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职业凶手”所坐的汽车将接近金殿舞厅时,周冲忽然向田野说:
“我们弟兄之间决定到金殿舞厅去,完全是为田兄着想!不过,特别要田兄保持冷静,别冲动惹事,假如舞厅方面尊尼宋有什么不轨图谋,由我出面应付,包保给田兄争回面子就是啦!”
“有周兄在,这个我并不担忧!”田野说:“就是今天晚上的行动,目的何在,我倒有点顾虑!”
周冲一笑:“这也是对于田兄有利的!”
这句话颇为费解,但田野却想起在茂昌洋行时周冲所说的一席话,他始恍然大悟,今天晚上的行动,必定是对付谭玉琴无疑了。本来“正义”公司受委托要杀掉谭玉琴,为懒蛇的叛变的阻挠,在后又为周冲挟恨纵放,所以谭玉琴仍一直得延活命。
田野为懒蛇之死,惹起误会,所以不欲继续深种孽恨,在贾子德杀案的一夜,谭玉琴潜匿在公寓楼梯间偷袭,为田野打倒,本就可以把他活擒,但田野把他放走,这就是意图以恩解怨,化干戈为玉帛。但今夜意外的却是奉组织的命令,要解决谭玉琴。
田野猜想,这可能是周冲故意从中捣乱,而且必定是沈雁做了内奸,报告周冲,谭玉琴在公寓中暗袭的事情。因为时间尚早,舞厅中的客人不多,三姑娘已经是红舞女了,当然不会在这样早的时间就到场候教。舞女大班尊尼宋已经在场侍候客人了。这时,正站在一个客人的坐位之前,像在排解什么纠纷。
只听得那客人拍着桌子叫骂。“他妈的!什么东西?当了红舞女就搭他妈的臭架子,以前是干什么的,老子全清楚……”
尊尼宋好言好语地劝解,那客人还是叫骂不停。
田野细看那气焰万丈的客人觉得非常面善,忽的竟想起来了,就是那大万公司的所谓总经理彭健昌,三姑娘介绍田野至他的公司去谋职时,还受过他一顿凌辱……这顿羞辱他是毕生也不会忘记的。
尊尼宋原是地头蛇出身,排解舞客与舞女之间的纠纷原是他的职份,但排解不下,也不怕得罪客人。
“玩舞厅原是寻高兴来的,何必发这样大的气,萧玲珑最多还有十来分钟就可以到了!她一到,我就把她请过来……”说着耍出了流氓姿态悻悻然转身就走,当他转身之际,正好和田野打了个照面。
田野经周冲关照过把态度处之泰然,事实上在这冤家路窄相遇之际,越是持重不露形色,越是使对头摸不透来路来意。尊尼宋惊异之中带着惶恐,尤其周冲的脸孔他有些许熟悉,蛇头獐目的,一眼看去就不像是正人君子,更加上沈雁也是那种小捣乱小流氓的形状。
田野自从在舞厅中生事捣乱以后,尊尼宋为怕他寻仇报复,一直严密防范,但田野却始终没有来过,等到尊尼宋防范略为松弛,田野却又忽然光临,而且还带来两个状非善类的汉子,不由得尊尼宋不暗自吃惊。他匆匆绕道避开,转至电话间拨电话召集他的弟兄前来,以防万一。
正在这时,丁炳荣却赶进舞厅里来了。他趋至周冲身旁,附耳絮絮地说了几句话,周冲即有诧异之色,说:“这个时候会留在家里吗?”
丁炳荣点点头。“听楼下的住客说,他在生病!”
“那就别再让他逃去了!”周冲说着,便向田野沈雁打手势,大家同时离开舞厅。临离去时,他召侍役过来付台帐,说:“桌子给我定着,过个把钟点我们还要回来。”
门口有街车停着,是丁炳荣乘来的,他们上车直驶往英皇子道去。
在英皇子道,接近启德飞机场的地段下车。由隔坑村道上山坡那便是下沙埔了。这儿是贫民区,四处多是些竹篱、泥砖、破板木,或水泥瓦搭架的简陋房屋。所有的居民,多半是启德机场的苦力。
由一梯道的石板道向上走,那便称为上沙埔了。“正义”公司得到信息,知道谭玉琴新近搬到这里来居住。谭玉琴原是湾仔地区有名有姓的“地胆”,因为平日多行不义,无恶不为,致招惹当地的摊贩愤恨,联合起来,委托“正义”公司代为除恶,第一次行动即被懒蛇反叛纵去,但谭玉琴在这次事件之后,即霉运当头,也可说是因果报应,随后被人趁机打落水狗,向警署告密,指为收规流氓,案发后,所有的恶势力顿告消失,变成无地容身。
谭玉琴留得活命,摊贩所委托“正义”公司的案子就不算了结,务必要赶尽杀绝,方能了案。
周冲负此案之全责,但为对田野怀恨,累次放纵,欲假谭玉琴为懒蛇复仇之手,除去田野,但田野数次化险为夷。周冲便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走上上沙埔,丁炳荣安派下的两个弟兄吴仲瑜、柯大勇已守在那里,他们指出谭玉琴所住的木屋。
那是一列连座的木板楼屋,房屋高矮参差不齐,列成一条街位,楼下多半是地摊铺位,因为这地方接近机场,及山区,灯光幽黯,每至入夜时,店铺就齐齐打烊,这时还不过接近九点钟,店铺就全上了铺板,低灯黯火,满目破落户的景象。
由横巷绕进去,就可以看到谭玉琴租住的屋子,那是一座凸出来的板木搭的楼阁。房间的三面俱有窗户,正面还有一道小小的搭有木板栏杆的回廊。
由于巷子是贴着山壁开辟的,假如派一个人爬到山壁上去,就可以窥觑屋子内的动静。
据丁炳荣向邻近的住户打听,知道谭玉琴在病着,连着两天没有出屋子一步。所以只要把屋子四面的要道截住,谭玉琴便无法逃出掌握。于是,周冲开始指示行动机宜。他说:“我们能不惊动邻舍,那是最好的!布局要造成谭玉琴为贫病煎迫,悬梁自尽……”
周冲派田野首先行动,表面上是给田野一个报仇的机会,实际上,万一发生火拼,田野首当其冲……
屋子的楼座建造很矮,仅及个把人高,只要轻轻一纵,便可以攀住回廊,田野是运动能手,在架杠上用过功夫,毫不费力气,只轻轻的一蹬一纵,已如猿猴般翻进了扶手栏杆。
田野在回廊里踏稳了脚之后,静了片刻,屋子内并没有动静反应,于是,便挥手向站在巷心的周冲,及山壁上把风的柯大勇示意,暗示他要动手了,请他们戒备,注意接应。
田野欣然接受周冲的命令,作带头行动,攀上屋子,也有他的用意,他不欲杀害谭玉琴,更不欲再有任何一个人牺牲在“职业凶手”的手里。他崇敬谭玉琴的为人,就指替懒蛇复仇的事情来说,他冒尽惊险誓必要取得田野的性命而后甘心,这种道义为行,在黑社会的圈子内能有几人。
虽然,谭玉琴过往有许多作恶不法的劣迹,致才招来杀身大祸,但田野认为以眼见为实,不能听那些摊贩片面之言,便置谭玉琴于死地,这世界,原就是“强权肉食”,人吃人的世界,尤其黑社会的圈子里,强者生,弱者死,没有公理,也没有国法……。田野在回廊上轻轻走动,那松摇的廊板,发出“吱吱”的声响,任是动作怎样轻灵,也禁不住它的声响发出。
从那些玻璃窗户向屋内窥看,那间凌乱简陋的斗室内,没有什么陈设,也没有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张板木床上,有一个人盖着大棉被躺着,那自然是谭玉琴无疑,而且在病着……。
那棉被在蠕动,似乎谭玉琴已发觉回廊上的声响有点诧异,轻轻的撅开了被子。
田野来回的走动,相隔在三面窗户向屋内窥觑,原意就是想把谭玉琴惊醒,提起他的注意。
周冲交给田野一支划玻璃的钻针,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由田野破窗入内,用枪指吓,先控制住谭玉琴,然后掣亮电灯,再把电灯熄灭为号,丁炳荣和周冲两个即行爬行跳墙进屋,用绳索悬梁,将谭玉琴吊杀……造成谭玉琴因贫病交加而厌世的迹象。这样,谭玉琴的除去就不会留痕迹为患。按着步骤进行,切忌的就是发生战斗,假如惊动了邻人,计划即全盘倾覆。
田野开始用钻针刺划玻璃了,划成一个圆形,用手帕包枪柄敲下,然后伸手进去抽拔窗户的栓键。这时,他眼看着谭玉琴溜下床了,伏在地板上静观动静,田野在推开窗户时,“嘘嘘”吹了两口气,意思就是要谭玉琴噤声。谭玉琴却不因为田野嘘了两口气,便认敌如友,他在枕下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窗户上的黑点瞄准。
“不要做声!我是田野……”田野在探首进窗时,压低了嗓子说,但在这样静寂的环境里,任何声响很容易便会传到街外,给把风的歹徒们听见。
谭玉琴没有答话,因为他不明白田野的来意。
“我们‘正义’公司的人要来杀你!”田野爬进窗户时一面再说:“你快逃生吧!……要小心,街巷外面,四面有人把守着,山壁上也有人监视……”
田野也伏到地板上向谭玉琴所伏的地方爬过去,但谭玉琴却不敢轻易相信田野,把手枪伸出来,对准了田野的脑袋,说:“你不许拢过来……否则我先杀你!”随后,他抬起眼睛,向窗外的山壁上窥望。果然的,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山壁的一株树下,在那儿幌动,好像在向屋子内张望呢。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田野再说:“到这时候,已经没有给你疑惑的时间了!快设法逃走,从天窗上屋顶,越屋过街尾,那儿靠山……记着,东西的街口有一个人把守,横巷也伏有一个人……你的屋子前后全有人把守着,全不是出路……”他说时,一面用指头在楼板上画出街巷的图形,指示出“职业凶手”埋伏人的地方。
谭玉琴半信半疑,说:“那末、你为什么要救我?”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再不走他们便有人要进来了!”田野正色说。
谭玉琴不再犹豫,一个翻身。滚至窗户之前,轻轻爬起,探首向街心窥望,当他看见周冲和丁炳荣两个黑影,守在街心之时,才相信事情并没有假。于是,他说:“姓田的朋友,既然你能不究既往,存心相救,只要内中没有讹诈,我姓谭的能逃得活命,他日定当图报……”
“不必多说,请借给我一把刀子!”田野催促说:“你从天窗上去,我扳亮电灯,以吸引他们注意,他们即有人爬进屋里来,在这段时间,你可以从速逃走,向左面的山路下去,是最好的路线,那里没有人把守……”
谭玉琴见田野如此说,便不再多作考虑,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匕首,掷给田野。那楼屋原就是简陋的板木搭架成的,楼面很矮,站起来即可攀到屋顶的梁柱,上面没有天花板,木板枝条斜斜搭着瓦片,当中有一个两尺半来的大玻璃天窗,用木棍子支撑起,翻上梁柱,即可把天窗推开,由天窗钻出屋顶瓦背。
田野已经呆留过久,他怕被周冲的人窥破形迹,等谭玉琴刚穿出瓦顶,便匆匆把电灯掣亮复又灭去,这就是招周冲和丁炳荣进屋的暗号。
果然的,周冲和丁炳荣以最敏捷的身手,瞬眼之间,即爬上回廊,要跨窗越进屋子里来了。
田野为了要救谭玉琴逃生,迫得用苦肉计,不敢怠慢,即用谭玉琴的刀子把自己的手臂割伤,连袖也扯开一大块,伪装遭受了暗算。
周冲爬进屋子之后,即发觉情形不对,刚要问话,田野已自地上爬起,再次开亮电灯,抱着淌血的手臂,指着天窗说:“快追,从天窗上屋背逃走了……”
丁炳荣也跟着进了屋子,听说谭玉琴已从天窗逃走,暗叫一声糟糕,即腾身跃起,双手攀稳屋梁,顺着上冲的力量,轻轻一纵,已翻上横梁,好敏捷的身手。他钻出天窗探望过后,就返身向周冲打手势,指示出谭玉琴逃走的方向。
周冲正在注意田野,似乎对谭玉琴的脱走感到蹊跷。
“四面都有人把守,他逃不出去!”田野说,藉以给自己掩饰。
丁炳荣已翻了下来,向周冲说:“那小子还留在屋背上,在探寻山路,我和你追上去,田野既已受了伤,就可以到街面上去,通知大家注意屋顶!”
