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选择在家临终关怀护理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再也不去医院的心理准备。她想,万一要是去医院,自己大概已经是失去意识的状态了吧。
“哎?山隅医生,你为了进这里的医大复读了两年?真看不出你吃过苦呢。”
坂筑巡子身穿淡蓝色体检服坐在病床上,来回晃动着双腿,一边朝她现在的主治大夫山隅泰介笑道。山隅是个小个子,虽是娃娃脸,其实有四十二岁,他在这所大学附属医院学成之后,历经几所医院,在两年前开设了出诊诊所,主要给癌症末期在家疗养的患者看病。
“医生你说和山隅医生同期,所以你也读了这里的医大对吧?你是作为应届生应试的吗?”
巡子向正在山隅旁边检査显示器的负责内窥镜检査的医生问道。不是,我也复读了两年呢,对方笑着答道。巡子把腿晃得更厉害些,“是吗?你们知道彼此都吃过苦,所以连我这样无理的要求也应承下来吗。啊,我想到一个好笑的谜语。听一下?谜面是‘我的胃袋’,谜底是‘这里的医大考试’。好了。”
“这继语的扣题是?”山隅已经习惯了和巡子之间的问答,他掩藏住苦笑问道。
“这谜语的扣题说的是‘很难通过吧’,怎么样?”
山隅顿了一顿,不由得笑起来,他朝着目瞪口呆的负责检査的医生做了个眼色,意思是一直这样。对方大概也因此放下心来,噗嗤一笑。
“啊,笑了。哎,医生,我这么有精神呢,是不是不需要检査啊?”
“坂筑太太,差不多要开始了。请好好躺下。”
了解情况的山隅温和地责备道。
“可是,山隅医生,我选择了临终关怀护理。应该是不做治疗的吧?”
“关于检査这件事,您应该和家人商量过并同意了吧,就只是查一下身体眼下是怎样一个状况。即便是为了有效地使用珍贵的时间,这也是必要的,您不是理解了吗?”
巡子终于死心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同时放松身体。
是六天前的事。她在洗脸池以放松的心态按了按饭后一直凸起的肚子。强烈的吐意涌起,她无法忍受并吐了。她有一会儿连动都没法动,丈夫鹰彦和女儿美汐,还有在一起的外甥怜司,全都惊慌失措,联系了上门诊所。赶来的山隅在细心做了检査之后,宣布说很有可能是疾病加剧造成胃的出口变窄。
“总之做个检査来确认吧。我朋友是内窥镜的专家,所以可以通融一下。”
巡子提不起劲。得知美汐怀孕,因为想亲手抱抱外孙的念头,生活有了劲头。根据剩余寿命告知,死亡的影子也该浮现了,可身体状况好端端的,她甚至以为说不定发生了奇迹,是不是病情逐渐好转了。一旦做检查,仿佛就会有冷彻的现实摆在眼前,等于说这些情况不过是愚蠢的错觉罢了,她为此感到害怕。
(不过……要是真的变好了?是不是也许能通过检査确认到这一点?)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排遣内窥镜进入体内的不快感觉。在洗脸池吐了之后有半天不舒服,但第二天就完全好了。吃饭也和迄今为止一样,可以吃点粥还有营养价值高的汤。要说有问题,就是从以前持续的便秘。只要吃了医生开的缓释泻药就能少许排一些,但常有吃下的东西堵在小腹下方的感觉。
(对了,不正常的是……)
美汐也苦于愈发严重的便秘。母女俩常在餐桌边讨论便秘的痛苦,对于死和生都不得不为日常性的下体问题而烦恼的情形,人就算夸口也无计可施,因为人首先是生物,是动物,她们以奇怪的角度领会到这一点,两个人常常一起发笑。
突然,头上传来“嗯”的一声,医生抽了一大口气。她不觉睁开眼。负责检查的医生的浓眉聚在了中央。站在显示器近旁的山隅的脸上也闪过了紧张。
医生说明天上门诊治时告诉她检查结果,巡子出了检査室。已经没有余力逗山隅他们笑了。她换过衣服,来到接待大厅。患者和像是患者家属的人们带着焦虑的表情在候诊。鹰彦大概也在以同样的神情等着吧。巡子呕吐的时候,他的脸色看起来倒比她还差。接受检査,也有一方面是因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说“我希望你接受”。可他今天在来这里之前都战战兢兢坐立不安,进了医院之后便摆出想要立即回去的表情。要是旁边有个人就好了,可美汐怀孕七个月,如今还在上班,而怜司当然也要工作。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要是那孩子在的话……她不禁想起本来想依靠的长子。
