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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狂风暴雨嗷嗷怪叫着,从各个角度向森林发起猛攻,试图征服每一棵大树,然后捣毁森林的指挥中心。可是,森林的中心地带在茂密的树木的保护下,不但感觉不到危险,甚至连黑夜里的风雨声都不觉得那么可怕。

        对优希来说,寒冷远远超过了恐怖。躺在围着藤蔓和树根的洞穴里,真想被森林埋起来了事。可是,难耐的寒冷使她躺不住了,她抱着双膝坐起来。

        眼前的大楠木保护着她,风雨打不进来,山上流下来的雨水也被蔓草挡住,基本上流不进洞里。但是,她冷得受不了,饿得也受不了了。早饭要是多吃点儿就好了,想到这里优希很后悔。

        早饭吃了两口就跑出来了,什么准备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行动是很自然的,所以走出医院大门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紧张。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她顺手拿了别人一把伞,用伞遮住了脸的缘故吧。

        走到登山道之前,伞还能挡雨,可开始爬山以后,伞就不起作用了,等爬到山顶,一阵狂风就把伞刮跑了。当时,优希的衣服虽然湿透了,但由于她在不停地活动,加上憧憬着在森林的怀抱里安睡,根本没有感觉到冷。

        可是,真正到了森林里,在那个洞穴里躺下之后,才觉得越来越冷了。再加上一天没吃东西,冷得手脚直哆嗦,牙齿直打颤。

        对于死亡,优希一点儿都不感到可怕。然而对于饥饿和寒冷,她却感到受不了。她不由得痛恨起自己的肉体来,她咒骂自己的肉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是在天黑之前下山呢,还是在洞里忍饥挨冻呢?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至少现在还不想下山,可是,要想跟上次一样在森林的怀抱里安睡,看来是不可能实现了。优希觉得自己好悲惨,她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就在这时,优希突然听见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她直起身子,竖着耳朵细听,又听见了啪卿啪卿的,脚踩在水里、踩在草上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巨兽正在走近。优希尽量往洞穴的深处移动着,下意识地摸索着身上有什么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当然,她什么武器都没有,她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膝盯着洞外。

        从粗大的楠木后面闪出一张黑黑的脸,那张黑脸探进洞里看了看,高兴地说:“在这儿哪!”

        “真的!”从楠木后面又闪出一张黑黑的脸。

        他们不但脸是黑的,连身体都是黑的,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落叶和野草。两个黑影绕过楠木,坐在了楠木的根部。

        “这地方可真不错,雨也淋不到,风也吹不到。”

        “是啊,可以说是山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两个黑影你一言我一语,嬉皮笑脸地跟优希打趣。优希听了觉得恶心,又使劲儿往洞里边靠了靠。黑影们觉得优希的反应不可思议,互相看了一眼,噗哧一声笑了。

        “我说的呢,刚才一头栽进洼地的泥巴里了。”

        “沾了泥巴的光,要不是泥巴当了缓冲垫,还不得摔坏了。”

        两人同时抹去脸上的泥巴,露出长颈鹿和刺猬的本来面目。

        “是你们?为什么……”优希一下子瘫软下来。

        两人微笑着靠近洞口,长颈鹿用试探的口气说:“我们给你送饭来了。”

        刺猬也用同样的口气说:“还为你准备了音乐呢。”

        两人说完脱掉雨衣,取下双肩背放进洞里。长颈鹿掏出饮料和压缩饼干放在优希面前,刺猬打开了便携式收音机的开关。

        调子明朗的民歌,冲破丝丝拉拉的杂音,在洞穴里回响。

        大楠木的轮廓渐渐地融入暗下来的森林里,风暴更加猛烈了,好像要把大树连根拔掉。整个森林呜呜地叫着,好吓人。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挖的洞。洞壁修得很结实,加上树根紧紧地抓着泥土,绝对没有坍塌的危险。洞穴的面积有三平米多,高度将近一米,三个孩子坐在里边绰绰有余。优希把长颈鹿借给她的睡袋披在肩上,靠墙坐着。长颈鹿和刺猬合披一个睡袋,坐在优希对面。由于有了睡袋,再加上三个人的体温,洞里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优希开始说什么也不要睡袋,后来经两个人左说右劝,总算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而且跟他们一起吃压缩饼干,喝饮料。

        收音机一直放在洞口,播放着民谣、流行歌曲、古典音乐,还有无聊的笑话,台风预报什么的。长颈鹿和刺猬在洞里坐定之后,基本上没跟优希说话,优希也没跟他们说话,全仗这个小收音机打破沉默的局面。

