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和夫人陈璧君,加上曾仲鸣、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周佛海等十几个人,乘坐云南省主席龙云帮忙包租的飞机飞抵河内之后,顿时在国民政府内引起轩然大波。汪精卫的出逃,造成了国民党象征性的分裂,同时也造成了全国抗战阵营的象征性分裂。盛怒之余,蒋介石和汪精卫通了电话,试图劝说他回到重庆。汪精卫明确拒绝了蒋介石的请求,让蒋介石很没面子。
接到蒋介石的授意,王宠惠在外交部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商议应对方案。在会上,郑先博提出,汪精卫秘密逃到河内,应该是已经和日本人达成了某种默契的自然结果。日本的近卫内阁曾经在今年一月发表声明说,不以现在的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实际上是拒绝了与国民政府谈判的任何可能。但武汉沦陷以后,也就是在有关“低调俱乐部”成员在上海与日本人秘密谈判的消息透露出来以后,近卫内阁又发表声明说有了谈判的可能,这一切迹象都说明,汪精卫逃往河内与日本政府眼下的中国战略有必然的关系,更和近卫内阁的政策动向有关。因此,尽量避免汪精卫在河内或其他什么地方另立政府,不给日本人以任何谈判的对象和借口,是目前的上策。如果汪精卫组建一个影子政府来和日本人进行谈判的话,国民政府就将面临一个非常困难尴尬的局面。鉴于此,郑先博建议,为汪精卫提供外交护照和一笔可观的资金,劝他以养病的名义去欧洲,甚至去美国,并保证他的安全和尊严。
王宠惠对郑先博的想法给予了肯定。因为这样做的好处是明显的,第一,可以向外界表明,蒋介石没有和汪精卫撕破脸;第二,也没有向日本人表明,汪精卫已经明确脱离国民政府。
会议结束后,王宠惠把郑先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人先后在沙发上落座,王宠惠夸奖了郑先博一番,然后让他负责准备一份给蒋介石的报告,同时也开始准备护照。
郑先博接受了任务,站起身准备告辞。
王宠惠看着郑先博,笑笑:先博啊,还有一件事情。
郑先博又坐了下来。
王宠惠审词度句地:先博,对汪副总裁出逃这件事情,委员长很震怒,已经下令要追究责任。“低调俱乐部”的那些人恐怕都脱不了干系。不过,汪副总裁现在就住在你叔父的房子里呢。委员长已经问起过这件事情,我替你暂时敷衍了一下。但是,如果此事真的追究下来,恐怕你要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啊。
郑先博郑重地:王部长,汪副总裁在河内使用的房子,是我提供的,这个情况部长是清楚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实情,但事到如今,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王宠惠沉默了一阵,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也许不会那么严重吧。
《新华日报》在重庆市区内的多处地方都开设了营业部,大田湾附近的营业部在一栋还算像样的楼内。这天下午,夏新立正坐在这里的一个办公室里写着什么,郑娟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情绪低沉地敲门进来。
夏新立抬头一看,连忙站起来:江太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看到夏新立,郑娟也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新立:我正在这儿等一个同事。
郑娟四下看看布置简朴的办公室:广告部的人都不在吗?我想刊登一条启事。
夏新立笑起来:这儿的人虽然不在,不过刊登启事我也可以给你办理。难道重庆市政府的新闻官有什么重要消息需要通过刊登启事来发布?
郑娟的笑纯粹是出于礼貌:我母亲从宜昌出发以后,轮船遭到轰炸,落水失踪了,一直没有消息。我想在报纸上登一则启事,让那些曾经在途中见过我母亲的人提供一些线索……无论生死。
夏新立马上认真起来:有文稿和照片吗?
郑娟从挎包里拿出稿子和照片。夏新立拿起照片一看,顿时愣了:她是你母亲?
郑娟惊讶地:你认识她?
夏新立有些沉重地点点头:我们的船是快到三峡的时候,遇到日本飞机轰炸的,死伤了不少的人。你母亲非常勇敢,也非常有职业精神,一直在抢救受伤的人。后来,我是和她一起掉到江里的,而且我差一点儿就可以把她救起来……很对不起,就差那么一点!
