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者
走过宽阔的巴士通道左拐便通往东北研习。可能太过焦急,我的脚步反而有些踉跄。我此刻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案发处,区区脚步又如何追得上。
正当我跑到东北研习的入口处想要转弯的时候,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我不由停住了脚步,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位女性——乡田顺子——就是那个来自戈达尔事务所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的女子。她的身影从大楼的隐蔽处突然闪现,背对着我快步走远。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在这样的深夜,一个女子碰巧独自在这样一条偏僻的马路上闲逛,而我碰巧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竟然还碰巧是我所认识的美女——哪有这么多碰巧。而乡田顺子的背影看来十分紧张,完全不像是要回家的样子。莫非她正被什么变态跟踪?我直觉这么想像。
夜幕中,昂首阔步中的乡田顺子竟然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随着她的声音在昏暗的道路上渐渐走远,我突然感觉像是见到了幻觉。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次性相机按下快门。闪光灯在瞬间照亮了四周,但她却似乎全无察觉。
“大哥!”春对我大声叫道,我一震,连忙跑到大楼的拐角处。公司里那副竖幅上的字句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工作须分清轻重缓急,依序进行”。
在我心里,纵火事件的优先度远远高于乡田顺子的背影。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了大火双脚依旧发软。火苗顺着墙壁一跃而上,那形状犹如倒竖的根根头发。火势尚未弥漫,最高也就窜得跟我差不多高。火光轻晃,犹如叶儿颤动。摇摇摆摆,仿似不知名的舞。而春正站在火的正前方。
“大哥,水。”相比之下春显得镇静多了,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瓶装水。我哆嗦地拧下盖子,对着火光四射的墙上泼去。
“联络消防署了吗?”
“已经打过电话了。”春答道。
瓶装水满载着我的奋力之心,却瞬间被火光吞噬。连声音都没听到。我仿佛听见大火在嘲笑我的愚蠢:“这算什么啊?”
“我当时应该正好在另外一头巡视。”春指了指方向,显得很遗憾,“我奔过来的时候,那男人已经逃跑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脱口而出,虽然我不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却依旧震动而兴奋。在这一刻,我突然开始怀疑真正的犯人或许就是乡田顺子。火光中,我感到面部微微发烫。
“是男的啊。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女人?”
我哑口无言。或许出现在这附近的乡田顺子真的只是纯粹路过?毕竟没可能会把她错看成男人。
“逃吧。”春说。
“逃?”我反问。
“消防车来了就麻烦了。一定会被他们怀疑的。走为上计。”
“等下,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
“为了确认纵火事件的规律是不是正确,另外,也为了抓住犯人。但是犯人逃跑了,所以我们没必要继续待在这儿。或者说,大哥你想被消防队还有警察什么的团团包围,过一把目击者的瘾?那没意义的。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
我很不服。我们特地在这寒夜中监视巡查,却在目睹起火瞬间之后离开,那这也太无谓了吧!“我们这样跟有计划地看热闹有什么区别?”
“哪有这回事。大哥你也参与了救火行动啊。”春皮笑肉不笑地指着我手中的塑料瓶,应该说,那是凝聚着我无奈的结晶,“所以快走吧。”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令人焦躁而嘈杂的声音随着红色的灯光划过天空,撕裂了静谧的夜幕。
我跑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离起火现场约有50米距离,但依旧可以听到消防车已经抵达。精神抖擞的消防队员喊着口号,拖着水管四处奔走,他们的声音通过我的耳朵直渗入我的周身肌肤。红色的警灯在街上尤为醒目,它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似乎正在狠狠地咒骂着犯人,也照亮了周遭的建筑。
“犯人点火烧的是什么?”我问春。
“不知道。”
“唔,一般只要点根火柴扔到垃圾堆里就会起火了。”
“人生就像一盒火柴,特别重视它感觉很荒唐,如果不重视那就很危险。”春流利地说着,我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但立刻就明白他是在引用芥川龙之介的名言。“你连这种话都背得出,真是恶心。”我随口调侃道。“是啊,我是个恶心的家伙。”春笑着回答。
我立刻想起春在高中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特别重视它感觉很荒唐,如果不重视那就很危险。人的生死,正如此言。”春那时明明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却能面带微笑地说这般老辣的话。“而我的出生,更是佼佼者。”印象里他接下去还这么说过,但我并不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的记忆自己捏造的。
“纵火的人真是过分。”我谴责起那个并不在现场的犯人。
然后春立刻说:“是啊,最差劲了。”他认真地点头,“焚烧他人的建筑,实在是太坏了。”
“是啊。”
“那犯人可以去死了。”春很严肃,看着他咬牙切齿,似乎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我突然心下暗想:“我弟弟应该不是犯人吧。”反过来说,我的内心曾经隐隐觉得弟弟或许会是那个犯人。怀疑也好预感也罢,我因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而感到害怕。
“还会继续发生纵火事件吗?”我自言自语道,春却简短有力地回答:“一定会。”
“那我们还要继续埋伏吗?”
“大哥,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啊。”
我再次想起了乡田顺子的话。“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那句令人战栗的台词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会再联系你的。”
“知道了。”我的声音很无力。
我把自行车调了个头,准备动身。分开的时候,春突然甩出这么一句话。
“良心这回事,并不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我一惊,绷起了脸。
弟弟并没有对这话多作解释。他披着件短短的红色外套,穿着紧身牛仔裤。他那纤细而无畏的外形和我印象中沉稳老成的甘地大不相同,但我却可以了解,他所说的一定又是甘地的名言。春从心底热爱着甘地。或许正是因为毕加索和甘地的存在,他才能在人生路上前进。毕加索、甘地,还有父亲。
“大哥,良心大概也不会遵从法律。”
“什么意思?”
“由多数人所制定的法律在重要的事情上从来派不上用场。”春挑着半边眉,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简直,就像是画着哭脸的小丑。
印象派
纵火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没怎么费力就醒了。对于能比闹钟响起的时间更早起床,让我觉得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在这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公寓里发生的伟业并无人能称赞,真是遗憾。
我粗粗扫了眼塞在玄关处的报纸,并没有记载有关纵火的新闻。犯人尚未逮捕,目击者无。而那对埋伏着的兄弟情报、消失在夜幕中的美女,一定也无人知晓。虽然有些失望,但依旧用烤面包蘸着牛奶当早饭。换上西装、打好领带,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箱子。它跟一个大号笔盒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DNA检查用的采样工具。
关上包,我看了眼手表,七点才刚出头。我计算了下,现在骑自行车过去应该正好。虽然我非常讨厌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却还是在为自己安排。
我在公寓的入口处按下房间号码。因为骑自行车,我的呼吸稍微有点急促。这里门禁系统用的是自动锁,外来人员需要呼叫要访问的人请他开锁方可进入。
传呼器里葛城的声音并不友善,很明显的不悦。我看了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八点提前了五分钟,但并没有来得太早。
“我是前两天跟您约好的基因株式会社的人。是来检查的。”
“啊。”他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什么呀,已经早上了啊。”然后又跟了一句,“真是太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不管来几次,这里都显得那么豪华。暗灰色的墙壁让人联想到冰冷的石头,看得出被精心粉饰过。电梯很平稳,没用多少时间就到达了十九楼。每一户的大门看起来都很有分量,十分气派。这上过漆的门光厚重感就足够让侵入者望而怯步。
葛城穿着件黑色衬衫,纽扣敞开,看得到他的胸膛。锐利的耳光、粗黑的浓眉,高挺的鼻子,或许是因为他的五官太像外国小生,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渐入中年的牛郎。
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虽然桌上堆着着啤酒罐、报纸还有邮件,但地上却没有散落的杂物;电器用品的遥控器按照大小顺序依次并列;柜子里的玻璃杯也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房间,左手处便通往卧室,平时都是关上的拉门此刻大开。
一张几乎能同时容纳三人的加大双人床映入眼中,随后我注意到卧室显得很杂乱。脱下的衬衫与西装、浴巾、女性的内裤、被卷起的床单,以及——一个躺着的全裸女性。洁白的胴体在黑色的床单上看起来宛如一尊巨大的陶器,开始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发现那是全裸的女性后,慌忙将视线移开。
我忽然想起马奈那幅名为《草地上的午餐》的画,那是在人们讨论印象派的时候,往往就会提起的作品,画的是野餐中的绅士和全裸的女性。那幅画中的裸女的突兀就跟在我眼前躺着的女性差不多。十九世纪的时候,第一次观赏到那幅作品的评论家们的心情大概就跟我此刻一样。对那裸女心生胆怯、不敢直视、震惊、鄙视,五味交杂。而他们会采取的态度不出以下两种:批判、唾弃;或者装出一副深刻理解的样子大加赞美。或许这并不是马奈的本意,但他的确成为了叛逆者的领头羊。
男人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皱了皱鼻子,然后露出了猥琐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鄙视,却又似乎在对我套近乎,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说:“你跟我也是一类人嘛。”
裸女翻了个身。这也没什么嘛,我暗想,裸女当然也会翻身。
“怎么样?你要上吗?”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床,“这女人借你。”
美男子的葛城这么说显得有些飒爽,而我连哭笑回应也得用尽力气了。我当然明白他口中的“上”指的是什么事。
“啊啊。”男人的表情像是被突然袭击的士兵,满脸疲惫、烦躁以及不安混杂,连视线都很恍惚,“正好有点令人生气的事情。”
“令人生气的事?”
