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响似乎是水龙头嘴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被他听成了“我好寂寞、好寂寞”。
意识到那像是妈妈的声音,蒔野跳起来,打开掩在小窗户上的窗帘。从函馆中心街区的某间商务旅馆望见的天空开始略微泛白,能辨认出雨丝。
编辑主任海老原打来电话是在昨天,坂筑静人结束了对婴儿的悼念,正要前往下一个地点。说是原定的报道赶不及,想用石狩的凶案填版面,希望蒔野去一趟两名互相残杀的古惑仔的故乡函馆。也没有理由继续追着静人,倒是心安,然而看着远去的他,蒔野忽然想和海老原商量一下。有这样一个男人,海先生以为如何……
他想起对方皱着眉的脸,于是住了口。
他乘飞机飞到函馆,租了一辆车,从警署及报社等处取得消息之后,也有些疲倦了,便早早上床。可是,或许因为隔了许久来到有妈妈坟墓的土地,他莫名地难以平静,明明借了酒劲才好容易睡着……但这会儿才刚过凌晨五点。
他咂咂嘴,洗了个澡,用成人电影消磨了一番时间,然后去拜访在石狩惹事的二人毕业的中学。毕业已是七年前,校方的回答自始至终围绕一点,二人在校时的校长也好班主任也好都已经跳槽,什么都不清楚。对于和预想一致的回答,蒔野不情不愿地摆出理解的表情,正要起身……突然,一个疑问浮现于他的脑海。
“作为学校方面,有没有向去世的毕业生表示吊唁?在晨会的时候默哀什么的……”
校长和在座的教导主任对视一眼,两人都浮现愕然的神色,冷淡地答道:“没有。虽说是毕业生,但和校方没有关系,我们丝毫没考虑要这样做。”
自己为何发出这等疑问,蒔野也感到无措,便匆匆离开了学校。
两名古惑仔的父母的家位于一处陈旧的公营住宅区内。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蒔野在住宅区周围驱车绕了一圈。看到碰过好几次面的其他周刊的记者以及摄影师,他停了车。彼此都是签约记者,为节约时间和金钱而交换了信息。蒔野讲了学校的经过,相应得到了这附近的情况。
凶手的家中只有母亲独居,在逃的儿子可能会有联络进来,警察似乎埋伏在那里。被害人的家就一个父亲,据说他喝醉了说,不争气的儿子我早就当他死了,事已至此倒是不难过,但如果有赔款我就要了。
据说,凶手也罢被害人也罢,都从少年时代开始抽烟喝酒,机窃以及恐吓乃是家常便饭,“死老头”“唠叨老太婆”是其口头禅,也有过因为偷车而进少教所的经历,简直就是当地人见人恶的存在。
汇集的都是和蒔野准备的草稿相吻合的材料,他想着接下来只要取得从前的伙伴的证言就完美无缺了,在顺藤摸瓜的过程中,得知在港口附近的汽车保养厂有那两人在中学时代的朋友。
一名短发的青年以为难的神色接受了蒔野的采访。他说那两人早该金盆洗手,但他们性格怯弱,积重难返。采到这个回去就好了。然而蒔野不知为何有些在意。
“他们知道真正的友情或者爱吗?曾被人感谢什么的吗?”