楼下的住户起了动静,似乎已发觉二层楼上的脚步声凌乱而起诧异。他们再不敢怠慢,周冲忙把电灯熄去,和丁炳荣两人同时翻上横梁,相继钻出天窗,田野颇为谭玉琴担忧,他知道谭玉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所以滞留在屋顶上,仔细探查各处,究竟什么地方有人把守,埋伏?以防中计。
到这时候,田野不得不按照丁炳荣的吩咐行事,由原路出来,翻落街面。那守望在山壁上的吴仲瑜已经知道谭玉琴逃上了屋顶,不断打手势请田野通知把守在街口上的沈雁和柯大勇。
田野趁走向街口之际,偷眼向屋顶上看去,只见那形成一条线平面的屋背,约离开谭玉琴的住处有三四间屋子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在上面匍匐而行,那人当是谭玉琴了,他的形色有点慌张,而且动作也迟钝呆滞,颤颤兢兢的,也许是病中身体羸弱的关系。他的背后自屋子的天窗出来有两个黑影摸索扑上前去,那就是周冲和丁炳荣两人了,在这时候假如用枪的话,很容易一枪便能把谭玉琴打下屋子去。但他们怕惊动邻人,谭玉琴当然也不敢发枪,因为他是警署通缉的逃犯。
田野为谭玉琴倒吸一口凉气,假如他再迟疑不决,不从速逃走,当会落到丁炳荣和周冲的手中无疑。
田野还未走到街口,沈雁和柯大勇已经聚合兜过来了,沈雁指着屋顶说:“你看,那小子自寻死路,竟跑到屋顶上去了!”显然他已发现了这出追杀的活剧。
再看向屋顶上时,已起了变化,丁炳荣和周冲两人追近时,谭玉琴忽的跃起如飞窜似地流奔,动作敏捷,使人意想不到,瞬眼间已奔至整座屋背的末端,腾空跳下人家的露台,又由露台一闪,跳到靠台屋子的山坡……。跟着,只见他在山坡上打滚,跌落一堆草丛中。
守在山壁上的吴仲瑜已如流烟般赶过去准备截拦,但山壁上只有一条狭窄的行人小道,行走不大方便,而且还要绕上一个大圈子,才能追到谭玉琴跳落的地方。
沈雁和柯大勇也赶过来了。招呼田野追过去,一面,沈雁独个儿穿出岔巷,由捷径赶下山坡截挡……
草丛中窸窣起了一阵波动,是谭玉琴在夺路逃亡了。这个病人,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竟变得如猛兽般的凶猛。
吴仲瑜已经由山坡跳落草丛,那地方也许不大好立足,吴仲瑜踉跄跌倒,震动得树木也落了叶,跟着,只听见一声嚎叫,是吴仲瑜的声音,一个人影即相反地向山坡上冲上去,那定然是谭玉琴了,好狡狯的家伙,他趁吴仲瑜跳下山坡立足未稳之际,突然袭击将他打倒。即改变路线向山坡上逃亡。
田野和柯大勇赶到草丛时,那黑影已越上山路。
“……逃上山了,快追……”吴仲瑜喘着气息说。他抚着淌血的额角,是被石头碰伤的。
柯大勇怒冲冲向山坡赶过去,眼看着黑影在斜斜的山壁小道上闪缩而行,马上就要越上山壁了。想追上去把他活擒,那是希望很微的了,柯大勇拔出手枪冷静地瞄准了黑影的前路,刚要射击,田野突然扑上来把他的手枪夺下。“你疯了吗?把附近的居民惊醒,我们大家都逃不出去……”
这一拦阻,黑影已溜上山壁,瞬眼间即失去踪向。
丁炳荣和周冲也赶到了。当周冲看见吴仲瑜负伤之时,更是气忿填胸。
“这件事情,田野应该负全盘责任!”他一面说,一面挥手命大家分散开向山壁上兜上去。
吴仲瑜的伤势不轻,额角上被石头碰了一个碗大的伤口,血流如注,已没有能力协助追捕,周冲便打发他落下山坡去通知沈雁上来帮忙。
在山壁上层,同样是贫民区,那地方的木屋建造更是简陋,而且筑造没有规划,异常凌乱地,东一间,西一座,横街小巷横七竖八。周冲等几个在街巷间团团打转川流,那里还再有谭玉琴的影子呢?
田野心中暗暗窃喜,终算谭玉琴逃得活命了。他又做了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情。
“这件事情,田野应该负完全责任……”周冲在后又说。
谭玉琴既抓不到,田野和吴仲瑜又受了伤,周冲满嘴牢骚,埋怨田野不迭。
田野不服气,说:“周兄负责搜寻谭玉琴,有多久了?起码也该有三个多月了罢?为什么每次到了危急关头,都被谭玉琴逃去?”
“我尽能力做事,谭玉琴是个狡猾的匪类,能找到他的踪迹,已经不容易,成败更无法预料!……”
“那末周兄负了什么责任没有?”
“……”周冲瞪目忿然,不知该如何答覆。
丁炳荣怕他们起冲突。忙岔开说:“人既然逃了,大家不必生气,只要谭玉琴不逃出香港,相信迟早还是可以把他拿下——我们在金殿还订有坐位,大家到舞厅去散散心罢!”
这样,算是给周冲挽回了面子,田野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的闹下去。汽车仍停放在路口间,吴仲瑜因为受了伤,额角用手帕扎起,血迹斑斑,不便在公共场所露面。周冲对田野心中怀恨,也推说要送吴仲瑜上医院医治。沈雁是拍周冲的马屁精,也说要帮忙送吴仲瑜上医院。丁炳荣看着眼前的情形,也觉得让他们分开比较适当。于是,他们便告分手。
田野、丁炳荣、柯大勇三个,又落在金殿舞厅内。
丁炳荣向田野说:“今天,我不希望再闹出意外的事情,我们不妨尽量学习忍耐,散散心,解解闷,把时间打发过去就算了!”
田野的手腕上受了伤,衣袖也被利刃割破了一大块,原也没什么情趣去逛舞厅,目的只不过是希冀看看三姑娘。首先他到盥洗室去,把腕上、衣袖上的血迹洗干净,伤口用手帕包扎好,又整理好蓬乱的头发……。当他由盥洗室出来时,不留意却和一个客人撞个满怀。
“赤佬!走路勿带眼睛!”那人操着上海话就骂。
田野不看尤可,仔细看清楚时,原来那人正是大万公司的所谓经理,彭健昌。真是冤家路窄了。
彭健昌大概是喝过了酒,摇摇幌幌的,骂完了人,即推盥洗室的门,大模大样地踏了进去。
依田野平日的性子,准把他一把拉出来,好好飨以一顿老拳,但他记忆起丁炳荣关照过,少惹是非……。“算了……”他心中这样说:“总有一天,有你瞧的!”
田野回返坐位,因为舞厅生意正旺,只见人头涌涌,遍看各处,找不到三姑娘的影迹。
田野这样的东张西望,又加上丁炳荣、柯大勇两条大汉一左一右的伴着,激成心理上紧张的,倒是舞女大班尊尼宋,他不敢打田野前的座位经过,每要走路时,多是绕道而行。
柯大勇也有寡人之疾,杀人的时候,是一种姿态,来到这种欢场中又是另一种姿态。他正在挑选舞女,准备痛痛快快地享受几个时辰,眼睛放在舞池之中,他只要看看女人的相貌、打扮、舞姿,就可以断定这个女人的身份,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姨太太?或是舞女!凡看见舞女,即品头论足,要就批评,不是胸脯太平罗!就是个子太高罗,嘴巴太大罗,眼睛太小不够风骚罗……。
忽然柯大勇拍着桌子招呼侍役。“他妈的,我们不是来化钱的?怎么吗连个过来招呼的人也没有?”
侍役认识田野是个狠人,打恭作揖恭恭敬敬地连陪不是。
“拿瓶威士忌,三只大杯子,再把舞女大班找来!”
丁炳荣看着柯大勇的形色,即说:“柯兄倒真真实实像个玩家!耍得开,玩得起,放得下!”
柯大勇一笑说:“到这种地方来,耍不开,就要吃白眼啦!”倏而,他的眼睛在舞池中发现一个舞女:“哟,你们看,这个舞女,才是‘呱呱叫’的货色,个子不高不矮,脸孔尖尖,嘴巴小小,眼睛霎霎,别说玩玩,看看心里都会痒酥酥的……”
丁炳荣大笑说:“柯兄别打邪念头,这娘儿正是我们田兄的心上人,就是当今的红舞星萧玲珑啦!”
