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横滨站附近的反町站,过了商业街以后第二个巷口往里拐,走到小巷深处的僻静处,路旁就是早川奈绪子的小酒馆。这是一座二层的木造建筑,从外观上看跟一般住家没有什么不同。木门的门柱上装有球形电灯,球体上写着两个很漂亮的毛笔字“奈绪”,是这家小酒馆的惟一标志。
现在,连这个球形电灯都没亮着,小小的院子也是漆黑一片。老主顾一看就知道是关门了,这是一家除了老主顾谁都不会光顾的店。
梁平和伊岛并肩坐在小酒店的柜台前,身穿和服的奈绪子站在柜台里边。她正用一个中间装着冰块的玻璃酒壶给伊岛斟酒,伊岛等酒杯倒满了转过来对梁平说:“不管怎么说,那个男孩儿提供了证词。”这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了,说完又干了一杯。他喝的不少了,脸已经变成了红铜色。
奈绪子又把酒壶举到梁平眼前:“给你也满上?”
趴在柜台上的梁平,抬起眼皮看了奈绪子一眼:“不是说好一醉方休嘛!”说完拿起酒杯,让奈绪子给他斟酒。他早就把领带给解了,衬衣袖子捋到胳膊肘以上。他比伊岛喝的还多。
伊岛又说:“至于到底是怎么让他开口的,我不知道。归根到底是你干的漂亮!”
梁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我什么也没干哪。”说完一气把满满一杯酒喝光,把酒杯往柜台上一放。
被贺谷雪生猥亵过的男孩儿在梁平离开医院以后就跟母亲说了事件的经过。母亲给搜查本部打了电话,高津警察署的警察和伊岛马上就过去了。男孩儿说的事件经过跟警察们推测的一样。想到外边去玩儿的男孩儿在门口碰上了贺谷,贺谷用匕首逼着他回去,进家以后贺谷把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和男孩儿绑起来,等着男孩儿的父亲回家……以后的情况跟男孩儿父母提供的证词是一致的。但是,关于被猥亵的事男孩儿一字不提,说是不记得了。
“不管怎么说,那孩子说话了,足以证明贺谷是闯入民宅犯罪,这就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怎么能说没问题了呢?”梁平看都没看伊岛一眼就把他给顶回去了,“我看哪,被猥亵的事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不愿说出口。这说明他心灵上的伤口还没愈合。”
“你不是帮助他把憋在心里的委屈给吐出来了嘛。”伊岛从男孩儿母亲那里知道了梁平所做的一切。而梁平呢,只向股长报告说什么也没问出来,挨了顿批评而已。
“一次两次是吐不干净的,更不用说伤口愈合了。将来还是免不了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
“警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吧。主治医生说还要从院外请精神病专家呢。”
“光给他治疗不行。他父母也得接受心理辅导。他们内心也残留着恐惧和不安,这会影响孩子的。他们在无意中还可能责备孩子,有时候就算他们说者无心,你不能保证孩子听者无意……”梁平说到这儿,把头一摆,示意奈绪子倒酒。
奈绪子给他满上,梁平又一气干了。接下来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伊岛为了改变气氛,换了个话题,对奈绪子说:“快到你父亲的忌日了吧?受到早川先生关照的很多人都要来。”
“都是大家关照我们……”奈绪子说着向伊岛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情绪马上感染了梁平。到这个小酒馆来认识了奈绪子,还是托她父亲的福。
奈绪子的父亲原来也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警官,伊岛的上司。15年前,在逮捕一个强盗时胸部被刺伤,因留下了残疾就提前退休,把自家的一楼改造了一下,开了这个小酒馆。酒馆整洁雅致,只接待老主顾。所谓老主顾,也就是警察本部的警官们。这样一来,附近的地痞流氓自然就老实多了,人们都认为这家店会一直这么质朴无华地开下去。谁知两年前奈绪子的父亲因心力衰竭突然亡故了。母亲是早于父亲五年因脑溢血去世的。奈绪子有一个哥哥,因为跟父亲合不来,很早就离开家,在北海道的一家乳制品公司工作,已经结了婚,有三个孩子,无意回来继承父亲的酒馆。
奈绪子七年前结过婚,伊岛早就知道,梁平跟着伊岛到这里来的第三次就知道了,但详细情况是半年前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后,奈绪子自己说的。
奈绪子的丈夫是她在广告代理店工作的时候的同事,外表看来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优秀的公司职员,而实际上是一个缺乏独立性的依赖性很强的人,加上婆婆是个斤斤计较的婆婆,结婚刚两年就分手了。打那以后,奈绪子就回到娘家帮着父亲经营这家小店。父亲死后,奈绪子打算关张,但是以伊岛为首的老主顾们不干,说什么也要奈绪子把小店开下去,对她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话。就这样,转眼又是两年。
