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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当戴国芳豪言要“超宝钢、追浦项”的时候,他的身边其实已经弥漫起了一场漫天大雾。世局如棋,变幻无常,戴国芳是一枚只顾自己埋头往前冲的棋子。

        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政治是什么”始终是一个问题。在这个群体中,我们看到太多的过度热情者、视而不见者、公然对抗者、茫然无知者,可是,却很少发现分寸拿捏准确、进退从容有序的人。

        一直到入狱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的“民营钢铁大王”戴国芳都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者,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放眼当时国内,正有两场大讨论如火如荼地展开着,它们的结论将极大地影响中国经济成长的棋局,戴国芳身处变局却毫不知情。

        第一场大讨论是关于中国民营企业的重型化趋势。

        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中国经济的复苏是一场民营企业崛起的历史,这些体制外的草根工厂在没有任何资源和工业背景的情形下,从乡间萌芽,自轻纺和快速消费品等“轻小集加”型行业入手,渐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经济力量。到2001年前后,民营企业对国民经济的贡献率已经超过国有企业,拥有最大量的产业工人和产业资本,在很多行业,“国退民进”已成一种趋势。也就是在这一时刻,随着住宅、汽车、电子通信等终端需求行业的增长,市场对上游的能源产业,如对钢铁、有色金属、电力、煤炭等形成了巨大的需求,中国的产业结构发生了从轻型化向重型化跃迁的必然调整。向来嗅觉敏锐的民营企业家无疑意识到了这个重要的转型,那些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的企业家们开始纷纷向一直被视为是国有企业“禁脔”的上游产业挺进。在这一群体中,戴国芳大概是知名度最低的一个,就当他在长江边做钢铁大梦的时候,上海复星的郭广昌正谋划在浙江宁波建一个几乎同等规模的钢铁厂,著名的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则在内蒙古紧锣密鼓地筹划一个投资过百亿元的电解铝工程。

        针对这一活跃景象,经济界和传媒界有不同观点。有人认为,上游产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应该由国有企业唱主角,不应该让民营企业入场搅局。有经济学家甚至认为,这些产业根本不可以市场化,应当由国家来垄断经营。另一种观点则为此欢呼不已,《中国企业家》杂志在一篇评论中不无激越地写道:当人们看到,民营企业的升级和中国的新型工业化正在适时对接,民营“企业家精神”和民营资本一并注入中国的重工业中的同时,人们不再怀疑:耕耘在重工业领域的民营企业在未来数年内将刷新中国民营企业的最强阵营;这轮以市场化力量为主要发动机的新工业运动将托生出中国第一批不是官员出身、不被政府任免、只以市场论功过的重工业巨头。

        第二个与此颇有关系的争论是,中国到底是否应该走重型化的道路?这场争论的主角,是国内两位元老级的经济学家——厉以宁教授和吴敬琏教授。厉教授认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经历了轻工业的高速发展之后,中国的“二次重工化”开始显露端倪。这里面既有“由轻到重”的客观规律在起作用,又体现了产业发展本身对设备更新改造的巨大需求。因此,从政府到企业,都应该在战略布局和技术创新等方面顺应这一趋势。

        吴敬琏则对厉以宁的“重型化阶段在中国不可逾越”论提出异议。他认为,经济结构在向重型化工业方面转化,其调整的主力其实不是中央政府,而是地方政府。原因有两个:其一,政府作为调整主体,财政收入、政绩考核决定政府必然要搞产值大、税收高的重化工业;其二,政府也有能力发展重型工业,因为它拥有土地和贷款权这两个最大的资源。吴教授认为,产业结构调整应该发挥市场的力量,现在政府在那里纷纷投资、纷纷参与是不对的,而且,现阶段中国在工业化的道路上不应选择重型化,而要依靠第三产业和小企业的发展。

        厉以宁与吴敬琏观点的对立,事涉中国经济的成长路径,也对日后评判铁本事件有宏观上的参照意义。

        当戴国芳在常州的长江边为他的钢铁梦想激动不已的时候,中国经济界和传媒界正展开着这两场与他干系很大的讨论。可惜他无暇关注到这些艰涩的“书生争论”。他平日很少读书看报,一位相熟的北京专家曾把《中国企业家》上的那篇文章带给他看。专家最后说:“如果你的项目做成,你就肯定是中国首富了。”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戴国芳憨憨地笑了。他没有听出“如果”那两个字里隐藏着的万千玄机。

        戴国芳的一句“赶超宝钢”,在一些人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钢铁,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曾经意味着一切。自工业革命以来,一个国家的钢铁生产能力几乎是国力强盛的象征物。冷战期间,美苏对抗在相当长时间里其实是一场关于钢铁的竞赛,苏联领导人斯大林提出了“钢铁就是一切”的口号,而美国在钢铁工业上的投入也不遗余力,很多年里它一直是全球第一钢铁大国。

        新中国建立后,毛泽东对钢铁也情有独钟。在综观天下大势后,他总是以钢铁为最重要的指标,并尊之为“钢铁元帅”。正是基于如此浓烈的钢铁情结,毛泽东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国家战略。1959年,他提出赶超英国,不是15年,也不是7年,只需要2到3年,2年是可能的。这里主要是钢。在这一赶超目标下,他发动了“大跃进”,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1978年,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新帷幕,国门开放,百业俱兴,第一个被引入中国的大型项目,便是上海的宝山钢铁厂。这一年的12月18日到22日,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的中心议题,讨论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就在全会结束的两天后,总投资达214亿元的宝钢公司在上海北郊的一片海滩上打下了第一根桩,它被国内外舆论视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钢铁工业一直处在快速膨胀的阶段,年均产量增长超过20%,1992年,中国的钢铁产量首次超过美国跃居全球第一。

        2001年之后,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进一步造成了钢材的全面紧缺,中国全境再掀炼钢狂潮。大型国有钢铁公司纷纷宣布投入巨额资金开建新项目,地方的中小型钢铁工厂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钢铁业原本是一个巨额投入、长期产出的行业,可是在旺盛需求的拉动下,它竟成了一个可以短线投机的暴利型行业。在长江三角洲一带流传着“五个一”的说法,“生产1吨钢只需投资1000万元,100万吨的产能只需1年建成,1年就可收回投资”。这种疯狂的投入产出效率,让其他行业的人听来近乎传奇,就连一向被视为暴利行业的房地产业的企业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万科地产的当家人王石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请问我们的企业家,你们当年搞轻纺和一般制造业的时候得多少年收回投资?现在搞重化工业投资竟然提出1年回收,那不是投机是什么?”

        有资料显示,2002年前后,全国的炼钢企业从20世纪80年代的114家增加到了260多家,平均规模不足年产70万吨,其中200余家的平均规模还不到年产10万吨,“散、乱、小”的问题非常突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同比增长96%。与钢铁行业相类似的是,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最高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年底,宏观调控的大闸终于拉下。

        12月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月,再发文《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审计署、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就这样,戴国芳和他的铁本,被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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