郑娟非常体谅地:夏先生,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夏新立:我一定转告广告部的同事,明天就把这则启事登出去,希望你能够找到你母亲,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真的。
夜晚的浓雾笼罩在宽阔的长江上,几点渔火如鬼影一般在雾障里晃动。江北黑石子的一个村落也被笼罩在雾霭之中,显得有些鬼魅。离江边不远的一个院子,是农民杜世潮的家。院子里摆放着几张杯盘狼藉的大圆桌,地上有些红色的鞭炮纸屑,堂屋两边的柱子上还有喜联,显示着一场婚宴刚刚散去不久。新郎杜治国和父亲蹲在堂屋前的屋檐下,杜世潮抽着叶子烟,和儿子一起看着新娘谢成霞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桌子。
杜世潮吐出一口烟雾:总算把这件大事情办了,我也就安心啦。
杜治国却并不怎么高兴:爸,这真不是办喜事的时候,我刚刚被抽了壮丁,明天就要去军队里报到了。你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害了人家谢成霞吗?
杜世潮:你懂个屁。杜家就你这么个儿子,你当兵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就断子绝孙了。你没当过爹,不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呐。去,帮你媳妇收拾一下,早点儿睡了吧。
杜治国和谢成霞收拾完毕,回到自己简陋的洞房时,已经接近午夜。洞房里点着一支晃晃悠悠的红蜡烛。谢成霞先洗漱完毕,羞涩地坐在桌子前,望着蜡烛发呆。杜治国心情有些烦乱。他走到桌前,拉了张凳子坐下。
面容红润的谢成霞低声问:你不去洗?
心情不好的杜治国却答非所问:我明天就要走了。
谢成霞一笑:我晓得。
杜治国:当兵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哪天……说完了就完了。要真是遇上倒霉的事情,可就害了你一辈子。
谢成霞:这我也晓得。
谢成霞眼睛闪闪地看定了杜治国。杜治国躲避着谢成霞的眼光:我去了部队以后,也许可以在那儿给你找个事情做,就像我妹妹那样。
谢成霞:我走了,你爸爸怎么办?
杜治国没话了。谢成霞见杜治国还神情发呆,便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房门扣上。然后过来,看了看杜治国,吹灭了蜡烛。
这天下午,张旭明的母亲张氏拎着一包东西,来到了重庆市内的一家军队临时医院的病房看望儿子。
张氏个子很矮,而且还是小脚,但这并不妨碍她健步如飞。这是一个典型的重庆老太婆,性格火暴,嗓门嘹亮,浑身都透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病房其实也就是一个很大的仓库改造而成,里面挤满了伤兵。在伤兵们的目光注视下,张氏大大咧咧地穿过拥挤不堪的病床,笑嘻嘻地来到张旭明的床前。张旭明已经好多了,正坐在病床上看一份报纸。
张氏看了看他被纱布缠裹的伤口:伤口还疼吗?
张旭明:没事了。很快就能出院了。
张氏在床头坐下,叹口气:你说说,这中国军队也算是打了多少年仗了,怎么跟日本鬼子打,就连吃败仗?从上海到南京,然后又是武汉,鬼子几乎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难道中国人就没法打败这些狗日的?还是说,这政府根本就没心思跟鬼子认真的打?你看报纸了吧,连汪精卫这样一个大官都在这时候偷偷地跑到越南去了!
周围几个病床上的伤兵听见了,都在笑。
张旭明连忙说:妈,你不懂打仗的事。
张氏:我不懂打仗,可我懂世道。你要让鬼子老打胜仗,他就会更猖狂,中国军队的气就会越来越短!
张旭明不想与母亲争辩,苦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报纸看起来。此时病房里突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级别比较高的军官进来,径直来到了张旭明床前。张氏见状,连忙让到了一边,张旭明也坐直了身子,给几个军官敬礼。
一个军官问道:是第五战区33集团军的张旭明中尉吗?