田野这才发现了三姑娘,刹时不禁胀得脸红耳赤。
“哦,是真的吗?田兄!”柯大勇似乎非常羡慕的伸手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拍了几下。“为什么不找她过来玩玩?啊,对了,我听说你在‘圣蒙’慈善会也有一个女的,脸孔也长得不坏,就是富家大小姐的脾气,不大好侍候——实在呀!你们一般念书人都是这样,喜欢什么出身清白的千金小姐,对欢场上的女人瞧不上眼,其实说穿了,都一样是女人,尤其在欢场上混过有些时日的女人,世面看得多,社会经验丰富,一旦能跳出火坑,归正为良。讨这样的女人为妻子,才真个有家庭幸福,包保服侍得你八面周到……”一面他又拍手招侍役过来,高声吩咐说。“把舞女大班找来!”态度豪放不羁。
其实有单身的男客进入舞厅,舞女大班照例要来招呼的。但尊尼宋因不明白田野来意却呆呆地守在大门口间,同时,这天也特别凑巧,副大班因病请假。所以田野几人的座位便没有人过来招呼了。
丁炳荣虽和田野、柯大勇两人有说有笑,但是两只眼睛却不时注意着尊尼宋的动静。
舞厅的生意正值盛旺,舞女大班不去招呼客人,而老把守在大门口间,当然有他的用意。丁炳荣推想,尊尼宋可能已向外求援,正把守在门口间,等候他的援兵。
侍役向尊尼宋交头接耳说过一番话后,过了片刻,尊尼宋派来了一个舞女,算是代替了他的职务。
丁炳荣看出,这是尊尼宋的拖延政策,暂时敷衍着他们,以拖延到他的救兵到达的时间。
“三位要找那一位小姐?”那舞女说,态度特别客气,也活像个舞女大班。
“他——”柯大勇指着田野:“他要萧玲珑,我呢?我要那身材丰满,穿着袒胸露背,充满性感的那一个……”随手他指向舞池中正和人热舞的一个舞女。
舞女摇首说:“萧小姐是热门台子。等她坐台子的客人还有五六个之多,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啦……另外的那个,却不是我们舞厅内的姑娘,无法效劳……”
“他妈的,我们一年难得逛一趟舞厅,既然来了,就不要扫我们的兴,管他是什么人订了台子,反正我们要萧玲珑,就该请其他的客人把台子让出来,那个性感女郎,虽不是你们撑场子的伙计,但看她的打扮,也绝对是什么交际花、交际草之流,你过去关照一声,请她过来就是了!”柯大勇耍出了流氓腔,摆明了要挑衅生事的样子。
那舞女见情形不对,悄悄的便溜走了,跑过去和尊尼宋商量,看他们的样子都显露得非常焦急的。
丁炳荣趁这机会偷偷和柯大勇说:“在这地区,你确能有把握吗?……”
“假如我吃不开也不会担承这件差事,反正我今天总得要给两位扳回面子就是了!”柯大勇笑笑说。
田野这才知道丁炳荣是有意请柯大勇到“金殿”舞厅来生事的,大概是报复那天晚上的事件。听柯大勇说话的语气,似乎是这地区的地胆。
“我看假如能过得去,就马马虎虎算了!”田野有点不大自然地说。
“对别的事情可以马虎,对这种小流氓,千万不能马虎,否则我们在这地头全吃不开,将来麻烦可就多了!”丁炳荣说时,正注意着门口间。“看,他们有人来了!”
田野和柯大勇的眼睛马上向大门口间投过去,果然就有三四个形同地痞流氓的汉子大步踏了进来,他们自然就是尊尼宋的援兵,也就是他负责把场子的打手。
尊尼宋的神色振奋,前后判若两人,好像有这几个人来到给他撑腰把场子,就任何事情都无足以介意。指手划脚地指着田野他们所坐的台子,滔滔地诉说不尽……。田野细看那几个流氓,其中有两人非常面善。他记忆起就是上次冒充警探把他骗至街外横巷,加以殴辱的两个人……。
过了片刻,尊尼宋向一个侍役吩咐。指示他向田野等的坐位走过来。
“那一位是田先生?”他非常礼貌地笑口盈盈而问,显然是笑里藏刀。
田野有丁炳荣和柯大勇两人作伴,自然也不含糊,说:“我姓田,有何指教?”
“不敢……我们的大班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他妈的,当个舞女大班,架子搭得好大!有什么话不会过来说吗?”柯大勇纯是地痞流氓作风,挑起了大拇指,瞪目相向。
“宋大班说……”
“去,去,去,他又不是哑巴,有什么话不会自己来说吗?用不着你做传声筒!”
侍役碰上这个硬钉子,脸红耳赤地退下了,柯大勇转向田野、丁炳荣两人挤眼撅嘴,表示他的得意。
田野反而起了担忧,怕在舞厅内又闹出不愉快的事情而至连累了三姑娘,正在踌躇之际,一个打扮得楚楚可人,娇小玲珑的女郎却向他们的台子走过来了。
“哟,田野,好容易才看见你啦……”原来是三姑娘忽的发现田野在舞厅中,自动走过来了。
也许三姑娘也是过份的惊喜而至忘形,一曲音乐尚未奏完,和她跳舞的舞客尚站在舞池之中。他楞楞地眼巴巴看着三姑娘走向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的坐位上去,不禁妒火中烧,愤然地咒骂起来。
“他妈的,在搅什么玩意?”这客人也非常面善,正是刚才进舞厅时和田野撞个满怀的彭健昌呢。
田野看见三姑娘,即迅速起身让坐,两人的脸孔是相对笑着,心中却不约而同起了一阵辛酸。
在礼貌上,田野先作了一番介绍,“这位是柯大勇,那位是丁炳荣……”
三姑娘落落大方,先后和两个人握手,由于丁炳荣穿着粗布衫裤,柯大勇浓眉大眼,脸肉横生,一举一动,完全是流氓作风,三姑娘莫明其妙,田野为什么和这种人混迹在一起。
“近来好吗?……”这是辛酸的话,用客套来掩饰。
“好,谢谢……你好像瘦了一点!”田野用同样心情回答。
柯大勇有寡人之疾,两只色迷的眼睛老盯在三姑娘身上,由头发到脚趾,每一个部份每一个部份的细细欣赏。
三姑娘并不怎样美,只够得上“小巧清秀”四个字。但“情人眼内出西施”。柯大勇在这一次见面之后,却色授魂与,完全着了迷……
这时,由尊尼宋处却溜过来一个流氓。不断地在田野他们的座位前后徘徊,似要打量和田野共坐的两条大汉的来路。又似在向他们示威。
因为舞厅究竟是打开门面做买卖的,恁算尊尼宋在地头上有更大的势力,也不敢明目张胆,他们先要摸清楚对方的“门路”。知道对方的来意,等到舞厅打烊后,才能较量。
丁炳荣在旁冷眼看得清清楚楚。柯大勇的眼睛已迷在三姑娘身上,他抬脚在柯大勇的腿上踢了一下,向他眼色示意。柯大勇警觉,得鲁莽地回过头去,便和那流氓打了个照面。
“呵!他妈的,兔崽子,原来是你!”柯大勇豁然而笑。嗓子说得很响亮。好像遇见了熟朋友,一面伸起食指,扣了两扣。“过来,过来……”
那流氓发现是柯大勇时,也觉得非常惊奇:“狗娘养的,原来是你,搅到一家人头上了!”他也同样的口不择言,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迳自拉了邻座空着的一把椅子,在柯大勇身旁坐下。“真没想到,竟搞到一家人头上来了!”
“他妈的真活见鬼,你们在搞些什么玩意?”柯大勇说:“竟要和我姓柯的挑梁子……”
“我也不知,这里的宋大班,和我们的陈老么是把兄弟,陈老么请我们来,我们就来了……”
“那姓宋的小子是烧那一炷‘香’的?好像非常猖獗!”
“孙子知道!”那流氓说。
三姑娘静听他们的谈话,顿误会田野是特意领了人来向尊尼宋挑衅生事。
“是怎么回事?你们老和尊尼宋过不去?”她悄悄说。
“谁说的?我不惹他,他老跟我们过不去!”田野说。
柯大勇即摆出他的“大爹”姿态,也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作祟,要表现出他的权力及威风给三姑娘看。“你们只管去跳舞去玩,假如尊尼宋有什么‘狗屁倒糟’的事情我杠不下来,我也不在这地头上混了!”说时伸手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一拍。显得非常豪慨,但看起来,却完全是粗人作风。
田野和三姑娘久别重逢,本就有着许多说不尽的话语。听柯大勇这末说,也就双双落下舞池。
“陈老么在什么地方?”柯大勇再向那“老朋友”说话。
“在大门口间,和尊尼宋在一块!”那流氓说。
“不打不相识。我倒要看看尊尼宋是怎样的一个三头六臂的角色!来,带我去拜会拜会!”柯大勇说着,即向丁炳荣打招呼起座。和那流氓同出舞厅,走向尊尼宋和他的把兄弟聚会处。
座位上就只剩下了丁炳荣一个人了,他知道柯大勇的为人,除了好色之外,吹牛向当作吃白菜的。并不因为柯大勇吃住了那鬼头鬼脑的流氓,就完全放心,他抽着纸烟,表面上是欣赏着别人跳舞,实际上两只眼睛却一直盯在大门口间,注意着尊尼宋等一伙人的动静,以防万一……
但意外的,柯大勇却果真的名不虚传。尊尼宋的“班底”每个人俱和他熟悉。
柯大勇的江湖语气耍得烂熟,语气咄咄逼人。当陈老么给他介绍尊尼宋时,他说:
“宋大班是文武全才的好汉,铺的场面够阔够大,左边是娘子军,右边是英雄汉,软硬兼施,谁个敢不低头。我们姓田的兄弟是个傻瓜蛋。有冒犯之处,小弟先在这里赔礼了!”似说笑话,又似挖苦地。把尊尼宋被弄得非常尴尬。
“那里,那里,小弟不过是个找饭吃的,还承各大哥关照!如有冒犯之处,请各位包涵!”尊尼宋见给他自己撑腰的几个打手,全客客气气的要卖柯大勇的帐,只有“吃亏当便宜”。忍着一肚子委屈,反而向柯大勇说客套话。
“我看这样!”陈老么作主意说:“我们在外面跑跑的,大家都不愿坍台!多个冤家不如多个亲家。‘不打不相识’,由我和柯兄两人出面,弄一桌酒席,请那姓田的和我们的宋兄吃上一顿饭,把误会解释清楚,大家就马马虎虎算了!”