        洞外茂密的树叶之间露出的星星点点的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洞里黑得已经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了。突然,优希听见一种异样的喘息声,跟在病房里听到过的那种陷入呼吸困难状态的孩子的喘息声差不多。

        “刺猬!你是不是害怕了?”长颈鹿问。

        喘息声停止了,刺猬那边又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好像小石子互相磨擦的声音。

        “坚持一下!”长颈鹿说着拉开了双肩背。啪的一声,长颈鹿打着了打火机,橘黄色的火苗照亮了小小的洞穴。优希眨眨眼,看见刺猬眼睛向上翻着,拼命地咬着牙齿,嘎吱嘎吱的声音就是刺猬咬牙发出来的。

        “不要紧的,放心吧,刺猬,下巴放松点儿!”长颈鹿一只手擎着打火机,一只手替刺猬揉脖子。

        刺猬看了看长颈鹿,又看了看优希,逐渐松弛下来。

        “拿着!”长颈鹿把打火机递给优希,又把手伸进包里找什么东西。这时,突然从洞口吹进一阵风,把打火机吹灭了。刺猬立刻发出一声尖叫。

        “打火机!快把打火机打着!”长颈鹿大叫着。

        优希赶紧打着打火机,洞里又亮起来了。刺猬满脸恐怖,让优希都觉得害怕。

        “千万不要再把火弄灭了!”长颈鹿对优希说。

        优希用手护着打火机,以免再次被风吹灭。长颈鹿从包里拿出一盒蜡烛,抽出一根点上,四下看了看,为难地说:“把蜡烛戳在哪儿呢?”

        “把空易拉罐……踩扁了。”刺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长颈鹿把易拉罐踩扁,把蜡烛戳在上边,小心地放到洞穴深处风吹不到的地方。摇晃的火苗稳定下来,让人感到温暖而安详。外边依然是狂风大作,洞里却是一个安全而宁静的所在。

        “你好点儿了吗?”优希关心地问,看见刺猬点了点头,优希放心了,“对不起,刚才,把火给弄灭了。”

        “没关系……”刺猬无力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不着道歉。我害怕在狭小黑暗的地方呆着,都怪我……是我不好……”

        “行啦!”长颈鹿打断刺猬的话,把睡袋的一半披在刺猬肩上,“不许说自己不好。怕黑,也不是你的罪过嘛。”

        刺猬低下了头。优希还以为他要向长颈鹿表示感谢呢,谁知他生气地掀掉长颈鹿给他披在身上的睡袋:“……你知道个屁呀!”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知道?……反正你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因为你是被关在小黑屋里长大的,所以才落下这个毛病。”

        “不是。”刺猬反驳道。

        长颈鹿也生气了,提高嗓门吼道:“你不是常常跟我说吗?不管是谁,不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就是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有的成为见了有钱人就点头哈腰的混蛋,有的成为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小人,有的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都是成长环境决定的。其中也有长大以后成为好人的,那是因为他们运气好。本人也许意识不到,但他们确实是因为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我没有什么运气不好,我的成长环境也相当不错。”

        “是吗?那我蜡烛吹了!”说完长颈鹿把头朝蜡烛伸过去就要把蜡烛吹灭。

        “别吹!”不等刺猬说话,优希先发言了:“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

        其实长颈鹿并不想把蜡烛吹灭,只不过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刺猬。听优希这么一说,赶紧老老实实地坐好不说话了。

        收音机受到天气的影响,除了杂音什么都听不见了。长颈鹿把收音机移到洞穴深处,杂音没有了,但声音也小多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古典音乐。

        沉默了一会儿,刺猬说话了:“想抽根儿烟,行吗?”

        优希点点头,把打火机递过去。

        长颈鹿把蓝色的双肩背放在刺猬面前:“把烟吐到外边去!”

        刺猬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支,又熟练地打着打火机把烟点上,动作之老练,根本不像一个小学生。他靠在洞口处,不慌不忙地吸一口,又朝洞外吐一口,看了一眼斜对面的优希,问道:“抽过吗?”

        优希用睡袋把胸前掩好,摇了摇头。

        刺猬撇了撇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好极了。长颈鹿一看见女人抽烟就犯病。”

        长颈鹿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许胡说!”

        刺猬朝优希笑着,又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叫他长颈鹿吧?我告诉你吧。”

        长颈鹿真的生气了,大吼一声:“够了!别说了!”

