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朔也的话说出口,倖世便感到胸口发闷,奔向位于寺院一角的净手处。她用长柄勺掬起石钵内积蓄的水,就着手捧了水漱口。
“你没事吧?”
抬起脸时,静人递来了手帕。她接过来,连道谢也忘了就按在脸上。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全都是恶劣的玩笑。那时也以为是朔也的玩笑,她便说请不要捉弄我。
他说他没有捉弄,把偷偷带来的刀的刀柄朝向她。
倖世跑回偏房,战战競競地做了就寝的准备。朔也回来时和平时的态度一样,沉默地睡了。倖世一宿没睡地迎来天明。他带着平日的清爽表情起床,说下定决心了么。倖世回问他什么事,他回答说杀我的事。
不要,倖世叫道。请不要再捉弄我,欺负我。于是,朔也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不好办啊,我和你结婚,为的就是这个。
倖世说不出话,仿佛是自己被刺中心脏一般,朔也一改平日的高洁印象,用颓废的语气对她说,我是草履虫的次品啊。
“我在寺院出生,常和别人的尸体在同一屋檐下入睡,在墓旁玩耍,看过拥抱死者的人、祈祷的人、无情对待死者的人。尸体不过是物体,我在小时候就已经理解了。然而活着的人们用言辞或物品装点尸体,或是用虚饰的华丽试图让死者永存,又或者试图对其人生给出排名。人类生存的理由与爱或者梦想都没有关系。是细胞的力量。和原生动物一样的细胞的贪婪的生命力使人存活。大脑是为了留下人这一种子而发达的,也就是所谓的副作用,它为和草履虫一样而感到羞耻,创造出愚蠢的借口,什么为了爱和工作而生,什么因为神佛或是神圣的存在而诞生。这些借口有多不恰当,只要看五分钟新闻就能理解了吧。构成人类根本的细胞的活动无非是掠夺想要的,或是先做出攻击以免被掠夺。这些都是许久以前就已证明的事实,可人们仍逃进妄想,把生说得像那么回寧儿,并装点死亡。大概是害怕白白地死去吧。怕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的死没有意义,拼命活下来的人生回归到和原生动物的死一样的玩意儿,人们怕的是这一真相。”
“我们家把木制的人偶当作本尊来崇拜,但只要从内侧的可拆卸部分往里看就会明白,那样的纸糊把戏,仅仅是做买卖的道具罢了。对于不得不依靠那种东西的脆弱的人类,就连我父亲这样的俗物都抓住了机会,做儿子的我因此赖以为生。没有比我发现这个现实那一刻更绝望的了。你听过对我的好评吧。都是些傻话。学校的成绩什么的,不过是适合记忆与思考的细胞发挥了作用。运动也仅仅是脑的某个部分活跃地运转,而肉体组织刚好很配合。更为绝望的是,终究是我自己舍不得乡下镇子的好评。明明可以考试交白卷,或者跑慢些,但我无法忍受输给比自己更不适应生存的细胞组们。是草履虫一般的自尊啊。我也考虑过自杀,可光是想到会被下等细胞组们怜悯就感到厌倦。我把寺院强推给弟弟到了东京,却是一样的情形。我让別人出钱,连外国也转了一圈。无论在哪里,人们都用华丽词句装点死者,尊崇天上的妄想,试图逃离自己的死将会和原生动物的死抵达同一处的恐惧。我想索性污浊地活下去吧,就做了绝育手术,试着放荡地过活。空虚反而一径见长。而且持续了数千年的多细胞社会系统虽然无聊却有力,这社会教给我一点,要维持金钱或权力,有时也需要向本该轻蔑的家伙们低头。就是说,我还是不够有秉性来彻底成为反复说拜托的蠢货。”
“当我听说父母家的寺院衰落,愚蠢的自尊又抬头了。为振兴寺院而活动的结果是被称作菩萨转世,真可笑。价格低廉的陵园是骗了拥有土地的大婶杀价买下的,所以就算便宜卖出也有利润,仅此而已。丧葬祭祀中心也赚了钱,至于家庭暴力的庇护所,是我遇到施主商量遭受暴力的女儿的事而想到的。如果是这样的女人们,大概可以廉价雇用吧。还能成为寺院的宣传点。收容老爷爷、老奶奶入内,也是为了寺院的形象和营利的伪装。至于烦琐的照顾之类,交给逃进来的女人们做就好。而且老年人的死比什么都更像是朝我刺来的利刃。仿佛在说不论怎样试图乐观生活,你也总有一天会痴呆、大小便失禁、迎来惨死。”