“畜生!”他当场就对着空气开骂,“实在是太恶劣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这么一问,葛城的眼皮抽搐了几下;“晚上碰到了些事。”
难怪,原来是跟拉皮条的生意有关啊。我暗自思忖。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依旧装得很客气地追问:“您是去什么地方了吗?”但是葛城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长吁短叹:“而且回来一看,发现家里被人偷了。”
“被偷了吗?”我慌忙环视四周,完全看不出有被弄乱的迹象,我想那大概是他的无聊笑话。
“床底下放着的钱被偷了。”
“骗人的吧?”我的口气渐渐轻松起来。
“没骗人。有小偷进过我这个房间。”
“您的钱被偷走了?”
“啰嗦。”他终于发现我这个路人甲问得实在太多,很粗鲁的回答了一句,然后把桌上的一张纸晃给我看。
“这是什么?”
“不知道。小偷留下的。”
我大略地扫了一眼大致内容,那似乎是小偷的留言,由于内容太过匪夷所思,我一边读一边不得不辛苦地忍住笑。那上面写的是潜入房间的方法以及所偷走的金额。此外,还写了如何突破自动上锁的门禁系统——他如何解除自动防盗锁,如果是用万用锁的话,怎么用最原始的直接推动凸轮的办法解开。这些也不知道算是忠告还是报告的东西令人哭笑不得,而他甚至还很亲切地写道:“我不会危害任何人,也不会肆意弄乱房间,您不必对您今后的生活感到不安。”
“这小偷还真奇怪。”我说。那留言还有这样的文字:“今收到床下的二十万日元。”这根本就是收据嘛。
“简直把我当傻瓜了。”
“或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
“谁?”
“某些人吧。”
“这种恶作剧一点也不可爱。”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了床上。那个裸女再次落入我的视线,她看上去那么洁白,那么柔软……我注意到下半身正蠢蠢欲动,又立刻转开了眼。而葛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显得很是愉快。
“那女人跟我没关系。是我回来发现房间被偷后才叫她来的。心情烦躁的时候特别想找女人不是吗?一烦闷起来就会。”他似乎重新找回了活力。
葛城的脸显得神采突奕,他那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让他住进了这么豪华的公寓,存下了大笔的金钱,却没有赐予他反省人生的机会。
不久,葛城开始聊起年轻时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想要平息自己烦躁焦虑的心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跟人闲聊自己所得意的事情了。对小偷的愤恨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他只是一个劲地聊着年轻时自己曾经干过多少坏事。他越说情绪越高涨,兴奋得唾沫横飞,然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令我震惊的话:“你知道强奸吧?”
由于这话实在太过突然,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觉得强奸是坏事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心下感到一丝恐惧,却依旧回答道:“这当然是坏事。”我想,这世界上再没第二个问题能使我心情如此差了。
“为什么你认为是坏事?”
“因为被强奸的人很可怜啊。”
“就是这个。”葛城露出微笑,似乎因为我上了他的圈套而乐不可支,“听好,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可怜的是被强奸的女人,而不是我,对吧?”
“……呃。”
“我只会感到很爽,痛苦的是别人。因为犯罪而得到的快感全由我获得,而因此所受到的伤害都跟我无关。也就是说,强奸并不是坏事。”
我的脑中想起的是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对萨德侯爵的评语,他从萨德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是和葛城差不多的思维方式,他说:“萨德的哲学便是利益以及彻底的利己主义。”意即:“只有让我快乐的事才是大家遵从的守则。”
葛城又继续说道:“这世界上难道真有人会悉心顾虑他人感受?说什么温柔源自想象力。”
“是的,我也认为温柔源自想象力。”
“错了。”葛城板起脸,“我才是凝聚着想象力的人,简直就像是想象力穿着衣服在走路一样。我当然可以想象那些被我强奸的、或是被我一顿狠揍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然后呢?”
“然后我会想得更远。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承受那些痛苦的人。我可以想象到这一步。那些什么想象别人的痛苦于是自己也感同身受的家伙才是想象力不足。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想到承受痛苦的并不是自己了。对吧?”
我悄悄地深呼吸了好几次,像是一个在涂满油的铁板斜坡上努力匍匐着往上攀爬的人一样,最终还是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您真睿智。”然后,我为了让话题回到正道,把箱子放到了桌上。
“关于检查的事……”
“这些是检查工具?”
我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三根类似试管的玻璃容器。我取下盖子,将内侧装有棉签的容器递给他。
“把这个放到口里,轻擦口腔内侧就可以了。”我张开嘴,示范给他看。
“这样就可以了吗?”
“大概来回擦拭10次就可以了。”
“是从口水里采取吗?”