“那里,那里,由小弟我请客好了!”尊尼宋自认晦气让步,大有愿化冤家为亲家的意思。
这是在黑社会里流传的规矩,凡是闯开门面做生意的,任何纠纷都得让步三分。吃亏当便宜,否则扰乱起来,吃亏还是做生意的。
尊尼宋原没有什么“靠山”,就仗着平日和那些“地区”上的地痞流氓混得烂熟,有点仗势凌人,狂妄不羁,常常就有些顾客吃了他的“闷头亏”,因之,尊尼宋三个字,在九龙油麻地的地区里,也稍有名气,视同“地胆”。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次因为和田野闹事,出来了一个柯大勇。柯大勇是油麻地地区的“地头蛇”烟枪老六的学生。黑社会里的好汉无论那一个都得卖他的帐,怕他三分。否则把烟枪老六惹翻,那就别再想在地头上混了。给尊尼宋撑腰把场子的挂上头号牌子的是陈老么,陈老么不过是烟枪老六的把弟的门生,论辈份和柯大勇相同的,但把长辈的名号亮出来却没有柯大勇响亮,陈老么低了头,尊尼宋就得认蹩。
“我看还是由小弟请客好了!”陈老么说:“既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吃亏便宜!我们的宋兄是亮着牌子拉开门面做买卖的,柯老兄当不至于刷他的牌子砸他的饭碗吧?”
“说那里话,我们就吃定陈大哥一顿就是啦!”
以后他们就有说有笑的,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自然尊尼宋和陈老么也不好查根问底,查问田野和柯大勇究竟是什么关系?瞧得起柯大勇就该瞧得起田野,这是黑社会上的道义。追根问由,就等于对挺身出来打圆场的柯大勇不敬。
陈老么知道柯大勇是色君子,那话题便转到了女人身上。
“在宋兄麾下的娘儿很多,有什么好货照例也应该给小弟介绍一两个——”柯大勇说。
“那还不是一句话,只要柯兄看中了,向小弟关照一声就行了!”尊尼宋笑着说。
“听说你们这里挂头牌的是萧玲珑……”
“那柯兄可就盯错梢了,难道说柯兄‘脱靴子’竟要脱到自己兄弟头上……”陈老么豁然大笑。
田野和三姑娘虽在跳舞,但是对这伙正在谈判的人的一举一动却直在注意。这会儿见他们有说有笑俨如一家人,就大为放心了。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蓦的有个客人“乒”的摔破了一只杯子,拍着桌子大发雷霆,高声吼骂。
“他妈的……臭婊子养的,什么东西,竟向老子搭臭架子……”原来竟是彭健昌那斯文败类。
三姑娘在没有遇见田野之前,原是被彭健昌招去坐台子的。在发现田野的当儿,也正在和彭健昌跳着舞。这也是心露上的感应,三姑娘对田野的情意难忘,自从在公寓里一夜缠绵分手后,即始终没有见过面。当她发现田野,内心中的一股喜悦无法形容,即如着了磁石的吸力般,糊里糊涂就撒下彭健昌向田野走了过去。
彭健昌原也是地痞出身,三姑娘在操着神女生涯时就和他有着极密切的过从。对三姑娘的身世也极为清楚。他开着一间“大万”公司,不过虚有其表,实际靠买空卖空,骗骗冤大头,黑吃黑捞点便宜货,四处拆烂污度日子……。
现在三姑娘改行做舞女而红了,彭健昌以为可以凭过往的一段关系,利用三姑娘,多交结几个冤大头以扩张他的“黑”业。但没想到三姑娘并没有给他如愿以偿,在过往的时候,三姑娘不过在生活上需要,和他过从以外,并没有丝毫情谊留下。尤其经过介绍田野谋职被彭健昌无故凌辱以后,三姑娘对彭健昌的为人完全清楚,所以对他极为冷淡。
“妈的……臭婊子……你是什么身份老子完全清楚,搭我的臭架子,算是你瞎了狗眼……”彭健昌有几分醋意,口不择言地仍断续叫骂。
在舞厅中大庭广众这样的高声辱骂,也确实令人难堪的。三姑娘自谅身世,忍气吞声,任由他怎么侮辱、诲骂,也绝不做声,绝不反抗,倒是田野瞧不过眼,他要挺身而出,冲过去和他论理。但为三姑娘制住。“这种流氓,别理他就行……”三姑娘哽咽着嗓子说。
“哼!我和他过去还有一笔帐没有算咧!”田野忿然说。
这时两三个侍役围在彭健昌身旁,打恭作揖,尽量说好话,但彭健昌为人的性格,就是得寸进尺,别人向他低头,他越是得逞。舞厅内因舞女而发生纠纷是舞女大班的责任,尊尼宋不得不过去。
尊尼宋正藏着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身旁有着五六个打手,不给点事情他们做做,也觉得有点对人不住。于是,他以为可以找到出气的对家了。
同时,还有一个欲替三姑娘打抱不平的,那就是柯大勇,他要在万人之前,逞出他的英雄威风。
“朋友,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说话,何必摔杯子拍桌子,出口谩骂伤人呢?”尊尼宋耍出了他的流氓腔调。
“咦?他妈的你是什么人?这样神气吧啦的干吗?大爷是花钱来享乐的,不是受气来的……”
陈老么拨开了尊尼宋,以他一贯的作风,把手一招,大模施样地说:“来,来,来,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他妈的,揍他……”另一个流氓插嘴说。
彭健昌被七八个人团团围着,眼看着就要吃眼前亏了,顿流露出胆怯之色,但嘴还是挺硬的。呐呐说:“你又是什么人?……干你什么闲事?”
“扰乱公众安宁,跟我走!”陈老么拍着胸脯。俨如警署办案的警探。
柯大勇原也是抱着替三姑娘打抱不平的心理,怒冲冲的分开了众人,插身钻上前去,当他和彭健昌打了个照面时,态度却改变了。马上说:“大家不要搞了,都是自己人!……”
彭健昌看见了柯大勇,仿如救兵自天而降。顿时又神气起来,气焰万丈地把桌子一拍。咆哮说:“柯老哥子,你来得正好,不妨替我评评理看,他妈的,这舞厅做的是什么生意?是‘黑馆子’吗?要吃人吗?”
听彭健昌唤柯大勇为哥子,显然他们又是熟悉的,这一来尊尼宋等一干人又感到为难了。
柯大勇却把陈老么拖出围外,低声附耳说:“不要搞了,这家伙和你的‘先生’曾经合过伙做生意,听说私交甚好……”
陈老么皱起了眉宇,半信半疑说:“他叫什么名字?”
“彭健昌。”柯大勇说。
彭健昌三个字在圈子内原是以滥驰名的,这时陈老么再细细打量彭健昌一番,也觉得非常面善,确确实实像在那儿见过的,不由得他不信彭健昌和他的老师是知交。
但是假如一连两次,陈老么都把不下场子,那末以后在尊尼宋的面前就威信全无,每个月的“把场子费”就别想再拿了。陈老么怎能再坍这个台?即算僵到底,也要给尊尼宋扳回些许面子。
“他妈的,这小子气势凌人,我即算和老师杠上了,也要和他较量较量,最低限度先给他一顿眼前亏……反正老师怪不了我,我又不认识他是什么彭健昌不彭健昌的?……”
陈老么原是恫吓性质,意思就是逼柯大勇出来打个圆场,大家挽回一点面子就算了,因为柯大勇既然和彭健昌相熟,假如彭健昌吃了眼前亏,于柯大勇的颜面上也不好看。
柯大勇是久历江湖的人,懂得陈老么的意思,便迳自说:“那末由小弟出来打个圆场,大家和和气气算了!陈老哥的意思如何?”
“既然柯老哥这样说,我不得不买你的面子!”陈老么说着,便招呼尊尼宋把其他的弟兄也遣退下。
音乐台上因为这场吵闹也停顿下来,有许多偷懒的音乐师趁此机会歇上一口气,纷纷溜下台去,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
在生意盛旺的时间,舞厅的主持人遇着这种事情发生,的确是很狼狈的,客人们议论纷纷,有批评三姑娘不对的,也有批评彭健昌这种地痞流氓可恨……
好容易尊尼宋算是把音乐师一一劝回台上去,音乐重新奏起,舞迷皆大欢喜,纷纷下池跳舞,如此恢复了常态。
柯大勇已开始了替他们打圆场,他说:“彭老哥大概是酒喝多了,气焰很盛,我们全是出来闯的弟兄欢场上跑跑原是寻快乐来的,又何苦闹意气呢?”
彭健昌在原先的时候,单人匹马,发觉舞厅里有流氓包庇,略为胆怯,在后看见柯大勇在场,以为有了撑腰的,胆子便壮了,喃喃地咀咒,似乎不肯干休。
“他妈的,这间是什么舞厅?养了流氓,包了打手,我从没看见闯开门面做生意的会这样狂妄,舞女个个像他妈的收债的,钱是要的,眼睛翻天,把客人全当作孙子……”
柯大勇平和地说:“彭老哥别哇啦哇啦的叫了,人要脸,兽要皮,扯破脸,拉破了皮,大家都不好看,你连门路还没有摸清楚,就准备刷场子,你知道这个场子是什么人‘看家’的?”
“管他是谁‘看家’的?惹翻了,我照样把他打个精光……你瞧我的……”他拍着桌子,表示他的气忿未平,而且有的是把头势力,可以惹得起任何人。
“假如这舞厅是烟枪老六包庇下的,你又如何说话?”
“烟枪老六?”彭健昌楞了一楞:“不会的,他老哥子怎么会需要干这事情?”
“世间上的事情原就是无奇不有的!你且看那站在大门口间,穿黑布衫裤的,就是烟枪老六的大徒弟陈老么!”柯大勇竟干脆杠出了烟枪老六的牌子。
彭健昌眼睛霎霎,半信半疑。
“凭你和烟枪老六过去的一段交情,也应该稍为留点情面,大家在外面跑,谁都坍不起台,不过既然凑上了,就只好放开手脚泡泡看,谁高谁低,马上可以分明!”柯大勇又说。
“你别唬我,烟枪老六从不干包庇娱乐场所的事情……”
“你不妨自己去打听一下!我不过是尽朋友道义关照一声,最重要的,还是陈老么不肯给他的老师坍台啦!”柯大勇知道彭健昌虽然和烟枪老六有私交,但绝对没有胆量去向烟枪老六当面询问,所以转变了恫吓方式。
但是彭健昌也是出来混的,既然惹上了祸,就不能因为柯大勇的三言两语就自认吃瘪低头下气。所谓“不见棺材不下泪”。即算硬挺也要挺下去,否则将来在地头上就毫无神气可言了。
“假如是烟枪老六哥子包庇的场子,那末我们自己弟兄来捧场,照例应该特别招待,把那些舞女放纵成吃人的老虎一样,岂不是将来迟早要生是非么?”彭健昌要硬挺,但是见风驶帆,把怨气移改了方向。
“赫!你是指那舞女萧玲珑么?”