“所谓死,是指细胞的再生告结。脑细胞也死绝了,变成无。不知何时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要是在神志不清之后就太迟了。但也有些家伙说自杀就是输了。难道就没有让人们愕然,能够连命运也背叛的死吗?而且,我期冀的是能完美证明神啊佛啊尽是谎言的死。我想到的是被妻子杀死这个方法。被称作菩萨转世的男人,被誓言称爱的妻子杀死……如果是无论如何也不像会做出这等事的女人,就更好了。我边观察好几个女人,边斟酌计划,经过了并没有遇到值得一提的对象的日子之后,你出现了。看似对一切缺乏自信,自白说没有爱过人,不断接受并不喜欢的男人,又不断被施以暴力。讨厌人生,也无意改变什么。这样的女人和我结婚什么的,都不像是神或是佛预定的命运。如果我不以强烈的意志推动下去,就不会缔结这场姻缘。而且,这个女人杀我?不论是怎样神圣的存在都无法创造出这个情节。仅仅在贯彻我的意志的情况下才成为可能。”
“好吗?这不是命令。我在寻求你的共鸣。人和人世都愚笨并且充满欺瞒。但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和无聊的草履虫是同等级的生物。我苦于无法处置自己。所以作为妻子,你要把心贴近丈夫,就像你承诺的什么都肯做,你要设法杀了我。”
那么……以前是说谎?你没爱过我?倖世用近乎惨叫的声音问道。朔也仿佛看到不懂事的幼儿一样皱眉微笑。
“什么爱,充其量是对人或物的执着罢了。是把执着巧妙地换了个说法。如果问我有没有对你执着过,YES。要是杀我,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让人感到意外。”
不要,我爱你,从心里爱着你……倖世当场哭倒在地。朔也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倖世怀疑他或许是病了。听说得了躁郁症就会说些不可能的事,而且说不定脑袋特别灵光的人的神经患病的可能性也较高。今后不管发生什么,决不能答应那个要求。就算他口出谩骂或是以暴力相逼,只要忍耐下来,朔也的病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候疫愈,重返自我。
然而,在这天之后,朔也仍然温柔待她。也没有把那个要求说出口。只在夜里有了变化。在那之前他相隔不到三天就会和她缠绵,如今他却再也没有伸手过来。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倖世感到了担忧。他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要求而生气吗?三周过去了。朔也是在忍耐吗?她一留心,就发现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仿佛泡澡出来般面红耳赤,还散发着倖世不用的香水味儿。就像是故意给她看外遇的证据,她反而无法责备他。如果追问有没有外遇,他看来会干脆地承认。倖世感到,接下来如果问他为什么外遇,他就会旧事重提,说因为倖世没有答应自己的要求。只要忍耐下来他就一定会恢复原状,倖世这样祈祷着,把动摇压下。
可怕的告白过去之后在第三个月的某天夜里,朔也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啊,终于……因为曾经压抑,她全身的愉悦一口气醒来。她在遇见朔也之前没感觉过爱。
这身体,是因为朔也才懂得了连汗毛末梢都震颤的欢愉。仅仅是被他的指尖抚摸,全身就起了波澜,倖世发现,自己曾如何强烈地压抑着,忍耐着。由于羞耻与欢愉,还有对他的恨以及怜爱,她怀着把身体最深处打开的渴念扑过去,缠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里面的时候,她流下了眼泪。他恢复原样了,爱回来了。不论被怎样激烈地索求,她都把这当作是他的渴念并承受下来。而他在激烈活动之后,又开始细致地服侍她。他对倖世的服侍细腻到遍及所有,仿佛是把她晒在一旁三个月的补偿,她感到跨越了羞耻,说不定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自我,就算这样也没关系。明明闭着眼,她却好几次感到晕眩。
当特别强烈的晕眩袭来,她慢慢把这感觉压下去时,想到这回该自己服侍他了。必须尽自己的全部努力服侍他,必须让他欢愉……倖世抬起身,试图碰他。就在这时,她的手腕被拧住,脸被推开。冰冷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住手,不给你做。”
