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见原让出租车停在了进入住宅区之前的一个电话亭旁边。他打着雨伞,根据刚才记在脑子里的地图,很快找到了芳泽的家。
以罗汉柏为背景的大门上,钉着写有“芳泽”的小牌子。靠近大门朝院子里观看,什么异常都看不出来。由于雨下得很大,消毒剂的味儿也闻不见。
顺着小马路往前走了一段,没有发现奇怪的车辆。重新回到芳泽家门前,刚要按门铃,忽然想起电话亭对面的情况还没有观察,立刻转身小跑着向那边奔去。
离开路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建筑工地,一座没盖好的大楼整个用蓝色的塑料布围着,一层部分的塑料布有一个地方鼓出来一块,好像覆盖着一辆汽车。怎么刚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呢?马见原一边骂自己粗心,一边奔了过去。放下雨伞揭开塑料布一看,正是大野那辆客货两用车!
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一回头,一个黑影正向他扑过来。伸手遮挡已经来不及,左腹部感到一阵灼热。灼热感迅速扩展,使整个身子都麻痹了。
“我的老婆孩子,决不让给你!”叫人恶心的口臭钻进马见原的鼻孔,眼镜后面那双爬虫类疯狂的眼睛闪着凶恶的光——是油井!
马见原用手腕抵住油井的脖子,用力把他推开。他的双膝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但他靠在客货两用车上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你这个混蛋的……”马见原用手捂住左腹部,一股跟雨水完全不同的粘乎乎的液体弄湿了他的手。
“让你小子10年,不,20年挨不着研司的边儿!”油井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混蛋!”
油井不再说话,举起匕首扎过来。马见原用左手一挡,小指被切掉,无名指也伤到了骨头,总算把匕首挡住,紧接着右拳照着油井的面颊就是一拳。油井的眼睛被打飞,嗷地叫了一声,膝盖跪在了泥地上。马见原顺势飞起右脚,正踢在油井的鼻子上。
马见原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尽管身子靠在车上,还是无法控制身子往下滑。他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抓住车帮,顽强地站着。
满脸流血的油井站起来,又向马见原扑过来。马见原一扭身子,又一拳打在油井的左面颊上。油井的额头撞在车门上,又有血流了下来,挣扎中他抓住了刚才马见原掀开的蓝色塑料布,客货两用车的车头重新被覆盖了。
马见原的左腹部掉下来一块东西,掉在了脚下的水洼里。腿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抓着车帮趴在了车上。
油井趁机举起匕首照着马见原的头部刺过去。马见原的左耳到后脑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痛得他向后仰去。油井紧握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扑过来,马见原身体正中央被匕首捅透,刀尖从后背露了出来。亢奋中的油井把嘴巴靠近马见原鲜血喷涌的左耳,狞笑着,:“现在我就把研司抢走……绫女不会放弃研司,肯定追着我来,那女人又是我的啦!马见原!我油井赢啦!哈哈哈……”
马见原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揪住油井的头发,用自己的额头对准油井那鼓出来的眼睛狠命一撞,又一拳打在他的嘴上。油井嚎叫着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马见原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不让自己趴下,腹部流出的液体滴在身子下边的水洼里,发出跟雨滴完全不同的声音。
捂着右眼站起来的油井举起匕首,照着毫无防备的马见原的后背扎了下去。马见原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再也支撑不住,趴在了水洼里。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浇在马见原一动不动的身体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油井见对手不再动弹,便开始四下里找他的眼睛。找了半天没找到,丧气地捂着右眼,穿过马路钻进了从长峰那里借来的蓝色小轿车。
上大路之前,油井遇到一辆样子很难看的紫色轿车,被马见原的头撞伤的右眼痛得要命,加上没了眼镜,错车的时候不敢大意,放慢速度让对方先过。对方是个年轻人,很惊奇地看着油井,油井低着头等对方过去以后,才加大油门上了大路。
好了!这回没问题了!障碍被清除了,绫女肯定要老老实实地跟我油井走了!那个温暖的家又是我的了!回家抱抱儿子,亲亲老婆,哈,多么舒服的日子!