        刺猬并不理会长颈鹿的警告,继续说:“嗨!长颈鹿!你家里谁抽烟来着?”

        长颈鹿抓起小收音机,照着刺猬的脸就砸了过去。

        刺猬一闪,收音机擦着头飞出洞外,砸在大楠木的树根上,哑巴了。

        “别闹了!”优希大声喊道。

        长颈鹿忿忿地吐了口气,坐到洞穴深处去了。

        优希看见刺猬半个身子已经钻出洞外,又说:“刺猬,你也回来吧外边多冷啊。”

        刺猬不但没回来,反而钻了出去,朝着洞口在大楠木的树根上坐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好了吗,长颈鹿?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既不是运气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幸。”他在地上把烟掐灭,又小心翼翼地把烟头装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我爸爸,是一个革命志士!”他冲优希笑着,用非常自豪的口吻说,“为了使社会变得更好,我爸爸一直在不停地战斗。但是,他绝对不伤害别人,更不搞什么恐怖主义,他最讨厌恐怖主义。爸爸认为,世间的人们都有病。的确,人们都在努力地劳动,诚实地生活,但是,人们都在发烧,努力的方向不对。追求金钱,追求名誉地位,并且为了金钱和地位去陷害别人,欺骗别人,甚至杀死别人。我爸爸问过我,有伤害病人、杀死病人的医生吗?对待病人,必须耐心地治疗。为了治好他们的病,必须首先让他们觉悟到,发烧的原因是过度疲劳……我爸爸的工作就是向人们宣传,你们在发烧,像你们这样生活下去会累倒的。我爸爸的工作了不起吧?所以他经常不在家,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家庭。”

        “……行了吧你!”长颈鹿小声嘟囔着,用睡袋把身体裹好,“那边有风吧?小心别感冒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了,到里边来吧。”

        刺猬没过来,而是把后背靠在大楠木上,笑嘻嘻地继续对优希说:“我妈也赞同我爸爸的观点,支持我爸爸的行动。革命活动需要资金是吧?为了给我爸爸筹集活动资金,我妈从早到晚在工厂里劳动,星期天还到建筑工地去打工。所以,他们从小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我并不觉得害怕。而且,我妈只要一回家,就把我抱在怀里。我妈就是不撒香水儿也香着呢,是她身体的香味儿。当然她身上也有汗味儿,那是劳动以后出的汗。于是呢,我妈就带我到澡堂去洗澡。那是女澡堂。我妈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洗头,浑身汗味儿的妈妈变成了浑身香皂味儿的妈妈……”

        长颈鹿烦躁地说:“你没完啦?”

        刺猬马上说:“长颈鹿的爸爸妈妈也特好!”

        优希从刺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仿佛被怪念头缠住了似的异样的光。

        刺猬不顾一切地说下去:“长颈鹿的爸爸在县政府工作,将来准能当县长。他来看长颈鹿时,总是给他带很多文具来,而且还给别的孩子送礼物。长颈鹿的妈妈是香川市第一美女,但一点儿都不骄傲。医院开运动会时,还来义务服务呢。见谁摔倒了,马上就把谁抱起来,弄一身泥土也不在乎!”

        “去你妈的!”长颈鹿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把睡袋团成一团朝刺猬砸过去,然后扑到刺猬身上,和他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叫着,“我爸爸拿什么来了?我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还什么弄一身泥土也不在乎!我拉了拉她的裙子,她就打我嘴巴!”

        “别打了!”优希大声叫着。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长颈鹿紧紧地卡住刺猬的脖子,继续叫着:“你不是说你跟你爸爸没见过一面吗?什么革命家!你妈去什么建筑工地,别胡说八道了!穿着超短裙,抹着口红,连医生都想引诱到她的酒吧去!还什么香皂的味儿呢,香水儿撒得那个多,从我面前一过,熏得我直头疼!”

