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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10月末的那个星期六,笙一郎听了一场爵士乐演奏会。

        这并不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演奏会。走调不说,拍子也是乱七八糟的。要是认真演奏呢,还可以原谅,乐队一共五个人,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如此,每演奏完一首,大多数观众都抱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既不拍手也无表情变化的,身边的护理人员则代替他们鼓掌。

        在一家私营的“老人之家”食堂里,正在举行招揽生意的活动,广告上说有专业爵士乐队演出,还说现在住进老人之家可以得到优惠。笙一郎听说后决定到这里来看看居住条件和护理人员的工作态度如何。

        “老人之家”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可以享受单间,而且50岁就可以入住,比一般国营老人之家低了15岁。笙一郎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来参观的。

        入住时一次性交齐六千万日元,伙食费护理费等每月45万,每年540万,提前交清。但是,花这么多钱住进来,老人真能得到应有的照顾吗?据说患有严重痴呆症的老人,晚上睡觉时就要被绑在床上。

        爵士乐演奏会还没结束,笙一郎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虽然已经秋天了,最近几天东京的气温还高达二十五六度。

        昨天抽空去了一趟多摩樱医院。当时,麻理子坐在轮椅上,优希把她推到院子里来散步。麻理子脸色很好,能接住优希扔过来的皮球,还能把皮球扔给优希。看见笙一郎,还是那种撒娇的表情,大声叫着:“爸爸!”

        笙一郎问优希最近怎么样,优希微笑着回答说,还算说得过去。麻理子呢,治疗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优希虽然找院方说情,要求允许麻理子继续住院,但最多只能住到年底。

        所以,笙一郎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够护理麻理子的养老院。看了刚才那个正在食堂里演奏爵士乐的“老人之家”以后,笙一郎又坐火车到东京东边的千叶县的一家可以接受麻理子这种痴呆症的养老院去。那家养老院在千叶县房总半岛的丘陵地带,从笙一郎的公寓坐火车要三个小时。

        笙一郎在市原站倒车前往千叶县。火车开进山里,顺着一条河前进。往窗外看去,两岸山上的红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笙一郎在一个木造小站下了车。站前有两个商店,却不见人影。到那家养老院好像还有一段路,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才有一班,笙一郎请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开了15分钟,终于到了那家养老院。考虑到回去的问题,笙一郎请司机在门口等他。这家养老院的负责人答应尽可能安排麻理子入住。笙一郎谢过负责人,于当天晚上9点多钟赶回东京的事务所。

        笙一郎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边的皮椅上,点着一支烟。千叶县这家养老院要三千五百万。对于不可能筹集到的钱来说,三千万也好,一亿也好,都是一样的。同样,采取某种手段弄来的钱,一千万也好,亿也好,也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跨出了第一步。现在,笙一郎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里边小仓库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整整齐齐的放着五千万。那是笙一郎向平泉介绍来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提供了某个公司即将破产的情报和资料以后得到的报酬。那商人欲壑难填,又要求笙一郎提供更多的东西,并说以后的报酬就不只五千万了。笙一郎含含糊糊地拒绝了,但那个商人还是经常来电话。拒绝了会怎么样呢?笙一郎感到一种无形的威胁。

        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还有什么资格当律师?谁还承认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盒烟刚好抽完了的时候,门铃响了。是真木广美。笙一郎在跟那个商人见面之前,就把广美和所有打工的学生辞退了。他不愿意让这些年轻的学生卷入犯罪。

        “从下边经过,看见这里开着灯,就上来了……我可以进去吗?”广美说话时,舌头有点儿打不过弯儿来。

        已经10点多了。笙一郎犹豫了一下,把广美让了进来。今天广美的穿着十分朴素。穿一身浅驼色长裤套装,既没戴项链,也没戴耳环。身体摇摇晃晃的,也许是喝醉了,也许是装醉。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啊?”广美把笙一郎推进屋里,回手把门插好,靠在门上看着笙一郎,“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笙一郎往后退着说。

        “长濑老师不是喜欢穿着朴素,单色调的女性吗?”

        笙一郎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从根儿上说还是挺坏的,特别喜欢看那些穿得暴露的女性。”

        “骗人!”广美盯着笙一郎的眼睛说,“大家都会骗人!长濑先生,久坂聪志,还有他姐姐……除了骗人就是骗人,结果弄得乱七八糟,连这里也得完蛋!”

        笙一郎吃了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喝多了,我打电话叫出租车,你到下边等着去!”说着就要打电话。

        广美把手里的包往笙一郎怀里一摔,笙一郎没接住,包掉在了地上。

        广美低声叫道:“事务所想关门了是吧!”

        笙一郎笑着搪塞道:“胡说什么呀!”

        “事务所除了你以外一个人都没有了,还能开下去吗?”