“不,是内侧的细胞。”
“细胞……听上去真恐怖。”葛城虽然板着脸,却依旧取过棉签放入了口中,然后半信半疑地刮拭着口腔内部。
等他把棉签还给我,我立刻将棉签朝下,迅速地插回到容器里,同时拧紧盖子。然后又用剩下的两根棉签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结束了。”
“怎么感觉像在骗人啊。这样就可以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
“这可是遗传因子,”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是DNA哦。”
“是吗?那么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大概两个星期就会有结果,届时将寄送给您,报告是直接从电脑中打印出来的。”
“是吗。”葛城点头。
在我整理东西的时候,葛城拿起桌上的报纸,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信封,几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出来。我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上面映着大楼的墙壁,不由吃了一惊。但还没看清的时候,葛城便飞快地将照片理好,放回了信封,但我觉得那照片上拍的是街头涂鸦。察觉到我的注意力在那信封上,葛城掩饰地说了句:“无聊的照片。”
“那么,我告辞了。”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却有意无意地又看了一眼那张大床。
我想起了春说的话:“我知道人性本色,性是人类必须的,我并不讨厌这一点,大哥。但我非常讨厌那些以为没有了性就是世界末日的家伙。很多男人把日常生活当成是下一次上床之间的无聊空虚,这样的人为数众多,丑陋不堪。而且,我也讨厌那些作家或者哲学家在谈到性以及暴力话题时的那种上帝视角。那些话要是被正在非洲大草原啃食着小羚羊的狮子听到,绝对会嗤之以鼻。如果我是那些野生动物,在听到他们开口‘说起性和暴力,啊,就是……’后,一定会说:‘那种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葛城把我送到玄关口,对着我笑道:“不过,你们公司真是大度,竟然免费为我检查。”
“现在类似于促销活动。”我礼貌地告别了他,走出房间。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关起。我反复研究着那个被小偷撬开的门锁。不管是什么保全系统,只要有人存心想要突破,总能够被他找到突破点。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遗传因子放到包里。感觉心情沉重,十分压抑,抬眼就能望见的蓝天白云,是我唯一的救赎。
赫本
走出公寓的大门,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正想着这种东西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正是伴随我十个年头的山地自行车。我弯腰取下车轮上的锁,却听一个声音在我的头顶上方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吓了一跳,手上的锁落在了地上。我忙捡起后站直身体。真没想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乡田顺子。
“你是前两天那个……”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我很想跟她说,我昨天看到你了,也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纵火现场。
“你来这座公寓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冷淡。
“我还要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调查,显然。”
“这么一大清早?这里又不是什么文化会馆,也没有涂鸦。应该跟JLG没什么关系吧。”
“有些事我很在意。”
虽然眼前的美女的脸像是戴了铁皮面具,但依旧可以捕捉到一丝不自然。我立刻在心里做了决定,同时试探性地问她:“是跟纵火事件有关吗?”我并不清楚自己手中的球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但既然敌人出现在眼前,还是要投出去搏一把。这样的做法其实很乱来。
美女的表情有所动摇,她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发青,随后又涨红了脸,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再次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还想装啊,我一边暗想一边继续开口:“昨天晚上……”但才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亮几张牌。
而她却反而接口道:“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火灾吧?”
“仙台站的西侧出入口,名字叫东北研习的大楼。而且,你在那附近吧?”我决定直接亮出所有底牌,把话挑明。已经不能再遮遮掩掩了。眼前的美人在一瞬间似乎想要捂住耳朵,却又立刻很挑衅地撩了下秀发。
“你注意到我了吗?”
“我还想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呢。”
“我跟在春的身后。你一开始是跟春一起的吧?”
“之后我跟春分头行动,我在另一幢楼那里。”
“哦,原来是这样。”
“你也在纵火事件的现场吧。”
“是的。”
“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春?”
“执着?”她愣了一会,仿佛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理由我不能说,但是,总之,我现在必须调查春。”
“没有理由?”
“不是没有,是不能说。”
“你在的那个组织需要做这种类似于警察的工作?”
“是我在做。”
“也就是说,你工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部门?”
“可以这么理解。”她继续顽固。
“你很全力以赴?”
“是的,我正全力以赴。”不知为何,她似乎有些自豪。
然后我突然记起她曾经提过的笔记本。就是春那本罗列着许多名人名字的笔记本。那玩意儿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我有些半信半疑这会不会只是眼前这个美女捏造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跟着春去了那里。”
“那么晚了你一个人?”
“那么晚了我一个人。”
“戈达尔团体要女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啊。”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
“你对春的跟踪有什么意义呢?你其实每天都在跟踪他吧,一年到头都在跟踪吧!”
“是的。”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我隐隐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也不是一直都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因为我没有车,有时如果拦不到出租车的话,那么就只能放弃了。”
“那好像谈不上是全力以赴嘛。”我登时起了挪揄之心。怎么会有这种半途而废的跟踪?没有车,跟到哪儿算哪儿,这种做法实在是太粗糙了。我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叫黑泽的侦探,他的水准就很高。恐怕乡田顺子花一个月辛苦得来的消息还远远比不上他用几天收集到的情报。
“你跟在他后面,然后就起火了?”我加快话题的进程,不时地瞄着手表。今天上班绝对不能迟到。
“正是。”
“你不是纵火犯吧?”我又一次强行地掷出手中的球。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双眼皮、高鼻子,让人不由联想到年轻时候的奥黛丽·赫本。真的很像。就是那个常在电影海报中出现的赫本。我想到赫本的拼法是“herburn”,而其中的“burn”同样有着燃烧的意思。我突然之间觉得,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与火有关的事物。
“我不是犯人。”
她并没有因为被冤枉而动怒,更没有嘲笑我是“说话不知轻重的白痴”。她回答得很冷静。
“你问春就知道了。”
“问春?”
“春应该明白我是不是犯人。”
“确实,春说犯人是男的。”
我再次看了眼手表,没时间了。我的工作并不是和美女斗嘴,我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我还要请教你。你说你在起火以后就离开了,是吧?但是,你的目的是调查春。理由不能说。没错,你因为某个不能说的理由而在进行调查。那么,你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现场吗?春还在那里。为什么你竟然会在那时离开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其实我并没有很兴奋,但因为没有时间了,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有一个男人从现场逃跑了。”
“哎?”
“所以,我就去追那个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
“因为那是犯人?”
“我以为那是犯人,所以才跟踪他。”
“你看见纵火犯了吗?”
“没有看见他点火的瞬间。”她并不像是在说谎,“我追着那个男人到了这座公寓。”
她伸手指向我刚从那里出来的公寓。
“等、”我有些结巴,“等一下,你是说这座公寓?”
她微微点了点头:“因为我很介意,所以今天早上又来了。结果没想到泉水哥竟然也在,我真是大吃一惊。”
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惊讶。美女大概只有在察觉到自己逐渐老去的时候才会吃惊。
“是小偷?”我突然这么问道。
“什么?”
“昨天晚上这公寓里有小偷,你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小偷吧。”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的样子是回自己家。”
“那你是小偷?”
“我才不是。”
“我近期会联系你的,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再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我强行跟她约定后骑上了自行车。虽然这不过是口头之约,但时间已经容不得我多想。再不赶紧就要迟到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看了一眼公寓。
葛城的身影在我的脑中浮现,而躺在双人床上那个裸女的妖艳动作也同样一闪而过。我感到一片混乱。摇了摇头,我用力踩下踏板。
仁RICh
屁股才沾到椅子,社长便上了楼。真是千钧一发。五楼的西侧是我所在的部门,营业局的第二营业部。将近五十个公司成员纷纷起立,像社长打招呼。我的座位比起上司们要离得更远,因此只能在最后一排瞻仰社长的风采。
“有人迟到吗?”社长的声音十分嘹亮,即使没有麦克风也能让所有人都听清。听说他还在做研究的时候,如果要跟别层楼的人联系,往往不使用内线电话,而是打开窗户大声呼叫,可以想像得到那光景。
“没人迟到,但是有一人病假。”部长诚惶诚恐地汇报。在听说是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后,仁RICh呵斥道:“让他以后说谎也说得像点!”社员们纷纷苦笑。我不认为会有人为了不上班而谎报病情。谁都可以请有薪假,而且就算是说谎,盲肠什么的也过于夸张了。
社长总是会动怒。有疏忽他会怒,没疏忽他也会怒,如果做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他还是会怒。这都是为了让职员能够紧绷神经。
我不讨厌社长。他也不过是希望公司是一个有序的整体而已。先不论这在当今社会上是否必要、是否有益,社长自己所推崇的,就是公司内部的“同伴意识”。从他把给员工的薪水称为“零用钱”这一点来看,社长应该是把公司当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他随时都保持着作为一家之长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动怒。而“家庭”这个概念,对于一个基因公司来说倒是十分相称。因此,我喜欢社长的做法。
“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隐私归隐私。”也有同事是这么说的,社长听了火冒三丈地说:“这些人到公司上班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薪水。”
而这种人平时对公司要求诸多,牢骚漫天,但是一到公司运营产生问题的时候,就像被父母背叛一样火冒三丈,我真是无法理解。
“你们有在好好地解读基因吧?”社长的声音宏亮。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为了破解人类基因中所有碱基对序列的庞大的国际性研究计划。即破解存在于23对染色体中30多亿个文字列。
“前段时间,不知道哪个电视台的傻瓜竟然胡扯说:‘这样就能一举了解生物所有的秘密’。简直是开玩笑。”仁RICh的声音愈发响亮。
而我们也因为社长的说话方式而笑出声。
“我是在说,生物还有生命的秘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了解?连对基因的了解都还是一片空白!就算破解了所有的序列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是吧?难道了解了序列,把材料混在一起扔到试管里就能造出人来?”