“可不是吗?除了萧玲珑以外,其他的舞女们,那一个不是傲气凌人的?……”
“唉,那彭老哥的气量可就太窄了,人家闯开门面找饭吃,总得要有一两个可以看家的角色才可以撑得起场面——世间上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越难攀得到手的,大爷越肯花钱……”
“他妈的,难道说,我就不是花钱来的么?”。
柯大勇见彭健昌横蛮,便改变了语气。“不瞒你说,萧玲珑这姐儿,我也有胃口,攀了很久也没攀得上,你老哥‘剪边’剪到我的头上,我也没有动气……”
彭健昌豁然大笑。“柯老哥这句话是多余说的,你诈我不到,萧玲珑和我的关系只有我和她知道,你有胃口那该是舞厅伴舞以后的事,以前她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
三姑娘和田野跳着舞,但却非常注意柯大勇和彭健昌在剑舌唇枪的聊得起劲。
由田野的口中,三姑娘知道柯大勇可能在替她们排解纠纷。但是三姑娘深感彭健昌的为人,非常卑劣、无耻,很可能就要宣布她的身世作为要胁。
“你不用担忧,柯大勇可能有办法的!”田野见三姑娘忧形于色便加以安慰说。
“不,你不会清楚……彭健昌会用什么手段……他缠着我已经不是一天了……”
田野追问详情,三姑娘似乎觉得这种事情过份污秽而不愿启齿,耐不住田野苦苦追问,三姑娘说:“这里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待舞厅打烊后,我再和你详谈……”
田野的心中不禁热辣辣的起了一层下意识的感觉,脸上也映上红云。
“不过,你是否急切要赶末班轮渡过海回香港去呢?”三姑娘忽而又问。
“我想还是和你谈谈……”
“那你就是不回家了,可是,别要惹你的桑小姐生气才好!”三姑娘竟取笑了。
舞曲完后,两人在归座时,看见彭健昌和柯大勇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柯大勇以惊诧的眼光,充满了色情,不时投射到三姑娘身上,脸上的横肉也随着抽动,露出阴险的笑意。
丁炳荣是粗人不会跳舞,在赌博场、麻雀馆、歌厅、娼馆等地方泡泡,还可以“随浊而流”,舞场在表面上,究竟是比较高贵的场所,他能安坐着,已经是不容易,不过在心理上总是不大自然的。
“田兄旧地重游,大概是乐不思蜀了!”丁炳荣在田野归座后说:“现在事情已经办妥,面子已替你挣了回来,我该走了吧?”
田野说:“怎样替我挣回了面子?”
“那天在黑巷子里揍你的人,答应请酒陪罪,以后大家交成朋友,你再到这里来玩时,就再也没有人敢惹你了!”
“你们打架了……?”三姑娘惊异。
“你应该感激我,这是我替你交涉的功劳!”柯大勇也跑了回来,拍了拍田野的肩膀扬起大拇指自夸,那双色眼却老投在三姑娘身上,由头扫到了脚……。
“那家伙怎样?”丁炳荣的眼睛飘向彭健昌,问柯大勇说:“看他的样子,气焰很高,随意出口伤人,究竟是那一炷‘雷头’的?”
“那有什么‘香头’?”柯大勇说:“他不过在烟枪老六的姓名旁边挂了‘边’!就狐假虎威,吓唬人罢了!现在好了,我三言两语把他弄服,明天陈老么请客他也做一半主人,以后大家和和气气!”
“嗨,不打不相识,尽变成一家人了!”丁炳荣大笑:“时间不早,你们有兴致不妨玩下去,我要先走了!”
“他妈的急什么,我们哥儿们一起来,一起开回去,”柯大勇说:“难道说你又要去找‘菜苔’不成?”
“胡说,我要回家……”
“别忙,萧小姐要请我们的客,照例要酬谢我这个和事老人一番!”
三姑娘霎着眼睛,不知应如何应付是好。
“柯兄敲竹杠竟敲到女人头上了!”田野取笑说。
“照说你也应该请客!”柯大勇自鸣得意说:“要不是小哥今天出马,陈老么这个家伙谁能驯得下,不妨告诉你,他以前在深圳车站用斧头连劈七个人,所以出名的……”
“柯大勇在吓唬人也,要知道田兄是什么都不怕的!连霍天行也要用嘴挺两句,柯兄你敢吗?”丁炳荣加以讥讽说。
柯大勇原是大言不惭的人,从不肯认输,说:“只要找到理由,没什么叫做不敢的!”
“霍天行是谁?”三姑娘偷偷向田野问。
田野还没来得及回答,柯大勇却抢着说:“霍天行是阎王,要谁的命!没有讨价还价的!哈!”
丁炳荣却瞪他一眼。
“你们怎样认识霍天行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三姑娘再向田野追问,心中似乎有疑虑。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霍天行是以前我服务的洋行经理……”田野说。
“哦——就是那位金什么娃女士的先生,是吗?”
田野唯唯诺诺,含糊应付过去。这时,他记忆起上次到金殿舞厅里来的目的是希望能把三姑娘劝导回家去,后来因为和尊尼宋闹起冲突,而把事情打断,现在事过境迁,好像心境已经变了,已没有把三姑娘劝回去的必要,而且公寓里的房间已经被沈雁租去,三姑娘即算肯抛下货腰的生涯不干,又能回到那里去呢?……那除非是田野马上和她结婚,或者同居……。
柯大勇拖着丁炳荣,无论如何不肯给他走,丁炳荣也无可奈何?柯大勇便作主意,多找来两个舞女,和丁炳荣各分其一,丁炳荣不会跳舞,干巴巴的陪舞女坐着,也是活受罪。
这时舞厅内谁都知道这里在坐的几位都是“大爷”。没有一个是好得罪的,态度上也客气了,招待也特别周到。彭健昌的台子也另安派了一位名叫香魂的红牌舞女。
柯大勇找到机会,便邀三姑娘跳舞,田野并不介意。
可是在跳舞时,柯大勇的轻薄完全毕露无遗,丑态怪状百出,有时还用指头扣拉三姑娘胸罩背后的松紧带,三姑娘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告诉田野,把憎恶埋在肚子里。
“你以后少跟这些家伙混杂在一起,于你绝无益处!”三姑娘找到机会,便和田野耳语。
将接近打烊时,尊尼宋把三姑娘送回彭健昌的台子上去,算是“和气生财”,交结朋友,给彭健昌补偿面子。
“现在你算是出尽风头了,但是希望你‘饮水思源’,不忘过去,这样大家都方便,要不然,哼!要知道我姓彭的也不大好惹,黑心辣手的几套玩艺儿耍出来,你就吃不消!”彭健昌仍喋喋不休地向三姑娘恫吓。“最后舞曲”奏出后,三姑娘不胜其烦,起座告退,但彭健昌却强把她揪着,不许她离去。
幸而恰巧在这个时候柯大勇把陈老么拖了过来,先给对方作了一番简单介绍,然后商量明天打圆场请酒的时间地点。这样,三姑娘便得到机会溜走。今天的情形很特别,连舞女大班也不过来结算“坐钟”的帐台。彭健昌也就乐得不付钱了。
江湖人的磋商本就是非常简单的,三言两语,大家抱个拳头,就可以一言为定。反正大家全是“狠人”,你也惹不起,他也惹不起。
田野约好了三姑娘在门口会面,以为可以借此良宵畅吐久别衷情。三姑娘有尊尼宋替她当家,无需要到柜台去结算“坐钟”的分帐报酬,早已立在门口间等候。
她的形状有点焦灼,生恐怕彭健昌又追上来扰缠,不断地传递眼色催着田野快走。
田野向丁炳荣说:“丁大哥假如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一步……”
丁炳荣笑笑。“人家说久别胜新婚,你早就应该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温温了!”
“今天麻烦了丁大哥的地方很多,改天我请客!”田野也学了江湖人的皮毛,双手一拱,转身就走。
“说那里话——再见了,不过你的行动可要自己谨慎!”
田野匆匆赶出门口,三姑娘以笑脸相迎,他们的心情已不像相见时那样的带着苦涩,正如丁炳荣所说:“久别胜新婚”,他们似乎已有了夫妇关系。勾肩搭背,愉快地溜出了舞厅,临去时三姑娘还偷偷的瞄了彭健昌一眼,彭健昌和陈老么的交道还没有打完,她更为快慰,以为可以少去许多罗嗦。
“我们上那儿去呢?”出到街面时,田野说。
“没有月亮,蹓蹓马路罢!我就喜欢在没有月亮的时候蹓马路!”
“你喜欢黑暗?”
“没有黑暗时,谁会知道光明是何物?”
于是,他们便朝着没有灯光处走,有逗生意的街车驶过来,三姑娘挥手打发它走开。她把头枕在田野的肩上,田野的手也搂在她的腰间。
“我本来想永远不再见你!但是心中老排不开!”三姑娘说。
“难道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么?”田野说。
三姑娘笑笑,瞟了田野一眼,在那幽黯的路上,田野却无法欣赏她那娇媚之态。
“为什么要不别而行呢?”田野再说。
三姑娘舒了口气,矜持说:“那是一言难尽的,不过,你应该明白!”
越过住宅人家,有一丝微弱的灯光透出时,田野才始看到三姑娘的秀脸,洁丽的,她的俏眼如黑黯中的明珠……。田野不敢冲动,他的心情已不同上次的那样坚决,要将三姑娘带回家去,因为三姑娘已成为当今的红舞女,由她的衣饰,想像中红舞女的生活享受,一切都要比鸽子笼式的公寓好得多。而且,三姑娘的房间早已被沈雁租去,那除非马上宣布同居,或者向她求婚,……他心中又想。
一个红舞女肯舍下她的淘金生活,嫁给一个穷措大吗?一个女人,由贫苦的生活转变,去接受享乐佚奢时,比较容易,由享乐生活瞬即降为贫穷时,就难了,尤其三姑娘出身青楼,这样的女子,习惯于灯红酒绿的生活……。
“……尤其,与一个曾经沦为神女的货腰女郎结婚,是否昧愚的事情呢?……”田野想着,想着,便凝呆了。
“你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对吗?”三姑娘忽然说。
“不,我正想……”田野支吾以对。
“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是个奇异的人……。”
“我想,你比我更奇异,我不明了你的职业是什么职业?生活是什么生活?恋爱是什么恋爱?究竟你是在那里做事呢?你是个大学生,有丰富的学识,但是你却经常和一些地痞流氓混迹一起,你恋爱也很特别,有时,和人家的太太,又有时,和大家闺秀,什么千金小姐……有时,又充满心事来找我……”三姑娘似乎得激忿地,但又尽情用她的忍耐压制着。
田野自觉,也的确很矛盾,但是他的苦衷,又没法道出,三姑娘的说话,应该如何解释呢?
