和周冲的问题,我想批评你,不知道你愿意接受否?”他鼓足了勇气说。
霍天行仍然保持他的安静常态。“你且说,我是最乐意接受批评的——。”
“……就是懒蛇所说的话,你赤手空拳到达香港,为了想建立‘正义’公司,不惜以尽量利用钱庚祥,投资、合股……等到羽毛长成后,便将他一脚踢出门外,霸占了他的产业,而且还用尽种种恶劣的方法将他谋杀灭口……这种手段未免太恶劣了……”
霍天行豁然大笑:“你岂可以听片面之词,而武断我的人格行为?我在芝加哥干‘职业凶手’十余年,回到香港,会是赤手空拳吗?——你知道我和钱庚祥是怎样认识的吗?老实告诉你,他因为事业失败,投海自尽,我从水中把他救起来的,不错,他有两家亏债累累的公司,茂昌洋行、鸿发公司,我把它收买下来……”霍天行说时,打开了他的保险库,取出两份售卖契约,递给田野观看,果然的,是售卖过户的,但条件之一,为仍聘钱庚祥为该两公司的经理。霍天行为总经理。“我投资下去,替钱庚祥还债,援救了他的厄运,替他逐步把事业重新建立起来,但我的兴趣,当然不会做一个生意买卖人,我要在我的本行上谋发展!所以附设开办了‘正义’公司。这自然与‘茂昌’‘鸿发’都不发生关系,非但不发生关系,而且对钱庚祥还保守秘密,但是纸终归包不住火,我和钱庚祥朝夕相见,接触频频,终于被他窥出蹊跷,但我把他当作亲兄弟一样的看待,把整个秘密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邀他合作,利用他在黑社会的地头上有点势力。可以对事业有帮助,岂料钱庚祥竟以怨报恩,自此便和我拆伙,要我将‘茂昌’‘鸿发’两公司无条件归还于他;而且‘正义’公司也有条件的分给他百分之十五的利润——这种人,可谓狼心狗肺,比畜生还不如,你且看他由自杀而到今天,汽车、洋房、保镳、大小老婆全有了,他的钱由那儿来呢?还不是在我霍天行的头上敲诈勒索吗?初时我还愿意忍受,因为饮水思源,‘正义’公司是利用他而组织成功的,但是钱庚祥贪得无厌,得寸进尺,除了向我勒索以外,还不断地在我的手底下人中挑拨离间,冀图捣毁我的组织,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用心,原来他看见‘正义’公司有利可图,想另树门户,将我们‘正义’公司的人全网罗去,让他当老板……”
“所以你便下决心,要把他解决了!”田野插嘴说。
“你认为这个人不该杀吗?”
霍天行说得头头是道,田野提不出反证,只有半信半疑地踌躇着。
霍天行又说:“也许金丽娃也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很好的助手,名叫范恩泉,外间传说,他因为叛变逃亡被我杀死了,实际上这事情很冤枉,罪魁祸首应该是钱庚祥,他不择手段向我的手底下人同事间,挑拨离间,把我们的团结性逐步瓦解,中了他的毒的人,意志动摇,竟甘心做钱庚祥走狗……”
“所以你先把他杀了……”田野有兴师问罪之意。
“不!你听我说下去!钱庚祥怂恿范恩泉脱离我的组织,他们要自成一间叫什么‘正气’的公司,但是他们要组织公司,又顾忌到我会和他们为难,所以便先要设法压制我,而且还有意先把我的正义公司弄垮!钱庚祥出了毒计,他知道我有关正义公司的机密文件全放在这个保险箱内……”霍天行说时,随手指着他坐位背后的一只保险箱,又继续说:“他便用了甜言蜜语哄骗范恩泉,要委他为总经理,范恩泉为利欲所惑,居然死心塌地为他做泯没天良的事情,在深夜偷开我的保险箱了……”他歇了口气。脸上露出骄傲阴森的笑意:“但是,田野,不瞒你说,我从事杀人的职业十余年以来,对人类的心理有透澈的了解,处理任何事情,小心翼翼,尤其在组织方面更是设计周详,丝毫不漏,我这只保险箱,不是平常的保险箱,里面有机关装设,那可怜的范恩泉,泯没良心做事,不幸竟触电而死了……”说到这里,霍天行脸上露出懊丧,深深叹了口气,又似恐吓地说:“……说老实话,范恩泉的确是个好人才呢,年轻、英俊、大学生,和你差不多——田野!”
田野又起了怀疑,他刚才眼看着霍天行开那保险箱,那方式和平常的没有两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霍天行却说保险箱内有特别装置,是否在卖弄玄虚呢?
“钱庚祥最恶劣的地方,就是乱造谣言,他曾经制造谣言,说我的妻子金丽娃和周冲有染,在后范恩泉死了,他又制造谣言说金丽娃和范恩泉通奸,我因妒嫉而把范恩泉杀死……”霍天行渐露出愤懑。“像钱庚祥那种人,我置他于死地,并无罪恶,好像你要处死刘文杰是一样的!田野,你认为对吗?”
到这时,田野实感到无话可说:“不过,我认为……”
“我知道你是说周冲的问题,”霍天行抢着说:“假如我像你所说的那样嗜杀成性,我大可以早就干掉周冲,何需要还把他留到今天?”
“我听说周冲的父亲曾经是你的恩人!”田野说。
“不错,我知恩图报,所以收容了周冲,虽然他有种种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始终还是看在他先父的脸上,原谅了他!可见我的为人是恩怨分明,不忘本的,谁待我有好处,我不会把他的恩典忘去,谁与我结仇,我也寝食不忘……”这话是带着恐吓性的,他瞄了田野一眼。“同时,任何谣言对我没有损害,动摇不了我的意志,我对金丽娃的情爱始终如一,我明了她的个性,相信她的人格,试想我不到六岁就和她生长在一起,她的个性、为人,我还会不清楚吗?”
这对田野是一种讽刺,因为他听信了谣言,怀疑了金丽娃的本质,但处在当事人的霍天行,那对他的妻子始终敬爱如一。
“他许我的观念错误!”霍天行又说:“但是纵然有错误,我也至死不会后悔的,在我的生命里面是从没有‘后悔’两字的,这就是我的人生观——”他把话题渐渐转移了方向,一面在保险箱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给田野斟满了一只高脚玻璃杯。“我明白你对我不谅解的原因。任何案件在未成事之前,我都不肯告诉你,这原因我已经请金丽娃转向你说过……”
“我知道,为了怕我们胆怯,要我们做一只盲目凶恶的猛兽!”田野哑然失笑:“这些,便是你们夫妻俩人的处事哲学。”他将酒一饮而尽。
“你能明了更好,只要明了了之后,便无需要守秘密了!”他复又将田野的杯子斟满:“懒蛇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你只要把地形画下来,我明天就去收他的尸首,周冲方面,由我去解说,实际上这次追寻懒蛇,我本可以派任何人去,但是我要试用你的才干,看看你的本性忠厚与否?经过这次考验以后,我要多给你机会发展你的才能呢……”
田野有苦说不出,缄默地听着,这时要提出脱离“正义”公司的勇气也告消失。
以后,喝了几杯酒,霍天行便大放厥词,如同疯人狂语,他说将来他的正义公司要扩到大陆上去,举凡中国的各大都市,都一律要成立分公司……。因为世界上正需要正义!正义公司就是社会的真理。
“……你不过向社会施以报复罢了……”最后田野借着酒意说。
田野辞出“茂昌”洋行的时候,巧好碰着丁炳荣,他需要找秃头大汉余飞调查懒蛇当时放生他的把兄弟情形。丁炳荣告诉他余飞是留在石板街“鸿发”仓库养病。
丁炳荣似乎已明白了田野的心事,临别时他向田野说:“……我虽然是周冲介绍入组织的,算是周冲系内的人,但是我仍然同情霍天行,他是正人君子……”
田野对“正义”公司的内情更觉得复杂,尤其周冲和霍天行谁是谁非更是无从批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把田野弄糊涂了。他到达鸿发仓库,果然的就找到了余飞。
原来那间“鸿发”仓库,除了那座宽敞的贮货仓以外,由那条狭窄的走廊进去,前面好像另有天地似的,有着一间非常像样的办事间,通出去,就是么地大街,门面相当的大,看上去,谁都会以为那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买卖的店铺,谁会猜想得到,它竟是“职业凶手”的总机构呢。
在办事间与仓库的中间,由走廊的夹缝甬道通过去,又有着许多间隔的房间,多半为一些单身的“职业刽子手”居住,也就是“正义”公司的宿舍,田野就在这里找到了余飞。
余飞的秃头上还缠着了染有红药水的纱布,精神疲惫,他还不知道懒蛇已经丧命,以为田野是来慰问的,便把当夜懒蛇如何叛变的情形详细述了一遍。他所说的,和懒蛇所说的大同小异,并无故意捏造,不过余飞郑重声明说:“本来我们‘正义’公司的规则一往如此,像军事行动,在行事之先,一切事情严守秘密,等到展开行动之际才宣布任务……一旦遇上这种事情发生,是在所难免,亲弟兄不互相戮杀,人同此心,我非常同情懒蛇,但当时,他发现了那将要被杀者就是他的把兄弟时,并没有和我商量,即马上向对方呼喊,警告叫他从速逃亡,我不知内里,还以为懒蛇发酒疯,自然马上拦阻,但懒蛇就向我袭击…”
“那末他的把兄弟逃脱了吗?”
“当然逃脱,因为这次的行动是特别‘狙击’,把握着时机用枪射击,在千钧一发时,他突然这样惊动对方,怎会不逃脱呢……”
“是个什么人呢?”
“是湾仔区的地胆谭玉琴,这个地痞流氓可说是无恶不为,收规、勒索、敲诈……凡是在湾仔地区下阶层谋生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干这件案子也是那些小贩们联合起来委托‘正义’公司干的……”
“嗯……”田野心中起了疙疸。懒蛇为救谭玉琴而牺牲了性命,谭玉琴既是个无恶不为的流氓,他既逃生,自然要为懒蛇复仇。将来的麻烦也是难免的了。
“懒蛇仗着周冲给他撑腰,平日在‘正义’公司里就是横蛮不可理喻的,这次的事情我一定要求霍天行给我好好办理……”余飞又说。
“懒蛇已经死了……”田野露出懊丧的神色说。
“死了?……那霍天行处罚得又太重一点,恐怕周冲会生误会呢……”余飞也颤悚说。
“不,他逃亡坠岩死的……后患还是在他的把兄弟谭玉琴身上!”
金丽娃忽然出现在他们的房门前,她可能是奉霍天行的命令而来的。
“谭玉琴的事情霍天行正在严密注意中,这个地痞流氓当然不能让他逍遥法外。”金丽娃忽然插嘴说:“不过这姓谭的,自从那天起便藏匿起来躲避风头!霍天行说过,只要他不逃出香港,就无论如何,必定要把他找到!”