仁RICh用手指着部长,部长一脸诚惶诚恐:“不、不会。”他回答道,“这是不可能的。”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生物不可能从零诞生,只可能由已经存在的生物基因重新组合。而我,则把公司里的员工视为基因。”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比喻。
“我们假设公司就是存在的生物吧,这样就可以把员工看成是基因了。基因的作用,是根据需要而制造出所对应的必须的蛋白质。员工也是这样,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必要的工作。有担任经理职位的员工,有进行业务销售的员工,有接待客户的员工,也有研究新技术的员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职能。只就是一个一个的基因。然后,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优秀企业,嗯,就当是一个食品公司吧。一个生产稳定的食品公司。”
说到这里,社长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下去。
“别的公司里有人企图探究这家食品公司的秘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这家公司会如此成功。然后,他们把每个员工都调查了一遍,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能力与职务。这就跟研究基因一样,不过调查的是全部员工的能力。这方法并没有错误。最后他们发现:‘这家公司拥有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善于处理各类文书的女性员工、还有德高望重的管理者以及能够圆满处理客户投诉的客服。’将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所以他们会成功’。这样的结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偏差。而证据就是,如果将那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安排到别家食品公司,搞不好同样可以提供那家公司的销售额。而如果能够辞退消极待业的员工,招聘认真勤劳的人来工作,那么公司说不定就能不再亏损。这跟对基因进行操作又是类似的。更换员工,就是更换基因。应该是能有成效的,但是,这样你就能说了解了这家公司的所有秘密吗?”
这次他指的是课长。课长是个不论何时都冷静认真的男人,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不,不能这样说。”
“没错,不能这样说。如果把这家公司的所有员工招集起来带到一个像是体育馆的地方,然后对他们说:‘好了,开始工作吧’。他们是无法生产出食品的。没错吧?这就跟在试管里投入材料也无法制造出人类一样。公司的确是由员工所组成,但是,公司还有着更重要的其他要素。像是一个作为载体的箱子,或者说是各种构造——如公司的方针、公司的场所、工厂里的设备以及除此以外的各种规范和系统都是必要的。这就好像破解了基因的序列,却也不能说完全了解生命一样。过去的科学家曾经误以为只要改变DNA生物就会有变化。因为进化就是由于DNA发生了突变所引起的,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更换了大肠杆菌的DNA,就会诞生出别的生物。而因为这样的认知,他们以为只要更改大猩猩的基因,甚至可以制造出人类。但是,人类的基因只存在于人体,大猩猩的基因同样也只存在于大猩猩体内。大肠杆菌就是大肠杆菌。就算过个1000年,估计也依旧是大肠杆菌。无法通过改变基因来制造出其它动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把保险公司的所有员工一股脑儿地改为‘食品公司员工’,他们就能成为食品公司了吗?或许那会是一家优秀的公司,但一定还是保险公司。因为,他们的载体——即外部的箱子还有系统都是保险公司。”
仁RICh之后依旧用他的大嗓门聊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很惊讶他竟然不觉得厌。
“但是,”最后,仁RICh说,“基因是非常重要的。不要对此有所疑义。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违背自己的基因。”
不管他如何扯东扯西,仁RICh仍然是一个基因至上主义者。所以他才会成立“基因株式会社”这样的企业。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员工诚惶诚恐地对仁RICh这么说:“如果决定不要小孩,不就可以抵抗基因了吗?”那个人就是我。事情发生在一次社长与员工们的座谈会上,当时我说着说着就认真起来。
基本上,仁RICh把他手下的员工当成他可爱的孩子们,因此对于我反对意见也视为孩子叛逆期的顶嘴而已。
“这就像是一个乘客逆走在一条巨大轮船上一样。”他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令人不爽,“如果甲板上只有一个行人逆走,对船的行进并没有影响。不管这个人会有什么行为,船都会继续前进。而要沉船的时候也照样会沉。在基因巨大的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行为都不具备任何影响力。毕竟是在船上。”
我虽然想反驳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由于我们从事的工作与基因有关,因此我们比一般人更了解基因里所包含的信息量以及单纯与复杂并具的战略。而当我们了解得越多,也越为其巧妙完美的构造所叹服。
但对于我来说,却始终无法完全认同基因的力量。如果我屈服于它,那我的父亲和弟弟会变成什么样?那没有半点基因相关的二人是否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春的身体里难道就刻画着强奸犯的基因图吗?
我常常会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们因为身体里流有父亲的血液而不安。而兄弟中看上去最为知性的次男曾经这么说:
“是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是卡拉马佐夫那低俗的力量!”
这番话真真切切地嘲笑了自己身上流淌着的父亲的血液——即基因。我还清楚地记得三男曾被骂过:“你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这个荒淫得无可救药的家族。”而这番话几乎像是对春的批判。按照他们的理论,那春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着“强奸犯的低俗力量”,甚至可以说:“你也是个强奸犯”、“你的父亲荒淫得无可救药”。
所以,我不愿意承认基因是绝对的。这世界上不应该有“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或者“强奸犯的血液”,就算我的胜算微乎其微,我依旧坚持这样的主张。
在我恍惚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仁RICh的讲话已经结束。我们回到座位上,像平常一样开始工作。
我从包里取出带来的文件,走到课长桌边请他盖章。
然后我听到,仁RICh正对部长说:“那么,告诉我一下那个阑尾炎住院的人的医院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害羞,“我想去探望他。”仁RICh是个让人无法憎恨的家长,我不讨厌他。
心电感应
课长并没有怎么仔细核实文件便帮我盖了章。这实在是太棒了。我所在的第二营业部的主要客户是政府机关,每一个营业社员都有自己所负责的公家单位。而以上市企业为主要客户的是第一营业部、负责一般个人客户的则是第五营业部,每一个部门都各司其职,一般不会越界。那么,我们第二营业部的人在收到一般客户委托的时候需要怎么做呢?