她感到难过而移开视线,就在这时,她看到鹰彦在大厅一角摆放植物的位置的旁边。他暴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站着,脸凑近窗边,侧脸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其表情的松弛和预想的完全相反,巡子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愤然走近,站在他身后,打算在开口前捶一下他的背。
“这样就行了……啊,这样就行了呀……”
他带笑自语道。巡子的气愤又添了疑问,“你打算干什么呐?”说着,她仿佛整个人撞上去般推了一下他的背。
不知是出于惊愕还是疼痛,鹰彦身体僵硬,用面无表情作为掩饰。
“你又想让我住院?要是情况不好,只要住院就行了,你是这么想的?”
鹰彦眨巴着眼睛。她知道越问对方越不会吭声。结婚前,她同情他,认为这般癖性是出于年幼的哥哥死于空袭的打击,并把沉默寡言看作是源自深思熟虑的性格而抱有好感。可在结婚后,就连生活上必须的场合他也不好好说话,她对此感到焦躁,而对于他人,即便是自己家拥有权利的时候他也不提出要求,也发生过因此损害家人的情形,她不止一次发火,说你该适可而止。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但每当希望他有所主张或反驳的时候,一旦他光是眨巴眼睛一声不吭,就像是现在她也不觉怒从中来,“你该有很多话要说吧……问我怎么样啦,要不要紧啦,说不用担心啦。”
鹰彦因巡子的话而张开嘴巴。可是,他像是在斟酌,不晓得说哪句话才遂了妻子的意。她感到一阵冲动,想索性欺负一下对方,“算了。啊,我真该和能更好表达自己想法的人结婚。”她扔下这句话,朝出租车候车点走去。
那天,她回到家后仍余怒未消,于是把检査的疲倦以及预料结果会不好的不安统统算在了鹰彦的头上,并把他的表情和话语告诉回到家的美汐。
“他是不是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只要住院就好,所以若无其事地笑了?还是在考虑我的葬礼呢?想着葬礼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什么的。”
她知道鹰彦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如果不说些责怪别人的话心情就很郁闷。美汐问鹰彦是真的吗。他便起身去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第二天是周六,和休息的美汐一起,三个人听了来出诊的山隅的说明。怜司说有紧急的工作弄完就赶来。此外还有上门护士浦川一同列席。
山隅说,巡子接受过剩余寿命告知,所以他不打算对检査结果加隐瞒,巡子也回答说我想拜托你这样做。
“果然是因为癌的恶化,使胃的出口附近变得狭窄。内视镜在中途停住,在某个地方无法深入。还留有一点点缝隙,现在可以通过细的东西或水分之类。但是,我认为在近期内,很有可能连这个缝隙也会闭合。”
“这个缝隙消失的话……”巡子问。
“因为没有出口,所以无法进食。也就是说,无法摄取生存所必需的营养。”
山隅在带来的纸上简单地画了肠胃的画,一边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中途把胃和小肠相连的旁路手术,但巡子经别的检査发现有腹水,所以无法手术。他又说,还有就是可以考虑留置支架这一处理。
“把所谓软管的东西留在胃里,就算狭窄进一步发展,被胃消化的食物会通过软管流向肠道……就是制造这样的通路的治疗。”
“做这样的治疗,对现在的我没有危险吗?”巡子又问。
“坂筑太太的胃,狭窄的情形有点扭曲,因此如果不实际操作的话不清楚是否能顺利留置。还有出血、穿孔、感染的可能,就算留置本身成功了,也不能说就会恶化,或是就没有以后必须一直住院的情形。”
“那么……如果这个治疗顺利的话,之后还能活多久?”
