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把自行车放到路边,然后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低头看着大马河的流水绕过曲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河里去了。
他在这里等着巧珍。他昨天让回村的三星捎话给巧珍,让她今天到县城来一下。他决定今天要把他和巧珍的关系解脱。他既不愿意回高家村完结这件事,也不愿意在机关。他估计巧珍会痛不欲生,当场闹得他下不了台。
前天,老景让他过两天到刘家湾公社去,采访一下秋田管理方面的经验,他就突然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大马河桥头了。因为去刘家湾公社的路,正好过了大马河桥,向另外一条川道拐过去。在这里谈完,两个人就能很快各走各的路,谁也看不见谁了……
高加林伏在桥栏杆上,反复考虑他怎样给巧珍说这件事。开头的话就想了好多种,但又觉得都不行。他索性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一点更好。弯拐来拐去,归根结底说的还不就是要和她分手吗?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加林哥……”
一声喊叫,像尖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
他转过身,见巧珍推着车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来得真快!是的,对于他要求的事,她总是尽量做得让他满意。
“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我听三星捎话说,你让我来一下,我晚上急得睡不着觉,又去问三星看是不是你病了,他说不是……”她把自行车紧靠加林的车子放好,一边说着,向他走过来,和他一起伏在了桥栏杆上。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顿时感到有点心酸。
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
“唔。”她抬头看见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么?”
加林把头扭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亲切地看着他,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巧珍……”
“唔……”
“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去吧。”
“你怎办呀?”
“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着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坷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流进了夏日浑黄的县河里……沉默……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巧珍迅疾地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他的头在巧珍的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她的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跑而去了。等加林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满川绿色的庄稼和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
高加林也猛地骑上了他的车子,转到通往刘家湾公社的公路上。他疯狂地蹬着脚踏,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眼前的公路变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飘曳摆动的黄带子……
他骑到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把自行车猛地拐进了公路边的一个小沟里。
他把车子摔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块草地上,双手蒙面,像孩子—样大声号啕起来。这一刻,他对自己仇恨而且憎恶!
一个钟头以后,他在沟里一个水池边洗了洗脸,才推着车子又上了公路。
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稍微轻松了一些。眼前,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会,便像箭似的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五天以后,高加林从刘家湾公社返回县城,就和黄亚萍开始了他们新的恋爱生活。
他们恋爱的方式完全是“现代”的。
他们穿着游泳衣,一到中午就去城外的水潭里去游泳。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傍晚,他们就到东岗消磨时间;一块天上地下地说东道西;或者一首连一首地唱歌。
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显得非常浪漫。浑身上下全部是上海出的时兴成衣。
有时候,他们从野外玩回来,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故意让人注目似的,黄亚萍带着高加林,洋洋得意地通过了县城的街道……
他们的确太引人注目了。全城都在议论他们,许多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但是他们根本不理睬社会的舆论,疯狂地陶醉在他们罗曼蒂克的热恋中。
高加林起先并不愿意这样。但黄亚萍说,他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县城了,别人愿怎样看他们呢!她要高加林更洒脱一些,将来到大城市好很快适应那里的生活。高加林就抱着一种“实习”的态度,任随黄亚萍折腾。
他的情绪当然是很兴奋的,因为黄亚萍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他感到新奇而激动,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坐汽车一样。
他当然也有不满意和烦恼。他和亚萍深入接触,才感到她太任性了。他和她在一起,不像他和巧珍,一切都由着他,她是绝对服从他的。但黄亚萍不是这样。她大部分是按她的意志支配他,要他服从她。
有时正当他们愉快至极的时候,他就猛然会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情绪一下子就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把个兴致勃勃的黄亚萍弄得败兴极了。亚萍一时又猜不透他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失常,感到很苦恼。于是,她为了改变他这状况,有时又想法子瞎折腾,使得高加林失常的现象愈加严重,这反过来又更加剧了她的苦恼。他们有时候简直是一种苦恋!
