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
卢若华动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语走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的不露痕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术一样。是的,卢若华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她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不到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
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跪,连说合双方和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之上,也可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谈论。
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吿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
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过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的光彩。
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
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儿子,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
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经知道了,社会上都在传他们两个的事呢!她从卢若琴对高广厚的态度里(不管是爱不是爱),才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样,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她又想起了这句调皮话——不,不是调皮话。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太相信高广厚和卢若琴的事是真的,因为广厚比若琴大十来岁呢(实际上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可为什么这又不能成为真的呢?卢若华比她大好多岁,她不是也跟了他吗?再说,他在高庙时不是就感觉到,卢若琴对高广厚有好感吗?她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广厚结合。唉,她也有那个资格。丽英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若琴实际上就是兵兵的母亲!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为了兵兵,说不定哪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现在活是活着,可怎么活下去呢?和卢若华已经一刀两断;高广厚那里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么办呀?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这是永远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已经尝够了这苦头!
所谓的幸福是不会再有了。她自己断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论怎样,为了兵兵,她还要活下去,凄惨地活下去,活着看她的兵兵长大成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长大后,会不会恨她?如果不恨,他会不会可怜她?会不会原谅他母亲年轻时的过错?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谅她了,那她就不准备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过了好几天,丽英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那扇破败的草房门,来到外面。秋天的阳光依然灿烂地照耀着大地。这里的川比高庙那里开阔,平展展地一直伸到远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庄稼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清朗朗的大马河从老牛山那里弯弯曲曲流过来,水面被阳光照得明闪闪的。亲爱的大马河!亲爱的大马河川!这水,这土地曾把她养育大,但是,她却没有好好活人……
她揉着肿胀的眼,忍不住抬头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后,就是高庙。只要顺着山梁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走到那个她曾居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就能看见亲爱的小兵兵,就能看见……
她鼻子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站在硷畔上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再过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庙,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设法把孩子接出来见一见……
她重新回到那个小草棚里,盘算她给孩子的生日准备些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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