“过了早川先生的忌日,该考虑考虑你们俩的事了。”伊岛说。
“伊岛先生……”奈绪子不想让伊岛继续说下去,但伊岛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得更起劲儿了:“人哪,都得有个归宿,这才叫面对人生。这不单是指有泽,也是指你们俩。你们俩的人生态度都不对。在工作中寻求寄托,那是逃避,不是真正的面对人生。当然,建立家庭也有不痛快的一面,也会少一些自由。但是,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是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人生的意义会更丰富、更深刻。背向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梁平的目光落在空酒杯上:“我可没有背向人生。”
“不,你就是背向。我总觉得你在伪装自己,你并没有真实地活着,你害怕真实地活着。”
听了这话梁平有点儿生气了,顶了伊岛一句:“净说些让人越听越糊涂的话!”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喝多了。”奈绪子赶紧插进来,一边给伊岛斟满最后一杯酒,一边说,“大概有泽有他自己的心上人吧。”
梁平不由地看了她一眼。
奈绪子跟往常一样微笑着:“是吧?一直在想着你的心上人吧?”
梁平只是孩子般顽皮地笑了笑,没说话。
伊岛走了以后,梁平又接着喝了一会儿。奈绪子洗了器皿,关了门窗,然后架着梁平上了二楼。梁平早就离开警察本部的单身宿舍搬到了野毛山公园附近的公寓,但是跟奈绪子好上以后,基本上没去住过。办案子的时候不是睡在值班室就是睡在练功房,案子办完了,就又住到奈绪子这儿来了。
奈绪子铺被褥的时候,梁平瞥了一眼那个充当了大白鼠的窝的衣箱,大白鼠的小崽子们已经睁开了眼睛。梁平把衣箱拉出来,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小东西?”
“怎么处理?当然是送人了。”
“扔了算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要不你拿去吧。”
“那不是一样嘛,反正是强行让它们离开父母。所以我早就跟你说,别养了别养了!”
“当时那位客人说,我要是不要,他就把这对大白鼠弄死。如果拒绝了,不等于是我害了它们嘛。”奈绪子顶嘴似的说。铺完被褥,奈绪子叹了一口气,“还有,我一个人过日子,有个活物在家,也算有个伴儿……”
梁平把衣箱放回原处,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刚才胡说什么来着吗?”
“嗯?”
“你跟我们班长说我有心上人,你怎么知道的?”
“嗬,闹了半天还真有啊!”奈绪子戏谑地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手,“我只不过是诈你一下,好啊,闹了半天你还真有啊!”
梁平转过头来看着她。奈绪子转过脸去,梁平在一瞬间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可爱的脸蛋儿伤心得扭曲了。奈绪子后背冲着梁平,用鼻子哼着歌,开始慢慢地解和服的带子。梁平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奈绪子用力挣脱着,梁平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想挣脱,而不是那种半推半就。
一股莫名的痛楚袭上梁平心头。为了逃避这痛楚,他更紧地抱住了她。紧接着,一下子把她摔倒在铺好的被褥上,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压在上面,捉住她的两手就要吻她的唇。
“梁平,不,我不!”奈绪子躲开梁平的嘴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当别人的代替物,我不干!”
梁平看着她的眼睛说:“谁说是代替物!”说完就用头压住她的脖子,手从被他弄乱了的和服下摆伸进去,抚摸她那柔嫩的肌肤……
第二天早上,梁平没有去高津警察署的搜查本部,而是到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去了。关于贺谷雪生一案的处理,由高津警察署负责,梁平他们提出了准备应付新案件的申请。
上午8点,梁平来到警察本部11层的大办公室,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不锈钢制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电报,纸袋上印着的是鲜花的照片,属于那种最廉价的贺电。
伊岛刚从洗手间回来,用手绢擦着手对梁平说:“电报是刚来的。”
梁平站起来向伊岛行了一个鞠躬礼:“昨晚喝多了,对不起!”