田野心中紊繁,不愿意和金丽娃多说话,再安慰了余飞一番之后,便告辞退出宿舍。
但金丽娃却跟在他的背后,追上来说:“田野……也许你对我还有什么误会……”她回头看了背后的余飞,自然,说这些低声下气的话,她是不希望给手底下的人听见的。于是她替余飞将房门掩上。是时,田野对走出走廊,金丽娃复又追上来说:“关于钱庚祥的案子,我希望能和你详细解释一番!”
“霍天行已经解释过了,”田野继续行出办事处:“我现在非常能懂得我们的行事计划,我不过被利用作饵物而已。假如事成,那是‘正义’公司的大患除去;假如事败,了不起霍天行花几个钱,帮助我逃亡海外,更不幸逃亡不遂,也不过牺牲一个人,坐个三五年监狱。现在,我觉得为‘正义’公司牺牲是属于正义的,有价值,牺牲是值得的,所以无需要多作解释了!”
田野的话,句句带刺,使金丽娃非常难堪,碍在办事处尚有职员留在,金丽娃不得不以最大的能耐忍受。她反而自动挽着田野的膊胳。装做若无其事地行出了办事处。走到了么地大街之后,田野又冷冷地说:“霍太太,难道说,你不觉得流言可怕吗?关于你和周冲,和范恩泉……”
“一个人只要行得稳,立得正,就什么也不怕,流言只是流言而已,你的行为正直,于心无愧,流言就会流过去。”
“但还是忌讳一点比较好!”田野瞄了瞄她挽着他膊胳的手一眼:“因为我不愿意卷进这个旋涡。”
“我知道你是在怕周冲!”她开始用软的攻势:“实际上周冲的事情可以由霍天行来解决。”
“我正如你所说,行得稳,立得正,任谁也不怕!”
“我请你喝杯酒如何?”金丽娃嫣然一笑:“我看你的精神萎靡!”
“今天并非周末呢,霍太太!”
“我们不喝狂欢的酒就是了!”
金丽娃缠着,田野是无法拒绝,她俩走进一间洋水兵聚集的“金猫酒吧”,那地方除了黄毛蓝眼的国际人士外,就是些打扮妖形怪状的“咸水妹”。说话的声浪杂在播唱的音乐里,是怪腔怪调的。烟幕沉沉,显得有点时烟瘴气,田野对这种场合不大习惯,但金丽娃却无所谓,她连陌生的洋水兵都打招呼。
找到座位之后,“吧女郎”过来,金丽娃要了一瓶“威士忌”,这时候,田野觉得金丽娃的态度不大正常,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致。她满满地斟了两杯酒,举杯一饮而尽,那种放荡的情形,把她往日的贵妇风度完全丧失,田野非常看不惯,不由渐生厌恶。
“在这种地方说话最好,闹哄哄的,谁都顾着闹,顾着疯,为找寻刺激而来,谁也不会注意的,让我们尽情放怀谈话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金丽娃放荡不羁地又把她的杯子洒得满满的,看见田野兀坐不动时,又说:“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既然到酒吧里来就要适合环境,不要像木头人一样的对任何人仇视,要知道进酒吧的并不一定都是坏女人,也不一定是淘金而来,常常有许多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到这里来找寻暂时的刺激呢……”
“难道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来看你找寻刺激吗?”田野冷然说。
“不,我要告诉你,我们除去钱庚祥的经过!”酒吧中的音乐非常吵耳,她将椅子移近了田野。
“霍天行已经解说得非常清楚了……”
“不,案情的经过他没有说。因为他留在钱庚祥公馆中斗牌,我才是指挥行动的主持人,所以必需要由我解说……”
“但计划的还是霍天行,不是吗?”
“当然!”金丽娃又啜了一口“威士忌”说:“记得第一次在劳力士税务司的晚会里,的确是利用你做饵以分散钱庚祥对我们的注意力,要知道,钱庚祥在黑社会里有相当的潜势力,而且‘正义’公司所有的员工,他全了如指掌,所有一切的老人,别想有一个能够和他接近,只有发现生脸孔才使他莫测高深,当时,他误会霍天行借用‘正义’公司以外的‘职业刽子手’向他进行暗算,所以引起戒心,马上去展开对你进行调查,搜索你身上有没有凶器……第二次在‘沙利文’餐室,钱庚祥招集他的弟兄商讨筹备‘正气’公司的事情,我们又利用了你,那时候钱庚祥已调查过你是新入伙的人,因为新伙的人没受过他的谣言蛊惑,随时会盲目冲动行事,所以他向你提出警告……实际上,当时霍天行并没有决意要把他除去,只希望恐吓他一番,以打消他组织‘正气’公司的念头,但这人已利欲薰心,在霍天行处学会了些许职业杀人的皮毛,便想自行一家,发洋财,横行天下,等到霍天行发现他至死不悟时,便下决意要把他除去了!”
“你比霍天行解释得更圆滑,”田野说:“假如钱庚祥要先下手为强的话,便先拿我开刀,于正义公司无损!”
“不,我们并没有牺牲你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用那么多的人给你掩护了!”金丽娃正色说:“钱庚祥做寿的那天,便是我们决定了他的死期,布置已经完善了,我的同学龚夫人开晚会,你知道,我约你参加这个晚会,就是要晚会中所有的宾客证明你并非杀人凶手,钱庚祥自杀的时候。你正好在晚会里……”
“你怎么说钱庚祥自杀呢?”田野有点迷惑。
“这是我们的布局——那天晚上,霍天行和我们‘正义’公司的法律顾问魏崇道律师一起参加钱庚祥的宴会,周冲在福兴楼喝酒,余飞至麻将馆赌博……凡‘正义’公司的人全在公共场所里有人替他们证明留在的时间,我们的这种做法,是否爱护员工?是否有出卖员工的企图呢?”
田野不能答覆便说:“那末谁向钱庚祥下手的呢?”
“开始的时候,我们利用你和沈雁两人,在钱宅门前惹事寻衅,把钱庚祥的保镳打手,全吸引开。霍天行和魏崇道两人却在钱宅内借赌牌为名,和钱庚祥谈判,霍天行压迫钱庚祥将‘茂昌’、‘鸿发’两公司的售卖契约上的条文更改,即将委钱庚祥为该两公司经理的条件删去,否则便要当在众宾客之前,宣布他当年自杀被霍天行从水中救起,及收买他两间公司,替他偿还债务,任用他做经理的情形……全部向宾客公开,条件就是删去条文——”
“这手法相当的辣呢!”田野叹气说。
“钱庚祥已经是社会上有财有势,有体面的人了,他的性格是孤高自赏,自认为了不起的人,怎能当在宾客之前,坍下这个台,而且条件并不苛刻,只不过是剔除他聘任为经理的条文。他本就要脱离这两间公司,以为把条文删去,等到宴会之后,再和霍天行论理……于是他便中计了!”
“是谁下手逼他自杀的呢?”田野再问。
“那契约是一式两份的,一份由钱庚祥自己保管,他在脱离了‘茂昌’洋行之后,自行在德辅道中段租了一个写字间,作为他的‘正气’公司筹备处。那写字间本有着一个工役住在那里看门的,我们用尽了千方百计,送了两张‘京戏’戏票,给那工役陪他的女朋友看京戏去,那间写字间、便成了真空,钱庚祥的保镳打手,又全追踪盯在你的身上,钱庚祥逼在眉睫之急,更没有考虑到我们预先布置下的阴谋,独自驾着汽车到他的写字间去了,但周冲和余飞却预早埋伏在内……”
“你不是说周冲喝醉了酒,余飞在麻将馆赌博吗?”
“福兴楼酒家全是厢房,周冲喝醉酒是假的,他原是这间酒家的熟客,占据了一个厢房饮酒,喝醉了,自然没有人去理了,于是他由窗子间溜出去,……余飞却输光了钞票,回家去拿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干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觉惊天动地的案子!案子完成后,周冲又在喝酒,余飞又在赌博!”
“好辣手!”田野吁了口气。
“我们的布置如此周密,时间算得如此准确,还会露破绽吗?”金丽娃说时,略露出骄傲。“钱庚祥在他的办公室中,取出他的契约后,便高高悬吊在天花板上,谁说他不是自杀吗?”
“假如契约失去了,岂不是就露出破绽了吗?”
“不!契约让它留在桌子上,便可以证明钱庚祥是因为内心惭愧而自杀的,而且喝醉了酒,又可能是酒后神经错乱,加上天良发现所致——这笔帐,只有钱庚祥的太太肚子里明白,但是找不出毛病,她也无可奈何……”
“但是钱庚祥有黑社会势力,这个祸患怕不会就此而了吧?”
“哼!‘蛇无头不行’。钱庚祥的一批全是乌合之众,把他们的蛇头砍掉了,其他的还不是一哄即散,况且钱太太还有不名誉的把柄落在我们的手里呢……”金丽娃说至此间,竟忽然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兵,歪歪倒倒地冲了过来,一把揪起了金丽娃,便要和她跳舞。
田野愕然,满脸怒容地站起来要向水兵办交涉。
但金丽娃却制止他说,“不要发恼,在酒吧中这是很平常的事!”她非但没有责怪洋水兵的无礼,而且还露出笑容,欣然和洋兵起舞。
那烟幕中的气氛是昏沉沉的,音乐是浪漫的爵士乐,洋水兵跳舞的姿态是够粗陋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热情,还是下流,好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地,像闹女人荒似地死命将舞伴搂得紧紧的,脸孔一定要贴着,屁股翘得高高的,粗壮如牛的身体不断摇幌,慢慢地摇摆,慢慢地旋转。
金丽娃好像无所谓,也许这就是她的所谓找寻刺激。不时,那水兵向她说话了,她便笑笑,在田野的感觉中,那水兵说的自然是下流的话,其他环站在吧台旁的水兵,吧女郎,便排列在那里,合着节奏地拍手掌。一会儿又另有水兵接上去,把正在和金丽娃跳舞的水兵挤下来,音乐是不会停歇的,一曲接上一曲,……水兵又一个接上一个。这种情景实使田野不堪入目,他没想到金丽娃的生活会如此糜烂,以前对她的良好印象便完全抹煞了。
他想弃下金丽娃不顾而去,但一时又做不出来。独坐无聊,又不忍继续眼瞪瞪地看着金丽娃和那些形状下流的水兵疯癫。他偏过头,独自饮了两盃闷酒,偶然间,发觉身旁有一个书报架子上面叠有一份“英文虎报”,在无聊下随手捡起报纸翻阅。论他的英文程度,读报纸还不成问题,不过脱离这种习惯已久,一时读起来,生字太多,相当费力,但用它来消磨时间,倒是很适宜的,最低限度,两只眼睛总可以避免和那些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现象接触了。
时事新闻,沉闷、无味。社会新闻,全是奸淫邪盗,老套无聊。
看看副张上的漫画,倒还可以引起会心的一笑。
再看下去,竟连广告,经济行情,飞机轮船班期,声明启事,人求事,事求人……都一一阅读。
音乐还是一曲一曲的接着,电唱机不停地播送,金丽娃也不停地跳舞,洋水兵也一个一个接上去……她简直像专差慰劳洋水兵而来的。
渐渐,更不像话了,他们跳起“吉他巴”牛仔舞,转过来,扭过去……约翰牛有时还把金丽娃高高举起,从背上翻过来……跨下拉出来,金丽娃高声怪叫,但那叫声是喜悦的,围观的洋水兵在鼓掌,吧女郎瞪目吐舌,他们算遇到了好手,都一一显露了原存性的疯狂。
当他们那边狂欢地闹得不可交开的时候,田野却有意外的收获,原来事求人的广告栏上发现一段徵聘职员的广告:“需要大专学校毕业,内地人,年龄二十二岁至卅岁,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无不良嗜好……”这些条件,田野都能适合,上面还有一行字“先寄半身照片乙张履历表一份,至太古洋行贸易部陈转,合则函约”这种求职方式是非常渺茫的,香港已成了难民汇集之地,人才济济,失业者何止千万,在人浮于事的今日,凡有公开招请职员的广告刊出,将不知有多少人去应征呢?想到这点,田野又有点自惭,但他又意觉到,太古洋行是轮船公司,凡内部的职员都随时会派出差到海外去,他假如在里面能谋得一差半职,将来可以要求调到海外去服务,这样他便可以脱离了“职业凶手”的圈子了……不管求事是如何的渺茫,但只要有上一线希望,就不妨试试看。
这样,他便匆匆将地址记下来了。当他刚抄好地址,金丽娃一面高声怪叫“吃不消”一面颠颠歪歪地走了回来,水兵们都同时“噢!”长了声音表示失望。
金丽娃满额大汗,一面用手帕拂着凉气,刚才喝了几杯烈酒,经过癫狂后,都变成热汗冒出来,背上胸脯全沾湿了。
“你为什么不接上来和我跳一只……?”她喘着气说。
“我从不夺他人之好,况且和国际人士保持和平的交谊!”田野语带挖苦地说。
“啊,我累死了……”她瘫软在椅子上,脸上还有得意的回味。
“兴之所在,累一点又何妨?你不是要找寻刺激吗?何不再刺激下去?”