有一天上午,雨下得很大,县委宣传部正开全体会议。隔壁电话室喊高加林接电话。
加林拿起话筒一听,是亚萍的声音。她告诉他,她的一把进口的削苹果刀子,丢在昨天他们玩的地方了,让高加林赶快到那地方给她找—找。
加林在电话上告诉她,他现在正开会,而且雨又这么大,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去。
亚萍立刻在电话上撒起了娇,说他连这么个事都如此冷淡她,她很难受;并且还在电话里抽抽搭搭起来。
高加林烦恼极了,只好到会议室给主持会的部长撒了个谎,说一个熟人在街上让他下来有个急事,他得出去一下。
部长同意后,他就回到宿舍找了那件风雨衣,骑了个车子就跑。
还没到街上,风雨衣就全湿透了。他冒着大雨,赶到县城南边他们曾呆过的那个小洼地里。他下了车,在这地方搜寻那把刀子。
找了半天,他几乎把每一棵草都翻拨过了,还是没有找到。
虽然没有找见,这件事他想他已经尽了责任,就浑身透湿,骑着车子向广播站跑去,告诉她刀子没找见。
他推开亚萍的门,见她正兴奋地笑着,说:“你去了?”
加林说:“去了。没找见。”
亚萍突然咯咯地笑了,从衣袋里掏出了那把刀子。
“找见了?”加林问。
“原来就没丢!我故意和你开个玩笑,看你对我的话能听到什么程度!你别生气,我是即兴地浪漫一下……”
“混蛋!陈词滥调!”高加林愤怒地骂着,嘴唇直哆嗦。他很快转过身就走了。
黄亚萍这下才知道她的恶作剧太过分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在房子里哭了起来。
高加林回到办公室,换了湿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铺上。这时候,巧珍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她那美丽善良的脸庞,温柔而甜蜜地对他微笑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黄亚萍买了许多罐头和其他吃的来找他,也是哭着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不让他生气了。
加林看她这样,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黄亚萍就像烈性酒一样,使他头疼,又能使他陶醉。不过,她对他的所有这些疯狂,也都是出于爱他——这点他是能强烈体验到的。在物质方面,她对他更是非常豁达的。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平时,罐头、糕点、高级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麦乳精,不断头地给他送来一这些东西连县委书记恐怕也不常吃。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却戴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方面,亚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牺牲的……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热恋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黄亚萍这样“浪漫”的时候,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住处。
两位老人一进他的办公室,脸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
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从小亲你,看着你长大的,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你……我什么话都敢对你说哩!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汉说不下去了,闭住眼,一口一口长送气。
他爸接着也开了口:“当初,我说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牵扯,人家门风高!反过来说,现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没良心的事!再说,那巧珍也的确是个好娃娃,你走了,常给咱担水,帮你妈做饭,推磨,喂猪……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为你这没良心事,现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到众人面前露脸,人家都叫你是晃脑小子哩!听说你现在又找了个洋女人,咱们这个穷家薄业怎能侍候下人家?你,趁早散了这宗亲事……”
“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德顺老汉接着他爸又指教他说,“不管你到了什么时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能丢啊……”
“我常不上城,今儿个专门拉了你德顺爷,来给你敲两句钟耳子话!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
两个老人一人一阵子说着,情绪都很激动。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他站起来要去张罗,但两个老人也站起来,说他们人老腿硬,得赶快起身上路,要不赶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们根本不想吃饭,实际上却还想对他说许多话;但现在一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一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高加林一看他们坚决要走,只好相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马河桥头。两位老人心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让各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德顺爷和他爸给他造成的坏情绪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商兴得没睡着觉一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相跟着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东西,全是她精心为他准备的。亚萍并且坚持让他穿上了那双三接头皮鞋。第一回穿这皮鞋走路,他感到又别扭又带劲……
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很快就随着疾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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