朔也赤裸着离开卧室。听着他穿上衣服外出的声音,倖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光是在逐渐冷却的被子上茫然着。
第二天的白天,朔也的态度没有变化。然后在晚上,他的手又伸了过来。
朔也很温柔。爱抚她的手的动作也很柔和。倖世自然地以为昨晚是自己把什么搞砸了,沉浸在接受他的身体的愉悦中。他的服侍又热忱地开始了。就连医生可能都没法碰到的地方享受着服侍,激起倖世必须做点什么的兴奋感。她战战兢兢地试图碰他。伸出去的手瞬间被扫开了。
“我说过吧,不给你做。”朔也用像是判刑般的语气说道,离开卧室。倖世无法遏制地哭倒在地。
即便如此,朔也在第二天夜里仍伸手过来,倖世感到恐惧。朔也的动作流畅而温暖,连让人逃走的间隙都没有。一旦被他抱紧,想接纳他的渴念便强烈起来,连反抗的气力也消失了。她想相信他的爱,这愿望满溢出来,她的声音如祈祷般响起,恳求他别再提那样的事。让我也来爱你,为你效力,她这样说着,抱紧蹲伏在自己双腿之间的朔也的背。“住手”,严厉的声音将她弹开。兴奋冷却下来,心脏冻结。为什么,她流泪哭诉道。为什么不让我为你效力?
“我想让你做的可不是这样的事。”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倖世激烈地摇头,用双手盖住脸。
“你让我做了我能做的,却不听我的请求吗?那么,我只好找别的女人了。我不会再碰你。今后就服侍别的女人吧。那个女人反过来服侍我的时候,她将成为我最重要的女人。你当然会永远从我的心上消失。”
倖世在脑海中重复着他的话。他不再碰我,服侍别的女人……那个女人将成为他最重要的女人,我会被忘记……是恐惧,还是愤怒,她胸膛里感到烧烂了一样的痛楚。对象已经确定了吗,倖世问。
“答应我的请求的人,是我真正的妻子。”
朔也这样说着,离开了卧室。倖世一直哭到早上,盼着不如死了算了。连刀也拿在了手上。想到自己如果死了,无非是别的女人接受他的服侍,她便打消了念头。
她在窗外泛白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杀死朔也,自己追随其后就行。
夜里,她没说自己也要死,对朔也表示决心道,我会帮忙杀了你。他拥抱了倖世。在他好几次紧紧拥抱的力度中,倖世感到了迄今为止没有的爱情,她不想让这喜悦逃走,想到已经无法回头,重又流下泪来。那一晚她也接受了他的服侍。对他怜爱般的服侍,她尽管胸中苦涩,却沉醉于连骨头也几乎融化的兴奋。想着既然决定要杀死他,或许自己反过来服侍他也被允许了,她伸出手,却被轻轻按回来。
“你的服侍先留着,直到最重要的瞬间为止。”
下一夜,还有再下一夜,她都继续受到服侍。倖世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有着只能称作“恶”的东西的存在。对于以杀死他为前提而被施加的服侍,身体的全部和心灵的一部分欣然接受。明明可以说我很痛苦所以住手,却将他的服侍当作爱,更加更加地索求。想到这一内在的“恶”是因为对他的爱而被唤醒的,她理所当然般逐渐习惯了他作为杀人代价提供的服侍,这样的自己也有些可怕。
朔也说了要执行的计划。“建立庇护所的男人其实是实施暴力的丈夫,这可过于讽刺了啊。”他苦笑着说道,并解释他想降低给倖世的困扰。他设法在倖世身上造成淤青,有时在人前痛骂她或是给她一巴掌。他引人注目地买了作为凶器的刀,还留下声称“要杀掉倖世”的录影带。他说即便是防卫过当也有四五年的刑期吧。倖世因为打算追随他去死,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当天下着雨。朔也说可以避人眼目反倒更好,他用车载了倖世,前往曾是废弃物处理用地的公园。他选择杳无人迹的户外,是因为在自己家可能会有谁突然来访,另外他似乎害怕倖世改变心意。如果是在半山腰的公园就无处可逃,倘有万一的话,他大约打算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让倖世按计划执吧。
辽阔的公园里路灯稀少,把被雨打过的地面照成仿佛是无底的沼泽。
朔也停下车,冲倖世一笑。丈夫要杀她,她在反抗的过程中捅了丈夫……按照这一情节,朔也一边说“你忍一下”,一边打了倖世并让结婚戒指撞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淤青和擦伤。他把车前灯开着,两人站在雨中。
他让倖世用手握住刀。朔也仰望着天空说道,“你看,不存在吧?”
