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什么人,和倖世无关。何况他自己说了是有病,不管他就行了。但如果这样分开,他就会一直弄错自己和朔也的关系。对其将朔也和流浪汉一视同仁,这一点倖世也无法理解,而且她也想确认,对于死者,他的行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当真是在做他所说的那种旅行吗?
“我也一起去你说的那个,流浪汉去世的地方,可以吗?”
倖世向男人恳求道。他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嗯,没关系……不过也不是直接往桥那儿去。”
他说,为了了解去世的人的情况,会在途中走访店铺之类。倖世决定姑且一无所知地跟着,便回答说按你喜欢的做就行。
男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带着慎重,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他不时将脸转向道路的两侧。
倖世穿着凉鞋上山下山,也有些累了,他的缓慢步伐正合适。
〈离寺院倒不近,若是遇到熟人,你好好打招呼哦。〉
朔也没有离开她的肩头,边眺望四周边带着嘲讽说道。
倖世曾在这个镇子生活过两年。她光在寺院附近待着,几乎不曾来过这一地区,但这儿一定有几户施主的住家,有人看报后记住了倖世的脸,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因为丢了帽子,每当有人她便深深地埋下脸。
“你好——”走在前面的男人发出明朗的声音。视线前头,有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在家门前的路上洗车。倖世隔了一点距离观望。男人走近上了年纪的男性,问他能给些水吗。
由于他小心递出水壶的态度,上了年的男性也仿佛消除了警惕,给他灌了水。
“四个月前在桥那边去世的人的情况,您知道吗?”
男人问道。上了年纪的男性不知其所以然地讶异之后,像是想了起来,皱脸说道:“啊,是指被坏家伙们杀掉的流浪汉吗?”
可能凶案发生的当时曾大为骚动。上了年纪的男性没有停下洗车的手,就引发凶案的当地少年们的家庭环境乃至日常举止细细道来。
倖世没法听清叙述的全部,可当对方的话大致结束时,“非常感谢。接下来……关于去世的人的情况,您知道吗?”男人重新问道。上了年纪的男性露出有些不满的神色,摇头说什么都不清楚。男人道谢后走开去。倖世低着头追赶。朔也从她的肩上向上了年织的男性诉说道,这个女人就是杀了我的女人。对方连头也没回。
接着,男人走进敞开的报亭。倖世看向店内,他在和像是老板的中年夫妇交谈。等他出了店,她试着问他了解到什么。
“没有。根据他们的记忆,据说不论全国报还是地方报,被捕的少年们的情况写了不少,但去世的那位的情况则几乎没有刊载。”
这之后,他又走访了小杂货店、米店、荞麦面馆、药房、加油站、老旧超市等,询问去世的流浪汉男子的情况。
在老旧超市,男人买了标有打折的面包和香蕉,借用了厕所。倖世也感到肚子空空,便买了三明治和果汁,同样借用了厕所。男人在停车场角落的荫凉处坐下,开始进食,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倖世在他身旁坐下。
抵达流经镇中央的河流时,太阳歪在西方连绵的群山的近上方。河流以远处的奥羽山脉为水源,包含河岸,宽近百米。倖世住在这个镇子的时候,朝朝夕夕从山坡上的寺庙眺望这条河流。
男人在桥上走了一截的位置停住脚,看向下方的河流。
倖世常走的是从这里再往上游两座的桥。沿河的土堤上种着成排的樱树。她想起来,从前,她曾在盛开的樱花之下和朔也并肩散步。
当他求婚时,她曾以为是玩笑。对他选择从丈夫的暴力下逃出来。毫无长处的她,周围的人难以置信,她想着是说笑吧,便回避过去。发现朔也是认真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反对,向他提出了好几个作为替代后相亲对象。听说其中还有县内达官名仕的女儿。然而朔也坚持和倖世结婚。倖世自身搞不清楚状况,被摆布在朔也和周围的人之间,连镇静下来考虑他请求的余地也没有。
尽管如此,和倖世初访寺院时一样,朔也一直温柔地待她,因此她虽然惶恐着自己可以吗,仍接受了下来。他的臂膀中,她好几次认为这就是真正的爱,还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爱这个人。可为什么,变成那样……
〈你以一生的爱发了誓?这倒是第一次知道。〉
仿佛读出倖世的心,朔也在肩上露骨地叹了口气。她不禁怒从中来,“你不是这样对吧?对于我的事,你没当回事吧?”