        “……不是……”刺猬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长颈鹿怒容满面,却哈哈大笑着:“你我有那么好的父母吗?你我都是没有父母的!什么样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咱们自己,什么都没有……”

        “快松手!你想把他掐死啊!”优希从洞里钻出来,用手摇晃着长颈鹿的肩膀,她发现长颈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们只能到别的世界里去!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是一个新的世界,没有污浊的痕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我们要在那个世界里从零开始……”

        长颈鹿从刺猬身上下来,一屁股瘫倒在地上,精疲力竭地靠在洞穴旁边的山坡上。

        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洞穴前边虽然有大楠木和许多树挡着,雨水不会直接落下来,可是从各个方向吹过来的风,扬起密集的水沫,很快就把他们的衣服打湿了。

        刺猬躺在大楠木和洞口之间的草地上,嘟嘟囔囔地说:“没用啊,没用!”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哪儿都去不了。就算去得了,什么都不会变的……”

        长颈鹿抬起头来,语气强烈地说:“不是说好了要去吗?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刺猬躺在地上摇摇头,他已经满脸是雨水了:“长颈鹿,实际上你也不相信吧!你身上的皮肤能变得平整如初吗?我也一样,一辈子都会怕黑的,不管我跑到哪里去,这个臭毛病都会纠缠着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害怕,我怕跑到哪儿都一样,我真的好害怕……我们商量了多少次,跑吧跑吧,结果只是说说而已。哪儿都没去成。后来又决定带着她走,还说只要有她在,我们就能得到拯救……其实,心底里肯定有别的想法。还说为了说服她,推迟出发的时间……也许这只不过是为不可能出发找个借口……说穿了吧,就是找借口。所以我说,没戏!什么获得新生啦,不可能啊!”

        “讨厌!你讨厌!”长颈鹿捂上了耳朵。他从优希身边挤过去钻进洞里,把蜡烛吹灭了。周围立刻变得漆黑,刺猬发出一声尖叫。

        “你干什么呀?快把蜡烛点上!”优希大声对长颈鹿喊道。

        刺猬躺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好黑呀……让我出去……”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优希大喊:“快把蜡烛点着!别弄出人命来!”

        可是,长颈鹿既不去点蜡烛,也不吭声。

        优希朝刺猬躺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不要紧的,我们都在这里呢。”

        优希首先摸到了楠木的树根,然后顺着喘息声和汗臭味儿,摸到了正在抱着睡袋浑身发抖的刺猬。

        优希安慰他说:“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嘛,知道吗?我在这里呢,不要紧的。”优希摸索着把手伸到刺猬的身子下边,一使劲儿把他抱起来,拖着他往洞里退。退到洞里以后,优希抱着他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安慰他:“刺猬,刺猬!知道吗?这里不只你一个人,还有我呢!别害怕,别害怕。”一边叫着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

        “喂!长颈鹿!把火点着,求求你了!”优希对长颈鹿说。虽然看不见,但优希知道长颈鹿就在身边。

        可是,长颈鹿没有去点火,而是小声说话了:“我身上有烫伤的疤痕。”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穿着衣服当然看不见,脱了衣服就知道了。我身上都是圆圆的小伤疤,就跟长颈鹿的花纹似的,所以我的外号叫长颈鹿。哦……”长颈鹿的话一时中断了,他的声音在颤抖,“是我妈用烟卷儿烫的……”说到这里,长颈鹿又沉默了。可以感觉到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三岁开始记事儿的时候,就已经到处都是了。比起没有伤疤的地方来,黑红黑红的,老伤疤是凹下去的,新伤疤是凸出来的。我觉得奇怪,用手去摸,我妈就打我的手。我妈平时不抽烟……我爸爸讨厌烟味儿。我奶奶嫌我妈做的菜不好吃骂我妈的时候,我爸爸站在我奶奶一边的时候,我爸爸不回家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奶奶都不在的时候,她就抽烟。好像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抽得最多。平时我弄坏了什么东西她是不生气的,她是攒多了算总账。没收拾玩具的份儿,摔了盘子的份儿,炒洋葱没吃完的份儿,一件一件地都用烟卷儿给我烫上记号。烫伤的地方一碰皮就破,流黄水儿,这时我妈就再用烟卷儿烫我,说是给我消毒。还说什么长大了伤疤就没了,长大成了好人,自然就消失了……”

        “谁都不知道吗?”优希战战兢兢地问。

        “谁都?”长颈鹿不解地反问道。

        “比如说你爸爸……”

        “我爸爸当然知道。”长颈鹿好像在笑,“你想,三岁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是伤疤了,他还能不知道?”