张旭明:报告长官,是我。
军官:我代表蒋委员长和国防最高委员会,表彰你在武汉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向你颁发“忠党卫国”奖章,并正式授予你上尉军衔。
张旭明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另一个军官过来,把奖章别在张旭明胸前,再把一副上尉肩章放在床头。张旭明严肃地给军官们行了礼后,军官们又到下一个病床去颁奖去了。
等军官们离开,张氏才凑过来,看了看儿子胸前的奖章,又把上尉肩章拿起来看看,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这打仗的事情我真是不懂啊。打了败仗,丢了武汉,还立功受奖?还给你升官儿?
张旭明急忙低声制止她:妈,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张氏仍然笑着:好好好,我走了。这是给你买的一只卤鸭子。你们这医院里的饭菜怕是连猪都不想吃!
听见张氏大声武气的抱怨,周围的几个伤兵又笑了。不过他们似乎更关心那只放在了张旭明床头上的卤鸭子。
张旭明也跟着笑:妈,快走吧。你再胡说八道,当心卫兵把你轰出去。
张氏一走,周围的几个伤兵就嘻嘻哈哈一哄而上地扑向了油漉漉的卤鸭子。
张氏的裕川绸店在重庆市区的中心。绸店的铺面不算大,但生意还算不错。晚上了,店铺打了烊,张氏和张旭明的妻子李素芬坐在店堂的灯下闲聊,张氏剥着花生米,李素芬手里做着针线活。
张氏没话找话地还在说着她下午去过的医院:你说那个医院,简直就是个大猪圈!素芬,明天你炖一只老母鸡给旭明送过去!再把他的衣服也带回来洗洗。
李素芬:妈,今天不是才给他送吃的去了吗?
张氏两眼一瞪:我给他送是我当妈的事情,你是他老婆,也应该给他送吃的!
李素芬笑了:你这话是说,我们不算一家人?
张氏也笑:是一家人,但妈是妈,老婆是老婆,不一样……绸店的门突然被撞开了,小儿子张旭东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略带醉意地走了进来,看见母亲和嫂子,张旭东歪歪扭扭地敬了个军礼。
张氏愣了:旭东,你干啥去了,哪儿去弄了这身军装穿?
张旭东高兴地:发的!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我今天参军了!
张氏懒得理他:胡说八道!快脱下来,给人家还回去!
张旭东急了:妈,真的,我真的参军了,是高炮部队。
张氏骂起来:你这小龟儿子,敢背着我去当壮丁?!
李素芬:旭东,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张旭东一本正经起来:开玩笑?抗击日寇,保家卫国,难道我不应该吗?我要上楼收拾东西去了。说完,他就哼着《大刀进行曲》上楼了,扔下张氏和李素芬面面相觑。
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就是婴儿的哭叫声。
张氏:这个龟儿子,把我的宝贝孙子也吵醒了!
李素芬连忙站起来:我上去看看。
楼上张旭东的房间里已经被弄得一片混乱。张旭东还哼着曲子,把衣物乱七八糟地塞进一个大布包里。李素芬抱着还在哭啼的儿子出现在门口,看见这个样子,便连忙走进去,把孩子往张旭东手里一塞:有谁像你这样收拾行李的?把孩子也吵醒了,帮我抱着!
张旭东接过孩子,逗着他玩,孩子不哭了。李素芬把布包里的衣物全都抖落出来,重新一件一件地折叠好,再放进布包里。
张旭东:嫂子,妈肯定是火冒三丈了吧?
李素芬:那还用说。你也是的,要当兵也要事先跟家里商量一下啊!
张旭东变得严肃起来:嫂子,国难当头,你说我一个男人,整天在这儿帮着卖点儿花花绿绿的绸缎,这算什么?要不去打仗,哪天日本鬼子打到重庆来了,遭殃的是谁?还不是我们?
李素芬:这道理我懂,妈也清楚,可你应该先给我们说说。
张旭东笑道:放心吧,妈这人嘴硬心软,骂是骂,可也不一定恨我。嫂子,我走以后家里就你们两个女的,你可要照顾好我妈。
李素芬:这种事情还要你来教我?