巡子坦率地问。山隅困惑着该不该说,但巡子点了点头,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苦涩地说道,“如果光是胃的问题,通过这个治疗,我期待……再有三个月。只是您还出现了黄疸,可以认为还有其他的转移,因此坦白说,无法明确地告诉您。”
巡子感到,在脑袋里尽是些天平在摇摆。
“那么,如果不做治疗,之后还有多久?大概就行。从医生诊断我的情况来看,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希望能请明确告诉我。”
“这是有个人差异的疾病,所以存在误差,不过……我认为按一个月来考虑为好。”
还有,关于黄疸,转移到肝并导致肝功能障碍的情况没有药物治疗法,在现在的病情阶段不特别加以治疗,讲完这些,山隅他们先回去了。
三个人各自整理着想法,沉默了一会儿。鹰彦不会先说,是巡子先发言还是美汐开口,还有怎样说服彼此,仿佛在互相牵制的空白之后,巡子率先故意用老练的口吻说:“我就这样好吗?不接受治疗,就这样下去。”
或许是预料到这个答案,美汐立即说,“等一下。有可能变好啊。我觉得接受治疗为好。”
“并不会变好,不是吗?说是有可能延长剩下的时间,真的只是一点点。”
“这样不好吗?就算少也是延长了一些性命。难道不是难得的吗?”
“也有缩短性命的危险啊。再也无法出院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巡子并非没有迟疑。但如今她能站在厨房。也能到院子里换栽喜欢的花。能用自己的双腿去想去的地方,最为重要的是能一个人上厕所。她那被困在床上去世的妈妈,排泄一事显得最为痛苦。妈妈衬上了尿布,又遗憾又伤心,从那以后,她甚至呈现出逐渐痴呆的迹象。
“你不想看看外孙的脸吗?”美汐说道。这是所谓卑鄙的诱饵,美汐低了头,大概也是这样理解的吧。
“当然想看啊……是头个外孙。所以呢,癌症或许也能等我一下吧。”
巡子体谅着女儿的心情,没有用反驳的腔调,反倒是以鼓励对方的心态说道。
美汐苦闷地皱起脸,或许仍不能赞同,她向鹰彦征求意见,“爸爸,你怎么想?”
巡子也想知道他的想法。可是,他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用极为平静的声音回答:“要是妈妈这样决定了……”
巡子有种落空的感觉,便恨恨说:“那是。正筹划我葬礼的人,那是一定不会有意见的。”
鹰彦为难似的搔了几下白发增多的脑袋。
“倒是美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还听不到心跳声是吗?”巡子弯下腰,把耳朵凑在身着连衣裙的女儿的肚子上。即将迎来怀孕二十六周的肚子在好久之前就凸了出来。隔着衣服也能觉出丰润的圆弧,给脸颊惬意的感觉。
她不断变换着耳朵贴近的位置,忽然,有“扑通扑通”的声响传来。她不觉扬起脸,看向美汐的脸。不可能是女儿的心跳声,她重新把耳朵凑上。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听到啦。听到心跳声啦。”
尽管轻微,但仿佛是在海底呼吸的生命的鼓动,细碎地摇撼着海浪传来,也摇撼了巡子的鼓膜。美汐也吃了惊,问她是怎样的感觉,巡子劝鹰彦也听听看,就在这时,从玄关传来一声让人感到是假装振作的“——好呀”,怜司出现了。
他见医生已不在家,而巡子他们带着明朗的表情聚在一处,便放松了紧张的神色,吁出一口气说,噢——太好了。
“千得好,伯母。我也想着大概是这样呢。检查结果不错?”