        那为什么他不制止呢?优希想问,但话卡在喉咙口没说出来。她自己也有相同的经历。

        长颈鹿的笑声里带着哭腔,在洞穴里回荡:“倒是我妈制止了我爸爸……他工作上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家就打我。他命令我把玩具收起来,我去收拾吧,他又嫌我收拾得不好,伸手就打。我说我这不是正收拾呢吗?他骂我犟嘴,抬脚就踢……我妈拦住他,他又骂我妈教育得不好,转身又打我妈。我吓得哭着承认错误,他照着我的脸就是一拳,把我的牙都打掉了。可是,他高兴的时候也带我去游乐园,带我去看棒球比赛。在别人面前,他也总是笑着夸我多么多么可爱。我真想让爸爸一直对我这样,可惜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他是碰到一点儿不满意的事就发脾气。全家一起去动物园玩儿,挺高兴的事儿吧,就因为我妈上厕所的时间长了一点儿,马上脸就沉下来了,看着我哪儿都别扭,不是打就是骂……”

        优希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奶奶不是跟你们一块儿住吗?你奶奶就不管你爸爸吗?”

        长颈鹿笑了,笑声里仍然带着哭腔:“哼,我挨打的时候,我奶奶不是回她自己的房间,就是去做饭。奶奶只看得见我受宠的时候,看不见我挨打的时候。不是看不见,是不看。”

        优希眼睛发热,差点儿叫出声来。

        长颈鹿接着说:“快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爸跟我玩儿摔跤,我踢了他的腿,他马上就跟我急了,抓住我的脚脖子抡起来转圈儿,转着转着他没抓住,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结果头部受了重伤。昏迷中听见我爸爸在我耳边一个劲儿地说,你从楼梯上滚下来了,你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等到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我奶奶见我醒过来了,就在我耳边小声说,楼梯,是你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的……”

        别说了!优希想大声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呀!医生不但看见了我头部的伤,还看见了我身上的伤疤。我听见我妈对护士说,我药物过敏,那是温灸的时候用艾绒烧的。其实,只要仔细看看,就能看出那不是艾绒烧的。但是好像谁都看不出来似的。谁都看不见我的伤,看不见我……所以,我还以为这伤疤算不了什么,还以为只要是小孩儿,谁都有呢。哪知道上学以后,我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同学们都把我当怪物,老师知道了也不管。我身上的伤疤,大人看不见,孩子才看得见呢。……看得见吗?你看得见吗?”长颈鹿说着打着了打火机。

        洞里亮起来。优希看见对面的长颈鹿手里拿着打火机,爬到洞穴深处,把蜡烛点着了。

        “你看,蜡烛点着了!”优希对刺猬说。

        刺猬正躺在优希的膝上,蜷曲着身子发抖。听优希这么说,微微睁开眼睛,紧张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长颈鹿钻到洞外,背向优希他们,站在那棵在暴风雨中岿然不动的大楠木前,开始脱他的长袖t恤衫。因为衣服是湿的,脱起来很困难。他脱掉上衣,又脱掉牛仔裤,飞溅的水沫打湿了他的皮肤。

        刺猬从优希的膝上坐起来,大放悲声:“长颈鹿!别这样!”

        长颈鹿好像没听见似的,又毫不犹豫地连短裤都脱了:“刺猬,把蜡烛拿过来!”

        “刺猬!”

        “别制止我!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长颈鹿的声音在颤抖。

        刺猬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爬到洞穴深处,把蜡烛拿到了洞口。长颈鹿伸平双臂,让优希他们看自己身上的伤疤。只见他的后背、腰部、屁股、大腿,到处都是烟卷儿烫的伤疤。五六十个小圆疤,就像一个个烙印,深深地印在长颈鹿身上。

        不知道内情的人猛一看没准儿还真以为是艾绒烧的呢,可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在两个小屁股上,疤痕形成两个对称的圆圈,分明是故意烫的。世上竟有用烟卷儿在自己幼小的儿子的屁股上烫圆圈的母亲!而对这种残虐行为,世人竟然视而不见!

        “不光是后边!”长颈鹿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但转了一半停了下来,可见他有些犹豫。

        一阵风吹来,吹得蜡烛直摇晃,映在大楠木树干上的长颈鹿的影子也微微摇晃起来。长颈鹿静静地转过身来。

        优希羞得想把头低下去,但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把头低下去!不能不看!她鼓足勇气抬着头,凝视着长颈鹿裸露的身子。

        长颈鹿的胸部和腹部也布满了伤疤,有的发黑,有的发红……酷似长颈鹿的花斑,送给他长颈鹿这个外号,简直是太残酷了。

        “看见了!长颈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刺猬痛苦地说。

        长颈鹿抬头看着优希。

        优希看着长颈鹿的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看见了。”

        长颈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害羞起来,急忙穿上短裤,又穿上了t恤衫。

        “长颈鹿,你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是被关在壁橱里的吗?”