蒋介石派到河内去说服汪精卫的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了重庆,让蒋介石大为恼怒。但汪精卫决意不回重庆,蒋介石也无计可施。他把王宠惠找去谈话,说是商议对策,实际上无非是找个可以发泄的对象而已。王宠惠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把郑先博也叫上一起去了。会客厅里,蒋介石在居中的沙发上坐着,王宠惠和郑先博坐在一边,陈布雷则坐在蒋介石的对面。气氛有些压抑。
王宠惠:委座,这么说,他不愿意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
蒋介石没回答,倒是陈布雷接上了话头:他完全拒绝我们让他前往第三国的建议,也拒绝了我们的人带去的官方护照和美元。看那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蒋介石:执迷不悟!他是一心想当民族的罪人!
这时,一个副官走了进来,把一份电文交给了陈布雷。陈布雷快速浏览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蒋介石:什么东西?
陈布雷连忙站起来走到蒋介石身边:汪副总裁从河内发给委座的电文。
蒋介石接过电文,也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然后狠狠地将电文摔在了地上:娘希匹!这个混蛋汪精卫,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让他走,他居然还来要挟我,让我们承认日本对中国占领的既成事实,和日本人恢复和平!
郑先博从地上拣起那张臭名昭着的“艳电”,看了一下:委员长,汪副总裁的这个说法,显然是为了配合日本政府对我国的劝降策略。
蒋介石气哼哼地:就是要和日本人谈判,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汪兆铭!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算是对这个汪副总裁仁至义尽了!
王宠惠:委座打算怎么办?
蒋介石看了看郑先博,并没有直接回答王宠惠的问题:涉及到“低调俱乐部”的人员,都要好好查一查,这帮家伙肯定在上海和日本人做了交易!还有,也要查一查那些帮助汪精卫跑到越南去的人,一旦查明,决不姑息!
王宠惠听见这话,迅速地和郑先博交换了一下眼神。郑先博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倒是陈布雷看见了这个细节。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
1939年的元旦在云遮雾罩中到来。
新年的晚上,位于重庆市中心的国泰大剧院举行了一场新年晚会,着名演员金山的配乐诗朗诵是晚会的压轴戏,受到了热烈欢迎,而为金山朗诵伴奏的,正是郑先博的小女儿郑琪。所以,郑先博,郑明,郑娟两口子,还有郑先博的侄子,在中央广播电台工作的林天觉都来捧场。晚会结束,看完演出的人们从大门出来,纷纷攘攘地消失在寒冷的雾气里。郑先博等一行人也走出剧院,站在门口。江庆东过去发动了自己的吉普车,开到剧院门口,等着郑先博和郑娟上车。
郑娟:爸,我们送你回去。
郑先博: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郑娟裹紧了大衣:天冷,还是坐车吧。
郑先博:没事,你们先走。
郑娟上车和江庆东一起离开了。郑明和林天觉还站在郑先博旁边。
林天觉:姨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姨妈的下落了?
郑先博:没有,只是已经找到几个人,他们都曾经看见过你姨妈,但是并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郑明:总会有更多线索的。爸,你别着急。
郑先博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郑明,天觉,有件事情想跟你们说一下。我最近可能有点儿麻烦事。
郑明:怎么了?
郑先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和汪副总裁出逃越南有关。现在我也说不准。但如果真的出事儿了,说不定我还会被送进监狱。
郑明大吃一惊: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先博: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不要轻易听信外面的说法。还有,如果见到你妈妈了,一定要告诉她,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对不起国家的事。至于说小妹,最好不要告诉她,她太脆弱,经不起这种事情。
郑先博独自一人离开了剧院的大门口,慢慢地沿着街道一侧走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郑明心里一热,很想跑过去陪着父亲一起走,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他知道父亲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人的安慰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国泰大剧院后台的一个化妆间里,郑琪已经卸了妆,正在收拾自己的大提琴和化妆品。郑琪的眉眼长得很像何雪竹,椭圆脸蛋上泛出青春的光泽,身段苗条,活力四溢。她正准备离开,房门响了一声。穿着空军制服的战斗机飞行员安富耀手里捧着一束红白相间的鲜花,推开门走了进来。
郑琪看见安富耀手里的花束,连忙说:金山先生在隔壁的化妆间。
安富耀笑了笑:不,我是来找你的。
郑琪有些惊讶:找我?