〈不。我是真的觉得你不错。〉
“仅仅作为实现自己愿望的玩偶才是必需的吧。你绝没有爱过我。”
她的眼泪几乎流出来,于是抓着桥的栏杆,压住情绪的紊乱。
被染成暗红色的耀眼江面,让她想起公园街灯照耀下的朔也赤裸的身体。
她一阵难受,转过脸,在桥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她回到桥边,站在能望见桥下的位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男人正在全是石块的地上单膝跪地,右手举到空中,左手垂近地面。
倖世走下堤琐,去到男人身旁。虽说是流浪汉男子曾生活过的地方,但看不到帐篷之类,大概已被撤走了,那里也没有慰灵碑模样的东西,或许才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男人将抵在胸前的双手放下,站起身。
他四处悼念各种各样的人,果然是真的么。
〈怎么样呢?或许仅仅是在你跟前假装吧。〉朔也冷静地说,〈因为在现实上,他的祈祷是空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倖世不出声地询问。
〈他为我祈祷时……用他的话叫做哀悼是吧……反正怎么说都可以,他问了你吧,我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被人感谢过。可流浪汉过着孤单的生活,谁会爱他?他能爱谁?他能做什么值得被感谢的行为呢?祈祷也罢,哀悼也罢,一定毫无内容。〉
倖世走近正要把刚刚放下的背包再背上的男人,“刚才,你似乎祈祷广流浪者的冥福,对那一位,你连名字也不知道吧。事实上,不论以什么形式都无法祈祷,不是吗?”
她问得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莽撞,但因为朔也的教唆,便尝试问道。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头看向桥墩根部的附近。支撑着钢铁构叫的水泥底座上悄然坐着三只没有项圈的猫,有着黑色以及黑白相间的毛。
“从镇上的人们那儿听来的,那名男子似乎名叫山根。据说他曾笑道,看起来这般模样,其实才五十三岁。我还听说,他捡了河边的垃圾和空罐横起来,自治会的人把这些收走,每次给他一千日元。行政部门不管这事,若是交给专业人士收集则费用较高,因此虽然不能说是公开时但他曾被地方居民感谢过。在河边散步的人们就算不知道有捡垃圾的人,周围干净了,我想他们也会高兴吧。还有,据说山根先生曾经疼爱弃猫。猫们似乎也喜欢他。所以,我就这样哀悼了。”
对于不曾料想的答案,倖世无法立即回以言语。朔也则笑了出来。
〈捡空罐子被感谢?荒谬。这不就只是赚点酒钱的行为吗?就连名字也肯定是假名。猫怎么怎么样,根本是无聊的妄想。〉
朔也的话听来何其正确。倖世就这样告诉男人:“收集空罐和垃圾大概是为了钱,名字和年龄也未必是真的,至于猫的事,不会是你擅自认定吧?”
“我认为就算是擅自认定也好。重要的是如何把去世的人刻在自己的内心,所以我觉得,找到某个什么,某个能表现出像那个人的东西就行。”
对方毫无动摇之态。倖世越发没词了。
“祈祷冥福,为什么必须找出什么像不像的?”
“我没有祈祷冥福。”
“哎……那你做什么?”
“这是我自个儿的解释。请安眠,请成佛,如果把这样的想法当作祈祷冥福,家属或是有缘之人会边回忆死者生前的形象边祈祷吧。可是,素不相识,无法知晓死者的样貌,所以我觉得这和在宗教寺庙等处向神佛祈祷相似,成了略为抽象的行为。我希望把去世的人作为他人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存在给记住。把这叫做‘哀悼’。”
“你做这个,叫做哀悼的行为,会怎么样?你会得到什么?”