伊岛摆摆手:“我也醉了,什么都不记得。即便有什么,也是彼此彼此。”
“对不起……”
“行了行了,还是先看看有什么喜事儿吧。”
梁平打开贺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开头的称谓:“长颈鹿。”
梁平骤然屏住呼吸,闭上了双眼。一刻不曾忘记过的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谁都知道的。梁平折起电报,对伊岛说了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就出了办公室。
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梁平尽可能放慢脚步走进洗手间,在盖着盖儿的抽水马桶上坐下,插上插销以后,急急忙忙地打开了电报。
“长颈鹿:庆祝再会。12点山下鞋店见。”
落款是“刺猬”。
梁平在办公室打开电报一看到“长颈鹿”时,就已经知道发电报的人是“刺猬”了。
整个上午,梁平无心处理积压的文件,心急火燎地熬到中午。一边希望千万别有什么新案子,一边又祈祷着有什么事件发生而接到行动的命令。不,这跟命令没什么关系,该不该去,自己是能够判断的。如果不想见,不理他就是了。
差五分12点的时候,伊岛邀梁平一起去吃饭。这倒是一个无视那封电报的机会,可是梁平说出去有点儿事,谢绝了伊岛的邀请。
梁平出了警察本部,朝山下公园方向走去。晴空万里,横滨湾波平如镜。梁平走进几乎没有什么海腥味儿的公园,朝着那个“穿红鞋的少女”像走去。少女像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瘦高个儿,30岁左右,头发挺长,耳朵里塞着耳机,好像在欣赏古典音乐。一双充满智慧的单眼皮儿的眼睛注视着海面。
梁平停下脚步,端详着瘦高个儿的侧影。梁平从远处多次见过在医院里当护士的她。在她家附近啦,医院附近啦,甚至为了保护她而尾随过她。但是眼前这个人,17年来没见过一面。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一点儿生疏感,大概是17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缘故吧。
17年了,他跟自己一样,也长成大人了。面貌跟梁平的想像也没有什么大的出入。瘦高个儿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抬起头来。一认出是梁平,面部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他马上恢复常态,微笑着:“真不愧是刑警啊。”他取下耳机,“看懂了?我的暗号。”梁平朝他走过来的同时说:“那算什么暗号,山下鞋店的意思,连小学生都知道。”
“我可是苦思冥想了半天呢。”
“古典音乐?你还是你,还那么高雅。”
“听吗?”说着把耳机递给梁平。梁平在一旁坐下,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关西方言的相声说得正热闹呢。梁平笑笑,取下耳机还给了对方。
“刺猬,”叫出这个代号以后,觉得跟对方的西装革履很不相称,“你现在怎么称呼?”
“长濑笙一郎。”
“长濑?”
“母亲正式离婚以后随了母亲的姓。”
“在哪儿高就?”
“律师,归属于东京律师协会。”
梁平吃了一惊,这可没想到:“真是冤家路窄呀。”
笙一郎笑了:“我主要是企业法和民事,跟你撞不了车。”
梁平接过笙一郎递过来的名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昨天我去医院了,多摩樱医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梁平最怕的就是笙一郎找到她:“……你们早就见过面了?”
笙一郎当然知道梁平指的是谁,摇摇头说:“跟她见面,也就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真的,这不能对你说谎。跟你一样,17年没见过她……老太太病了,住在那家医院。”
“偶然相见的吗?”
“不,不能说是偶然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怎么回事?”
笙一郎没答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刚要点火,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梁平一眼:“没关系吧?”
“什么?”
“烟,你对烟不是有过敏症吗?”
梁平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也差点儿学会了。”
“女人抽烟,看惯了吗?”