安富耀把手里的花束递上:我很喜欢你的大提琴伴奏,真是太美了!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郑琪立即笑逐颜开,大方地接过了花束:啊呀,谢谢你!这花真漂亮。
安富耀:不,我要谢谢你。小姐是下江人吧?
郑琪:是。听你的口音,好像也不是四川人?
安富耀:我是东北的,沈阳人。我是空军的战斗机飞行员。我叫安富耀。
郑琪灿烂地笑了:你这身衣服看起来真帅。
郑明和林天觉这时推门进了化妆间。
郑琪手里还抱着那束鲜花:哥,你们怎么还没走?哦,这是空军飞行员安富耀,这是我哥,郑明,这是我表哥林天觉。
安富耀很有礼貌地:你们好。
林天觉有些不自在地和安富耀握了握手,打量着他。
郑明:小妹,我们一起回家看看吧。爸爸刚才一个人回去了。新年晚上,我想我们还是去陪陪他好些。
看见郑琪手里拿着花束,林天觉便有些夸张地主动拎起了郑琪的大提琴,然后过来挽起郑琪的手臂:走吧,小妹。顺便一起去买点儿吃的。
受到了冷落的安富耀见状,只好告辞:那,我就走了,二位幸会。郑小姐,再见。说完,安富耀行了个军礼,先离开了化妆间。
国泰大剧院旁边的一条街道上,有一些儿童在燃放鞭炮,雾气中发出响亮的声音。郑明、郑琪和林天觉在街边一个小吃摊子买了些食物,然后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大街上。刚走了一段路,一辆吉普车亮着大灯迎面疾驶过来,在三人旁边嘎地一声停下。一个青年男子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道:郑明。
郑明显然认识这个人:怎么啦?
青年男子摆了摆头:上车再说吧!
郑明急忙把手里的食物交给郑琪:我不能回去了。你们好好陪爸爸说说话。
说完,郑明钻进了吉普车,吉普车一溜烟地开走了。郑琪和林天觉有些疑惑地看着吉普车消失在雾中,才继续往前走。
林天觉:郑明到底是干什么的?新年晚上也不闲着。
郑琪:他呀,谁知道!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我有时候怀疑,他是干特务的。
林天觉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之后,林天觉才突然问道:哎,刚才的那个空军,他是谁?
郑琪看了林天觉一眼:怎么啦?
林天觉有些吃醋地:你们早就认识?
郑琪狡黠地一笑:对呀,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特别喜欢他的那身制服,多精神!他长得也挺帅气,对吧?
这话当然让林天觉不舒服,但他也不好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郑琪哈哈地笑着,多少有些明知故问:表哥,你怎么啦?
林天觉连忙掩饰:没什么。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黏的雾气中也显得昏黄无力,几架战斗机在这些晃来晃去的光柱中鬼影绰绰。机场旁边靠着山坡的一栋大平房,是飞行员们的宿舍,窗户里透出灯光。一个宿舍房间里,从国泰剧院回来的安富耀,正和自己的战友老罗一起聊天。
老罗听完安富耀对郑琪的描述,哈哈笑着:这么说,你对这个漂亮的大提琴手一见钟情了?
安富耀:可以这么说吧。
老罗干脆地:那就穷追猛打呗。
安富耀摇头:人家可是文艺界的,不一定瞧得上我们当兵的大老粗。
老罗:说起来,空军也算是中国军队精英里的精英了,没想到你还那么不自信!
安富耀:要我打仗还可以,可这……老罗又笑了:不懂了吧?这也是打仗。
安富耀无话,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老罗一家三口的照片:老罗,你和你老婆也是一见钟情?
老罗:算不上,我们是高中的同学。
安富耀:你当年也是穷追猛打?