汽修工青年的脸变得僵硬。他把变得尖锐的眼神游移开,用抑制住情绪的声音说了起来。
“他们是最差劲的一伙,要是现在说能不能做朋友,应该做不到吧。可他们呀,从小时候起就被家长打,被母亲的情人踢,只能用做坏事来保护自己。所以他们对伙伴很爱惜。同伴们也喜欢过那样的两个人。我住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被优等生那伙人不理睬而想要自杀,死了的邪个混蛋笑着对我说,去报仇吧。我被那个笑容救了。那两个人争夺的女人是中学低一级的,也是个由于家庭问题而堕入风尘的女孩子,好像是在石狩的店里重新遇见了被杀的混蛋。两个月前,我接到她说要结婚的电话。不是真的恋爱了吧?可她是杀人那个混蛋的初恋对象……这就成了抢吧。因为以前是最铁的朋友,大概没法原谅。总觉得有点悲哀啊。”
在听的过程中莫名地呼吸困难起来,蒔野简单地行了一礼,出了工厂。刚才听到的话不会写进报道吧。即便报道了穷凶极恶的犯人也有人性的一面,也只会遭到排斥。
之后在逮捕犯人后再来采访就行。离函馆到东京的最后一班飞机还有些时间。他想还是去拜谒一趟从昨晚就一直在想的妈妈的墓地,于是驱车前行。
妈妈的父母家过去经营着老字号旅馆。孩提时代的妈妈似乎是作为小姐过着富裕的生活。她在天主教系统的女子高中学习,据说曾这样憧憬着……早晚要和青梅竹马的餐厅家的儿子结婚,两个人开个小店什么的。使这一梦想破灭的,是从东京辗转而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任女子高中教职的父亲。这个自称为诗人、宣称理想是记者的假知识分子,让曾是他的学生的妈妈怀了孕而结婚,并对旅馆的经营指手画脚,和客人发生好几次龃龉。经过亲属会议的商量,父亲得了一小笔钱,被要求离开函馆。
妈妈因为信仰的缘故没有离婚,她和十二岁的蒔野结伴,跟着谎称投机赚了一票的父亲去了东京。然而,父亲很快有了女人,不再回家。那之后,老家的旅馆遭遇大火,为了照顾卧床不起的父母,妈妈回了故乡。蒔野讨厌转校,留在东京。妈妈在父母死后也没来东京,而是在她哥哥建于旅馆原址的公寓当管理人。蒔野在北海道的报社找到工作之后,她仍说“我这样就足够了”,继续着独自一人的生活,冬季的某一天,有人发现她寂寞地死去了,似乎是因为心力突然衰竭。她当时四十五岁。
高台上是巨大的共同墓地,妈妈一家的墓地在日照良好的朝南一角。反映出旅馆曾有的繁荣,地皮广阔,墓碑也大。为妈妈而设的刻有十字架的墓碑也排列在普通的墓碑旁。伯父向父亲提出,想让妈妈长眠于父母的身边,父亲一方面出于自家没有墓地,便答应了。下葬的时候,父亲没有出现。
最后一次拜谒妈妈的墓地是在婚后,他和妻子来报喜,因此已过了十年。他在妈妈的墓前蹲下,把伞支在肩上,合掌做了做样子。如注的大雨打在墓碑上,刻着妈妈名字的凹痕聚积了水滴,终于满溢,往外流出。早上曾听到的“寂寞、寂寞”的声音回到了耳畔。他因此冷不防想起那个男人的话。
“这个人被谁爱过,又爱过谁呢?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呢?”
妈妈被谁爱过吗?又爱过谁呢?做过什么事而被人感谢呢?
和静人分开之际,蒔野心有所挂,问他今后要去哪里。他并无隐瞒,翻开本子作答,蒔野习惯性地做了笔记。今天是某个三岔路口的儿童的交通事故,另一个路口的摩托车事故,公务员纵身自杀的铁轨道口,从屋顶坠下的雪压住了老人的房子,亲生儿子杀死父母的人家……他说准备依次走访一圈。
听得连自杀以及因为雪造成的事故都要哀悼,蒔野怀疑全是胡扯。他想,莫不是由新闻产生了妄想,偶尔到事故或凶案的现场张望一番作为消遣……但如果真是在做哀悼之旅……会如何哀悼蒔野的妈妈,他也想问一下。
函馆出发的最晚一班飞机是晚上七点多,而札幌出发的则有近十点的。这是自己的嗜好,职业病一样的确认癖。在脑海中跟自己说了这一借口,蒔野回到车里。
他乘傍晚的飞机回到札幌,在机场租了辆车,在雨中迷了好几次路,抵达据说是交通事故现场的三岔路口。按照静人的说明,该是三年前的事了,一辆卡车正要左转,车的内轮卷进一辆自行车,导致喜欢棒球的九岁少年身亡。
蒔野将车停在路沿,下车寻找静人。哪里都没有留存事故的痕迹什么的,也没看到他的影踪。事故的消息也是谎言吗……正当蒔野这样想着,在反方向来车的前灯照射下,公路对面的护栏下供奉的花束浮现出来。
被雨打湿的花瓣泛着新鲜的光泽,大朵的百合似乎是不久之前放置的。仔细缠绕的蓝色锻带上写有去世的少年的名字,还有棒球手套的画。
这么说的话……蒔野记了起来。第一次在小樽警署前见到静人的时候,他说在找花。那原来不是指野生的花,而是献给死者的花吗?如果在路上找到供花,他是打算当场举行那个什么哀悼吗……
蒔野姑且把花束用照相机摄下,然后前往从他那里听说的路口。哪儿也没有供花,但回想静人的行动,他便试着到附近的便利店去打听。店员记得事故的情形。