        “不就是你挨骂的时候嘛!”

        刺猬使劲儿摇摇头:“我三四岁的时候,不,也许是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就开始在半夜里带着我不认识的男人回家。为了不让那些男人知道我在家里,总是把我关进壁橱里,不让我动弹,也不让我出声,一直到第二天也不能上厕所。我在壁橱里听得见吱哇怪叫的声音,既得忍受这种怪叫,又得憋着尿,没办法,只好使劲儿攥着。真盼着我妈打开壁橱来骂我,我知道我妈在外边呢。后来,我稍微长大一点儿了,我妈不再带男人回家,变成到男人那里去住了。给我买一大堆面包,说妈妈有事不回来了,饿了就吃面包吧。还说,千万别到外边去,让别的大人看见了,妈妈会挨骂的,说不定还得蹲监狱,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我只好一边吃面包一边等我妈回家。可是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面包吃完了,她还是不回来。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刺猬突然用右手挖起地上的土来。他抓起一把土,举到鼻子前边闻着:“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臭味儿。虽然我最讨厌被关进壁橱里,我妈还是把我往里关。实在憋不住,我在里边拉过屎也撒过尿。我浑身都是臭味儿,很快就对臭味儿习惯了。我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就使劲儿捏身上最能感觉到疼的地方。只有把自己捏疼了,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刺猬拼命把土攥成一团,从指缝里漏出的土洒落在地上。

        优希看着刺猬的手,感到一阵阵心痛,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知道静静地听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回来了。一顿怒骂,把我骂醒,她嫌我把壁橱弄脏了。她给我买来面包和牛奶,让我把壁橱打扫干净。我讨厌那个壁橱,也讨厌我自己……但是,有妈妈在,我高兴极了。我妈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可好了。但是,好不了几天,就又给我留下面包或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怕把我关进壁橱,可没人关我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到了晚上更害怕……通过疼痛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刺猬的脸转向了优希。

        优希觉得长颈鹿也在看着自己。她在洞里呆不下去了,松开刺猬的手,站起来走出洞外。

        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绊了她一跤,身体撞在墙壁般的树干上,双腿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优希前胸靠着大楠木,不由得伸开双臂去抱那粗大的树干。一个人根本抱不拢,连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这棵大楠木好像连接着地球的中心,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优希想被大楠木抱在怀里,她把前额顶在了树干上。

        树干是潮湿的,在优希的额头顶着的地方,从上边流下一股水来。大概是茂密的树叶接住的雨水顺着树枝流到了树干上吧。优希除了大楠木的香味儿,还闻到了雨水、泥土和苔鲜的味道。

        “你们想听我说说吗?”优希面向大树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大概是用沉默告诉她,你说吧!

        听了长颈鹿和刺猬真诚的告白,胸中块垒犹如骨鲠在喉,也想一吐为快。说出来吧,说出来也许会轻松一点儿。而且,只能现在说,也只有现在想说。

        “不要骂我是说谎,也不要说话,你们只管听就是了……”优希恳切地说,“我妈骂我是说谎……骂我说了一个大谎……”话一说出口,就像一直被压抑着的感情的盖子一下子被掀开了似的,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优希把嘴唇压在了树干上。

        从上边流下来的雨水混合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流进了优希的嘴里。优希把嘴唇离开树干,继续说下去。

        “我不会说谎……而且我怎么能说那种谎?我怎么能想到说那种谎呢?那是我父亲啊!难道那不是我父亲吗?我怎么能胡说呢!我就是想问问,干那种事可以吗?我害怕,我想问问,就那样下去,算不了什么吗?不要紧的吗…我觉得我自己太惨了,甚至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对不起母亲……所以,我想让母亲出面制止,才对母亲说的。可是,她说我有神经病,还骂我,撒这种谎,就不觉得羞耻吗……”

        优希感到胸腔里燥热难忍,拼命地捶打着树干:“我跟谁说呢?跟谁说合适呢?我怕我妈,我知道她肯定会讨厌我,骂我混蛋,甚至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儿……我真的好害怕。可是,我希望得到帮助,得到保护。我怕父亲继续那样对待我,我不希望父亲那样对待我。我真想一死了之……我爬到学校的楼顶上,想跳楼自杀,结果没死成。后来,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诉母亲了吗?”