油井双手砰砰地砸着方向盘,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回事?右眼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朦朦胧胧地看不清,额头还在往外冒血,流进了眼睛里。油井抬起手来擦了擦。
就在这时,对面来了几辆跑车,看上去速度不快,但故意左右摇摆着,像个疯子。
“讨厌……”油井刚嘟囔了半句,只见对面打头的一辆跑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借着惯性在大雨中滑行,滑过了中黄线。
油井慌忙踩了一脚刹车,又打了一把方向盘,打算从对方留下来的空当中开过去。可是由于眼神儿不好使,错车的时候在对方的保险杠上蹭了一下。谁知就是这么稍稍一蹭,油井的车竟跳了起来,一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车体断成两截,里边的东西被甩出来,重重地摔在马路上。
“护士!护士!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正在医院的楼道里巡回的护士见状惊奇地问:“怎么了?马见原佐和子,您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起来干什么?睡不着?”
“不是不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拉屎?厕所在那边呢,走过了。”
“求求您了,别这么对我,我没事儿了,自己能行,自己能行了。”
“对不起,这您得跟大夫说去,我可没那么大权力。”
佐和子急得快哭出来了,“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话……”
“电话?”
“我想打电话……无论如何得打个电话……不打不行啊!”
“可是,按规定夜里是不准打电话的。可以打电话的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9点,别的时间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我是给我自己家里打。”
“现在给家里人打电话也是给家里人添麻烦嘛。”
“那就打呼机,反正他也不会在家里呆着。打呼机总行吧?”
“呼机?打给谁?您先生?”
佐和子点点头,“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他可生气了。要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更生气得不得了。所以呀,我是不给他打电话的,我不想让他生我的气,所以从来不给他打电话。”
“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早上再打吧,现在回病房睡觉。”
佐和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睡不着啊!胸口跳得厉害,睡不着啊!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本来睡得好好的,可是这里好像被刀扎了似的,疼得要命,所以我才起来了的。”
“肚子疼?”
“不不不,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您就帮我呼他一下,问他身体好不好就行了。您不让我打也没关系,您替我呼一下,只要他说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求求您了!”佐和子说完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护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看左右没人,勉强答应道:“好吧……”
佐和子高兴得咧嘴笑了,边说谢谢边四下找笔。发现哪儿都没有笔,就飞快地跑回病房,拿来一支口红,举在手上对护士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颜色不错吧?抹上肯定年轻好几岁吧?”说完把口红转出来老长,也不问问护士可以不可以,就在护士的巡回记录上写起马见原的呼机号码来。
护士皱了皱眉头,“您把号码告诉我不就得了嘛,干嘛……”
“这是他的呼机号码,通了以后,您在按这三个数字,他马上就知道是我在呼他,这是夫人的暗号!”
护士拿过号码看了看,“噢,这是呼机号码,这是暗号。130?一,三,〇,什么意思?对了,是您丈夫的名字吧? ?”
马见原艰难地向电话亭爬去。
得赶紧通知他们……赶紧通知绫女他们……不能呆在家里!
但是,身体说什么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力量,他需要得到力量。
侧了侧身子,右手伸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把研司画的那张画儿掏了出来。
昏黄的街灯下,马见原看见,站在绫女身旁那个未完成的人形,完全被血染红了。突然,眼前的水洼变成了澄澈的湖水,富士山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研司正在湖里游泳呢。
“爸爸――快来呀!”研司笑着向他招手。马见原纵身跃入湖里,就像在水面滑行似的,飞快地来到研司身边。研司在前边游,马见原在后边追,很快游到了富士山倒影的巅峰处。不知什么时候,倒影变成了真正的富士山,他和研司站在顶峰,又像飞一样升上天空。他们乘风而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马见原觉得沉重的身体轻了许多,他把研司的画儿拿在手上,用胳膊肘撑着地,继续向前爬。爬到路边,电话亭近在咫尺的时候,再也爬不动了,昏了过去。画儿掉在地上,沾上了泥巴。
口袋里呼机的叫声把他从昏迷中惊醒。往外掏呼机的时候,一个存折被带了出来。把呼机举到眼前一看,130,三个数字在闪烁。
“伊……佐……夫……”马见原在心里念着这个暗号,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就这么微笑着,再次昏倒在泥水里。
呼机继续叫着,像要把马见原叫醒似的,不停地叫着,叫着在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谁在那儿?”