老罗表情有些甜蜜地点了点头:但愿这该死的战争快点儿结束,回去和老婆孩子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弄一栋房子,再生几个孩子。我就喜欢有一群孩子在面前窜来窜去的。
老罗沉默了一阵,又说:当空军的,说不定哪天就在天上完蛋了,成家立业倒是好,可你一完蛋,就害了别人。
过了一会儿,老罗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刚才写了封信,是给老婆的。如果有什么意外,请你帮忙寄出去。我把邮票都贴好了。
安富耀见状,也连忙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你怎么想的和我一样?我也写了一封信,给家里人的。如果我殉国了,你也帮忙寄一下。
两人无言地交换了信件,锁进了各自的抽屉。过了一阵,安富耀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其实,我都不知道家里人还在不在。
第二天黄昏,郑明又回到了郑先博家,和父亲一起吃了顿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郑明告诉父亲,自己准备出差,时间会比较长。
郑先博看着郑明:去什么地方?
郑明没有回答,倒是有些若无其事地问:妈妈有消息了吗?
郑先博:没有。不过,一个在万县的朋友托人带口信来说,有人在万县看见过她。
郑明顿时高兴起来:我说过妈妈不会有事儿!
郑先博当然也有些高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也算是苍天有眼吧。
郑明点点头,突然问:爸,二爷在河内的那栋房子有人住吗?
听见这个问题,郑先博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儿子:不清楚,听说租给法国人了。
郑明:我记得二爷那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卧房在二楼,对吧?
郑先博: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儿?
郑明:没什么,我是突然想起来问问。已经很久没见过二爷了。
郑先博直截了当起来:郑明,你突然想起二爷的房子,一定是和汪精卫有关,对吧?昨天召开了中常委关于汪精卫事件的特别会议,听说会议开得很激烈。最后中常委决定,立即把汪精卫开除出党。
郑明:这并不让人意外呀。
郑先博:你这次出差,和中常委的这个决定有关系吗?
郑明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想?
郑先博: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有本质的不同,但有一点是相近的,那就是都要依靠分析。
郑明敷衍地:爸,所谓分析,有的时候只不过是瞎猜。
郑先博微微一笑:我瞎猜?我经历过的事情,恐怕比你在课本上学过的还多。郑明,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也不管你现在要执行的任务是什么,我只要你清楚,你爸爸不会做国家利益的叛徒。当然,有时候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理解我的苦衷。
郑明:爸,这个你放心。
郑先博看了看儿子,沉默一下,然后说:你走吧。我知道你有要务在身。
若干天以后的一个中午。
天空中仍然有薄雾在飘荡,重庆市郊区的一个高炮阵地静悄悄的。这里属于高炮一连,张旭东参军后被分配在了这里,同时被分配到这里的还有杜治国。这会儿,他们正和其他的新兵一起在操场里接受训练。郑旭东倒还认真,杜治国则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几乎每一次动作都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突然,凄厉的警报声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呜呜地在山谷里回荡。听见警报声,张旭东、杜治国和其他新兵都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教官。
一名军官飞快地跑到操场上,大声喊着:不是训练!这不是训练,立即进入阵地,快!立即进入阵地!
士兵们连忙戴上钢盔,拔腿就跑。杜治国手拿钢盔还站在那里发愣,张旭东过来,把他手里的钢盔抢下扣在他头上,然后拉着他冲出操场,钻过树林,来到一架高射炮前。张旭东迅速进入了自己的炮位,杜治国打开放在炮位边上的弹药箱,看着那些炮弹,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旭东:杜治国,快把炮弹递给我!
杜治国茫然地看着他。
张旭东大喊:炮弹!