        “再雇嘛。大学生们该准备明年的司法会考了,要是因为在我这里工作耽误了大家的前途,我的事务所还不得被人说三道四啊,这是关系到事务所存亡的大事!”

        “……事务所存也好亡也好,恐怕您已经无所谓了吧!”

        “无所谓?什么意思?”

        “我离您这么近还看不出来吗?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干劲十足的长濑老师了。当然,因为您母亲的事,您变了不少……但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了。久坂聪志死了,您打不起精神来,这我也能理解……可是,就因为那个人从您的公寓搬走了,您就要把事务所关了吗?”

        “你怎么越说越不着边际了?看来真是喝多了,快回家吧!”笙一郎转过身去逃也似地朝里屋走去。

        “您是为了谁工作的?”广美的质问使笙一郎停下了脚步,“您又是为了谁活着的?就是为了那个人吗?您就那么爱那个人吗?”广美咄咄逼人。

        笙一郎头也不回地教训道:“你懂得什么叫……”

        “我懂!”广美打断了笙一郎的话,“您要是真的那么爱那个人的话,就应该赶快振作起来!为什么要关掉事务所,打退堂鼓呢……”

        笙一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吗!你什么都不懂!”

        “这么说,您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您跟她已经结束了?”

        笙一郎回答不上来。

        “还没有彻底结束吧?如果您为了那个人活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的话……跟别人一起开始新生活可以吗?”

        笙一郎正想摇头,广美已经转到他前面,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跟我一起开始新生活,可以吗?”

        广美的体温传到笙一郎身上,热得好像被火烤。

        那个人,广美说的那个人,是谁呢?自己的人生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叫做优希的人吗?自从18年前认识以来,一直希望她看得起自己,希望她爱自己,才认真生活到现在的。可是,以为没有资格去爱她,你就要告别人生吗?

        或者说,那个人就是麻理子吗……就是那个从小把自己放在家里不管的母亲吗?努力学习,取得律师资格,又开了律师事务所,都是为了让母亲看得起自己吗?现在,为了她的余生,就把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地位毁掉吗?

        “那个人,就那么与众不同吗?”广美抚摸着笙一郎的手,攥住了他的手指。

        “别这么说,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广美把笙一郎的右手拉到面前,贴在自己的唇上。笙一郎的手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广美放开笙一郎的手,撒娇似地把额头贴在笙一郎胸前。笙一郎抚摸着她的头发,闭上了眼睛。突然,笙一郎的手落到广美的肩头,推开了她。

        笙一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广美正在吃惊地看着自己。

        他冷冷地说:“你回去吧。”笙一郎觉得自己太残酷了,但还是咬着牙说,“对不起,跟你在一起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说完从地上捡起广美的包,把头扭向一旁,递了过去。

        安静了片刻,笙一郎感到手上的包没有了,紧接着听见开门声和跑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同时还隐约听见了广美的哭泣声。

        笙一郎照着身边的桌子狠狠踢了一脚,又伸手把桌子上的文件什么的全都拂到了地上。

        十分钟以后,笙一郎锁上事务所的门,来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朝高轮方向驶去。在车上,笙一郎用手机在一家饭店订了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以后,又给红灯区夜总会的一个妓女打了电话。

        20分钟以后,妓女来了。那妓女穿着整洁的白色连衣裙,粉红色的大衣搭在胳膊上,妆化得很淡,没用香水。一切都是按笙一郎的要求做的。

        床上放着十万日元,房间里只剩下床头灯照着整个床,笙一郎则坐在暗处抽烟。妓女先用手机向夜总会老板做了汇报,然后把钱塞进包里,问道:“还像以前那么做吗?”

        笙一郎默默地吐着烟圈儿,没说话……

        妓女不再说话,默默地穿上连衣裙。刚穿好又脱了:“您要是想干的话……就上来。光看看就给十万,您不是太吃亏了吗?老板只收我一万,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别人不愿意干的,我也给您干。”

        笙一郎烦躁起来:“为什么你就那么想要钱?”

        “啊?”

        “就算你再有钱,真心想要的东西就能买到?”

        “真心……”妓女不安地眨着眼睛。

        笙一郎抓起一盒烟朝妓女砸过去:“自己得付出多少牺牲才能把真心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我问你哪!”

        妓女吓得赶紧穿好连衣裙,抱起自己的包和大衣,逃也似地溜出了房间。笙一郎跑进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他对自己感到恶心。放水冲完便器,笙一郎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酷似麻理子的脸。

        “到哪儿去呢?”笙一郎看着自己发黑的眼圈,自言自语地说,“长颈鹿!我应该到哪儿去呢?”

        无处可逃!什么别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逃到哪儿去都一样!

        “长颈鹿,我累了……”

        笙一郎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也止不住,直到咳得又要吐了,才算止住了。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口痰,吐出来一看,痰里边混着红色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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