这句话才把金丽娃激恼了,马上脸上的笑容也歛失,怒目向田野凝视。“……你既然看不惯何必还留在这里……?”
“我是你邀请来的,当然要得到你的允许才走!”
金丽娃无话可说,气忿之余,连斟了两杯烈酒,一饮而尽,那首先请金丽娃跳舞的洋水兵又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了,他拉开一张椅子就自动坐下,还和田野打了个招呼,田野板着脸孔没有理睬。
金丽娃说:“那末我们走罢!”她随手揭开手提包付帐,气派很大,钞票也不点,一叠掷在桌上。
“你的洋朋友要请你跳舞呢……”田野仍不放松加以讥讽。
“疯狂完了,交情也就完了!”她站起来,那位洋水兵要拦阻,但金丽娃忿然而去。
田野只好向那位水兵披唇一笑,表示歉意。出了“金猫酒吧”,田野追上了金丽娃,她正垂着头,郁闷地急促行走,眼睛是红润的,有点醉态,也说不定是借酒装疯。
“我看你有点醉了。还是快回家去!”田野婉然说。
“现在,我请你离开了酒吧,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去处,我们分走吧,再见……”她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意欲摆脱田野。
“你上那儿去?”田野在人情上追着问。
“你别管!不关你的事!”她竟放开了脚在奔跑了。
对这近乎心理变态的女人,田野更是捉摸不透,她的心中倒底有着些什么隐忧。
连金丽娃也走了,身上没有任务,永乐街那间幽黯的公寓不想回去,田野更是无所适从。独自在一家餐馆吃过晚饭,想起太古洋行招聘职员的事情,便向餐厅借了一些信笺,起好求职信草稿,恰好这间餐厅的会计处有一架打字机摆着,他便顺便借用打字机将信函打好,付过饭帐,找到一家摄影快相的店铺,拍了一份“立等可取”的快相,将信函寄出之后,便好像了却一桩心事了。
在马路彳亍慢步而行想到将来得到职业之后,按步脱离“正义”公司的计划,心广情怡,走在幽静的道路上,听着住户人家收音机传出来的音乐,另有一番情趣。
听见音乐,他忽然又下意识地想起另一椿事,那就是三姑娘,金丽娃曾神秘地说过,叫田野至九龙金殿舞厅去,就可以知道三姑娘最近的生活了。本来,一个自趋坠落的女人是无足以关怀的,但她已经有数夜没有回家去,田野对她的恩情未忘,趁在这一夜空闲无事,何不去金殿舞厅一探究竟昵?
“去听听音乐也好——”田野这样想着,便改道由统一码头乘轮渡过海,往金殿舞厅而去。
金殿舞厅是九龙唯一最高尚华丽的舞厅,乐队是一流的,舞女也是一流的,价钱也是自然是一流的了。
地点是在弥敦道中段,田野由尖沙咀码头上岸,因为道路并不远,况且他又不是跳跳舞而去的,所以顺步慢慢蹓躂,九龙地区的道路比香港的幽静得多,正合田野心情,他慢慢走着,一面欣赏九龙的夜景,终于来到金殿舞厅门前,早听见里面的音乐轻轻飘飘地播出来,沉醉的,夹着涩哑的歌声,歌女学着“桃乐丝黛”的嗓子唱歌,门前竖着一块用彩胶砌成的广告牌子,写着:“平克乐队,低音歌王李旺领导”,小厮已经替他启开了玻璃门,田野大步跨进去,那是一条深长的走廊,两旁悬挂了许多有精致相框约廿寸大小的舞女照片,前面就是衣帽间,左边转弯,就是进舞厅的门口了,在门口的悬空中,有着一幅巨大闪着霞彩的霓虹灯,竟写着“萧玲珑”三个字,田野愕然他想到三姑娘是姓萧的,莫非她已“下海”,一跃而变成红舞女了,怪不得她深夜不归,轮这块牌子挂在正门口间,那地位就是头牌舞女了。田野再在那走廊上的照片找寻,果然的就看三姑娘也有一张巨型的照片挂在其中,注明“萧玲珑”三个字,打扮得很朴素的,短短的头发,黑纱旗袍,围着一串珠链,确称得上娇小玲珑,俨如大家闺秀。到这时,田野才欣赏出三姑娘的美,她不妖艳,白白的,蛋脸纯静脉脉含情,没有矫揉做作,和其他的舞女不同,相信这就是所以她能够红起来的地方。
田野会心一笑,做舞女当然要比做娼妓高明得多,但是拆穿了底牌也就不值钱了。他跨进了舞厅,只见座无虚席,只有这种地方才表现了香港是真正的天堂;醉生梦死者的享乐窝。
香港是广东人的天地,但玩舞厅的还是上海人较多,这又是内地舞女较吃香的原因。
侍役招待周到,马上迎上来给田野找到了座位,田野要了清茶,东张西望,没找到三姑娘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在坐台子,还是在伴舞?舞女大班看见单身的客人,多半是要上来搭讪的。
“先生,要找个伴吗?”那舞女大班,正就是那天和三姑娘坐在蕾梦娜咖啡馆油头粉脸的小伙子。
“我要找三……不!我要找萧玲珑!”田野说。
“噢,她忙得不可开交!”舞女大班答。
“我和她是熟朋友……”田野说。
“啊,到这里来玩的,那个和她不熟呢?”舞女大班奸狡地说:“不瞒你说,萧玲珑还有五六个台子等着要转,你假如一定要她坐台子,那恐怕要排在第七个以后呢!”
这是舞场捧红舞女的手法,舞女越是忙,越是觉得她高贵,爱花钱的舞客们也是这种心理,越是攀摸不到的,越是急欲攀求,但田野不是这种挥金如土的阔少,不懂得个中奥妙,反而心中起一种莫明的欣慰,以为三姑娘由娼妓一跃而成为红舞女,毕竟地位已经是提高了,眼看着这多衣冠楚楚的绅士荷花大少趋之如惊鸿,向她追遂,假如能劝导她改除过往糜烂放荡的生活,将来在这些人群中,找到一个较为殷实的男子下嫁,那末也可以得到美满的归宿……
“先生!不是我在讲‘半吊子’的话,实际上到舞场里来跑跑,找红舞女最‘洋盘’,坐上个十来分钟,跳上一两个舞就飞台子,花了钱,肚子里惹了气!要跳舞,还是找新上市的上算……”舞女大班又在摆噱头,花言巧语,卖弄他的生意经手腕。“嗨!有了,我替你介绍一个新角色,和你是老乡,北方人,脸孔长得‘帅’,白白的,全身好像豆腐一样,还是个女学生呢,白天上学,晚上出来伴舞,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女孩子肯牺牲色相为了生活求学,那真是……”这又是推销“汤团”舞女的手法。
“我不是跳舞来的,萧玲珑是我的老朋友,我是看老朋友的,假如她忙,我可以等着,不过麻烦你去告诉她一声,我姓田,就行了!”
于是,舞女大班知道多说也无用,肚子里骂了一句“二百五”就走开了,当然,他的心目中以为田野是那种“寒酸”舞客,利用“老朋友”三个字追红舞女,花小钱,一亲芳泽,在光怪陆离的欢场当中,这种怪现象自然是很多的。舞女大班果然走向了三姑娘的在处,但并没有替田野传递了话,把她从客人中请出来,又把她转送到另一个台子上面,好像货品出租一样,到处坐坐就是钞票。
这时田野看清了三姑娘了,她的确打扮得非常朴素,淡淡的,如大家闺秀,举止文雅,落落大方,就凭她的风度,在这庸俗的环境当中就应该窜红。这些舞客也不知是生张熟魏,只见她谈笑生风,在坐的约有舞客四人,每人各有舞伴,而三姑娘独能出俗。
田野看呆了,听听音乐,看看四周打情骂俏的景象,并不觉得寂寞,一会儿,三姑娘又转台子了,田野曾计算过三姑娘总共只陪人家跳了两个舞,这位红舞女的派头真可谓大得惊人。
他的坐位不好,躲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三姑娘也曾溜过他的面前,但红舞女是目不斜视的,也不轻易和任何人打招呼,这也是欢场上避免客人与客人之间争风的规矩之一,和谁跳舞,谁就是她当前的主人,舞女的脚步不就是随着她的主人拖着走吗?要等到舞跳完,付过舞票之后,才能恢复自身的自由。
舞女大班偶而经过了田野的坐位。田野拖着他说:“大班!萧玲珑还有多少时候才能够轮到我?”
“吓,还早着呢!朋友!你看看,请萧玲珑转台子的客人,一个,两个,三个……”他说时,一面用手东指西指,反正他高兴指谁就是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你假如坐得寂寞,还是先找一个陪伴着再说……”他又在推销生意。
“照你这样说,萧玲珑今天晚上还不一定可以转过来罗?打烊的时候快到了!对吗?”