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把客户介绍给专门负责个人客户的第五营业部,由于每个部门都有跟自己同时进公司的同事或者认识的人,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第二种,则是自己亲自负责。当然,由于这是越部行为,因此必须走一些流程。只要办完手续,就不会再有问题。
因此,课长的印章是必须的。
课长粗粗地翻了下文件,问我:“是个人客户?”我回答:“是的。”他也没说什么,便直接盖了章。搞不好我如果回答“不是”或者对他比起中指怒骂一声:“无能上司!”,他同样会给我盖章。
我把早上从葛城那里取来的样本以及锁在抽屉里的另一份检查与试管放在一起交给了检查课。
申请检查的表格上需要填写的项目有很多,按照规定,这些都必须由申请者亲自填写,但我都一并代为填之,然后盖上从文具店买来的便宜印章。
坐在检查课窗口的正是跟我一起进公司的朋友,英雄。
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如果生于乱世,或许真会人如其名地成为领导民众的英雄。
他有着无可挑剔的学历却丝毫不显张扬,入社考试的成绩也是公司成立以来最高的,但他却从不为此目中无人。他有着丰富的基因以及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却同样饱览群书,不乏幽默感。
和我们同期进公司的人都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他竟然会来这个“基因株式会社”,也有人盛传他是被仁RICh强行拖来的,但是英雄对此予以了否认。他常常会开玩笑地说:“我选错了未来。”但我们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很想跟他说:“你的确是选错了未来。”
英雄注意到了我,对我露齿一笑:“唷!”然后,我坐立不安地等待他核实完资料是否有所缺漏。
“泉水,这个人,跟你的姓一样呢。”他指着春的申请书说。
“是我弟弟。”我苦笑着回答,“他拜托我检查有一阵子了,但我总是忘记交过来。”
“嘿嘿。”他并没有继续发问。
“这份检查比较急。”
“我知道了,我会优先安排的。”
“有结果了就打我手机。”
回自己的部门之前,我又乘电梯到了一楼,将一次性相机交给角落处的小卖店冲印。店员接过相机,有些自豪地说:“只要等三十分钟就能冲好。”但随后却又很有自信地预言:“不过当今世界数码相机当道,胶印相机已经逐渐被淘汰,或许很快就有一次性数码相机诞生。”
当我在自己桌前坐下,脑中便开始混乱起来。我一直告诫自己工作时候不要考虑这些事情,但还是松懈了。就在我乘开机时候放松身体的时候,纷纷扰扰的念头像是早就瞄准这个时机一般涌入我的脑海。
原因虽然有好几个,但主要还是因为乡田顺子。昨晚的火灾现场她也在。虽然她解释说因为跟踪春,但为什么那么晚了还有必要跟踪呢?那附近又没有什么文化会馆,我无法理解她如此热心调查的理由。
她说她是因为跟踪春才到了火灾现场,并且目睹了可疑男子的身影。然后她跟踪那个男子到达的,正是我早上拜访的那栋公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我无意识地用圆珠笔在桌上的便笺上乱画,除了各种重叠的圆圈以及直线,我还看见“葛城”两个字赫然写在一边。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的,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我的笔迹。
葛城就住在那栋公寓里。乡田顺子所跟踪的那个可疑男子会不会就是葛城呢?我似乎从自己的乱写乱画中得到了些许灵感。在“葛城”这两个字下划下两道斜线后,又添加了“犯人?”这几个字,但随后,我又立刻将这些字样全部涂黑。
我在自己的电脑上输入用户密码。屏幕上却显示出一行错误讯息。应该是不小心输入错了吧。我一边再次输入密码,一边问邻桌的女孩。
“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想跟不知道住址以及电话号码的女性联系应该怎么做?”
那个二十多岁,就算搞错电话也绝对不会被挨骂的女性文员立刻说:“是短发吧?”
“唉?”我以为她是在说近道。
“泉水先生中意的女性一定是短发。之前在问喜欢的女演员的时候,你说的都是这种类型的。你是在马路上看到自己中意的女生了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
“你喜欢长发的?”
“不是这样的。”
“也不喜欢长发吗?”
“我只是想就一般来说,如何和女性取得联络的方法。我需要借助你的智慧。”
“一般啊。”她忍着笑意,“都是用邮件地址吧。”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如果知道大致地址,或许可以从查号台查出来吧。”
“原来如此。”我立刻拿起听筒拨到查号台询问。但是,仙台市里并没有叫“乡田顺子”的女性,大概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电话登记在电话本上吧。很多女性都是这么做的。
“这不过是一般情况而已啊。”隔壁的女孩不再辛苦忍笑,一脸促狭地批评我,“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我丝毫不打算掩饰,继续问:“那么还有别的方法吗?一般情况下。”
“或者跟对方所在的公司联系?”
“不知道公司的电话。”名片上也没有写。
然后,我立刻就想到了!我从自己的电脑里调出主页,公司的数据库里应该登记了仙台市所有的企业、政府机关以及法人的情况。我输入了“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按下检索键后却没有任何结果,我又一次输入“Japan Lycerum Group”的片假名以及英语,顺带连“JLG”都尝试了一下,但一点派的上用处的信息都没有。
“找到一般情况的那家公司了吗?”
“没有。”
“大概是数据库里没有记录过的公司吧。”
我点开网页浏览器,打开搜索引擎的页面。我们的公司对外网有着严格的限制,几乎多数的网页都不能浏览,而就算打开可以浏览的网页也一定会留下详细的访问日志。虽然这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为了安全起见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世界上哪里都需要保证安全。
不过,单纯的搜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输入了“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这几个关键字,但得到的检索结果为零。“唔……”我暗忖道。
“怎么样?”
“搜索不到,没有这样的公司。”
“搞错公司名字了吗?”
“或许吧。”我口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却起了这么个念头:乡田顺子应该是在说谎。
“那只能靠意念了,比如心电感应。”
她看上去乐不可支,而我满脑都是疑问。“反正我也只是就一般情况来问问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工作进展不顺的时候就该早早回家。这就好比一个心神不宁的士兵,虽然手上握着枪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开火,这样的士兵就该早点从战场退下,以免给自己的战友添乱。公司也一样。所以,六点刚到,我便迅速地夹起桌上的文件站起身。
“走得真早。”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前辈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正忙得焦头烂额,我却好整以暇地准备回家吧。我忙下意识地谎称道:“我是去探望父亲。”
由于本身并不擅长说谎,我不得已便只能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父亲。大概所谓的预言成真其实都是因为心虚而刻意为之的。
我踩着自行车,渐渐地靠近那家大医院,黑暗中的医院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巨人。我的父亲此刻正在那巨人的体内做什么呢?一思及此我的心不由剧痛,父亲试穿牛仔裤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所以我才不愿意来医院。
病房里的父亲并没有穿牛仔裤,而是套着件贴有数字53的轻便运动服。父亲一边扯着着衣服一边说:“这是春给我的。”这对从未送过父亲礼物的我来说,不免感到些许惭愧。被弟弟抢先一步,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春没来?”
“今天没来。”
“他总是来吗?”
“二儿子基本上都会来,大儿子倒不怎么来。不过今天倒了一倒。”
“昨晚又发生火灾了。”听我这么一说,父亲立刻来了精神:“真的吗!”他猛地坐起身,我在他的气势震慑下大致讲述了昨晚的事情。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的儿子都在场——没人会特地告诉自己的父亲,他的儿子其实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围观者。
“也有涂鸦吗?”
“你说对了。”
“说对什么?”
“真的是‘ago’。”
父亲的脸上登时熠熠生辉:“是吗?真的是这样啊。”
“280 tury ago。”
“二万八千年前,尼安德特人吧。”
“但还是不懂他的意思。”
“后来我看了书以后,才发现尼安德特人很有趣。”
“他们似乎并不是现在人类的祖先。”
“现在的确是这么说。有一种比较有力的说法就是,克罗马农人,也就是当今人类的祖先,又称晚期智人,他们取代了尼安德特人的地位。这么一来,说明了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们的祖先,曾经对别的物种——尼安德特人进行过大屠杀。”
我因父亲口中那异常残酷的词语而感到震惊,父亲啊,说什么“大屠杀”,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也可能未必如此吧。说不定其实并没有暴力,而是十分和平地进行了势力交替。”
“也有人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他们认为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实际上并没有交锋,只是因为某些个别的原因导致了尼安德特人的灭亡。也有人说,克罗马农人之所以能生存下来是因为他们跟尼安德特人不同,开始了农业生产。”
“一定是这样的。”
“那不过是掩饰。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祖先曾经是虐杀者。你只要稍微思考下,应该就能想到曾经他们为了生存而发生过战争。”
“爸爸相信曾经发生过大屠杀吗?”
“我也不愿相信,但是……”
“但是?”
“就算再怎么掩饰,事实就是事实。”
“什么意思。”
“能够承认自己曾经为了生存而进行过屠杀行为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
“很大的一步。”
“说不定尼安德特人是比现在的我们要更好的一群家伙。”
“更好的家伙?”
“我前阵子看的书里有写,人类是少有的可以只是为了虐杀而对敌人进行攻击的灵长类动物。和这相比,尼安德特人或许是一群更加热爱和平的生物。简单来说就是,能够生存下来的未必都是好的,或者说,能够生存下来的都是些坏家伙。”
父亲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难怪我觉得生活很痛苦啊。”我想用玩笑来结束这么沉重的话题,父亲却用力点了点头:“人类之所以会进化,或许并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那么你发现规律了吗?”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然后拿起窗边餐盘上的水壶往杯子里倒满水,“你发现涂鸦和纵火有什么关联了吗?”
