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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县文工团设在城西山坳中的一座花园洋房里。据说,这座围着黑铁栅栏和卫矛的建筑最早是一位英国女传教士出资修建的。后来,一度是梅城监狱的所在地。辛亥之后,陆秀米曾在这里被关押一年零六个月之久。花园四周,树木簇掩,山石拱卫,显得极为幽僻。如今,县文教局、文化馆和文工团都在这里办公。

        谭功达的吉普车抵达那里的时候,文工团的团长已经在门口迎候多时了。他的身边还立着一位白发长者。

        团长介绍说,这位老人当年在监狱的厨房当伙夫,已经七十多岁了,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据他说,他曾见到过令堂大人。”团长这一介绍,那老头就不停地点头:“见过的,见过的。”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红砖建筑,园子很大,修建了中国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径。园子中间有一座喷泉,一尊铜制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砖铺成,砖缝中长满了青草。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喷泉池中的水还是满的,只是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绿锈。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远处钟楼的指针早已锈坏,永远停在了八点一刻。园中的一株合欢树下,花瓣落了一地。谭功达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显得阴森森的。

        三楼的一扇窗户开着,从里边传出手风琴的声音,反复演奏着同一个旋律;有一个老生演员正在吊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里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会传出一片叫好之声,弄得谭功达心烦意乱。几个人一声不吭的沿着花园四周的回廊转了一圈,团长就请县长上楼参观:“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当年县长您出生的那个房间?”谭功达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对身边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白庭禹赶紧道:“既然已到了这儿,还是看看吧。人家还专门请来了向导……”

        二楼的走廊里光线阴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楼道里搁满了演戏用的道具和杂物:鼓,戟,枪,旗,锡箔刀,戏服和髯须堆得到处都是。白发老头侧着身子挤到谭功达身前,介绍说,当年陆秀米被关押期间,待遇优厚,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这么大的房子,就关着她这么一个囚犯。食堂的厨子伙夫,杂役,夹在一起一共有十一个人,都来伺候她一个。梅城统领龙庆棠还隔三差五的派人给她送点心来,甚至他本人还专门到狱中来看过她几次。那时的监狱不像现在,他常常看见秀米在院子里的喷水池边晒太阳,坐在藤椅上读书,“我呢,那时还小。心里想,一个人要犯怎样的罪才能被送到这么好的地方来?龙庆棠竟是读过书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没有对她动过刑,从头到尾都待若上宾……”

        团长见谭功达脸上渐有不豫之色,可这老头越说越不着调,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老头立即就不吱声了。

        几个人走到走廊东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谭功达看见那扇平板木门是拱形的,门上缀着一条细麻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桃核,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这是圣芳济各会修道士的传统,”团长说,“一切都显得朴素简单。”

        谭功达伸手拉了一下那桃核,门就开了。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地板有几处已经坍塌了,房子似乎有点漏雨,墙上的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书桌、一把木制圈椅。紧挨着墙边的地上有一张木板,这大概就是母亲当年的卧床了。床头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里边有一盏小油灯。

        “我记得墙旮旯里原先还有一个净桶,”白发老头补充说,“其余的,都是当年的样子,原封未动。”

        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谭功达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母亲在这张木板床上生下了他。一个头戴簪花的老妇人从狱卒手里接过孩子,出了房门。她的母亲,仿佛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回过头来,朝他寂然一笑。妈妈,妈妈。她的一生都像一个谜,她的形象有数不清的传说和文史资料堆砌出来,在他看来,却像流云一样易逝,像风一样无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样脆弱。妈妈。妈妈。除了“陆秀米”三个字,那个被戏文和高耸的纪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脸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教科书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豪杰与你的寂寞和忧伤又有什么关系?从时间上来推算,母亲去世时年龄与谭功达现在的年纪大致相仿。而她从梅城出狱回到普济的时候,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她为何突然之间发了禁语誓,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僧侣和哑巴?在蛰居普济长达十年的时间中,她每日只是伺弄园中的花草,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这个不合常情的举动在谭功达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其中一定隐藏着某种他现在仍不能知晓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关于母亲的资料和回忆文章,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亲生前最后一个伴侣,名叫喜鹊,按理说应该知道更多的情况,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灯灰集》。这些诗虽然稚拙、不事雕饰,许多地方不合韵律,可也不是初通文墨的谭功达所能轻易理解的。苦读这本诗稿,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普济一带的风光景致、农事稼穑,到了她的笔下,也能含咀英华,绮怀伤情,让人生趣顿消。多少年来,谭功达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自己不管如何挣扎,终将回到母亲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并理解的命运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谭功达轻轻的带上门,回到阴暗的走廊里。向导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发走了。团长和白庭禹正在小声地商量着什么,看到谭功达神情黯然,眼中飘出一缕如梦清光,白庭禹误以为他是为即将与白小娴的见面感到局促不安,就笑着安慰他道:“老谭,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紧张?不用担心,完全不用担心。这就好比说你要去参加一场考试,而你预先就偷看了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谭功达慌忙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老谭是一根筋,你还不相信。”白庭禹对文工团长打趣道。