蓦的,她们的背后却起了一声粗陋的呼喊。
“好哇,原来你们两个人竟溜到这儿来了!”原来竟是柯大勇,他强拖着丁炳荣在后面追上来了。
“唉,你这个人就是‘牛皮灯笼’不通气,识相一点,我们走罢!”丁炳荣婆婆妈妈地。
“嗨!说那里话,萧小姐刚才亲口答应请我们的客,你以为她会赖吗?”柯大勇格格而笑。
田野和三姑娘面面相觑互相苦笑。到底三姑娘还是出来混的女人,比较能够提得起放得下,适应环境应付局面,刹时换上一副笑脸。高声说:
“我说话从来不黄牛的,谁叫你们东扯西扯的谈个不休,谁知道你们要谈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闲话少说!请客要怎样请法?”柯大勇已色迷迷的闯到了近前。
“请客当然是主听客便!”三姑娘说。
丁炳荣还是闹着要走,无奈柯大勇怎样也把他挽着,又一定要扰缠着三姑娘。田野的心中当然不乐,但碍在和柯大勇并不熟悉,而且又是丁炳荣特意请来给他排解纠纷的,所施噜苏麻烦,也只好笑脸相向。
“田兄,萧小姐既然是你的相好,那末,怎样请客,由你出个主意如何?”柯大勇又说。
“请客是你的主意,还是由你作主罢!”
舞女的居处,称为“香巢”。三姑娘的“香巢”是筑在宁波街处,这是一栋双开间的洋楼,共有三层,差不多全为舞女居住,也可称为舞女公寓。
三姑娘在三楼上占了半栋屋子,分为一厅一房。另半栋却是由一个名叫香魂的红舞女住着。
因为时间已晚,柯大勇一定要敲定三姑娘请客,九龙方面的餐厅打烊都是很早的,其他的夜市餐铺,地方都不大清爽,无法招待客人,三姑娘无奈,既不想得罪田野的朋友,只有把这三个客人都带回家中。
这亦可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田野踏进门也看呆了眼睛。
称为“香巢”一点也不过份,进门就觉一阵扑鼻芬香,单只插着鲜花的花瓶,就有十来个之多,地毯是绯红色的,窗帘也是绯红色的,家俱全是新派艺术设计,比如,那沙发前的桌子就只有一块玻璃,用几根火柴形状的粗棍子支撑着。越是简单越是感到奢侈。
三姑娘下海为舞女,历时不久,和以前在下级公寓操皮肉生涯时的气派完全两样了。
佣人有两个,一个是打理烧洗的老妈子,另一个却是打杂的小丫头,三姑娘招呼大家坐下,丫头上前送茶递烟。田野举目四看,自感到有点不大自然,心中想,这年头还是女人有办法。
不一会,三姑娘揭开了坎在墙壁内的酒柜,柜内分为三层,如陈列品般摆满了各式各样,形状古怪的酒瓶。她取出三只高脚杯,和一瓶威士忌说:“柯先生和丁先生,你们要喝什么酒?威士忌?白兰地?乾占?田野倒是喜欢喝威士忌的!”
“既然田兄喜欢喝威士忌,我们向他看齐!”丁炳荣说。
三姑娘斟酒过后,把丫头招出房外,吩咐她到街外的摊铺处购买菜肴面点。尽速送来。
柯大勇是个标准酒徒,不用菜肴也同样可以饮酒,尤其见了洋酒更是垂涎三尺,一杯接一杯,三杯落肚,更是狂妄不羁,一派胡说,把丁炳荣也听烦了。
不一会摊铺的酒菜和面点全送来了,三姑娘还把邻室的香魂小姐也招了过来。一同喝酒。
香魂也是金殿舞厅的舞女,和三姑娘的私交甚好。因为生长在马来亚,所以皮黝肤黑,眼睛大大的,充满了热带的情调,虽在午夜,唇儿还是涂得红红的,一把浓浓的散发,披在背后,尤其,她着一身纱薄的睡衣、胸罩、三角裤,全清晰可见。
丁炳荣自命为一个好汉,不迷女色,所以目不斜视,但却把柯大勇看呆了眼。
瞄瞄三姑娘,又瞟瞟性感的香魂,大有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之意。
香魂倒是挺大方的,毫不在乎,谈笑生风,这席间多了她,倒是热闹得多了。
只有田野是缄默着,勉强地敷衍着这个场面。不时看看三姑娘,两个人肚子里都有着私下要说的话语。但是这个环境,对他们两人全不许可。
约到了两点多钟,柯大勇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更是语无伦次。丁炳荣催着要回家,但柯大勇却闹着不肯走。他怪声说:“丁老哥,你当然啦!你要回家去,因为你有家主婆呀!我没有家主娘回家去干什么?抱着破枕头,臭袜子睡觉么?……”渐渐,他的言语更不堪入耳。
丁炳荣无奈,向田野说:“你怎样?这家伙醉了,我把他送回家去算了!”
田野原想不走,但为三姑娘的颜面起见,只有说:“他醉了,你一个人杠他不动,还是我帮你忙吧!”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把柯大勇挟持起,不管他愿意与否,强把他架着走。在香港的楼房建造差不多格式都是相同的,打开大门一条毕直的楼梯,直通到街面。而三姑娘的这间屋子却是假搭出的三楼,要落到二楼,绕出回廊,才可以通到街面上去。
三姑娘和香魂小姐同时送客,落到二楼回廊间,丁炳荣再三请她们留步,她们才停步留在通出街面的楼梯口间。
田野似乎依依不舍,三姑娘的眼中却含着珍重的道别,在她的心中,以为这一别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了,而田野却没有忘记,陈老么和彭健昌在次日请酒,当少不了三姑娘是陪客。到时候当有机会可接续他们未了的倾吐衷情。
二楼的房间,大多数也为舞女居住,不过这些差不多全是起码脚色,或“汤团”舞女,有一个人住一间的,也有两三人住一间的,当着身价而论了。
有些舞女除了货腰以外,还兼营灵肉买卖,所以在晚间,并不定每个人都回返家中。
三姑娘目送田野和丁炳荣挟着那醉汉消失在幽黯的街头上之后,惘怅的掩上大门。
香魂早已不耐烦了,抿着嘴儿说:“别那样情意绵绵的,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去,像你那样的多情,那我们的生活时间,大可以全部摆在大门口间了!”
三姑娘笑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吁了口气说:“香魂姐,你别挖苦我了……”
蓦地,自一个空房间中,却闪出了舞女大班尊尼宋。满脸通红的,似乎是喝了酒过,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在舞厅中,他对三姑娘视若神灵,但在这里却露出狰狞面目。
三姑娘非常惊讶,忸怩地迎上笑脸,亲切地说:“怎么啦?尊尼哥,你又吃酒啦?”
尊尼宋的表情非常愤懑,咬着牙关,并不答话,看他恼怒的程度,似乎要把三姑娘整个生吞下去。
香魂原是个心眼精灵的人,她看情形不对,便迳自悄悄的溜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曾经再三关照你!叫你不要和那些下级的人厮混……”尊尼宋开始斥骂:“难道你没想想你的身份么?……臭婊子!”
三姑娘从来就怕人家提婊子二字,顿时脸孔胀得绯红,呐呐说:“他们是你的朋友……”
“呸!我的朋友?我应酬这些朋友还不是要巩固你的地位……?”
“我不要和你吵闹!”三姑娘仍婉转地说。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我是为我的投资着想!要知道我花在你身上的钱已不在少数!把你捧成红舞女为的是什么?……”
“你酒喝多了,不要多说话了,还是好好的到楼上去歇一会……”三姑娘仍以最大的忍耐,婉转地劝息。
“呸!我为什么不说……你不为着你的地位想,也应该为我的投资着想……”尊尼宋仍继续喋喋不休地咬牙切齿咀咒。“你别忘记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是谁提拔你的……”
“不要说下去了……”蓦地三姑娘像受到过份的刺激,双手掩着耳朵狂叫。“……我欠你的钱,设法替你挣回来就是啦……”她开始痛哭流涕。
“呸!”尊尼宋一把将她的手臂抓住,狠声地说:“……臭婊子,凭你的那份能耐,有什么资格替我把钱挣回来?……随时随地和那些地痞流氓厮混,我看你生就一副贱相,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姑娘实忍无可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刮过去,三姑娘的体质原是弱不禁风的,手劲也是柔软无力。这一巴掌,仅能触及尊尼宋的肌肤,但却把尊尼宋的横蛮性子逗怒了。即时还手捏起斗大的拳头,一拳照着三姑娘的胸脯上打过去,三姑娘呃然失声,踉跄倒在地上……。
这一来可惊动居住在二楼没有夜出的舞女,纷纷探出头来观看。
尊尼宋的野性已发,打了一拳仍不肯罢休,一把拥上前,揪住了三姑娘的头发,把她由地上揪起,左右又是两记耳光。嘴里还不断地念着:“臭婊子,婊子……”
尊尼宋打田野打不过,可是对付三姑娘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却足够有余。几下耳光刮过之后,三姑娘鼻血牙血如泉涌而流。徐徐昏眩躺下去了。
在场的舞女没有谁敢上前相劝,因为尊尼宋是舞女大班,也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臭婊子的,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叫你和谁在一起就得和谁在一起,没有许可和下等人厮混就有你瞧的……”最后他还狠狠地向躺在地上的三姑娘的背脊上踢了一脚,才扬长而去。
这时,田野和丁炳荣挟着酒醉的柯大勇,正包了一艘汽油小艇,在月黑风高的海面,驶返香港而去。田野面对着那有如一座灯山似的海岛,发生无限的遐想,他满以为三姑娘已自地狱跃上了天堂,但是他那又能知道三姑娘仍是留在地狱里,那不过是一层比较高贵的地狱罢了。
日间,田野仍是照常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因为贾子德的杀案,使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蒙受重大损失。一个人在行运时事事顺利;在倒运时,就一波三折,圣蒙慈善会也如此。
幸而桑同白是一个非常有毅力和信心的人,他并不因为遭受此次意外打击而颓伤,苦苦撑持局面,而且坚决地声明,他绝不让圣蒙慈善会就这样倒下去……。
接在贾子德被谋杀之后,不幸事件接踵发生:
一艘载运救济物资至越南的轮船半途失火,货物全部焚毁……。
圣蒙慈善会董事长在美国突然心脏病瘁发逝世……
贮藏救济物资的仓库失窃……。
桑同白接到董事会的通知,要提前总检查“圣蒙”的帐目,这是圣蒙慈善会自成立以来,还从未有过的事情,董事会的全体董事是圣蒙慈善会的救济支持者,他们突然提前查帐,自然是表示对桑同白有所怀疑。
据桑同白推测,可能是有什么人从中捣鬼,冀图趁机把圣蒙慈善会完全倾覆……。
办公室内,满显紧张气氛,张子宜和姜少芬正忙着整理帐项,以备董事会查帐。
田野踏进办公室,桑同白即把他招进房间里去说:“现在我们要挽回‘圣蒙’的名誉,必需要多做工作!宣传和实际并重,我准备把‘圣蒙’贮存的救济品全部发放,同时,还希望在报纸杂志上多看见关于我的新闻报导或者宣传文字……我想这项工作由你负责比较适合。所以,在这几天以内,希望你能多辛苦一点,多替我写几篇文章,另外,南施在帮我计划赈发救济品,你能抽得出空暇,也去帮帮她的忙。”
桑同白的两眼深陷,满显疲乏,可能是这几天以来的环境使他起居失常所致。田野怎忍心不答应他的要求呢?