“我一直在为这事烦呢。太难了。”
“到底和推理小说不一样啊。”
“材料太少了。”父亲认真地说,“现在最多也只是知道,涂鸦的单词是以三个为一组的。”
“三个为一组?”
“‘God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tury ago’,虽然这三句的意思完全看不懂,但的确是每三个单词为一句。”父亲看着自己的备忘簿说。
“原来如此。”我回答道,然后从包里取出纸袋,里面放着刚刚冲印好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父亲的被子上,那是我四处拍下的照片。
“这是纵火现场以及涂鸦的照片。”
“这个好!”父亲高兴地点点头,将照片摆开,然后拿出地图逐一对比。而对于只拍了游戏厅内情况和大楼内部情况的照片,父亲则是仔细观察,发出“唔,这样的啊,哦,那样的啊”的感慨。
“喂,这是什么?”父亲突然拿起一张照片给我看——在夜道上行走的女性背影。我“啊”地一声,飞快地抢过照片。那是在火灾现场附近偷拍到的乡田顺子的背影。
“那是什么?”
“没什么。”我不认为有必要特地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解释给父亲听。
“是个女孩子哦。”
“差不多。”
“女朋友?”
“是啊。”我胡扯着,“对‘说出分手后转身就走的女友背影’狠狠地按下了快门。”
“真是恶趣味。”父亲笑了。
“或者说,我为跟踪她而拍的。”我继续信口开河,“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样?”
“你会得癌而死哟。”父亲的玩笑也很恶趣味,我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但他很快又说,“我相信,就算你真做出了什么违法的事情,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你太信任我了。”
“是盲目信任。”父亲淡淡地回答。
“真是社会观扭曲的父亲!”我像是要揭发父亲似的指着他。
“对我来说家人要比社会重要得多。”
“真是过分的人啊。”
“是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理解这样的观念。
“对了,”父亲改变了话题,“你知道这件运动服上的‘53’是什么意思吗?”他拽起春给他的那件衣服。
我定睛思考,忽然灵光乍现:“说不定……是p53基因?”
“哦哦!不愧是在基因公司里工作的人啊。”
“真是这样?”
“真是怎样?”
“他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你这件运动服?”
p53基因是几乎能在大半的癌症患者身上发现的一种发生变异的基因。它具有控制细胞分裂以及修复的机能。当p53基因正常的情况下,癌细胞的活动始终受到抑制。能够防止细胞增殖与异常的就是p53基因。我把它想像成警卫或者是警卫室。而通过研究那些容易罹患先天性癌症的人还发现,他们的p53基因多数已经突然变异。另外很有趣的一点,p53基因可以指挥细胞自杀。当细胞发生癌变无法修复的时候,它会发出自杀的指令。在癌细胞尚未扩散到其他细胞之前先行杀死癌变的细胞。为了全体利益而牺牲个体的生命,听上去有点政治或者恐怖分子的感觉。
利用p53的机能来治疗癌症的研究才刚起步。细胞的自杀被称为“凋亡”(Apoptosis),我曾经看过一个录像,在一个肺癌患者的癌细胞里注入p53基因后,癌细胞出现了凋亡的现象。
但就算这样,也绝对不能说穿上标有53号的运动服后病情就会有所好转,这两者根本毫无关系。
“那家伙很讲究彩头,他叫我穿上这个,还说,这样p53基因就能把我体内的癌细胞都解决掉了。”父亲笑着说。
“什么彩头,这根本是迷信。”
“我也这么说的,这只能骗骗小孩子。”
“春一直就这样。”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个念头,“为什么春会知道p53基因?”
“好像有研究过吧。”
“研究什么?”
“基因呗。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一直都要模仿你。所以他对基因方面也一定有兴趣。”
我虽然立刻附和父亲的说法,但脑中却隐隐感到不对劲。就在前两天,我还曾经就基因的构造对春进行一番讲解。当时春的表现就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那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是跟在你身后。”
父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而在父亲体内不断分裂的癌细胞,也会一起笑到最后吗?
品牌
虽然心电感应并不成功,但我跟乡田顺子还是成功地再次见面了。可惜我们的再会完全没有感动可言,应该说,此刻面无表情站在我面前的美女周身有着隐隐杀气。
乡田顺子站在我所住的公寓大门口。
我知道路人的目光不时地黏着在她的身上。这栋公寓十分破旧,前来拜访的客人虽然不至于直接说“真是个破地方”,但却不免想别有深意地评论它“看上去有一定历史了呢”。而在这么一栋起码有着二十年以上历史的破旧公寓前竟然站着一个形如奥黛丽·赫本般的大美女,任谁都会忍不住注目。连我自己都因为这场面过于突兀而不安,担心是否会违反了什么相关法律。
我跨下自行车,走到她的面前。
“聊聊吧。”她说。
“我也正想找你呢。对了,你一直等在这里?”
“是的。”
“我回来得早也就算了,如果我加班到半夜,你也打算一直站在这里等?”
“我会等到你回来为止。”她的回答很平静。
我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认真,虽然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神中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她的气势将我完全打倒,我觉得她言下之意其实是:“等到天亮我也等。”
我把自行车推进停车场,然后和她一起往附近的一家家庭餐厅走去。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我们行注目礼,我想,这都是因为身边有乡田顺子的缘故。
人是否由外表来决定价值呢?我思索起这个问题。我有听人说过:“相貌堂堂身体健康。”这听上去似乎就是在说:端正的五官匀称的身材就意味着健康。而这样的解释则很符合男人热爱追逐美女的习性——寻找更优秀的基因与自己的基因结合,这的确像是基因的本能。
“人的外表就跟时尚品牌一样。”春常说,“名气越是响的牌子,它们的产品往往质量越好;但相反,如果在一件质量奇差的商品上贴上名牌标签,却也可以轻易地让顾客上当。人的外表也是这样,人人常常会被眼前所见给欺骗。而忘记其实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而我则讽刺他:“像你这么帅的人没资格这么说。”
我想起了在父亲病房里听过的罗兰·科尔克。那位盲人萨克斯演奏者轻易地超越了肉眼的束缚。后来春告诉我,科尔克还能用鼻子演奏长笛。这还不算,他甚至可以同时用嘴演奏不同的乐器。“他已经摆脱了所谓‘台风不雅’、‘卖弄技巧’这样的包袱,只要演奏出来的音乐好听,不论看上去的景象如何都没有关系。就应该这样!我喜欢这种能够清楚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的人。”我对春的话深有同感,“眼见为实虽然很重要,但有时候也会起反效果。”春也常常把这话挂在嘴上。
“我们交换情报吧。”眼前的乡田顺子说,我一边点头,一边思忖着应该让她了解多少事情,我想她也一定正在这么算计。
“今天早上你在那栋公寓里。”
“那栋高级的高层公寓。”
“你在那里办事?”
“19楼5号室。一个叫葛城的男人家。因为工作才去的。1905室。那么,你跟踪的纵火犯住哪间?”
她摇头:“不知道。那栋公寓的大门是自动锁,所以我没能跟到里面。”
我抓起一把端来的廉价炸薯片放到嘴里,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样的食物组合真是诡异。
“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只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她没能描述出那人的具体相貌,但从她描述的特征上听起来,跟葛城的外表并没有冲突。
“是他点的火?你看到了?”
我应该比我所想象的更加紧张。乡田顺子嗫嚅着,似乎显得很为难。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垂,摇头道:“没有。”
“没有看到吗?”
“春是怎么说的?”