        优希用指甲抓着坚硬的树皮,把当时对志穗说过的话,又对长颈鹿和刺猬说了一遍。

        当时,志穗听了优希的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两手捂着耳朵嚷嚷着,别说了!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谎!优希刚说了一个开头,见母亲这样,只好不往下说了。

        没有说出来的话窝在心里,腐烂,发臭,优希已经无法忍受了。身体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一口气把那些腐臭的东西吐了出来。

        事情开始于优希上小学四年级第三学期的时候。

        一直到那时,父亲雄作都很喜欢优希,每天晚上都跟优希一起洗澡。优希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那是父亲喜欢自己,心里挺高兴的。

        母亲志穗也很喜欢优希,不过,母亲更多地注重优希的教养方面的问题,经常批评她。优希觉得那是因为母亲看到父亲喜欢自己,嫉妒……不但这样想,而且还这样说过。另外,优希认为志穗喜欢弟弟聪志超过喜欢自己。于是,当她感到雄作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高兴极了,经常夸耀自己跟爸爸结成了统一战线。

        “我长大了嫁给爸爸!”

        从幼儿园时代一直到发生那件事情之前,优希经常这么说。雄作为什么做那种事情呢?优希真的不明白。

        记得那是在优希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雄作的工作成绩下降,回到家里也不高兴,经常沉着脸发牢骚。志穗呢,讨厌雄作在家里念叨工作上的事,也不愿意听丈夫发牢骚,有时候还骂雄作“不像个男人”。

        结果,优希就成了听雄作发牢骚的人了。优希一点儿都不讨厌雄作跟她说牢骚话,反而因为雄作没选择志穗而选择了自己感到高兴。自己排在了志穗前边,雄作爱自己胜过爱志穗,优希感到说不出的喜悦。

        志穗的肠胃比较弱,生了聪志以后,身体更不好了。优希放学回来,经常看见志穗在床上躺着。优希回家以后经常打扫房间,上街买菜,有时还下厨房做饭。雄作吃着优希做的饭,肯定说:“比你妈做的好吃多了。”

        雄作的工作不顺利的同时,跟志穗吵架也吵得厉害起来了。吵架的原因是志穗的娘家。

        志穗是个被父母,也被哥哥姐姐宠爱的老闺女,长大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变化。娘家经常给她来电话,送东西,或突然来看她。从买房子到买家具,都是志穗的娘家出的钱。雄作对此没有办法,但心里很不舒服,曾跟优希表露过他的反感。而志穗呢,只是一味沉浸在受到娘家宠爱的幸福之中。

        吵架吵得厉害,加上身体不好,志穗经常带着聪志回娘家。家务活儿就落在了优希身上。优希就像个家庭主妇似的,虽然很累,却也觉得很自豪。“妈妈不在也没关系嘛!”优希得意地对雄作说,雄作抚摸着优希的头笑了。

        优希小学四年级那年2月,志穗因扁桃体化脓做手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出院以后又带着聪志回娘家了。

        雄作工作搞不上去,受到上司批评。

        “真想把他们都给杀了!”雄作在优希面前嘟囔过好多次。

        优希平时只看到雄作和蔼的一面,现在看到他那阴森可怕的面孔,感到非常紧张和不安。

        一个大雪天,雄作喝了很多酒以后,要求跟优希一起洗澡。本来这是很普通的事,可那天优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拒绝了雄作的要求。

        雄作突然发怒了:“怎么际讨厌爸爸了?”

        优希吓得腿直哆嗦,只好同意。雄作转怒为喜。父女俩在浴缸里泡澡,雄作又是骂志穗和志穗娘家的人,又是骂上司,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突然,雄作放声大哭起来:“我完蛋了!优希……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她想安慰雄作,于是就模仿着雄作平时对自己做的那样,抚摸起雄作的头发来。

        雄作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优希的胸前。优希忽然觉得雄作的嘴唇触到了她的胸,感到发痒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感。

        “行吗?干那种事情行吗?”雄作喃喃地问。

        优希没听懂父亲的问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真好……优希……你真好……”雄作好像安心了,声音里混合着泪水。

        优希感到害怕,可是,既没能把雄作推开,也没能提出疑问。

        “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谁都不认可我,谁都不接受我。那个女人更不接受我,她不过是个孩子。只有优希……优希……我只有你了……优希!”

        优希被抱出浴室,被抱进寝室,被放到床上。

        “行吗……优希……行吗……优希……”优希被问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干什么行吗?优希并不明白,也无从回答。

        “行吧……我爱你……你也爱我……行吧?”