“贾子德之死,警署可侦查出什么眉目吗?”田野很关切的问。
“没关系!我已经猜想出眉目了!”桑同白说。
田野深为诧异忙说:“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呢?为什么要谋害贾子德先生呢?”
“在没有找到真实凭据时,我不愿意说。反正不久将来,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你放心吧!”桑同白说完,便写了几个预目交给田野写文章,田野也当然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晚间,丁炳荣和柯大勇很早就来邀约田野去赴陈老么和彭健昌的约会,田野只好把桑同白交待下的工作暂时搁置。同时,丁炳荣还说:“晚间十二点过后,霍天行还有一项紧急命令,分派我们去做,所以我们必需要十二点钟以前赶回来!”
田野知道,晚间有紧急命令,必定又是杀人,心中虽然不大乐意,但又没法抗拒,心中暗想,脱离职业凶手的桎梏,似乎遥遥无期了。
到达九龙,约定是在高升酒家聚会的,两位主人,陈老么和彭健昌早到了,尊尼宋在坐,奇怪的是没有一个陪客。柯大勇一心一意以为尊尼宋会请三姑娘和香魂两个人来陪酒,这会儿未免有点失望。
“咦?为什么萧玲珑没有来?”他耐不住首先发问。
“唉,有女人在座,麻烦!”尊尼宋答,态度上有点不大自然。
“说那里话,醇酒必须要加上美人,才有意义——昨天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变卦呢?”
“她病了!”尊尼宋冷漠地说。
“病了?”田野非常关切地插嘴。
“是嘛,病了,她今天晚上连舞厅也不能去!”
“恐怕是诈病吧!”柯大勇说:“让我去找她来,她诈病大概是不愿意和我们这批粗人厮混……”
丁炳荣即拦阻说:“柯兄一时一刻都好像离不开女人,人家病了,还去扰缠,算是个什么劲?”
尊尼宋也趁机会吩咐茶房开席。他看出柯大勇的心思,便找了一个酒女专事陪他。
彭健昌心有成见,在旁纳闷不语。
这一桌酒席,算是联欢,也算是赔礼,吃得一点也不痛快。尤其柯大勇,他极力凑成这个局面,主要的还是趁机会和三姑娘多接触,岂料三姑娘没接触到,甚至连次一等的脚色,香魂也没有来到,面对着那些酒菜,味同嚼蜡。他们并没有按照赔礼的形色,每个人都是大爷,你哥子我兄弟地互相打了个通关,算是联络感情,交结朋友。只是惠钞请酒的两位,就当为形色上吃了蹩。
酒席草草了事,已是九点多钟,尊尼宋称言要回舞厅去照顾场子。先行退席。
田野因为三姑娘病了,暗自决定,待酒席完后,到三姑娘处探病,好在霍天行的行动命令是十二点以后,他在十二点以前赶回香港尚来得及。大家离开酒家时,彭健昌却拖着柯大勇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许多琐事,要不然我绝不参加这个热闹,兄弟这次认蹩,全是看在你哥子面上!”
“咱们弟兄出来跑,结亲家比结冤家要好!对吗,彭大哥!”柯大勇说。
彭健昌走后,陈老么也告别分手。
田野向丁炳荣说:“丁大哥,我们十二点钟在那里碰头?”
“你现在上那儿去?”丁炳荣问。
“去探病……”
“对!我也想去看看,究竟三姑娘是真病抑或假病?这小妮子昨天还和我说得好好的,一定要来,结果可黄牛了,假如她是黄牛的话,那我们可不要饶她!”柯大勇自作多情附和了田野说。
“哼!我看你们两个人都是死缠活缠的!”丁炳荣加以讥讽说。“好吧,那末我们准十二点钟在天鸟咖啡室碰头好了!”
田野无法摆脱柯大勇,和丁炳荣道别后,便和柯大勇同道至宁波街三姑娘的香巢去。
沿路上,柯大勇还喋喋不休地查问田野和三姑娘的过去。一忽儿又大大的赞扬三姑娘的特色,优点,一忽儿又加以非议。“事实上,对这种女人,玩玩就好了,千万不要痴恋,否则将来,准是自讨苦吃!”这是柯大勇所有说话的结论,也就是先给田野递了意思,大家分着玩玩……
田野烦不胜烦,但又不好意思申斥。
到达这间舞女公寓之后,岂料三姑娘并不在家中,整个公寓内除了两个女佣以外,空寂无人,所有的舞女都已经上舞厅去谋生活去了。田野向女佣查问,三姑娘是否病了。
女佣摇首否认,仅说:“她上舞厅去了!”
柯大勇便说:“对不!这种欢场上的女人最爱摆噱头,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摆架子,她这次‘黄牛’了,我们可不要轻易放过她……”于是,他俩一搭一挡,又赶到“金殿”舞厅。
尊尼宋在“高升酒家”分手后,并没有回舞厅里来,三姑娘的踪影也不见,究竟她是否病了?无从知道。那位混血种的舞女香魂倒在舞厅里。好在柯大勇的作风向来是“无鱼肉亦可的”。没有三姑娘,有香魂也聊胜于无。他便招仆欧过来请香魂坐台子,这天舞厅内的生意不佳,刹那工夫,香魂便过来了。
田野先向她问话。“萧小姐是否病了?”
香魂笑而不答,过了良久,才说:“我不便说,她请假一两天,过一二天之后,你再来亲自向她自己查问好了!”
“我们的田兄就不能像我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及时取乐!他碰上一个人,都好像缘定三生似的……”
以后,柯大勇便和香魂跳舞。田野独坐无聊,便自行离去。他徘徊在马路间,想不透三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再次的来到舞女公寓,冀图向女佣查询详情。岂料两个女佣锁上房门双双外出,连个应门的也没有。“也许三姑娘真的不希望和我见面了!”他心中想。
他乘轮渡回返香港,离开十二点尚早,闲着无聊,来到“天鸟”咖啡室坐落,要了一杯咖啡,那咖啡室的夜市很淡,而对着寥寂的空气,更是闷得发慌。思前想后,矛盾而不可解答的问题又相继涌现脑际。
原先的时候,他会盼望能利用“圣蒙”慈善会为遁身,摆脱这职业杀人的黑社会组织,但是现在,相反的“圣蒙”慈善会落在危难,反而需要他从中帮忙,始能解脱危机……但他能够帮些什么忙呢?连谋杀贾子德的凶手是谁?谋杀的动机是什么?都无从查获……。
连他的恋爱也是矛盾的,他不想和三姑娘结合,因为心中存着阶级观念,三姑娘操过贱业,仅为这点,似乎地位悬殊,但和三姑娘分开,又始终念念不忘,这是什么道理?他自己也无从解答。
由于过份苦闷,他的脑筋越想越是凌乱,他想设法制止,倏的站在身来,迳自走到吧台间把收音机扭开,刚好“丽的呼声”正在播送晚间轻音乐。这段广播时间,是为方便听众开家庭晚会,所播送的全是最新的电影歌曲,轻飘飘的,可吸引人神怡……。田野竭力把精神陶冶在听觉上,排除脑海中的紊繁,但究竟音乐的力量没有比他陷在当前苦恼的力量更大,不时看看手表,还只有十一点过五分。距离霍天行命令集中的时间还差不多有一个钟点,也就是在一个钟点以后,他们又要行动去杀人了。
忽的,田野的眼中又映出桑同白慈祥的容貌。这种容貌,和杀人者是迥然不同的……。
因之,他就联想到还有许多为桑同白应做而未做的事,那就是桑同白交待下来的许多篇道德文章。
趁在这时间闲着无事,何不凑合着写上一两篇呢?他想着便向柜台借了几张信笺,取出钢笔及记事簿子,记事簿上录有桑同白交给他的题目。
田野拣了一个比较简易的题目。“道德沦丧,与人类的危机”。这篇文章,原拟定刊登到某宗教杂志上去的。只要句句不离上帝,劝人为善作为主题,很容易便能完成。
这样,田野的心绪反而能安静下来,一心一意赶着要把整篇文章在十二点钟以前写完。
“呵!原来你在写文章呢!”是霍天行的声音。
田野愕然抬头,只见霍天行正在看手表。
“你很守时间!”霍天行又说。
田野的眼睛很快地在咖啡室内兜了一圈,金丽娃没有同来。心中却暗起惶恐,今晚上的行动,由霍天行亲自出马,大概事态非常严重了,他忙起立让坐。霍天行却执起他置在桌子未写完的稿笺念读。频频点首语带挖苦地说:“任何适应环境生存的动物,都有它的掩护色。人类所以能称为万物之灵,就靠‘言’来掩饰他的‘行’!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正适合用以掩护你的身份及你的行动!”
田野面红耳赤说:“我是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刚好丁炳荣也到了,他是向来最守时的,时钟正正的指正了十二点。
相告坐落,要了咖啡点心,霍天行谈笑风生,似乎并不把将要展开的行动当作一回事。
柯大勇十二点过了十分钟始才赶到,霍天行并不责备,仅看了看手表。
柯大勇忙自动解释说:“我赶脱了一班轮渡……”他在外面是“大爷”,但看见了霍天行却如老鼠看见了凶猫。霍天行不予理踩,继续谈谈说说。约过了十来分钟,柜台上的电话响了。掌柜的说是霍天行的电话,他是这间咖啡馆的常客,掌柜的向他必恭必敬。
霍天行接电话时,只是“嗯嗯”作声,似在听取报告。什么也没有说,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电话挂上了。他回到坐位后,即结付台帐,自然,这就是开始行动的表示。
田野的道德文章尚差一段结尾,这时,他无可避免,要跟随他操纵着生命的主子,去展开杀人的行动了,心理上是很矛盾的。他把稿笺摺叠,贴身藏好,随霍天行行出了咖啡馆。
门口有一辆汽车,是霍天行驶来的,他虽然有着一条残废的腿,但是驾驶的技术娴熟。大家在汽车坐落,霍天行即驾车驶上黄泥涌山道。这地方,田野记得,正就是谋杀贾子德的凶手被警探包围格杀的地方……。他心中暗起怀疑。这次的行动,相信可能还与贾子德的谋杀案有关。
“多问是犯忌的!”这是“正义”公司的戒条,田野已逐渐养成习惯,静观每个人的脸色,除了霍天行以外,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紧张,究竟这次午夜行动的对象是谁呢?