        团长也笑了起来,他解释说:“白副县长的意思是说,您和白小娴之间的事是板上钉钉的。不管你们初次见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你看她顺眼,她就跑不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您只管轻装上阵,就当是走个过场吧。”团长似乎是北方人,说起话来总是您您的。

        “哦,原来你们说的是这回事!”谭功达勉强笑了笑,问道:“我们待会儿在哪儿见面?”

        “就在我的办公室如何?虽说在一楼,可是拉上灯芯绒窗帘,外面的人看不到里边。”团长说,他看了一下手表:“不过,白小娴现在正在练功房上课,我们不妨先去办公室坐一会儿,让你先熟悉熟悉作战环境,待会儿一下课,我就派人把她叫来。”

        “要不,我们先去练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议说,“谭县长只见过相片,真人一回也没见过呢。”

        “也好。”白团长道,同时看了看谭功达,“哪我们就去练功房看看吧。”

        他们三人穿过走廊往西,走下楼梯,绕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后院的一幢简易的木板房前。透过敞开的大门,谭功达看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在一个秃头教练的指导下,正在练习空翻。而女孩们则一律在窗下的木杠上压腿。看到三个人走进门来,姑娘们全都扭过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秃头教练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团长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练功,我带两个客人来观摩观摩。”教练冲着他们举了一个躬,又气喘吁吁地跑开了。

        “条件是简陋了点儿,”团长对谭功达道,“不瞒您说,这地上的垫子都是草编的。在上面再铺上一层棉布就完事了。噢,对了,为了改善文工团的条件,我给县里是打过一个报告的,一直没见批下来。艰苦一点不算什么,可没有海绵垫子还真的不行。学员要是一个跟斗翻下来,闪了腰或是摔断了腿,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说好说。马上批,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覆说。

        对于这个问题,谭功达显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飞快地瞥了团长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没有海绵垫子就不能练功,这也太夸张了吧?哪一天等你的演员们到了真正的舞台上,难道还要在舞台上铺上垫子才能表演?嗯?”

        团长见谭功达话中有话,而且深知他平常就不喜欢文艺工作,只得讪讪地笑了笑,不再提报告的事了。他凑到谭功达跟前,朝窗口那边指了指,低声道:“那个穿黑色紧身衣,脑袋上打着红色蝴蝶结的女孩,就是白小娴。”谭功达点点头。

        实际上,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学员要高一些。修长匀称,皮肤白皙。她汗涔涔的,正侧着身子,将脑袋往脚尖上压。初一看,一点都不像是从乡下来的姑娘。谭功达一看她的脸,立刻就吃了一惊,像是被锋利的锥子扎了一下,身体软软的,难以自持。古人说的倾国倾城之貌,虽有夸张之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然,何以我一看到她,身体就摇摇如醉?

        白小娴的照片,白庭禹一个月前就送给她了,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谭功达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可是一见到真人,比照片还是要漂亮不少,谭功达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作孽啊作孽,这真是作孽。天哪,太过分了。我的眼睛怎么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谁家的孩子?竟能长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他再想起刚才在楼道里白庭禹跟他说过的考试和答案的一番话,心里就是一阵狂喜,也觉得是莫大的安慰。他转过身来,看了看白庭禹,而后者也得意得朝他微笑、颔首,似乎在说:“怎么样?”

        不一会,秃头教练宣布下课,学员们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谭功达看见白小娴怀抱着一堆衣服,用一块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快速地朝门边走来。一看到白小娴朝自己走过来,谭功达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兀自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白小娴走到门边,见有几个人堵在门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怒气冲冲地对谭功达道:

        “让开!”

        白庭禹看见白小娴怒目横眉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他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拉住,压低了嗓门向她介绍说:“这位是谭县长。”

        “我知道他是县长!”

        白小娴一甩手,差点没把白庭禹带个跟头,再次对谭功达吼道:“你让开!”

        谭功达看见她嘴唇上布满了细细的小汗珠,额前的刘海也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汗味。他本能地往后靠了靠,白小娴一侧身,就钻出了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谭功达面面相觑。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团长显然也缺乏准备,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张罗人去把她拦住,哪里还有白小娴的人影?

        秃头教练见状上前献计说:“白小娴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过来?”