“早就看惯了。而且,你是男人嘛。”
笙一郎点点头,点着烟抽起来。
梁平斜着眼睛看着笙一郎抽烟的样子,回忆起那天的事:“那天我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人果然是你母亲,我说怎么那么像呢!虽然上了年纪,还是那么漂亮。”
“别胡扯了。”
“真的。”
“病了,痴呆。”
“……是吗?她叫我笙一郎,还提到爬山的事,真让我吃惊不小。”
“她,哦,我不是指老太太。她见到你也吃惊不小。犹豫了半天,还是给我打了电话。尽管她觉得是认错了人,但说起你的事来还是像决了堤的水似的没完没了。她说太巧了,17年以后刚刚遇见我,马上就又遇见了你。所以她说肯定是认错人了,说了好几遍。她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我不那么认为。你呢?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刚见过了她,又收到莫名其妙的电报,你就没有感觉吗?”
“有。”梁平老实答道。
笙一郎拼命地接连抽了几口烟:“我是在一个月之前见到她的。我认为她绝对不是认错人了。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天起,我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你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甚至觉得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她觉得吃惊,觉得不可思议,我还觉得太晚了呢。”
“我可不知道你跟她已经见过面了。”
“我呢,说实话,一直也没想过打听一下你在哪儿。怎么说呢,现在是咱们再会的时候了。我家老太太的事不过是个借口。见不到她我呆不下去了,我已经到了非见她不可的地步了。老太太的病是偶然的,但到她那个医院去住院却不是偶然的。要是成心找,更好的医院不有的是嘛。”
“不过,我到那个医院去可纯属偶然。”
“不对吧,”笙一郎扔掉烟头,用脚捻灭,又点上一支,“应该说你也已经到了非见她不可的地步了。在见到她之前,我就怀疑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原来还没有。但是,你跟她见面也是不可避免的。明天?一年以后?具体什么时候我不敢说,但我敢说你肯定忍不住。如果你已经变了,那另当别论。如果你不再是以前的你,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但是,那天你在医院里的行动告诉我,你没变。我相信,我,你,一点儿都没变。咳,要是变了,该有多轻松啊……”
“也许。”梁平点了点头。
大群的鸽子围过来,咕咕地叫着,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抬头看着这两个男人。笙一郎把手中的烟头朝鸽群弹过去,鸽子们腾地飞走了。
“我跟一个报社的社会部记者很熟,让他通过你们警察本部的记者俱乐部打听到了你。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说不清楚,你没改姓。你不是过继给人家了吗?”
梁平看着远去的鸽群:“因为是同姓的亲戚。”
“长颈鹿!”听到笙一郎这样叫,梁平赶紧把目光从鸽群那边收回来,转向笙一郎。
笙一郎又抽出一支烟:“你早就知道她在那家医院工作吧?不仅如此,她在哪儿住,哪年从护士专科学校毕业,在哪家医院的哪个科,都知道吧?”
梁平从笙一郎的语气中可以断定,笙一郎也早就通过某种方式了解了年来久坂优希的大体情况。笙一郎手指夹着香烟,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说:“我要是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她对我说她见到的好像是你,我听了以后不往心里去也就算了。可是呢,我偏偏要四处打听你。就连你今天肯定到警察本部办公室来,我都打听清楚了,算计好了让你在今天一上班就收到电报……你呢,不来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给你的电报,抬头是长颈鹿,暗号也是连孩子都知道的。对这样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你可以完全不去理会,那样的话我也许就再也不会打扰你了。可是呢,你来了。明明知道是谁给你发的电报,你还是来了。”
梁平沉默不语。笙一郎说得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当刑警,在香川县警察本部也可以当,在东京警视厅也可以当。但是偏偏选择了她所在的神奈川县。就算当时神奈川县警察本部不接收,也得选择在神奈川县找个别的工作住下吧。
“为什么要用贺电的形式?”梁平问道。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又说,“怕不是唁电吧?”
这回轮到笙一郎沉默了。代替他的回答的是从他嘴里淌出来的苦涩的烟雾。梁平的目光转向大海。大海反射着暗灰色的光。大海啊大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丑陋不堪了?
“见面了,”梁平小声嘟囔着,从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息,“我们……见面了。”
指现在,还是指18年前,连梁平自己都说不清楚。眼前的大海波平如镜。欲放眼远望,却被附近的码头遮断了视线,隐约可闻的漏油的气味阵阵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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