“他当时好像正在大楼的另一侧巡逻,之后才发现拐角处起火了。”
“是吗。”她缓缓地闭上眼,突然加重语气道,“那么,应该就是这样的。”
“你这回答还真模棱两可。”
“我也是因为跟在春的身后才没看到那人放火的瞬间。”
“你只是目击到有个男人从现场逃走了。”
“所以才会跟踪他。”
“这样的情报交换似乎没什么价值。”我拿起杯子。
“那今天早上泉水哥为什么会去那公寓?1905室里住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我们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基因相关,当然也有DNA检查的服务。住在1905室的那个男人说想进行检查,所以我去采集他的DNA了。”所谓如履薄冰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回答像是在应付警察一般圆滑。
“DNA那么容易就可以采集到吗?”
“如果是简单的亲子鉴定,只要用棉签擦拭口腔内侧就可以了。”
“他叫什么名字。”
“葛城将一。44岁,做生意的,未婚。”
“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我佯装不知,总不能回答说是拉皮条的。
“他是什么人?”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饶有深意地侧头看过:“刚才你似乎很希望他就是纵火犯,这是为什么?”
“不管什么工作总会碰到很多自己不喜欢的客户。”
“不喜欢到希望他是纵火犯?真是罕见。”
“就算罕见也是确实存在的,比如八重山蜻蛉。”
“还凤尾兰蜓呢。”
“反正这也是什么蜻蜓吧,在一个叫凤尾的地方的蜻蜓。”我可也是会活学活用的。
“那是凤尾兰花苗。”
“什么?”
“是凤尾兰的花苗。”
“脑筋急转弯?”
她脸上却无一丝笑意。
“就算那个人真的是纵火犯,你也不过是碰巧给他做DNA检查吧?”
“是啊。”纵火犯跟DNA检查并没有直接联系。
“有这么碰巧吗?”
“是啊,会那么巧吗?我也想问呢。”
“你有他的照片吗?”
“那男人的?当然有,不过没有随身携带。”听了我的话,她立刻说:“那么,请给我看看。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如果看了照片大概可以判断是不是一个人。”
我有些犹豫。虽然我并不是对她造访我家心存介意,不,应该说,要接待这么一个美女来自己家的确是让人惴惴不安,但除此以外还有太多的不解之处。
“在那之前我还想确认几件事。”
“请。”瞬间她的眼中似乎结起了冰霜,她摸了摸耳垂,假装平静。
“首先,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次纵火事件的犯人?你说你是在调查有关文化会馆的涂鸦。那么应该没有必要这么热心地追究什么纵火犯吧?难道你要说纵火也是文化的一环?你还说春很不对劲,又说什么春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奇怪的东西。那么这些和纵火犯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沉默着,似乎在寻找问题的答案——寻找答案的意思就是在编造答案,于是我索性单刀直入地问:
“根本就没有什么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委员会这样的组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亮出杀手锏后,我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乡田顺子,一个危险信号此刻突然在我脑中响起——搞不好,连乡田顺子这个名字都是捏造的。
“并不是这样的。”
她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低着头喃喃自语。她迷乱的样子虽然不至于说已接近发狂,但却早己没有奥黛丽·赫本的优雅。她双手捏着自己的耳垂,用越来越小的声音不住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
这时,我突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笼罩。我以前似乎见过这样的场景。我再次望向她,春的话语在脑中一闪而过:“人常常只注意品牌,这跟以貌取人一样,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事物欺骗。”
“虽然你的确是在跟踪春,但我实在不认为这跟文化会馆有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你能解释清楚。”
“不是这样……”
她捂着耳朵,似乎正处于十分混乱之中。看着她的动作,我终于了悟:“啊……”我想起来了,我从前就认识这个正在我眼前捂着耳朵的女性。
“以前你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人吧。”
她的眼睛突然睁大,随即面红耳赤。
我对她自然地微笑:“夏子小姐。”
“哎?”
“你跟春是同一届。还来过我家好几次。”
她羞红着脸低下了头,似乎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我不能被她炫丽的外表蒙骗了眼睛却忘记重要的事情——那个纠缠着春,执拗地数次造访我家,并对我家造成极大困扰的“夏子小姐”又一次登场了,而且,依旧对我造成困扰。
“你……”她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点高兴,却又很是不甘,“猜对了。”
“你长相完全变了,还真难到我了。”
“我整容了。”
“眼见为实虽然很重要,但有时候也会起反效果。”
“这话春常说呢。”
不愧是她,对我弟弟了解得真是透彻。
“是我弟弟的话提醒了我。”
开头第一句
她承认自己整过容后,我也向她坦白,我们家里都叫她“夏子小姐”,还解释说:“因为紧跟春天的就是夏天。”她听了以后很高兴,有些骄傲地说;“是的,我就像是紧随春天而来的夏天。”
能够与弟弟的狂热跟踪者如此和谐地面对面回忆过往,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那个时候我很恨你这个做哥哥的。”她的话里虽然不带恶意,却总让我有点不舒服,我只得耸了耸肩,“因为你比我更贴近春的生活,比我更了解春。”
“不不,我觉得还比不上你。”我摸了摸鼻子,“真庆幸你没恨得拿刀刺我。”
“我有想过刺你哦!”
“咦?”
“我有带着菜刀上去过你家。”
“啊,是吗。”她说得很淡然,我也就只是当听听,“这真是……”
“我想了解春的一切。”
“嗯。”作为一个跟踪狂来说,她的目的是正确的。
“但春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
“然后你就来我家找茬?”
“怎么可能会想故意找茬……”她的脸上闪过怒气,“因为他连普通的见面都回避。”
“……就像是虽然见不到米老鼠也要去迪斯尼乐园碰碰运气的感觉?”
“完全不是。”
“其实是这样的吧。”我下结论,“我认为春并不讨厌你,但是他不擅长这方面的事。”
“哪方面?”
“就是那方面……”我寻找措辞,“比如跟女性恋爱之类的。”
“同性恋。”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是丢弃一张不要的牌。
或许她早就怀疑过春其实是断袖。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我否认。
不知为何,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部电影的台词,是加斯帕·诺指导的一部极具争议的电影。影片中,男主角曾经这么说:“下半身那仅仅9秒的高潮,却会强加给孩子60年的痛苦。”
春和那主角说的一样,更悲惨的是,体验到9秒高潮的人并不是父亲。他是因为某个傲慢、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为了胯下数秒的痉挛所做出的行为而被迫出生。
“你到我家来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之后就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春了。”
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失神于她的美貌,进而完全忘记了乡田顺子就是夏子小姐的事实。我又抓了一把炸薯片。
“泉水哥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是谁吧。”她露齿一笑,“一开始你追在我身后搭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被发现了。”
“完全没发现。”
“似乎是我赢了呢。”
“是啊,你赢了。”
“但是春却立刻看穿了。”
“开玩笑吧。”我因为过于吃惊,说话的语气都随意了不少。我再次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其实我只能隐约地回忆起七、八年前的那个夏子小姐,但那时的她和奥黛丽·赫本完全沾不上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一眼就看穿她们是同一个人?
“人身上……”她继续说道,“人身上大概有一种像是渗至骨髓的根,即使外表再如何改变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是脊梁骨一样。春或许可以看到那种根。所以才一眼就看穿了我。”
“或者……”我点头思忖,“春的眼里只有那根。”
“只有根?”