        白庭禹低声道:“不用了。”他转过身来,对愣在那儿的舞蹈演员喊道:“大家排练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扎实,啊,很扎实。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他总算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几句话,学员们也就散了。

        等到练功房门口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团长说:“不如先去吃饭,在鸿兴饭店。吃完了饭,我亲自给小娴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

        “不必了,”谭功达道:“我们下午还有一个三级干部会。”

        白庭禹见谭功达受了惊吓,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也只得对团长说:“要么这事就先这样了,以后再说。我这个侄女,样样都好,就是那臭脾气,跟我嫂子一模一样。我们告辞了。”

        团长见白县长这么说,只好闷闷地把他们送到门外,挥手作别。吉普车扬起灰尘,不一会儿,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因县机关还没有举行大型会议的场所,下午开始的三级干部会被安排在梅城中学的大礼堂举行。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谭功达让小王将车直接开到梅城中学,他和白庭禹就在马路对面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吃饭。

        白庭禹特地要了一瓶高粱,说是给谭县长压压惊。

        “我看这事还要斟酌斟酌,”谭功达说:“别的且不论,这年龄的确是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也没有。俗话说好事多磨,这么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庭禹劝慰道,“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回老家,就是为了这事,我把这门亲事与哥哥嫂子三头六面都说清楚了。他们哪有不愿意的?虽说到了三十四五岁上,夫妇二人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一味骄纵,百般疼爱,一听说这件事,我那嫂子顿时眉开眼笑,拍着说道:‘要是结成了这门亲,我们悬了五六年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们是被土改和镇反吓破了胆,哈哈,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他们有什么好害怕的?莫非你们家是地、富、反、坏?”

        “反坏倒也说不上。不过我们私下说说,她家跟这个地富略微还沾点边。”白庭禹道:“我们家祖上世代在长江淮河上贩盐,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家中广有田产。我十八岁出去参加革命,自然与这个家庭划清了界线。可我的哥哥就不同了,他是长子,这么大的一个家私,虽经分家析产,临解放时,划在我哥哥名下的田产少说也有两百亩,不是地主是什么!到了52年划定成分的时候,土改工作组顾念我革命多年,多方做工作,最后给他家定了个中农。成分虽说划定了,可我那哥嫂经过这么一折腾,就落下一个心病来,担心一旦翻出旧账,说不定还得来个人头落地。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肝胆俱颤。”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白慕尧。”

        谭功达一听白慕尧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他此前曾一连收到过三封匿名信,都是举报土改工作组徇私枉法,白慕尧划定成分不当的。在这件事情上,白庭禹虽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脚,也不难想见。不过事已至此,碍着白庭禹的情面,他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道:“这么说,白小娴本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不知道?”白庭禹喝了几杯酒,脸红得像鸡冠似的,“我从夏庄老家回来的当晚,就去找她谈了话。”

        “她当时怎么说?”

        “嗨,这种事,”白庭禹支吾道,“这种事,哪有姑娘家一问,就愿意的?免不了要推三阻四一番。嘴上说不愿意,心里头没准乐开了花。这女人的心要是硬起来,简直就不能算人!可是再烈的马,你骑上它溜一圈,没有不驯服的。别想这么多了,这都是女人惯常的小心思,你哪懂这个!我这个侄女,脾气的确有一点,可心地纯良,天真无邪,你们结了婚,日子一长就好了。”

        谭功达一个人喝着酒,心里闷闷不乐。揣测白庭禹话里的意思,可见小娴心里不情愿。不情愿倒也罢了,刚才她敢于当面顶撞自己,还不是嫌我老?想到这儿,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他倒是想打退堂鼓,可他一想起白小娴那张桃花带雨,娇艳欲滴的脸来,心里又有点不甘心。半天呆在那儿,始终没有说话。正在踌躇间,忽听得白庭禹道:“你回家后,赶紧将屋里屋外收拾收拾,别弄得像个狗窝似的,让老人看了心里寒碜,后天一早我就带他们过来。”

        谭功达不由得一愣,诧异道:“你,你带什么人过来?”

        “怎么,钱大钧没跟你说吗?他怎么把这事也给忘了!我哥哥嫂子想来县城一趟,一来与你见个面,二来呢,也想在县城逛逛,买点东西。他们今天晚上到,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这件事大钧倒是跟我提起过,是我没在意。”谭功达的神情有点恍惚。他想起来,前天中午,钱大钧来他办公室的时候,谭功达正在跟新成立的县科委的几个人谈沼气试点的事,他隐约记得钱大钧特地将他叫到门外,还问他要不要添点什么家具,等到他送走了科委的人,心里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大钧这小子,怎么忽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说什么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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