下一周,一方面巡子身体状况良好,她便一同坐了出租车跟美汐去做定期检查。
从医院的玄关开始,美汐如今的步伐对巡子恰好合适,两个人慢慢走着。
这一天正好是秋季庆典的执行委员会会议,她让鹰彦出席。缺席其实无所谓,但巡子对鹰彦前几天的可疑独白仍留有芥蒂,于是按自己的想法认为这是对他的惩罚。
美汐在接受检查前先做了血检和尿检,在观察室由医生做各种测量,确认胎儿的心跳声,似乎是把设备放在孕妇的腹部来听胎儿的心跳声。巡子等在房间外,接着传来仿佛是巨大的泡泡在水中弹开的声音,噱啊,嘘啊,嘘啊,响彻走廊。
这是一所同时设有小儿科的产科专科医院,从周边地区聚集了许多孕妇和患儿,所以常常拥挤,上午十点就排上检査的预约,但等了近两小时也没轮上。巡子毕竟疲倦了,沉陷在大厅的椅子里等着。美汐劝她你先回吧。她摇头说没关系。她想从负责的医生口中直接听到外孙平安孕育的消息。她在心里祈祷了好几次,男孩女孩都好,请健全又健康地生下来。
过了正午,终于被喊到名字。负责的医生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胖墩墩的男性,由于他上次见面时细致的说明和落落大方的态度,巡子产生了信赖。他在电脑上确认了检查结果血液和尿都没有出现不好的数值,“很顺利呢。怎么样,开始难受了吗?”
对医生的询问,美汐老实地回答难受。她说除了孕吐和便秘,她上下楼梯困难,睡觉时脚还会痉挛。医生收起肥下巴点头道,“全都是没办法的事啊。证明了新生命正在你的体内长大。”
听到这话,巡子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慨。这是在私立医院的癌症病房相识的病友们说过的话,说是在巡子身体里孕育的癌也被称作“新生物”。如果死于这个病,据说在死因分类上会使用“恶性新生物”这一用语。已经去世的曾在同一间病房的未婚患者,在已经站不起来的某天夜里寂寞地说,怀有一个新生命的话,如果是宝宝该多好,巡子当时答不出任何话。
“哎,伯母,是这样吧?”听到声音,她恢复了意识。产科医生正看着这边。
“我在说,再往后,要是宝宝动得更厉害,会更加更加难受。”
“啊,嗯,没错。长得更大之后,真的会很难受。”
她仿佛恐吓美汐般说着,一边想到也说中了自己的病,笑容在途中僵住了。
检査结束,巡子在大厅的椅子上坐着等美汐付完款。
推着婴儿车过来的年轻男女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那是感觉和美汐与怜司相似的一对,巡子想知道是怎样的婴儿,于是用力起身,看向婴儿车里面。
婴儿有残疾。或许是脑部受损,头部的形状与一般不同,眼睛可能也看不见。然而,大概是其父母的那对年轻男女却带着明快的表情,男的快活地说了声“太好了”,女的也笑着说“真的呢”。“对光线有反应。原本有可能完全看不见,真厉害。”男的点头道,女方则轻抚着婴儿的头。
巡子缩回身子,用双手盖住脸,把手摆成祈祷的姿势在嘴唇前合拢。
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她在心中道歉。我是浅薄的人类,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即便静人不在这儿,根据叫做蒔野的记者的话,他正在好好地旅行。怀在美汐肚子里的生命也顺利地成长着。我还听了这个生命的心跳声。就这些已可贵,我却还祈祷说,希望生下来的孩子健全。明明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只要是父母就会疼爱,就一定可爱……巡子目送着离去的年轻父母和装有婴儿的婴儿车,并祈祷说,希望你健康成长。
“妈……怎么了?哪里疼吗?”
美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仿佛担心地看着她。巡子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肚子。什么样的模样都好,请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在心里说道。美汐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说道:“妈,那个……我一直犹豫,不过刚刚决定了。”
美汐从巡子的手上朝着自己的肚子悄然加了点力。
“这孩子……我要在家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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