“他并不是没有被你外表骗到,而是他根本就不看你的外表。”所以弟弟才能对女性始终保持一贯的冷淡态度。
过了一会,我们的话题暂歇。我问她:“为什么你会去整容?”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但总觉得如果不问清楚心里就不舒服。
“因为想让春喜欢我。”
“刚才我不是说了,春不会因为外表对人下判断。”或者说他做不到。
“嗯,是的,我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她的表情很恬静,“我一直误会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你了?”我问道。
“有的。”她的声音很小声,“母亲节那天。”
学生时代的她总是盼望着春能有一天肯回头看看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自己,她一直相信只要不懈地跟在他的身后,总有一天能够获得他的认同。
“你听过‘山椒鱼’的故事吧。”
我立刻点头,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然后我立刻想到我和春曾经学着文章开头第一句,互相说“春很伤心”、“我很伤心”的情景。
“那是我生平看的第一篇写给成人看的小说。”
“真少见,我们家看的第一篇是《奔跑吧,梅洛斯》。”
“是很少见呢。”
我已经不太记得为什么会看这本书,但是小学时和春共读此书的画面却历历在目。我们和以往一样,默记着开头的十多行文章,反复背诵。
“山椒鱼很伤心。”她忽然念出开头的第一句。
“梅洛斯很生气。”我也读出第一行。
“所以,一定是那本书对我的人格造成了影响。山椒鱼和青蛙虽然一开始彼此反目,最终却和解了不是吗?话虽这么说,我和春一开始也没有反目过。”
“所以你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
“虽然春对我避而远之,但我相信他并不是真正地讨厌我。而山椒鱼跟青蛙实际上感情也很好。”
如果这能怪到《山椒鱼》上,那我曾经对与朋友之间的约定十分敏感,大概也是因为《奔跑吧,梅洛斯》。
“而且,我有自信……”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坚信,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也是最理解春的人。”
“没凭没据的?”
“自信如果是有根有据的,那岂非太卑鄙了?”她笑着说出自己的奇怪理论。
“但这却在母亲节那天改变了?”
“决定性的……”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在那个母亲节,我见到了春的母亲。”
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常常定期住院,所以基本上不在家。
“真的很美。”乡田顺子低着头,静静地说道,“与其说是美女,更像是一朵鲜花。于是我立刻感觉输的得一败涂地。因为,那时春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然后?”
“我就逃了。”
“逃了?”
“出国留学,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她继续说:“虽然离开了日本,但我还是忘不了春。”这也不难理解,虽然有些人的热情会因为距离而冷淡,但相反的例子也同样不少。她虽然身处异国,却依旧满心思念着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春一定是喜欢美丽的女性。我和春之所以不顺利,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荒唐的误会。”
“是美丽的误会。”她纠正我的发言。
“世上的悲剧皆因凡人的误会以及政治家的自信而起。”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整容。”她说,“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想到这一点。”
回到日本接受手术。“令人惊讶的是,身边的男人们反应全变了。”她挥起双臂,比划了一个圆形,“我还耍了好几个人。”她露出了顽皮的神情。
“然后你去见春?”
“‘哦,是你啊’。”
“哎?”
“他一看到我就这么说。”她害羞地吐了吐舌,“立刻就被戳穿了。”
“可怕的家伙。”
“如果他能稍微表现得有点兴趣就好了……”她笑着说,“哪怕是客套……”
我微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震动于她的热情,吃惊于她的执着,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春很喜欢戈达尔吧?”
她看着我。
“你那个什么‘Japan Lycerum Group’的奇怪头衔,缩写就是JLG吧。学生时代说自己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那是因为当时春对昆虫很感兴趣。这些头衔总是跟春的兴趣有关。”
“跟踪狂嘛,”她似乎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就是努力地想博得对方哪怕一点点的兴趣。春最近一个劲地看戈达尔的电影,我想他一定会表示关心。但是,我费尽心思做的名片还没给他就已经暴露了。”
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我的心头有些苦涩:“不,”我说,“不是的,春看了你的名片很高兴。他立刻就注意到了JLG,还很感动。”
“真的吗?”
乡田顺子的脸上瞬间散发出光彩,但又立刻暗淡了下来:“但是……”她说,“我已经决定不再纠缠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一定不会相信,其实我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但我真的决定停手了。”
“我相信你。”我的回答并不是场面话。在她的身上并没有过往那种四处追着他人的气势,也感觉不到一丝曾经那令人咋舌的死缠烂打的执着,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但或许我之所以没能一开始就看穿她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
“春是特别的。”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称为安慰,“世事并不能全盘照搬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
“山椒鱼不会愤怒至极。”
“梅洛斯并不伤心。”
“梅洛斯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乡田顺子突然背诵起来。
“你也背出来了?”
“我对春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她认真地说,然后侧着头问,“你不觉得春很像这个梅洛斯吗?”
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我也在心里暗暗背诵。原来如此,或许他们真的很像。
“但是昨天你还是在跟踪春。”
“那个有点不一样。”她垂下眼,显得有些困惑,“我说过,最近这段时间,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吧?”
“是的。”
“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但对于像她这么一个长年累月的跟踪狂来说,这样的回答却自有其说服力。
“春的言行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想要和春彼此相惜,但我没法坐视春出事。”
“出什么事?”
“春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这话我已经听得要吐了。”
“看到那本笔记本,我真的很害怕。”
我并没有问她到底在哪里看到的笔记本。或许是乘隙偷翻了春的包,也或许是偷偷潜入了春的屋子,方法多种多样,但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很害怕。我第一次看见写满人名的笔记本。刚才说到的戈达尔也是。”
“戈达尔也是?”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最近调查后却发现,他把同一盒录像带反复借了好多遍。”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一边说一边翻着自己的包,取出记事本。
“这个,难道是……”我忍不住问道,“专门记录跟春有关的事情?”
“是的。”她有些害臊,“全都是春的情报。”
“像是春的辞典啊。”我粗粗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这本东西还真厚。”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几本?”她笑道。
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儿搞来的录像出租的情报。大概是跟店员套近乎然后问到的吧。如果被像她这么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女搭话,店员一定会眉开眼笑地把自己手上的情报如实相告。
“《小兵》、《中国姑娘》、《阿尔伐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还有《戈达尔之诀别》。”她列出一堆名字,“虽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些片子的抬头都有写明是‘戈达尔的’电影呢。”
“算是警告吧。这是戈达尔的电影,请在了解这一点以后再观看,就算有怨言我们也不会承担责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人的电影很无聊吗?”
“很酷,然后,很好笑,也很无聊。”
“无聊吗?”
“是褒义词。”我补充道,她显得很惊讶,我继续说,“他是最好的导演。”但我不认为她能理解我的话。
“总之,春从出租录像带的店里借过好几次反复看。”
“好几次?”
“是的,借了十几二十次。我有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却依旧说道,“我和他谈过一些,他说,这可能是强迫症或者是某些奇怪的预兆。也有可能是有偏执狂的倾向。”
“怎么可能。”我想要否定,却找不出论据。
“大概只是要写有关戈达尔的论文吧。”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脑中依旧很混乱。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导演,如此高频率地反复看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不正常,至少,是病态的。”
“是啊。”她表示附和,“所以,你下次问问他吧?”
“问他笔记本的事?”
“戈达尔的事也要问问。”
“也对。”虽然我轻易地答应了她,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信心是否能对春问出口。
似乎正在她决定不再沉迷于春的时候,却发现春有些异样。
“如果我能对这件事情也放下心来,我相信今后我一定能够脱离春好好生活。”
她低着头,泫然欲泣。“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扫兴地说着,而邻桌的学生们则对我投以责难的眼光,似乎是怪罪我弄哭了美女。真是冤枉啊,我叹息着,突然想到:或许除了笔记本和戈达尔以外,她还隐瞒了些别的事情,而她似乎正为此而害怕。
和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走出餐厅后,我们彼此告别。
山椒鱼很悲伤,梅洛斯很生气。“那么,春呢?”我问她,“那么春呢?”
“春晓为佳,山稜显白,渐染曙光。”她恍惚地喃喃道,那是的开头。那如梦似幻的神情虽不至于让我觉得恐怖,但隐隐还是有些害怕。因此我最后还是没有完成原本的目的,请她来我住的公寓确认葛城的照片和纵火犯是否相似,而只是在店外草草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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