呼机好像要回答这问话,更响地叫着。
“啊……”椎村扔掉雨伞飞奔过来。
画儿被他一脚踩了个稀烂。
“马见原老师!”椎村跪在地上,把马见原抱起来。
存折滚落在泥水里。存折表面原本写好的“石仓真弓”? 几个字,“真弓”被钢笔划掉,改成了“碧子”。
大野用亚衣那把尖刀顶在孝郎的右边颧骨上,“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刚要点头,大野马上提醒道:“一点头就会把眼睛扎瞎噢!眨眨眼就行了,冲这边!冲着你的孩子眨眼!”
孝郎也跟亚衣一样,被大野固定在椅子上了,而且脖子也被电源线勒着,脚也被绑在椅子腿上。
“你能说你一直爱着你的孩子吗?”大野又问。
孝郎眨了眨眼。
“胡说!你那不叫爱!”
大野毫不犹豫地一刀割下来,孝郎的脸从颧骨到下巴被割下一块肉。刹那间肌肉和血管鲜明的暴露出来,血流如注。孝郎那张惨白的脸只有那一块变成了红的。
孝郎从喉咙里发出惨叫,痛得身体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由于绑得太紧,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而已。掉在赤裸的两腿之间的那块肉还在颤抖。
“怎么样?那叫爱吗?”
这回孝郎摇起头来。被电源线勒着的脖子晃动着,求饶般地摇着头。
“别看着我!看着你的孩子!能说你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只好把视线转向亚衣。
穿着“镇静衣”的亚衣,连尖叫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孝郎脸上那块看上去都觉得剧痛的伤口。
孝郎那表示“没有爱”的摇晃着的头突然停止了摇晃。
“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你能肯定你一直爱着这孩子吗?能肯定你爱你的孩子胜过爱你的生命吗?”
孝郎痛苦的扭歪了脸,带着恐惧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把证据拿出来给我看看!”大野把刀放在了孝郎的左颧骨上。
孝郎突然拼命摇起头来。他看看大野,又看看亚衣,泪如泉涌,摇头表示“不爱”。
“你也配做父亲!”加叶子低声吼道。她没有戴墨镜,圆睁双眼,眼白上的血点清晰可见。“这么点儿痛都受不了,亚衣也太可怜了!让亚衣看看你为了爱她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嘛!人家麻生家和实森家可都比你强多了!”
大野不顾孝郎哀求的目光,把刀尖顶在孝郎赤裸的前胸上,非常利索地剜下500日元硬币大小的一块肉。茶红色的肉掉在赤裸的大腿上。
孝郎又痛得蹦起来,电源线又勒住了他。他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滴在腿上,溅到亚衣的“镇静衣”上。
“你这儿先告一段落,你要是不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你的女儿,我还收拾你!”大野阴险地对孝郎说。
“你呢?”加叶子看着一直在喉咙里惨叫的希久子问。
希久子跟孝郎一样被绑在椅子上,放在亚衣对面。
加叶子把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靠近希久子,“你能说你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亚衣了吗?你能说你给她的爱没有包含着被这个畸形的社会扭曲的价值观吗?你能说你为了爱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希久子的眼睛里充满恐怖,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不明明是在撒谎吗?我可是看见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加叶子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别针,“从你对待亚衣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根本谈不上爱!”
加叶子打开别针,噗的插进希久子右侧的乳房。希久子痛得乱蹦,加叶子毫不手软地捏紧别针向左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直达大腿根。雪白的皮肤翻裂,渗出鲜血。
“怎么样?你一直爱着亚衣吗?你让孩子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希久子回答不上来,急促地呼吸着,哀求地看着加叶子。
“用不着看我!看着你自己的孩子!看着亚衣,回答我的问题!”