杜治国这才从弹药箱里取出一排炮弹,递给了张旭东。然后,他惶惑地朝天上看了看,白蒙蒙的天上什么也没有。
空军基地。
安富耀、老罗和飞行员们在警报声里各自跑向自己的战斗机。他们爬上战机,检查仪表,顾国松和另外两个地勤人员搬动螺旋桨,发动了飞机。安富耀朝老罗那边望望,老罗正好也转过头来看安富耀,他朝安富耀举起了左手,竖起拇指做了个表示,安富耀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螺旋桨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飞快地旋转起来。安富耀启动,滑行,拉起。很快,他的战斗机升空了。
安富耀紧跟老罗的长机爬到一定高度,拉开队形和其他战斗机朝东方的天域飞去。过了不多久,他们就和日军的机队遭遇了。首先出现的是轰炸机编队,在轰炸机的前下方,紧贴着一层薄云的是护航的日军战斗机群。云层在他们的下面,被太阳照耀得闪闪发亮。已经爬升到战斗高度的安富耀朝前方观察着。
安富耀:01,01,你看见了吗,正前方十一点钟,正前方十一点钟发现敌机。
老罗:02,01看到了。02,我们拉起来,在轰炸机上方进入战斗,听见了吗,拉起来到7000。
安富耀:02听到,拉起来到7000。
安富耀和老罗,以及其他飞机都拉了起来,从上方接近了日军轰炸机群。日军战斗机发现了中国飞机的动向,立即上升,在中国战斗机向轰炸机群俯冲开火的同时,也开始了攻击,日军轰炸机上的机关炮也打响了。一时间,空中闪现着曳光弹的弹道,响起了密集的炮声。飞机在翻滚,纠缠,厮打。有的日军飞机冒出了黑烟,脱离了编队,也有中国飞机被击中,拖着浓烟往下坠落。
安富耀对准一架日军轰炸机开始俯冲,然后开炮射击。子弹击中了轰炸机的尾翼,尾翼开始冒烟。与此同时,一架日军战斗机转过一个大弯,从后面咬上了安富耀的战机。老罗在安富耀的上方,看见日军战斗机正朝安富耀接近,连忙大喊:02,02,02!你被咬住了!你被咬住了!
安富耀回头,发现那架日军飞机正迅速接近自己。他做了一个侧滚,试图摆脱日军飞机,但没能成功。
安富耀:01,从侧翼掩护我!
老罗从日军飞机侧面冲过来,他开炮了,但没有击中日军飞机。在安富耀拉升试图摆脱的同时,老罗的飞机再次做了一个翻滚,从另一个方向对准了日军飞机。他再次开火,打了几炮之后,却没有了炮弹。
老罗焦急地:02,02,我没弹药了!
安富耀回头看看,日军飞机已经接近自己。然后,飞机的机头喷出火焰——日军飞机也开火了。子弹带着呼啸,从安富耀的飞机旁边掠过。
安富耀吼道:01,我甩不掉他!我甩不掉他!
老罗看着眼前的情况:02,我来干掉他!
紧接着,他开始朝日军飞机俯冲过去。日军飞机上的驾驶员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侧过头看了看,发现老罗的飞机正从侧面向自己冲过来。他吓坏了,急忙一个跃升……但是老罗的动作比他还快,在他刚刚拉起机头的一瞬间,老罗的飞机已经撞了上来!两架飞机撞到一起,引发了剧烈的爆炸,空中燃起一团耀眼的火球,然后,两架飞机的残片拖着黑烟,打着旋向云层坠落下去。
安富耀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声嘶力竭地大喊:01!老罗!
飞机残片坠入云层,消失了。而日军的轰炸机群已经飞到了前方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飞机的轰鸣声震撼着大地。重庆郊外的高炮阵地上,高射炮一齐开火,炮弹在高空爆炸,形成了一团一团的黑烟。张旭东所在的炮位也在激烈地开火,高射炮口喷吐出火焰。张旭东完全没有一点恐惧,奋力地往炮膛里填弹。他头也不回地喊:炮弹!
却没有人把炮弹递上来。
张旭东回过头:杜治国,炮弹!
还是没有人把炮弹递上来,杜治国的人影都不见了。张旭东一边骂着狗日的,一边从炮位上下来。在炮位的掩体后面,他终于找到了杜治国。此刻,这个从江北黑石子来的农民正紧紧地把双手握在膝盖之间,浑身发抖。
张旭东冲过去:你受伤啦?!