“嗯!”舞女大班瞄瞄手表:“嗯,对了,伤脑筋就在这上面,客人们都喜欢找红舞女。看样子今天晚上又要得罪朋友啦。”
“你的意思是她转不过来了?”田野的语气中好像要问罪。
“噢!我请问你,你是否真的和萧玲珑是老朋友?”舞女大班很能见风摆舵。一屁股在田野身旁坐下,继着低声说:“假如是老朋友的话,那末可要包涵一点,要知道,一个女人出来混,当红没有一两年,能够多捞一点钞票,就捞了钞票收山,否则到了人老珠黄,那时候就什么也不值钱了,别说找个朋友捧捧场面的坐台子,真个做‘汤团’舞女也没有人过问了!你既然是老朋友,就何必争这点意气,明天早点来,那时候争台子的客人少,我第一把萧玲珑送到你这儿来,你看如何?”
田野想想,舞女大班的话也并不无道理,反正他找三姑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留着在公寓里见面也是一样,既不需要花台子钱,三姑娘也不需要受舞场的剥削,现在三姑娘正当红,让她多捞两个钱,生活也可以舒适一点。
舞女大班看见田野不响,就很得意点离开了,实际上田野无异上了舞女大班的当,他的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等于教训,讥讽了田野一顿,这原因自然是他瞧田野不上眼,以为田野花不起钱,而用“老朋友”三个字想吃天鹅肉,所以圆圆滑滑给田野吃了一顿排头,又圆圆滑滑地离去。
田野是老实人,并不觉得舞女大班的话有什么不对,再静坐了一会儿,喝完那杯咖啡,付过台帐就静悄悄地走了。刚好能赶到一点钟最后一班的轮渡过海,回到永乐东街的公寓,倒在床上,三姑娘的影子一直萦绕脑际,他觉得三姑娘已经得到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假如能痛改前非,便可以得到新生。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便睡熟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首先走出邻室房门观看,奇怪的是门仍锁着,三姑娘并没有回来。
自从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后,晚出早归,但是早晨这样迟还不归家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
“她上那儿去了呢?”田野怀疑自问。“总不至于陪客人睡觉吧?假如做舞女又兼卖身体,那又和做娼妓有什么分别呢?而且,看她在舞厅中的情形,大家都把她捧得很高,气派也摆得很大,断然不会这样下贱吧?但晚上不回家,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洗漱完毕,发现书桌上吴全福留下一张条子,请他中午到他的书报社去吃饭,有事相谈。田野猜想吴全福又是找他讨论如何善后懒蛇的问题,这是最叫他头痛的事,而且吴全福向来就是喋喋不休,婆婆妈妈的一套空理论,根本不着实际,实在不愿意和他见面。想起霍天行曾说过,懒蛇的问题交由他负责处理,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田野便赶往德辅道中茂昌洋行。岂料霍天行这天并没有到办公室,金丽娃也没有在,一个小职员告诉田野说:“霍经理和他的太太到青山湾去收帐去了!”
田野便知霍天行的确赶到青山湾去处理懒蛇的尸首,心中又比较安逸一点。退出茂昌公司,更好像没有去处,无聊地四处闲荡,吃过午饭,为排解寂寞,到“皇后”戏院看了一场电影,又在咖啡馆中消磨了一段时光,这种生活照说很写意。但是田野的心中却像打了什么结,心理总是蹙忧的。
晚间回返公寓,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那是长长的洁白的洋式信封,信封上印有太古洋行的彩色图案,两行细细的英文打字,注明地址及田野先生收等字样。
田野手颤索,这是太古洋行的回信了,他充满了热望,匆匆拆开信封,那只是简短的几行洋文:明日上午十时,请至敝公司面谈。以下便是陈经理的签字。
田野兴奋得几乎发狂,这是洋规矩,求职信去了,只要有机会面谈,就有得到职业的希望了。
这时,他再不担忧三姑娘是否整天整夜没有回过家?霍天行找到了懒蛇的尸首以后怎样处理?周冲会不会向他寻仇?吴全福对他和懒蛇的问题怎样解决?……种种烦变都不再摆在心上。
明天上午十点钟,这时间的距离尚远,田野要断然决心争取这份职业,他不能以憔悴形秽见人,又匆匆赶出屋外,到理发店理发,澡堂洗澡,又到洋服公司买了两套像样的西装,打扮得整整洁洁,晚饭时更放怀畅快地喝了很多的酒。晚上返回公寓已是深夜一点,三姑娘仍是没有回来,那已经是两天一夜了,再把这夜过去,那就是两天两夜没回家了!她到底的是什么职业?做了红舞女难道说就和家庭脱了节吗?
但田野不再为她担忧,他萦绕脑际的是明天在太古洋行见人时应该说些什么话?应该怎样说才能婉转,能打得动别人的心弦,博得别人的同情,取得这份职业?
吴全福回家就早睡了,也没有人来打扰他。田野躺在床上不能入眠,也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感忧。
夜深了,已经溜过了港九间最后一班轮渡,三姑娘还是没回来的迹象,田野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已经决意不为她的私生活烦恼,为什么又老排不开呢?终于,以毡毯蒙着脑袋,算是睡着了,但是常常惊醒,每次醒来就急忙看手表,生怕睡过了时间,误了大事,心情没办法安静下来。
时间还早着呢,六点钟还不到,田野便决意不再睡了,起床抽了根香烟,行出屋后的凉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晨间略有点雾,雾中的景色的惨淡的,并没丝毫清新与光明的景象。
还不到七点钟,他就打扮得整整洁洁,为避免和寓所中的住客接触,提早外出。
在香港的酒家茶楼,都有早市生意、为早起的人们作晨间“茶”的享受,田野在一间酒家里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早餐,他的胃口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又购一份晨报慢慢阅读,藉以消磨时间,但时间却像在开玩笑似地,蜗牛比它爬得快;一分一秒,慢慢地,慢慢地溜过去,好容易才挨到八点钟,田野又把太古洋行的那封回信取出来阅读了一遍,又重新盘算见面时候所应该说的话。
终于,磨到了九点钟,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赶往“太古洋行”大楼而去。
跨进大门,心情是懦怯的,因为成败未卜,向把守大门的红头阿三问明贸易部所在处,便挺起胸脯壮着胆子走进去,这种求职的滋味已经好久没尝试了。
贸易部正在忙碌,打字机声浪不绝于耳,田野找着一个职员,取出信函,礼貌说明原委,要求见陈经理,职员便把他领进经理室。那陈经理是个秃头的中年人,脸貌和悦,看见田野,便马上在他的办事桌的皮圈椅站立起来,笑脸相迎,田野屡次求职,从未见过这样和蔼的场面。
“你就是田先生吧!”
“是的,陈经理,我接到你们的覆信……”
倏而在经理室侧旁的打字间里,却探出一个小女郎的头来,那正是田野思慕已久的桑南施小姐。
“我等你半天了!”桑南施说,她的蛋脸永远是甜甜蜜蜜的。“还认识我吗?”
田野是惊喜的双重感觉,她为什么会忽然会在这里出现,同时,田野又忽然下意识地起了一阵颤悚。因为桑南施清楚他的底蕴,知道他曾经做过小偷,这会不会影响他的求职呢?
“不要奇怪,这位陈经理是我的舅父。”桑南施指着那位秃头的经理说:“我父亲委拖他代为招请职员……”
“她选中你了!”陈经理笑口盈盈地向田野说。
桑南施忙瞪他一眼。像撒娇,又像蛮狠的。复向田野说:“我父亲年纪大了,事事怕麻烦。趁在我舅父这里招考职员,他顺便找一个……”
“对不?我说她选中你了!”陈经理年纪虽大,倒像非常风趣,喜欢恢谐的人,不管和田野是怎样的陌生,就老抓着桑南施开玩笑。“她一看见你的照片,说是老朋友,就不征求爸爸的同意,一定指定要你,今天早上八点半钟就来了,直等到现在……”
“舅舅,你讨厌——我不来了!”桑南施要发急了,抬起了纤手,作要打陈经理的状态,样子非常天真的。
“好吧?你讨厌我,那末就快带田先生去见你爸爸!”陈经理向她扮了个鬼脸。
事情完全出田野意料之外,空紧张了半天,他莫明其妙的为什么桑南施会对他的印象会这样的好?他们的相识,不过是一个奇遇罢了,回想当夜被追捕逃亡的情形,田野的心中犹有无上的羞愧,这是他和桑南施之间毕生也洗不净的瑕疵。
“陈经理的工作很忙,应考的求职者接踵而来。”桑南施向田野说。
“我们就走吧!”
田野确实不大愿意去,假如这个职业是由桑南施用情感而挑选,无异等于一种施舍,况且桑南施知道他的底蕴,在她的父亲手底下做事,精神上总有点尴尬。
桑南施天真、活泼,一股子大家闺秀所少有的模样她都有,可能是她的家庭把她娇生惯养,使她有着娇蛮的纵态,她和舅舅赌了气,临行时,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还是田野礼貌地向陈经理道别。
出了太古洋行大楼,田野想婉转向桑南施推辞,不想接受这份职业,但呐呐不能出口,桑南施的脸孔永远是那末甜媚的,不过高的身材,正值发育年龄,这一切都把田野迷惑了。田野怎忍拂她的意思呢?
桑南施竟挽上他的胳膊,笑着说:“哼!你又‘黄牛’了,说来找我,又没有来!”
田野苦笑,呐呐说:“我不好意思……”
“为什么呢?”桑南施瞪大了眼。
“……这也许是一种……”默了半晌:“……一种自卑感……”
“噢,说什么话?”她呶起小嘴表示生气了:“你在侮辱我的为人了!下次再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不睬你了!”
田野的脸孔胀得绯红,更难以把推辞的话说出口。桑南施带田野行向停车场,她有自备汽车停着。司机已经替她把汽车驶了出来,在身旁停下。
“你的父亲开的是什么公司呢?……或者在什么机关?”田野忽问。
“你先别问,去了自然知道了,工作会比太古洋行轻松,待遇也比太古洋行高……”
“我不是计较待遇问题!”
停车场处有她的汽车停在。桑南施把田野请进车内,司机也不问话,驾车驶出英皇道,过铜锣湾,直抵加路连山道。
“你的那位霍夫人呢?”桑南施突而其来地向田野问,语气中还好像有点妒忌。
“我的霍夫人……”田野感到奇特。
“是的,你不是替她做事吗?”
“噢,我辞职了,另谋出路——”他信口开河。
“她会让你走吗?”