亚衣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但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没看我给你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吗?没看那篇小说吗?”
希久子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傻子似的看着加叶子。
“就算没看,上小学的时候你总学过吧?谁都学过,那是道德的根本!我问你,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为了孩子,他们是怎么做的?”
“你也没看吗?”大野质问孝郎。
孝郎垂着头,哆嗦着摇了摇头。
“你根本就想过怎么把这个家弄好吧?有你这样的父亲存在,孩子就不可能得到拯救。许多家庭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思想上幼稚到极端的父亲存在,才陷入不幸的深渊的!”大野说罢挥刀把孝郎左肩到肘部的一长条皮肉割了下来。由于没有割断,皮肉血淋淋地耷拉着。
孝郎又痛得折腾起来,可是仍然动弹不得,嗓子眼儿里发出哽咽声。
加叶子接着对希久子说:“杜子春不是想成仙吗?成仙的条件之一不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开口说话,还记得吗?但是,阎魔大王想让他开口说话,粉碎他成仙的梦想。但是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让杜子春开口,阎魔大王生气了,把地狱里杜子春的父母叫出来,当着杜子春的面鞭打他的父母,打得皮开肉绽……可是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
希久子除了一个劲儿地流泪,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加叶子愤怒得满脸通红,大声吼道:“他的父母,为了成全孩子的愿望,一直微笑着鼓励杜子春,不要开口说话,不要担心我们,我们没关系……他们为了孩子的幸福,宁愿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才是把真正的爱给了孩子的父母!”说完捏着别针插进希久子左侧的乳房,向右边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在希久子身上划了一个巨大的“×”。
就在这时,亚衣的身体膨胀着,爆发出疯狂的叫声。也许是嘴堵的不太严,一种野兽被逼急了的时候的咆哮声发了出来。
大野慌慌张张地拿起胶带去堵亚衣的嘴,亚衣拼命挣扎。加叶子按住她的头,帮助大野把亚衣的嘴堵严,声音出不来了。
“别出声……”大野突然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加叶子也学着大野的样子竖起了耳朵。
警车的叫声,由远而近,听得越来越清楚。
“难道是冲这里来的?”加叶子担心地说。
“嘘——”大野不让加叶子出声,俩人屏住了呼吸。亚衣紧张起来,孝郎也许已经痛昏过去了,垂着头没反应,希久子继续在嗓子眼儿里呻吟着。
“你他妈的给我安静点儿!”加叶子骂道。
警车的数量不断地增加,好像直奔芳泽家,但从声音来判断,并没有来到芳泽家门前,而是停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大野把刀子交给加叶子,说了声“我去看看”,就爬上二楼,走进亚衣的房间,轻轻打开窗户往外看。
离开芳泽家80米左右的地方,大野的客货两用车停放的那个建筑工地周围,红色警灯旋转着,给附近染上了不安的颜色。除了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由于有罗汉柏遮挡着,看不到整个现场。
莫非那辆车被看出问题来了……不!如果单单是为了那辆车,没有必要来救护车。
救护车开走了。大野探出身子,看了看芳泽家前面的路,没有人来往,于是转身下楼。
“怎么样?”加叶子焦急地问。
“不是冲这里来的。”大野故意提高声音,让亚衣和希久子们听见,“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很快就会走的。”说完冲着加叶子使了个眼色,俩人同时离开了芳泽夫妇的卧室。
“到底出什么事了?”加叶子表情僵硬地问。
“虽然不是冲这里来的,但就在咱们那辆车旁边。警车来了不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案件,如果拖延下去,咱们的车就开不出来了。”
“那怎么办?”
“冒雨步行回去,要不就用他家的车。”
“车钥匙就在客厅里。”
“……还有时间。先把他们真正从苦海里救出来,不然等于白来一趟。”
“好!”加叶子使劲儿点了点头,跟大野一起回芳泽夫妇的卧室去。
就像要往回叫他们似的,门铃响了。
大野们不由得面面相觑。门铃又响了,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芳泽先生!芳泽太太!在家吗?芳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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