对于倖世的提问,对方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或许曾多次遭到相似的质问。既非苦笑也非窘笑的笑法,看上去多少有些习以为常。
“我想不会怎么样。至于得到,我连想都没想过。”
〈哎呀呀,你可真是和无聊的男人扯上了呢。倖世,已经够了吧。〉朔也头也不抬地转过脸去。然而倖世不知怎地仍在意他的事,“你之后要去哪里?还要去哀悼谁吗?”
“嗯。在筑路工程担任交通指挥的女警卫被酒醉驾驶的车撞倒身亡的现场应该就在过桥后不远,我去哀悼那一位。”
“哎……不光是凶杀案的被害者吗?连事故致死的死者你也哀悼?”
“是。不论去世的人是谁,只要可以哀悼的话。”
“那么,那之后去哪里……”
“邻镇好像发生了围绕遗产的纠纷。三十岁的男子被年长五岁的哥哥和年轻两岁的妹妹施以暴力而去世。我打算去悼念这一位。”
〈被哥哥妹妹给杀了?那可就没法说是家族之爱了。要怎么哀悼来着?〉
朔也似乎怀有少许兴趣,重新抬起脸。倖世心想你直接说不就得了,可对方听不见,没办法,她把朔也的话传给男人。
“就是说,那个人被家人憎恨是吧?你打算怎么哀悼呢?”
“不在现场打听不会知道,不过,他和朋友或是工作单位的同事可能有过亲密的交流。即便在兄妹之间,童年时代或许有过和睦玩耍、相互感觉到爱的时期。我想,只要找到这些就好。”
“稍等一下。追溯到童年时代……人家会允许你这么做吗?”
男人又浮现出既非苦笑也非窘笑的复杂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我心里的事。”
〈实在可笑啊。要是你在这个男人面前死去,在追溯过去并妄加想象的最后,你也会作为被爱和感谢所围绕的女人得到祭奠,不是吗?〉;遭到朔也的挖苦,倖世感到一阵冲动,想索性对着干。
“我可以做验证吗?您是不是真的在做您所说的事?”
“哎?好,我没关系。”
和他接受自己一起来到这里一样,男人爽快地答应了。也让人感到他少根筋。
“不打扰吗?你的所谓哀悼不是神圣的举动吗?”
“对于有没有侵犯亡者的神圣,这一点我常感到惶恐。我去的是公众场所,您去是您的自由。不过,您自己要办的事没问题吗?”
倖世要办的事,是获得杀了朔也的真实感,并重新找到杀过人的自己的前途。然而,朔也如今在她的肩上增加了存在感。眼前的男人的言行,有关死啦爱啦罪啦,和倖世的思维方式合不来,这一点朔也似乎也一样,他不断嘲笑着男人,却也显出困惑的模样。既然如此,通过跟着男人这一举动,肩上的朔也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变清楚呢?由此不就能发现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性命了吗?倖世想道。
〈你最好别做傻事。和这个有病的玩弄死者的人一起走,也不会明白什么。〉
朔也以险恶的神色阻止道。她反倒固执起来,向面前的男人宣告:“我要办的事好像和您要去的地点一致。”
“不过,我打算露宿。还有,凉鞋大概走不了多久。”
倖世看着夕阳,已经降落到从桥下也能看见的位置。又是夏天,露宿也没什么关系,住宿的钱也足够。至于脚,脚踝和小脚趾擦伤了,开始作痛。她试着脱掉凉鞋,赤着脚踩在地上。凉凉的很舒服。
“买到鞋子之前赤脚走。住宿到时再考虑。”
男人担心地看着倖世的脚边,但或许是觉得没办法,他沉默地迈开步子。
倖世也赤着脚爬上堤坝。包几乎滑了下来,买个登山包换上吗,她想着,晃肩拉起包。朔也的脑袋在肩上轻微一蹦,同时响起了冷笑。
〈你认真的?要当心,别被连名字也不晓得的男人给杀了埋掉。〉
倖世朝着过桥的男人的背影开口道。
“那个,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奈义倖世。”
男人回头道出名字,倖世便问这个耳生的名字的汉字是什么。
“写作‘安静的人’。我本身不适合这名字,是个名过其实的人。”腼腆作答的他,其表情并无特别之处,让人感到是个极其寻常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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