“我不是卖身的!”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洋房前停下,那洋房的门侧,有着一块洋式招牌,英文排在上面,中文排在下面,是“圣蒙慈善会”几个字,这间慈善会,是港九地区著名的慈善机构,由港九的社会名流组成,任何慈善工作都做,田野常在报端看到它的名字,但从没有想到它的机构就在加路连山道。
“令尊在这里么?……”田野离开汽车时问。
“他是这里的主持人。”桑南施说。
由花园进去,看那环境像是住宅人家,布置雅洁,进门是一间漂亮的客厅,摆置有许多银杯、银盾,墙上悬遍了歌功颂德的锦旗,这些,就是他们做慈善工作的酬劳,办公室在大厅里面,职员不多,一男一女,他们向桑南施微笑,清静的气氛也充满了慈善的感觉,但走进去的却是一个职业凶手。
办公室进去另有一间隔开的房间,玻璃门上写着洋文,就是主持人办公室了。
桑南施推进门进内,里面坐着一个白发慈祥的老人,圆圆的脸,充满了忠厚、和蔼,桑南施很调皮地趋上前去吻他的脸,逗得老人哈哈大笑,这自然就是桑南施的父亲了。
田野恭立一旁,这位老人他曾经在税务司彼得?霍士的宴会里见过一次,但他从没想到他是一位慈善家。
“您看他如何?”桑南施指着田野向她的父亲请示。眼儿霎霎地闪露着要求。
老人把田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断地微笑点头,表示他对田野的仪表感到满意。
“你以前做过事吗?”他问。
“做过家庭教师。”田野答。
“嗯,”老人点着头:“那末你由大学里出来,这次算是头一次做事了!那末明天开始就上班吧!”
田野惊喜交集,他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得到职业:“我……我能做些什么呢?”显出有过度的兴奋。
桑南施忙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制止他多说话,她说:“爸爸叫你明天上班,你就明天上班,还要多说个什么?”
田野便不敢多说话了,老人将上班的时间告诉田野,上午九时至十二点,下午两点至五点半,于是,他们退出了办公室。以后,桑南施便替田野介绍其他的两个职员,男的名叫张子宜,女的叫姜少芬,她们都表示非常欢迎田野光临。
离开了“圣蒙慈善会”以后,桑南施要请田野吃午饭:“我应该和你喝杯酒,庆祝你的谋事成功!”
田野马上同意,于是,桑南施命令她的司机江标载送他俩到了“沙利文”。
这地方,田野为了追踪钱庚祥也曾到过一次,在这时候,触景生情,心中无形又起了疙瘩。坐进餐桌的时候,桑南施又说:
“今天你找到新职业,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难道说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吗?”
田野摇首否认,正巧侍女过来,他拿菜单点过菜,说:“我是光棍一个,还有什么心事吗?”
桑南施默了半晌,忽然又很天真地说:“你刚才为什么对我父亲说只做过家庭教师呢?你不是在霍夫人处也做过事吗?”
“因为你不喜欢,所以我尽量把它忘记!”田野说。
这是田野自逃难到香港以后,从未有过这样快乐的一天,他和桑南施别后,带着几分酒意,沿路哼歌,没有调,没有词,逍遥自在地,四处蹈荡,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职业,自以为可以得到新生的路途。心中有着痛苦,不能向人申诉,是最痛苦不过的,心中有着愉快的事也找不到人吐露,也同样不能畅快。
现在,田野正需要找一个人畅谈,但是他能够去找谁呢?在香港举目无亲,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吴全福,但这个朋友谈起话来就婆婆妈妈的喋喋不休,和他聊天,无异等于去接受教训。能够投契的还是金丽娃,但现在找寻了新出路,就要把她们所有的人全视作敌人。
田野想起了三姑娘,虽然她不循走正途,但也就唯一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我何不把我的景况详细告诉三姑娘,也许由此可以鼓励三姑娘努力争取自己的新生!”
田野决定了要去找三姑娘,和她详细的谈谈,至少,互相可以作一番鼓励,把过往的误会澄清,重新做一对精神上的好朋友,大家同走上新生的道路。
舞女大班的话仍在脑际:“……下次你早点来,舞场里的客人少,萧玲珑的台子不多,我一定把萧玲珑首先送到你的台子来……”
田野用过晚饭,很早便赶过海去,金殿舞厅晚舞开场的时间是八点半,田野到得过早,场子里面静得可以拍苍蝇,侍役们才开始在那里铺台布呢。
田野无奈,又出到外面去兜了两个圈子,差不多到了八点三刻,才回到舞厅里,他还是最早的一个客人,洋琴鬼随他而后到,先在音乐台上布置了一番,慢慢调节乐器,那情景确是冷清清的带着一种悲凉的气氛。这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场所,只有在盛旺的时间才能看得出它的迷人,盛会散去,回复原形,同样的会感触人的愁绪的。其次后到的,便是那些“汤团”舞女,及一些赶早到的舞迷舞女大班也到了,他取了许多写上“订座”的木牌子在靠近舞池的座位上,替一些有地位有来头的阔客们安排上。经过田野的坐位时,田野热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是舞女大班也不知道是搭架子还是健忘,半句话也没有,略和田野披唇一点头,便匆匆走开了。
第一曲舞曲奏起了,那是轻快的音乐,由于舞客少,在这段时间内多半是些“汤团”舞女和“汤团”舞女自己表演,她们以最轻快的动作,最性感的贴脸,嘻嘻哈哈,同性的打情骂俏,或是在单身舞客面前扭屁股,以招徕生意。田野对这些全不感觉兴趣,而且还感到有些恶心,他专心专意静候三姑娘的来临。但这些红舞女搭架要搭到什么时候才到呢?
渐渐舞厅中的客人多了起来。
幸而田野占的坐座还不错,可以眼看到大门的入口处,三姑娘到来,自然可以看得到。
“朋友,要找一个妞作伴吗?”舞女大班又趋上来搭讪。
“哈,我就想到你已经把我忘记了!”田野冷冷地说。
“哦——”他马上改变语气说。“你是找萧玲珑的,好的好的!她一来我马上先送到你的台子上来!”他立即匆匆走开了。
差不多接近十点钟,红舞女到,架子搭得很大,在音乐台旁,原是有着一席舞女坐位的,但是萧玲珑首先走进了化妆室,过了不久,音乐停顿了,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如进军冲锋陷阵似地,“锵!”锣锵一响,全场肃然,乐队领班在“麦克风”前报告。“有好消息报告!现在,请甜姐儿萧玲珑小姐替我们客串两只歌。‘人生何处不相逢’‘郎呀,我怀念着你!’请大家鼓掌!”
于是爆炸性的掌声骤起,还有人趁机会吹口哨,高声怪叫。萧玲珑满脸春风,笑盈盈地,姗姗出场了。来的时候,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西装裙子,现在却换上一套中式薄纱的紧身晚服,腰圈扎得细细,风吹可折,把肌肉都挤上了胸围,看上去,曲线玲珑,确能逗引狂蜂浪蝶。田野没想到三姑娘做了红舞女还加上有“甜姐儿”的雅号。他从未听说过三姑娘会唱歌,这会儿倒要聆耳恭听了。
照例,音乐要奏一段过门,三姑娘站在麦克风前,特别一盏红灯射到她的脸上,映得她的蛋脸透出火样的红霞,充满了热情,汪汪水眼,四下飘射,自作多情的阔客们,准以为她在给他们抛媚眼了。
三姑娘的歌喉展开,并不太高明,尖尖的,有点生硬,这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关系,不她能配合着音乐的拍子没有“慌腔走板”已经算是不错了。有时,她还会卖弄一两下嗲劲,逗得那些色情狂的舞迷得到机会吹口哨欢呼喝彩。唱完一节,三姑娘莹莹而笑,媚眼乱飞。在这段时间内,有许多舞客故意舞到她面前停留,也许是意图欣赏她的丰姿。有些还特意搭讪和她说两句话,引以为光荣呢!
这些情景看在田野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悦是辛酸,还是嫉妒,起了一种莫明的感觉,在原先的时候,他满觉到这间金殿舞厅是异常高贵的,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客人并不如他理想中那末高贵了。
三姑娘两只歌唱完了,起了一阵爆炸性的掌声,还有人高呼再来一个,但物以稀为贵,舞女大班已不再让他的摇钱树再唱了。但他也没有守诺言把三姑娘首先送到他的台子,竟把三姑娘带领到一个大腹贾的台子上去。这一来,田野大为震怒。
“把舞女大班请过来!”他忽然揪着一个侍役吩咐说。
侍役有应付这种脸色不正的客人的经验,“避之则吉”,唯唯诺诺马上溜开找舞女大班去了。
这当儿,舞女大班正向大腹贾打恭作揖,谀谄奉承,那谄媚的丑态毕露无遗,侍役走过去和他说话,他点着头应付,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一面拖开椅子安排三姑娘坐下后,向大腹贾鞠躬而退。
按照侍役的指示,他向着田野的坐位匆匆走来。距离还有五六步,他一眼看见田野,便惶然止步,大概是“做贼心虚”,不敢接近上来,慌忙说:“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便又匆匆转身走开。
不一会,他派来一个中年,打扮入时的舞女,大概是舞女大班的副手,向田野说:“先生,你独个儿坐着,不是太寂寞了吗?要找萧玲珑?你知道她是挺忙的,我替你介绍一个妞如何?”
田野已渐明白舞女大班瞧不上眼,他的年纪轻,一套穷西装,不足以做淘金的对象。
“舞女大班是瞧不起我没有钱吗?”田野勃然大怒,自他的衣袋中掏出所有的现款,那数字约有千元左右,是他屡次工作的酬劳。及霍天行交给他找寻懒蛇用剩的路费。“你去关照那王八羔子,兔崽子过来,我有话和他说!”他忿然说。
那些钞票是诱惑人的,田野的脸色却是怕人的,舞女惶然而退。
她找着舞女大班说话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后,舞女大班也有张惶之色,不时偷偷瞄过来看田野。田野只是冷笑,燃着烟卷,尽情压制心中的怒火,对这狗眼看人低的舞女大班,他决定要给他施行教训。
一曲舞终,舞女大班向大腹贾鞠躬道歉,算是把三姑娘请出来了。他连伴送三姑娘到田野的座位也失去了勇气,指点了地方之后,叽叽咕咕交待了一番话,就让一个红舞女单身行动来到田野的台子。田野原是乘兴而来的,到现在雅兴全消。脸上怒容未减,看见三姑娘过来,勉强站起来给她移出坐位。
“啊,原来是你……”三姑娘看清楚了这位发脾气的客人是田野时,心中又惊又喜。
田野歛起怒容,淡淡地笑了一笑。招呼三姑娘坐下后。冷然说:“现在想见你一面,可不大容易,真是身价百倍了!……”
“你这是为什么呢?”三姑娘指着桌子上的钞票说。
“不看见钱,舞女大班是不肯浪费你淘金的时间的!”
“小宋真是……”她有点埋怨:“实在说,他是忙不过来了!……”
“这家伙叫什么名字?”田野问。
“你问他的名字,是要报复他吗?”三姑娘似乎不满田野的气量。
“这卑鄙下流,靠女人吃饭的兔崽子总得要教训他一顿才行……”田野逞意气说。因为做职业凶手的人可以有权取掉任何人的性命的。
“何苦?”三姑娘劝息说:“相信你也记得被人骂过靠女人吃饭——就是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为适合环境,争取生存,何必责人太苛?马马虎虎算了!而且他又的的确确要应付许多种不同样的客人……他并不认识你呀!……田野……”
田野没想到三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做了红舞女,连谈吐都不同了,便哑然失笑,顿时怒气也略为消减,说:“你好像有意为他袒护?是否因为唇齿相关,你作摇钱树?他作牵线人?要互相卫护?”