汽车越过了教会坟场。那是取道至赤柱及浅水湾的山道,在公路旁,有一架“抛锚”的轿车,车子的主人正在埋首修理车头的引擎。霍天行却把汽车在这辆抛锚的汽车旁停下。
原来,那修理汽车的竟是周冲。见霍天行来到,汽车即告修妥。
“你看!那就是了!”他扬手一指,随着他手指的山坡上看去,在一堆简陋的竹帘茅舍对过的马路旁。一丛老榕树的荫影下,停放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由这辆汽车停放的形色,当可猜测它的主人也是同道中人,要不然为什么在午夜之间要把汽车停放到树影幽黯之下掩蔽呢?
“进去多久了?”霍天行问。
“大概有十分钟!”周冲说。
“嗯,那相信还有一会儿!”于是,霍天行便开始指派工作了。丁炳荣是老手,由他负责领队,田野和柯大勇跟随在后,相信柯大勇和田野的心情是相同的,莫明其妙在进行着些什么工作?
由山坡上落下去,贴着山边缓步而行,直向那堆简陋的房屋行去。
霍天行却和周冲留在山上,各人把守着一辆汽车。
丁炳荣边走边说,在交待田野和柯大勇的工作技巧。“……很简单的,我给你们两人各找一个躲藏的据点,站稳了之后就不许跑动,否则扰乱了视线,自己本身就会发生性命危险……”
这句话听得田野汗毛凛凛,同时已经可以证明了是展开谋杀。
“我们每个人都吸香烟,香烟的那点火头,就是我们的暗号,同时,也是我们自己人的识别记号,最要注意的,就是香烟抽完一根要马上接上一根,抽剩下的烟尾不要随便向地上扔上,要好好的把它捺熄,不露出火光。我们的目的,是监守一个巷子里出来的人,那巷子是七拐八湾的!所以各人要守一个据点,看见有人出来,即把烟蒂使劲掷注到地上,使其溅出火花,看见前面的人扔香烟,即需注意……”
丁炳荣交待得并不清楚,田野仍感到模糊,这时他们已走近了那些简陋的屋宇。
倏的,在一家人家屋檐下的黯处溜出一个人来,原来竟是沈雁,他早来了。
丁炳荣和他打过招呼之后,沈雁指着巷子说:“余飞在里面,人手恐怕不够,你们快去接应吧!”
由那巷子瞧进去,里面黑黝黝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大概所有的人家全睡了。测算巷子的深度,起码也有百来码。丁炳荣带领大家进入黑巷,摸索而行,里面纵横交错的岔巷很多。假如是陌生人独自走路,很容易便会迷失了路。他们七绕八绕的,约走了两三分钟,忽的看见一粒微微的火光,似是一个人在吸香烟,相信那就是余飞了,丁炳荣趋近了余飞的身畔,低声说:“有什么动静吗?”
余飞便指着前巷,距离约有三四十码的一间露出微弱灯光的屋子说。“还在里面,假如他开门出来,灯光就会泄出来,我不会疏漏的!”
于是,丁炳荣便开始布置,因为那巷子曲折迂回,每个人所站的地方,要使屋子内出来的人视线所不能看到。而自己方面的人,却要互相能够关注,这样的布置是很困难的。丁炳荣是谋杀案的老手,以他的经验,逐一安排,同时,还发给每人香烟一包。
大汉余飞仍然第一站,相隔五十码,也就是巷子转弯的地方,派柯大勇站下,再退出来,是沈雁……
“我们吸香烟,火光在黑暗中发亮,难免不会被那人看到?”田野提出疑问。
“他不由我们布置的这条路出来!他出进的地方,和我们相隔一条巷子,所以在每一条相通的十字巷口,我们都布下眼哨,只要看见他的影子行过,我们就掷烟头……”丁炳荣答。
再退出来,是一幅比较宽广的空地,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掩蔽身形的障身物。为慎重计,丁炳荣便自己留下。田野被派出至马路间的巷口,和那汽车停放的地方,只相隔一条马路。
大家静静的站着,竚立在黑暗中,每个人俱抽吸香烟,那红亮的火点,一亮一亮的,遥遥相对,有如鬼火眨眼,这种“待株守兔”的谋杀方法,田野还是头一次尝试,心头上另有一番滋味。
遥看小坡上霍天行和周冲留在的地方,他们的影子也不见了,连汽车也不知道匿藏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田野心中默想,究竟这将被杀害者是谁呢?是个什么样身份的人呢?看他的汽车,相当华丽,那该不是个等闲阶级的人物,在午夜时分,到这种贫民区里来有什么任务?而这地方又是谋杀慈善家贾子德的凶手被格杀的地方……。田野百思不解,他曾再三发誓,不愿意再做谋杀者的帮凶,但他连抗拒、逃避的力量也没有,这时还是静静立着,静等候一个活生生的陌生人踏进了死的陷阱。而且,这将被谋杀的人,是怎样死法?霍天行采用什么方式下毒手,他还没有知道。
这样守着,香烟已抽掉了两三根,一根燃尽了,又接上一根,抽剩了的烟蒂,还得小心翼翼,用手挡去亮光,静静的捺熄。约过了有半个钟点,倏的,有了动静,田野看见,那相隔着老远蹲立在空地上的丁炳荣,已背着身子,把烟蒂扔出来了,扔的力量很大,那小小的烟头,如一颗陨星般在空中流坠,烟头触到地上,即溅出火花,光亮一瞬,非常注目——那地方,当然是将被谋杀者所看不到的。
田野便需要开始注意,他的心情紧张,因为他是哨眼的最后一关了,调过头来,目不瞬睛地注意贴近马路的第二条弄口间。计算由丁炳荣所看守的地方,一个人慢步行出来,也需得一二十秒钟。
他在踌躇着,这将被杀者是什么人?将被用什么方法谋杀?是否应该救他的性命?是否不把烟蒂扔到地上就可以使那人逃生?……
二十秒钟是很快的,瞬刻间,那条巷口已溜出一个人影,个子相当高大,戴着呢帽,披着晴雨大衣。
田野仍在躇踌,手也抖索,他不忍心把烟蒂扔到地上,因为不忍心又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褫夺……,那人的态度似乎很愉快,悠然自得的,慢慢地,慢慢地,已经走向了马路中央,假如在这时再不扔下烟蒂,那人就要走到他停放汽车的地方了。蓦的,田野想起了懒蛇的惨死,想起了周冲……他把烟蒂扔到地上,虽然没有用什么劲,但是在黑暗中那烟头触到地上仍溅出明亮的火花。
竟被那人发觉了,脚步停下。
“什么人?”他高声喝问,嗓子洪亮的,像是个武夫。
田野僵呆着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起。这时候,山坡上霍天行和周冲留在的地方,却突然驶下一架没有亮灯的汽车,他们大概是看见了田野的信号而发动,汽车快如流星,自山坡窜下来,由于驾驶的技术高明,一点声息也没有,差不多冲到那人近前一二十码始才掣亮车灯,两道白光射到那汉子身上,目标便找到了,汽车便对准目标冲去,原来他们用汽车辗压谋杀……。
那大汉发现汽车的灯光时似乎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的态度略露惊慌,但身手却非常敏捷灵活,好在他已站了路心的斜角,闪避比较容易,假如是田野在他刚出巷口间即掷下烟蒂,那末他的部份刚好行至路心,汽车冲下,即无法幸免……
汽车已冲到了那人的跟前,那人背面跳跃闪开,汽车擦身而过,大概也擦着了他的衣服,把他带得在地上打了个滚,情形是非常惊险,那人也是个凶险的人物,地上滚扬起的尘埃未息,他已经腾身跃起,一管黑黝黝的手枪已经拔了出来。他要追击那辆行凶的汽车,但没想到山坡上又有另一辆汽车冲到,连灯也没有亮。对准了那汉子的背后疾驰猛冲过去……。那汉子还来不及呼喊,汽车已辗身而过,扬起了尘埃,远扬而去,身体还在地上打滚,等到停下来时,相信已经肝脑塞地,命丧黄泉了。
田野目睹这出谋杀惨剧,整个人都麻木了,额上冷汗如雨,茫茫然地不知处身何地,忽然有人拍他膊胳,竟是丁炳荣,他说:“我们得手了!”
沈雁、柯大勇、余飞,都相继由巷子内出来,他们对这次谋杀成功,都有着莫明的喜悦。
两架汽车全驶回来了,第一架是周冲驾驶的,后面跟着的一架是霍天行,自然,碾杀那人的是霍天行亲自驾驶的汽车了。
“田野!你是否按照着规定行事的?”周冲跳出汽车即怒冲冲地朝着田野说话。
“周冲,你应该自己承认车灯亮得太快!”霍天行却上来解围说:“现在不是赌意气的时候,收拾痕迹,即从速离去!”他把汽车驶过尸体的所在,在上首调过头后,停放在尸身之前,擎亮车灯,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一具横陈着血肉模糊的尸体。
因为汽车刚好在胸脯上压过,七孔全出了血,形状凄惨恐怖,这人的脸非常陌生,田野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但由他的打扮,就可以推想,就可以断定是一个黑社会里混迹的人物。
这被杀者还有一管精致的勃朗灵自卫手枪,已经被抛出十余码之外,霍天行吩咐丁炳荣用手帕拾起,小心翼翼地,重新藏置回尸身的衣袋里。
“小心!不要践踏血迹!”霍天行再关照说。
在后,他们自汽车上取出鸡毛帚轻轻把大家所踏过的足迹扫拂。霍天行又检查过他的轮胎上有没有血迹留下,施过一番手脚后,认为没有什么痕迹可足供警探侦查。霍天行始才吩咐大家分乘两架汽车离去。
田野为避免和周冲冲突,迳自坐上霍天行的汽车。
汽车相继驶动了,路上遗下一具尸首,悄悄地躺着,黑黯把这模糊的景象掩去,就这样,“职业凶手”的记录上又有了新的记录,又一个人的生命被褫夺了。
在归来途上,大家观察霍天行的脸色大致上可以看出,他对这次的行动感觉到非常满意。
“田野!你又可以继续写你的道德文章了!”在分手时,霍天行笑着说。
田野黯然,无从回答。
“这是你的报酬!”他交下一叠钞票,便驾车长扬而去。
田野略为数点,那又是一千五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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