一年前,盗窃摩托车的男子在逃逸巡逻车追击的途中骑车上了人行道,撞了正在等绿灯的年轻人。三天后,几名像是被害者的朋友的年轻人在现场双手合十,一名少女哭倒在地,店员说他目睹了这一场景。蒔野进而问道,有没有一个身背登山包旅行的男人来问过这话。店员摇头说不知道,因为他三十分钟前刚换的班。
雨势变猛之下,蒔野来到某个铁道口。不知是不是静人说过的地方。全因为没法相信他连自杀也哀悼,所以没有准确地做笔录。被屋顶落雪压在下面的老人的住址也没有记录。没法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自然灾害死亡。拜访除了亲属大概没人会付诸一点关心的死亡,毕竟只能认为是诳语。
三十岁的无业男子将身为公司职员的父亲和职业主妇的母亲用铁哑铃打死的凶案,是在今年一月的事,蒔野也清楚地记着。因为人们对家庭内部凶杀的关切度较高,他也写了草稿。然而,一方面是全国连续发生家庭内部凶案的时期,而且没有来到现场,便活用了报纸和电视的报道,与其他家庭内部凶案糅合在一起,仅仅是略微提了一下。
差不多该去机场了,否则会赶不上最晚的航班。如果这一现场没有静人的踪迹,那么果然还是胡扯,我就直接去机场,蒔野如此想定,从报吐的旧同事处得到了那户人家的住址。他把车停在附近的主干道边上,步行前往住宅区内。
当他来到再拐一个弯就是现场的地方,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粗吼。
“你在搞什么啊。别干蠢事。我家的伤心事可不是给别人玩儿的!”
蒔野转过拐角,在似乎是曾发生过凶案的人家的门口,一个撑着伞的胖男人正用力推开身着尼龙雨衣的瘦个儿男人。
“我没有什么话说给你听。别再利用死者了。”
被胖男人的气势所压倒,穿雨衣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然后低头鞠躬:“对不起。我没打算扰乱您的心情。”
是静人的声音。他再次以登山包几乎滑落的深度鞠了一躬,朝着与蒔野不同的方向走开去。
胖男人目送对方离开,脸上仍带着愤慨的神色,朝这边走来。他注意到蒔野,摇了摇头,像在说不成样子,并自言自语般发牢骚道,出这种怪人可真烦人。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是……札幌警署的。”想到宣称是记者会有反效果,蒔野飞快地撒了谎。男人松了口气,表情一缓。
“您知道这个家的事吧。我是他家去世的父亲的哥哥,住在附近。现在还有人在围墙上乱涂乱画,所以我时常过来看看,结果家门前跪着个男人,我正要赶他走,他却说什么让我告诉他死去的两个人的情况。发生那件事以来,经常有些自称是教徒的家伙说这是前世孽报,来要求捐助,所以我吼了他一顿。”
蒔野适当地随声附和,回答说这边也会加以警告。
他做势追赶,在能望见静人背影的地方停住脚。即便在雨中,静人仍是一步一步确认般的走法。稀疏而立的路灯的光线下,只见他的牛仔裤膝盖以下都湿透了。
蒔野的心中不由涌起一个疑问,这个男人莫非实际上是个充满恶意的人吗?
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正直,纵然哀悼他人的死这一态度有点伪善,但想来心底该是善良的。不过果真如此吗?他把人们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已忘掉或是任其沉睡的东西挖出来,不是打乱了人们安逸的生活吗……蒔野的工作在访问死者这一行为上有些相似,但基本是以补偿人们的愤怒和悲伤为目的。但这个男人,对婴儿的死或是古惑仔的死,事故死亡或自杀乃至凶杀的被害者,也许就连蒔野妈妈的死,都同等地对待。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死或多或少有着轻重差别,这是人们暗守的认同吧。把英雄或圣人的死与恶徒的死相提并论是不被接受的。他的行为一定使人们困惑和焦躁。
蒔野正打算追上去重新质问他,设为震动功能的手机震响了。他用眼睛捕捉着静人的身影,隔开一段距离接起电话。是消息来源的警部补。
“石狩的案子,犯人自首了。不是抢女人。犯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说,是庆祝结婚的焰火,开玩笑把枪朝着朋友,结果走火了……哪里是什么恶性凶案,是出了漏子的友情故事。”
得紧急修改预定的报道,蒔野打算当场联系海老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眼。不见静人的踪影。他半途切断电话,慌忙跑到前面的十字路口。
哪个方向都没有人影。没问过他之后要去哪里,蒔野翻来覆去地来回走。他终于放弃了,停下脚步,朝着黑暗的对面凝视那个消失的男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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