“你是否不满意我做舞女呢?”三姑娘冷漠而问,像对田野讥讽。
“我只请问他的姓名,于你做不做舞女无关!”
“那末我可以告诉你,他姓宋,大家都喊他尊尼宋,也是九龙油麻地地区有名有姓的‘小字头’,人家为吃饭干这一行,偶然得罪了你,你又何必逞意气去惹他,出来处世,还是少找冤家的较好!你这大学生认为对吗?”
“原来是有‘字头’,怪不得可以任意欺侮人了!”田野冷笑,他憧憬出对付小流氓刘文杰的一幕,那时为了三姑娘,几乎丧失生命,没想到现在三姑娘竟又和小流氓勾结,成了一家人,这个世界的环境真容易变迁,常常会使人出乎意料之外。
三姑娘忽然吃吃而笑,双手执住了田野的手,不住抚摸,亲切地说:“我早就知道你的牛脾气不大好惹。但是看见你又恨又气,必得要气气你不可!”她一面笑着!露出痛恨的样子:“现在恨完了,气也消了,让我们去跳个舞吧!”
“红舞女请舞客跳舞,这岂不是奇迹吗?”田野也笑着回答。
“你反过来要气我不成?”
“我不和你找冤家!但是我也不是为跳舞而来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找到新职业了!在‘圣蒙慈善会’,明天就开始上班!……”
嘘嘘——舞女大班隔着两张台子向三姑娘吹嘴,又指手划脚示意她该转台子了。三姑娘只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你要转台子了是吗?”田野问。
“有你在这里,我就任何台子不转!”
“那岂非是打扰你淘金的时间?”
“我对你认为比黄金更为重要!”
“这是红舞女的迷汤吗?”
“我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田野呆了一会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来的目的,只是告诉你我已获得新生……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所以我希望你同样得到新生的道路……”
“你认为做舞女不是好的道路吗?”
“不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我又何常想当舞女?记得你曾经劝过我,女人的责任是应该留在家庭里,回到厨房里去,……不必在外面抛头露面……我曾经想这样改变一下,我会洗衣裳,会烧很好的小菜,也会弄很好的早点,烧咖啡……但是我的小菜弄好了,没有人吃,有时由白天摆到晚上,菜凉了,把它弄弄热,再凉了,再对着镜子罢,关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内,烂床被,破桌椅,我空虚寂寞地生活着,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说至此间,三姑娘已是热泪盈眶,但坚强地忍耐着,还强装着笑容笑了一阵。继续说:“我确实不愿意和外界接触,因为我对这个势利的社会早已厌倦了,什么人都是势利的,阶级界限很严厉,要讲名誉,要讲地位,金钱作祟,我就是为了挣扎自己的生活,用身体换过米饭,地位就消失了,名誉更不能提及,根本没有人瞧得起我,我伴着一间破烂的屋子之余,洗衣裳,烧饭,还有什么可做呢,初时,我到打字学校去,想学一点技能,每天消磨几个钟点,精神上也可以有点寄托,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事情并不如理想那么简单,失去名誉失去地位的人,是什么人也会唾弃的,学校里的女同学渐渐少去,男同学对我说话都是粗劣不堪,肆无顾忌。调笑,侮辱,有时那些恶作剧都不是人类所能开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天学校教务主任把我召去,他无情地饬令我退学,这原因很简单,在那些男同学当中,曾经有一个人叫过我的条子,知道了我的身世,传扬开去,女同学都不耻与我为伍,初时回避开我,后来竟转到其他的学校去了,教务主任说:‘请为我们的学校名誉着想,学生一天少似一天……’我已没有勇气和他争吵,虽然我缴学费没有犯过,就有权利在学校里留下去,但我悄然地离开了,我深体味到世情的冷酷,人情的冷暖,常常有许多人做错了事,需要觉悟回头,但无情的社会却要把她逼走极端,没法回头,没有自新的机会,错了同样得往前走,直走到毁灭为止……”三姑娘的泪已潜下,掏出手帕偷偷揩拭。
舞女大班又隔得远远的在那里挥手,意思要三姑娘转台子。
田野的心中犹有余愧,他也是对待三姑娘冷酷者之一,这会儿,良知对他谴责,实在无法解释出一句话,更说不出安慰她言语。“别再多说了!已经有客人等着你转台子啦!”他忽然执住了她的手吐出一句话,算是表示了歉意,也算是给以安慰。
“我不要转台子,我要和你跳舞!”三姑娘说。
田野不愿再拂她的意思,便起立和三姑娘同下舞池。
音乐是奏着悠慢的“抒情曲”,三姑娘投到田野怀里,她如痴似醉,像得到了暂时的欣慰,脚步随着轻轻的乐声节奏移动,她的舞步已经比田野高明得多。过了一会儿,她竟索性和田野贴上脸孔,阵阵脂粉香气扑鼻。这位红舞女自从“下海候教”以来,多少王孙富绅冀图一亲芳泽,舞女大班也曾严厉叮嘱过,千万别随便贬值身份,和客人过份亲诺,要做到“甜姐儿”“冷若冰霜”就是最好的摇钱手法。
萧玲珑和舞客贴脸孔,这在舞厅里还是头一次出现,田野的身材高大,脸孔俊俏,舞女和小白脸演出亲热,这是“摇钱”的最大忌讳。许多舞客侧目,舞女大班在旁跳脚。
三姑娘尽情陶醉自己,她在田野怀抱里,虽是短短的片刻,像已如愿已偿。一曲接一曲,连续跳了两三个舞。舞女大班站在舞池的边缘向她挥手,还打手势请她转台子,但三姑娘却没有看见。她低声说:“实际上我并不希望做舞女……我自己知道这种生活于我的性格不适合……且看看灯红酒绿,我早厌倦了……我倒确实愿意试试做一个家庭主妇……。”
田野报以微笑,不置可否。
三姑娘又说:“那一天,我也不记得是星期几了,是我的生日……我说要你回家吃晚饭,你答应了。我烧了很多的菜,还买了一瓶洋酒,我希望能和你畅谈……然后痛痛快快玩上一天,但我很失望,你竟然失约了,连家也没有回,我独自酌酒,喝得醺醺大醉,后来,有姊妹来找我,她已经转行做舞女了,收入很丰,她约我上舞厅去,我们很快乐地玩了一夜。然后,她替我介绍舞女大班,劝我也下海,当时,我拒绝了,在没有得到你同意之先,我不肯决定……但是一连好几天,你回避我,……我实在感到寂寞,空虚……舞女大班连续来和我扰缠,说一定要把我捧成红舞女……我在失去寄望之余,便毅然下海了……。”
“他妈的,老子花的不是钱吗?他妈的搭的是什么臭架子?”蓦地一个粗暴的声浪,出自舞厅的一隅,把三姑娘的倾诉打断了,接着,还有摔杯子的声音。
舞女大班在解劝:“朋友,不必急,不必急,马上就来了……”
“他妈的,瞧不起人吗?一请再请,三四请,还不来,算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就算红舞女红得透天,也不应该这样搭架子……”
这一吵,逼得音乐台上的音乐也停了。
舞女大班气急败坏地跑上来,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和田野说话。
“田先生,你是知道的,谁都在抢着萧小姐坐台子,顺得了张三顺不了李四,……田先生是自己人,相信不会见外,让萧小姐转个台子,回头再送回来,由小弟负责如何?”
田野经不起人家低头说好话,原想和尊尼宋冲撞一下的,看他那末低声下气的,也就不和他计较了,便向三姑娘说:“时间也不早了,我还得赶过海去预备明天上班,你转台子去吧,以后我常来看你……只希望你以后能早点回家!”
三姑娘虽有余忿,但碍在自己的职业是如此,也无可如何。她问:“是谁吵得这么凶?”
“还不是大万公司的那位总经理!”尊尼宋说。
“哦?又是他?……”三姑娘皱起眉宇,像有隐衷。
“大万公司”几个字,田野的印象很深,一时又无从想起,他的眼睛便向刚才舞女大班和人吵闹的地方找寻。倏而,他看见了一个人,方方的脸孔,脸无滴血,年纪不大,像很气恼地坐在那里。
田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大万公司的经理彭健昌,记得三姑娘曾介绍他到彭健昌处谋职而受了一顿无谓的凌辱。这是他毕生也不会忘记的一页帐。
田野忽然起了惊恐,这个人很清楚三姑娘的底细,他忽然的来了是否会马上把三姑娘的身份拆穿呢?他原是想离去的,舞女大班非但替他把舞票免去,而且连茶帐也免去了。但这会儿,田野又不想离去了。
只见尊尼宋把三姑娘带领到彭健昌的台子上去,很意外的,彭健昌并没有什么不礼貌的举动,那一股凌人的气焰也随之消失了,非常客气地招呼三姑娘坐下,一面召侍役替三姑娘叫饮品,有点惟恐招待不周之势。彭健昌和三姑娘起舞,田野一直注意着,只见他笑口盈盈,说个不停,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大约过了有两三个舞,田野见彭健昌态度如常,便大为放心离去。心中还暗自责怪自己的过于疑忌了。
田野开始了他的坐办公厅生活,同事之间对他都很和睦,每天六个半小时的工作,虽是单调一点,但却非常轻松,尤其桑南施常常到办公室里来找他,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
女同事姜少芬告诉田野说:“从前,桑南施是很少到慈善会来的,现在却常常藉故而来,这是你的光荣啦……”
一天,桑南施的父亲召田野进办公室去,先赞扬他一番,说他办事努力。然后把薪水单给他填上,上面注明月薪两百二十元,津贴六十元,这种薪给,在香港一般公务员及薪水阶级说起来,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平平而已,在人浮于事,人情冷落的孤岛之中,冀图获得一份这种职业的人,何止千万。但是这每天六个半小时的工作,坐演一个月办公厅的报酬,还不及田野做职业杀人的帮凶者,干上一件案子的报酬十分之一。田野为谋取上进,新生自己的生命使然,欣然地在薪水单上签上了字。表示非常乐意接受这份菲薄待遇的职业。
“你会写文章吗?”桑同白忽然说。
“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常写……”田野感觉问得有点意外。
“是投稿吗?”