        什么行吧,我不懂,我不懂啊!在疼痛和恐怖中,优希咬住了自己的左腕。

        结束以后,雄作低声在优希耳边说:“绝对不要对任何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妈说。你要是说了,爸爸只有死,妈妈也会自杀的。这是秘密,你我两个人藏在心底的秘密!”

        打那以后,只要志穗和聪志不在家,雄作就要求优希做那种事情。

        过了些日子,优希提出了疑问:“干这种事情行吗?”

        “你并没有拒绝呀!”雄作说。

        优希吃惊地愣住了。

        雄作盯着她的眼睛,又说:“我问过你,行吗?你点头说行,所以爸爸才那样做了。你允许了,现在又想收回呀?”接着又说了很多怪罪优希的话,反正都是优希的罪过。而且从此不允许优希再拒绝。

        五年级第二学期,学校上保健体育课,其中有性知识教育。雄作又要求优希跟他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优希说孩子不能干这种事情,而且说干这种事情会生小孩子的。雄作却说没关系,你不是孩子了,还说我注着意呢,不会生小孩子的。

        “而且,爸爸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你爸爸就活不下去了。优希,爸爸死了你高兴吗?连优希也不要爸爸了吗?”

        雄作一边哭一边说,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说这个家还要它干什么,干脆把它烧了算了。雄作光着身子跑出寝室,点着一卷报纸,好像真的要把家烧了似的。

        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答应雄作的要求,没有跟他干那种事情。

        第二天,志穗带着聪志从姥姥家回来了。雄作当着优希的面,无缘无故地大声叱责聪志,还为一点儿小事打了志穗耳光。趁志穗和聪志不在,雄作对优希说:“如果爸爸觉得连你都不爱我了,我会发疯的。我要是认为从此以后谁都不接受我了,我会气得把你妈和聪志都杀了。求求你了优希!”

        有时候,雄作跟优希做完那种事情以后,抱着膝盖低头哭诉:“真是个无耻的父亲,无耻至极啊!可是,能够拯救你这个无耻的父亲的,只有你。谢谢你,优希!你救了我,谢谢你……”

        那么,我是谁?优希咬着自己的左腕,说什么也想不通。谁来救我呢?如此肮脏的我,如此丑陋的我,谁来救呢?如此无能的我,如此无力的我,谁来救呢……

        优希想到了母亲志穗。母亲或许能够救我。但是,优希刚把雄作跟她的事说出口,就遭到志穗一顿痛骂。胡说八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志穗捂住耳朵,躲得远远的。

        谁也不会来救我!优希面向大楠木,发出绝望的呼喊。没有人来救我!

        “有!”从背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的声音,马上就消失在黑暗的森林里了。

        “有!在这里!”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优希觉得自己的肩膀暖和起来,耳边听到了啜泣声。她的双肩被两个人从两侧抱住,两个人的两只手重叠在优希扶着树干的手上。

        优希嚎陶大哭起来。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地、痛快淋漓地哭起来。

        在洞穴里,三人把两个睡袋横过来,铺一个盖一个,互相说着安慰的话语,互相在甜甜的话语中陶醉,像三只小狗似的挤在一起,睡着了。

        在这个罕见的暴风雨之夜,三个人用体温彼此温暖着睡着了。优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即使砂石崩塌,就这样被埋在森林里,优希也不会感到有丝毫的恐怖感。

        三个人几乎同时被小鸟的鸣叫吵醒了。最后一次换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但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外边肯定天亮了。风雨声消失了,代之以小鸟鸣叫的声音、振翅而飞的声音以及小动物们活动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优希率先钻出洞穴,长颈鹿和刺猬也跟着钻出来,跨过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站在了森林里。森林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太阳刚刚升起来,还没有阳光照进森林。但是,森林自身好像发出了柔和的光,把森林的各个角落照亮了。优希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环视着眼前的森林。

        树木和花草就像获得了新生,那么绿,那么鲜艳,那么有光泽,那么安祥地呼吸着。森林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着,从树间的土地上,从茂密的野草和藤蔓上,从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上,朝霭正在袅袅升起。

        三个人深深地呼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甘甜的花香,略带酸味儿的野果的清香,苔鲜和野草的湿流流的浓香,从森林内部发出的树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身心清爽极了。

        小鸟的叫声更大了,从各个方向传过来,三人同时抬起了头。从茂密的树叶之间看到的小块儿的天空,可以想像,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彩霞满天、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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