“然后,我捅了……捅了他,捅了丈夫,按他的要求……”
倖世的腰失却了气力,一屁股坐在当场。和呕吐夺去体力一个样,眼下把对谁也没说过的事实化作语言吐出来,她因此站都站不住了。她听见有声音说你还好吗,却无法作答。仿佛还有没吐完的,腹部一阵痉挛。在她抑制的过程中,没吐完的东西回到了肚子深处。她抬起脸,认出这是在小寺院里,静人正担心地看向这边。连有失体统的事都说了,她却没感到羞耻。感觉是她“嘭”地扔出一句这就是杀死丈夫的女人并向对方显摆,就像是即便喝醉呕吐的东西被路人瞧见,却突然凶起来说这又怎样。
“那之后,我因为他流血的模样而惊慌失措,用手机叫了救护车。我希望能救他。不久之后救护车来了,我也被运走了……失去了自杀的时机。四年里,我在监狱度过。今后做什么好呢,加上对他的死也没有真实感,就暂且去那地方看看,结果有你在……我说完了。什么爱,是无聊的东西,你懂了吗?”
静人朝这边递过用净手处的水沾湿的毛巾。倖世焦躁地拂开,“怎么?我是为了纠正你的误解才说的啊。你明白爱是痛苦之源了吧?”
静人把毛巾挂在登山包的侧面,背包好像是他在倖世说话期间放下的,“您怀着多么痛苦的感觉活下来,听了您的话,坦白说我很惊讶。我想轻易的安慰大概是失礼的吧。我只说一句,您的话我切实地理解了。”
“那么,你别再哀悼别人了。至少别用什么爱这样的词来记住。对朔也的哀悼也会因为刚才的话而不同吧?你说过,当你得知新的真相,哀悼也会改变。”
倖世等着对方沮丧地表明改变心意的话。可静人短暂地考虑之后,“不论甲水先生的真意如何,被许多人感谢过是事实……还有,您和甲水先生观看樱花或焰火而感到幸福的时候,爱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吧?”
“全都是他的圈套。我把他的话告诉过你吧。什么爱,充其量是执着罢了。”
“我觉得定义什么的怎样都可以。执着也罢,错觉也罢。”
因为意外的答案而感到混乱,倖世没能立即回话。静人连表情也没变,“只要有哪怕一件对别人的善良举动或是被感谢的行为,那就足够了。在我而言,既没有裁决人的权利,也没有分辨真相是什么的能力。因为我的哀悼是极其个人的行为。”
说着,他用和平时一样的动作背起登山包。因为他就这样朝外走去,倖世一惊,问他打算做什么。他回过头,仿佛理所当然地说道,“继续旅行。因为有个想在日落之前抵达的地方,所以差不多该走了。”
“你是说,这之后……不带我走了?”
“不。您如果要走的话,请。这是奈义小姐的自由。”
“……你不怕我吗?我说过吧……我杀了人啊,杀了我丈夫啊。”
“可是,您并没有考虑杀掉我,不是吗?”
这或许是他的体贴,静人略微放松了双颊说着,朝寺外走去?
〈你真的说了啊。对着外人,也不害臊。〉在说话间,藏在身后的朔也出现在肩上。
“明明知道了真相,他却说把你作为善的存在来哀悼……他不是有点儿像你吗?思维方式正好相反,却都近乎强硬地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哈哈。你也会挖苦人啊。和那样戆直的男人相似挺荣幸……可你是不是过于着急下判断了呢?第一,你不是没把我的事说到最后吗?〉
朔也说的是刚才倖世中断讲述时回到肚子深处的没吐完的东西。也就是说,她说的是实际捅了朔也的场面,但毫无遗漏地回忆仍很痛苦。
〈我在临终时说的话的意思,你也还没理解吧?〉
“这是……你出现的缘由吗?你说有不舍,是指这个吗?”
朔也一声不坑地在背后滑落。倖世想要问他,说等一下。你怎么认为呢?我果真只是个单纯的杀人犯?说不定,我也可以作为善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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