“我编校刊……”
“那末很好,现在你代替我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慈善乃和平之本’。这是一家海外的杂志向我索取的,他替我们‘圣蒙慈善会’鼓吹向华侨募捐,所以要先把这篇文章刊载出来……”
“噢……”田野有点惊惶:“恐怕我写不好,脱离学校已久,长远没有写文章……”
“不要紧,可以试试看!”桑同白说:“我告诉你整篇文章的寓意就是说,近世纪来,世界上战祸连绵,把人类原有善良的天性,逐渐磨灭,改变——这要引经据典,如各种宗教,目的都是相同的,教导人类爱护和平、慈善,尤其同类不互相残杀,佛教更连牲畜也不宰杀,这些都是慈善之源,所以各种宗教,教义虽异,都能得到广大的教徒,可以证明人类的天性是慈善的……,也就是和平的真理——在这里,你还可以攻击共产党一番,他们的残暴,屠杀,已使世界上的人民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使他们的主义政治走上了末途。人类需要生存即需要争取慈善——因为海外华侨差不多都是反共痛恨共产党的,我们要先得到他们的同情才能募捐。主题就在慈善乃和平之本,世界上有许多政治家都以为用枪炮可以建立和平,但我认为这是错误!枪炮不过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疆土,建立和平还得用慈善为本,我们用更多的同情去济人,饥饿的人,我们施与他们粮食,寒冷的人,我们给他们衣着,患病的人,我们给他们医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用慈善把人类的情感系连起来,世界上就自然没有战争了……”
桑同白说得头头是道,把田野听得呆住了,他从未知道“慈善”两字之中,还有这许多哲学。
“好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我就说出这些,相信你已经能懂得我的意思了!”桑同白说完走开了。
于是,田野开始动笔了,桑同白的话虽萦绕脑际,但他无从着手,执起笔时,手也有点抖索,因为他到底曾干过杀人的职业,似乎不大适合写这一类的道德文章。
“争取生存并非是屠杀……只有慈善才能建立和平……”这种论调,和霍天行金丽娃的完全相反。
为着当前职业,田野必需要把这篇文章完成,桌子上有红蓝两色的墨水缸,他用钢笔沾墨水时,竟常常会沾错了颜色。红色的墨水滴下来时,如同鲜血,写在纸上,状如血书,他一次一次地将稿纸撕去,又用吸墨纸将笔尖擦干净,为避免再沾错墨水,他想把红墨水的瓶盖盖上,不小心竟把墨水缸打翻,那鲜红色的血水如泉倾泻,田野急忙趋避,但来不及了,双手已染上了血污,洁白的衬衫也血痕斑斑。
这真是鲜血,腥臭扑鼻,田野惊惶地失声。憧憬出无算的冤魂,刘文杰,游泳场上的女郎苏玉瑛,懒蛇,钱庚祥,小雪雪的母亲……一个个的重复在脑海里出现了。
“哈,你看田先生像血人一般啦……”女同事姜少芬说。
“噢,糟糕……洗不干净啦!”男同事张子宜说,急忙赶上来帮着用吸墨纸揩抹。
田野如梦初醒,惊惶地手足无措。张子宜忙着揩抹,不免手上也染上了墨水。
姜少芬也取了一叠吸墨纸,赶过来,一面却开玩笑说:“假如别人不知道,走了进来,准以为我们‘圣蒙慈善会’出了谋杀案啦!”
“那我和田先生准是凶手了!”张子宜笑着答。
田野有些迷茫,匆匆奔走,溜进了盥洗间。他需要冷静一下,扭开了自来水,取水敷洗脑门、脸孔,自来水都被墨水染红了,慢慢才被冲淡散去。但是墨水在手上却是不褪色的,用肥皂也无法洗去,田野焦急地拼命擦着肥皂,血斑仍然留着。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暗暗奇怪自己的神智为什么会如此失常。
“也许这间屋子的空气太过肃穆,与我的生活环境不适合……”他心中想。
忽然,盥洗室的门推开,竟走进了桑南施,田野非常惊恐地将双手慌慌忙忙收缩到背后,像生怕被桑南施看见他的手上有血迹。
“我早知道你打翻了墨水缸!”桑南施说。
“没有……”田野懦懦不安地,依然不敢露出他的双手。
“咦?你的脸色不对!”桑南施关切地说。
“没有什么……有点不大舒服就是了!”他呐呐说。
“既然不舒服,就应该回家去休息一会!”桑南施挽着他的膊胳说:“反正现在已经快要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去吧!汽车在外面!”
出了“圣蒙慈善会”,田野的头脑清醒过来,也许是一种虚荣心的驱使,他忽然想起,他的那间破烂简陋的小房间,实在不适宜招待桑南施这种高贵女宾,更不适宜让这位千金小姐知道自己的生活是这般的寒酸。于是便改变了意思说:“现在应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何不去吃午饭呢?”
“啊,你不是不舒服吗?”桑南施体贴说:“为什么不回家去好好在床上躺下?下午可以请假,我向爸爸说一声就是了……”
“不,现在好了,看见了你,病马上就好……”他顺口说,说后又自觉失言。
桑南施的蛋脸上起了一阵绯红,嫣然而笑,眼眸含情地飘了他一眼。
自从田野进了圣蒙慈善会以后,他们两人的习惯,经常是在加路连山道拐角地方的一家“西厢馆”餐厅吃午饭,这是就近了下午上班的原因。
现在,田野改变了意思不需要回家,于是他们又走向了“西厢馆”。
田野桑南施臂挽着臂说说笑笑,刚才的病态已完全袪除。他俩走着走着,在老远的一株树下,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瘦长的身子,灰鸭巴甸西装,枣红大翻领衬衫,悠闲地燃着烟卷。静静的如守株待兔。
田野遂渐接近时,忽然脸色大变,惊惶地停下脚步,因为他已经认出这人就是善妒嗜杀的周冲。
“田老弟,那儿去呀?”周冲笑口盈盈地,眼中露出凶险。
“你要干什么?”田野有点心虚,强作镇静而问。
“我们好久不见,想和你详细谈谈!”他说时,飘了桑南施一眼。
“现在,我有朋友……”田野说。
“我们不做奸淫邱道的勾当,有朋友在场又何妨?”周冲说时就和桑南施搭了讪:“小姐你认为对吗?——奇怪了田野,你呆着站在那里,为什么不替我介绍哇?”
田野无奈,只有勉强替他们介绍了一番,桑南施对周冲轻浮的态度不满,心中的不乐已呈于脸色。
“准备那儿去?”周冲恬颜而问。
“吃午饭——”田野说。
“那末,我可以叨光陪一个末座吗?”
田野脸有难色,瞟了桑南施一眼,征求她的意思,桑南施没有表示,无可无不可的。
当走进“西厢馆”餐厅时,周冲故意慢了一步,把田野拖住停留在门口,让桑南施独个儿走了进去。
“我要和你吃午饭,不过是给你留着面子啦!”他沉声说:“早点把桑小姐打发开,我要和你好好解决一下!”
看周冲的形色,可能是来意不善,田野心情忐忑,碍在桑南施面时,他不愿意暴露过往不名誉违法的职业,只有屈服在周冲威胁之下。
这顿午饭,是吃得非常不愉快的,三个人俱不发一语,周冲是酒徒,要了一瓶洋酒,自斟自饮。态度放浪骇形,使田野尴尬难堪。
桑南施已看出他两人的形状不正常,心中纳闷,不断地疑虑,为什么田野会交上这种朋友。
饭后,田野偷偷向桑南施说:“你现在要上那儿去?”
“你有话和这个朋友谈,是吗?”她会心说:“他是什么人?”
田野很难解释,只含糊说:“放心,不过是生意上的问题……我和他曾合伙做过买卖。”
“下午你还要到慈善会吗?”她问。
“当然要去上班的!”田野说。
“那末我先到慈善会去等你!”桑南施说。
显然,桑南施意识到他和周冲两人要发生什么冲突,要等候在慈善会里听取他们谈话的下文。田野是无法拒绝她的等候的,送出大门口,和桑南施分手后,复又来到周冲面前。这时,他的态度已不像原先的懦弱了。“怎么样?我们有话谈就该谈了!”他说。
周冲请他喝了一杯酒,在这家餐厅内还有厢房设备的,周冲招侍役来换一间厢房的坐间,拉上门帘,脸孔马上就扳了下来,目光灼灼,露现恶煞凶相。
“相信你肚子里也明白,我找你是要讨论懒蛇的问题!”他第一句话说。
“懒蛇的问题……难道说霍天行没有和你说清楚吗?”田野预感凶多吉少,果然就证实了。
“嗯,霍天行和我说得很清楚!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但是,你当可知道,听霍天行说话,等于接受魔术家的催眠术,天花乱坠把你迷住了,等到催眠醒了回复了理智之后,我再不相信这套鬼话了!懒蛇是唯一我的心腹人,霍天行早有预谋要把他除去,现在机会来了,找到岔子,居然把他杀害了之后,连尸首也不留?”
“尸首也不留……?”田野大为惊诧。
“我向把你当作自己弟兄看待,而且因为你是大学生,我从来以礼貌相向,没想到你的出手会这样的狠辣!”周冲气忿填胸,咬牙切齿说:“照说,你能够进入‘正义’公司,全仗懒蛇的介绍,我的提携,你才会有今日……想不到你以为攀上了霍天行、金丽娃,就可以把我们这些道义弟兄完全置之不顾了……”
田野甚为惊惶,听周冲的语气,似乎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势,连忙说:“周兄的误会太深,我追踪到了青山,苦劝懒蛇回头,已尽了最大力量,他喝醉酒失足跌下山岩……”
“不用多解释了!霍天行已经向我解释得很清楚——懒蛇坠岩,尸首竟告失踪,霍天行说他在出事地点找了两三个小时以上,没有痕迹发现,尸首可能是被潮水卷走了,用可能两个字便把整个事情交待过去,吓,这真是巧极了,懒蛇堕岩,是意外,尸首被潮水卷去,也是意外,整个事情都是意外发生,没有一点预谋,我不为懒蛇之丧命痛心,我为我们之间的‘道义’痛心……”
原来是懒蛇的尸首失踪了,所以周冲的误会更深,田野追想当时懒蛇堕岩后的情形,正值潮涨,懒蛇的尸首不就已经随着涌上沙滩的浪潮荡漾吗?尸首被潮水卷去,是很可能的事实,但这时候他该怎样向周冲解说呢?
“周兄,你听我说,我和你无冤无仇,和懒蛇无怨无恨,我之所以参加‘正义’公司,纯为环境驱使,并非想求什么荣辱,我之所以肯负责去找寻懒蛇,也是因为我自恃和懒蛇有私人的情谊,向他劝说,甚至于还肯用性命担保他的安全……我毫无目的,何苦要取他的生命呢……?”
“嗯!你现在已经是霍天行的宠人,在金丽娃面前,又代替了我的地位,将来我真的垮了,除了霍天行,就是你啦!”周冲逞着意气说:“但是在我还没有垮之前,我还有权力支配你做事情……”
“周兄,你言之过甚了,我有什么能耐?能取代你的地位!”田野尽情使出他的涵养。“实在我不知道你和霍天行之间到底有些什么芥蒂,更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团体里面明争暗斗,为表明心迹起见,我想脱离‘正义’公司组织,你能帮忙吗?”
“脱离?”周冲楞了一楞。
“喃,对了,我早有脱离的意思,现在,更不想沾惹是非,所以我决意要脱离了,只希望你能帮我最大的忙,这样你就不会再猜疑我要争宠,又不会再猜疑我有占金丽娃的企图了!”
周冲沉默半晌,两眼灼灼地不断观察田野的脸色,忽然竟格格大笑。笑声停止后,阴阴地说:“就凭这句话,我可以置你于死地!”
“我说的话是出自至诚的!”田野恳挚说。
“别忘了我们的戒条,脱离就是叛逆,你想给我加上个罪名,是我逼你脱离的吗?聪明的人,你想得太周到了,但我姓周的也不是傻瓜,不会上你的当!”
田野摇头,叹气说:“你的猜疑未免过份了……”
“不管,现在我给你命令,相信你还记得,在不久以前,我们在海水浴场干了一件杀案,溺死苏玉瑛,委托人是温克泉夫人,在事先双方订明是五万元代价,先付三万,事成后缴付全数,但是温克泉夫人在事后竟食言了,尾数两万元拖欠至今尚未缴付,霍天行曾说过,我们的规则不能给任何人破坏,否则就威信全无了,他把催款的责任交给我办,但是现在我又付与你,限在一个星期之内把欠款取来,不然的话,就把这言而无信的女人干掉,现在你已经是‘正义’公司的硬角色了,就看懒蛇之死,你的谋杀功夫可以做得狠辣而丝毫不露痕迹,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够有最好的表现。要不然,我姓周的也有一两手,功夫不会低于你这大学生之下。我同样可以把懒蛇当作你的榜样,到时候,霍天行也不能够说我手黑心辣了!”
田野知道周冲在故意给他难题了!便说:“何苦故意为难我?让我脱离‘正义’公司,岂不是就可以排除你对我的歧见吗?”
“那是你和霍天行的手续,我只是命令而已!”周冲冷冷地说着,一面掏出一张纸片掷在桌上,“这是温克泉的住址!有什么巧妙,你自己瞧着去办吧!”
“假如我拒绝这件差事呢?”田野见周冲不可理喻,便改变了强硬的态度说话。
“那很好!”周冲冷笑:“在一个星期内,我可以叫你和懒蛇一样得到同样归宿!”说完掀开门帘怒冲冲而去。
田野执起桌上纸片,茫然若失。
桑南施一直守候在“圣蒙慈善会”里,约到三四点钟时,田野方才有电话打回来说,因为身体不适,希望桑南施替他请假半日,桑南施也觉得田野确实有点病态,便马上替他把手续办过,心中仍悬念着田野是否和路上相遇的那个男子发生冲突,想去田野家中看看,但一时又摆脱不下大小姐的尊严,便遣司机江标给田野送去了一束鲜花,算是致意慰问了。
实际上田野并非真的病倒,他和周冲分手后,喝了过量的酒,对周冲的无理逼压,实感到痛苦万分,他曾到茂昌公司去找过霍天行两次,希望能借此机会,藉口周冲的故意寻衅留难,要求霍天行准许他离开组织,但两次霍天行都不在。
在一星期内向一个陌生的女人追索杀人赃款,假如赃款追索不到,就需要取人性命,田野单人匹马,这件任务确属不容易做到,并且他还曾经痛下决心,要洗心革面,放下屠刀,脱离职业杀人的罪恶圈子,到现在,他怎能为周冲一人的逼压,又破坏了自己的誓言?
田野旁徨无策,焦灼不安。找霍天行找不到,郁闷积压在心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借酒消愁不是办法,酒入愁肠,更是愁上加愁,他没可说话的人,又没有去处,喝了酒之后昏沉沉的,唯一可排遣时间的便是咖啡馆。但到入夜时,准备看电影、上舞厅、逛赌场的人们,咖啡馆就成了他们的聚集地。田野在心情紊乱时,就要避免嚣闹,他自觉无处是安身之地,无聊地只好走回了公寓。
他希望能不碰见吴全福才好,看时间,吴全福也该是到了上夜班的时候了,他在铺子刚开张的时候,不论日夜,都守在铺子里面。田野上到三楼,二房东阎婆娘就递给他一束鲜花。鲜花上面,还有一张短柬。上面写着:“田野先生收”。
阎婆娘说:“这是一个汽车司机送上来的,说里面写着有姓名,你只要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田野猜想,可能是桑南施送来的,因为他曾经打电话到“圣蒙慈善会”去请病假,在整个孤岛天地之中,对他这样体贴关切,除了三姑娘、桑南施以外,还有什么人呢?
他展开短柬,果然就是桑南施送来的,上面写着:“田野:看你近来心绪不安,似乎有着什么心事,研究心理学的人说,假如心中积压着什么心事不吐露出来,是会引起心理变态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安静下来,你把心中压着的事情吐露给我听。请假不要只请半天,多休息两天也没有关系,父亲说,他请你写的文章,也不是急着要的,能在一星期内写好就行了,祝你快乐,南施,即日”。言词恳挚,那简单而潦草的字迹充分表露了她的情感是没有丝毫捏造的。田野的脑海中又映现出一个甜笑的脸蛋。
“慈善乃和平之本”这篇文章需在一星期内写好,而催逼温克泉夫人的欠款也是在一星期之内。说不定还要演出流血事件呢。一面高唱慈善论调,一面进行勒索杀人,这种生活过于矛盾。
他谢过二房东后,用洗口缸装水将鲜花养起,躺在床上,将桑南施的短柬反覆念了几篇,脑海中紊乱得也不知在想什么,顺手将短柬塞到枕头底下去,岂料枕头底下竟另外还有一张纸片,抽出来看,竟是三姑娘写的:“田野:我真奇怪,每次我早回家,你就不在,也许我们的缘份是如此,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听说你又交了个富家小姐,假如能抽得出时间,希望常到舞厅里来看我,祝你快乐,萧。即晨”那字迹和桑南施的比较起来,当然是丑劣得多了,但意味深长,充满了情谊。似乎对田野的情感始终如一。
的确,田野自从上“圣蒙慈善会”办公以后,就从没有去看过三姑娘,他想脱离“职业凶手”的组织,就似乎想把三姑娘也一起忘去。
桑南施是好朋友,但终归是有着富贵贫贱的界限相隔,有许多知心话是无法倾诉的,还是三姑娘是患难之交,大家都知道了底蕴,可以随意吐露,这会儿田野的心中又有了忧悒,正如桑南施所说:“心中积压了郁闷,不能畅快吐露出来,会引起心理变态的!”田野唯一可说知心话的人就只有三姑娘。他真想立即能飞到三姑姑娘的身旁,好好的和她盘桓一下。
他爬起身来,看看手表,那时间又不对了,假如赶过海去,舞厅早已打烊了,只得把意念打消。
他抽着烟卷,唯一的希望,是这夜三姑娘能早一点回来,十二点过后,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可能是吴全福回来了,不断地打着噎,像喝醉了酒,田野慌忙假装睡熟了。但吴全福却推门进来,强把他推醒。田野根本就是醒着,即算想假装也装不下去。张开眼,只见吴全福脸孔胀得像猪肝般赤红,确是喝了过量的酒,眉宇之间充满了忧郁,他轻声说:“田野,你醒来,我有话和你说……”
田野的良知上有着一阵无形惭愧,因为这个朋友,是真正的患难知己,任劳任怨,出自至诚关切他的朋友,但他为什么老爱回避着他呢?田野的嗓音也哽咽了,几乎想号啕痛哭,但他有最坚毅的能耐忍耐着,轻轻执起了吴全福的手,勉强露出了笑容。
“最近千万小心,”吴全福慎重说:“昨天曾有两个人到书报社里来,他查问你和懒蛇的事情……”
“我?……”田野毛发悚然,这是案发的象征,忙说:“是什么人呢?”
“他不肯吐露身份,依我的猜想,可能是警察的便衣警探……”
“他问些什么呢?”田野已惊惶不安。
“他很清楚你和我同到青山去追寻懒蛇的经过——我虽然矢口否认,但他有逼人的语气,一口咬定我和你的确到过青山,而且还指出我们所乘的电船,船名,号码,都相对无讹,使我有口难辩。……他就追问你追上山岩去,懒蛇怎样坠岩的情形……”
“你怎样说呢?”
“我直推说,我们根本没有到过青山……”吴全福垂下了头,似乎为他自己的撒谎而感到羞耻。
“后来呢?”田野问。
“后来,他再三相逼,我坚决不肯吐露,他很气忿便离去了……”吴全福说。
“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姓名,都没有说么?”
“始终没说……而且对我的多问,似乎感到不满!”
田野开始有点怀疑,觉得事情并非那样简单,假如是警署方面的人,既已找到了电船,更又知道了懒蛇坠岩,不管是否凶杀,就大可以拘人了,何需向吴全福调查呢?
“是怎样形状的一个人呢?”他问。
“年纪中旬,穿西装的,面庞消瘦,有着两撮小胡子……”
田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如投下一块大石,他已经知道这人,必定是周冲,绝非是警署的什么警探,但在吴全福面前,仍得隐瞒着,不吐露他已经知道了这调查者是谁。便说:“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大碍,假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会应付的……”
“唉,你这人就是任性,我早告诉过你,懒蛇和职业杀人团有密切关系,假如这人不属于警署方面,便会是那方面的人……你要小心才是呀……”
“我知道了——”田野一面搀扶着吴全福起来,送他出房门去:“以后我们在外面少说话就行了,你喝了过量的酒,应该好好回房间去睡觉!”
田野唤醒了吴全福的妻子,把他接到房间里去,田野躺在床上老瞌不上眼,他希望三姑娘这夜能早点回家,可以有个人吐吐心事,但非常失望的已经过了午夜,三姑娘仍没有回来的迹象。
心事重重,既睡不着,他无法安排自己,忽然想起桑同白命他写的那篇文章,“假如把精力集中在写作上面,便可以排除心中的紊烦了!”他想着,便取出笔墨,移好了房中唯一的一盏电灯,坐下来,燃着烟卷,竭力安静,先把凌乱的思潮排除,数年来没有提起笔好好的写上一篇文章了,忽然动起笔墨,是相当吃力的,而且心中又不是简单的烦恼,那能轻易排除呢?
“慈善乃和平之本”论这种道德文章,只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地大声疾呼,就可以博取同情喝采。
田野提起笔,一写再写,算算已磨去了几个钟点,纸上还不满两百余字,自己念念,竟不成文章,文句涩劣,词不达意,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忽而有什么“风吹草动”老鼠跳梁,他便神色一怔,以为是三姑娘回来了,等到回复了神智,他才知道了自己神经过敏,港九的轮渡早停航了,三姑娘那还会回来呢?
“为什么老悬念着三姑娘呢?”田野自己也无法解答。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香烟也全部抽光,稿纸上还只是寥寥的几个字,他把稿纸撕去,复又重新再写,无奈怎样也写不出来。渐觉精神疲惫便有点支持不住,便忿然掷下笔杆,倒到床上蒙被而睡。
“天亮了之后,三姑娘应该要回来了吧?”他心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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