杜治国抬头看了看他,却说不出话来。
张旭东发现他毫发无损,急了: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杜治国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睛里有泪光出现。张旭东狠狠地摔了一下手,不再理他,跑过去搬过一箱炮弹又冲回了炮位。杜治国还是坐在那里,像没有看见这一切,用双手抱住自己头上的钢盔,在高射炮声和飞机轰鸣声中干脆闭上了眼睛。
空中,没有被击中的日军轰炸机开始投弹了。炸弹带着呼啸落下去,落在重庆市区,先是一声爆炸,接着便是无数声爆炸,火光闪闪,升腾起浓浓的烟柱。
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重庆下游的万县。
一条小街上,夏新立的媳妇孙翔梦带着儿子小华从宜昌逃难到这里,正和一群难民举头望着天空,因为那里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孙翔梦听见旁边的一个老者用浓重的万县口音说:是鬼子的飞机,该是上午从武汉飞过去的,可能炸完重庆要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炸弹坠落的呼啸声,孙翔梦连忙抱住儿子,卧倒在地上。一枚炸弹落在他们附近,爆炸的气浪把许多人都掀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几声剧烈的爆炸,轰隆声中,泥土和碎石块如雨点般落在孙翔梦他们身上。孙翔梦抱起儿子,开始往街道下面飞跑。在她又一次听到炸弹落地的呼啸声后,又连忙卧倒,把儿子护在自己怀里朝下面滚去。滚进一个大弹坑,躲过一阵泥土和木头碎屑,孙翔梦才在小华的哭喊声中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小华,小华的头上有一块摔破了的地方,流出一些血来。
听见小华的哭声,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抬起头来问道:孩子没事吧?
那个女人是何雪竹。在三峡附近落水后,她被后面的一艘船救起,然后随着逃难的人到了万县。她给郑先博写过两封报平安的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在万县辗转了几天,才得知去重庆的船已经没有了。她只好等着找一辆去重庆的汽车,但在挤满了逃难民众的万县,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孙翔梦看了看满身尘土的何雪竹:没事儿,破了一点皮。
何雪竹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点棉纱,递给孙翔梦:我看看。没事儿,别哭了乖孩子,没事儿。阿姨是医生,阿姨看了,没伤着,好吗?
孙翔梦用棉纱给小华擦去血迹:好了,别哭。
这时有一个男人跑到了弹坑边:有没有医生?这儿有医生吗?
何雪竹和孙翔梦几乎是同时回答:我是!
男人:快来帮帮忙,这边有人受伤了!
何雪竹微笑着看了孙翔梦一眼:你也是医生?
孙翔梦:不过是儿科的。
孙翔梦抱着小华,同何雪竹一齐爬出弹坑,跟着那个男人朝街道下面跑去。
空中已经没有了飞机的轰鸣声。街道上的人群惊魂未定,慢慢地站起来,哭喊着,奔跑着,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救护受伤的人。在夕阳的光辉里,邪恶的黑烟从这个本来应该是宁静的县城上空升起来,渐渐地把如火的夕阳遮挡住了。
也是这个黄昏,越南河内一条僻静的街道旁,有一栋不很起眼的三层楼的洋房,门牌上写着“高朗街27号”。街道上静悄悄的,有一只野猫无声无息地跑过。
从重庆到达这里的郑明在洋房外若无其事地走过,眼睛却警觉地观察着这栋建筑。房子楼上的窗户、房子外面的花园以及花园外面的木栅栏,眼前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他转过一个街角,走到了房子的另外一边。远远地,有两个越南巡警正溜达过来,郑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天黑尽了,郑明按照预先的约定,来到了离高朗街不远的一栋房子里。他走进一个拉上了窗帘的房间,和重庆来的人见了面。房间里除了另外四个中国人,还有一个越南人,大家围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张手绘的高朗街27号的平面图。
郑明指着图纸:这儿是楼梯,从一楼的客厅上二楼。主卧室在二楼的这个走道尽头,按道理,房子的主人或者尊贵的客人都会住在这里。三楼上还有两个卧室。这儿是卫生间,这儿有一个储藏室。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汪精卫到底会住在哪里。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问道:你怎么对这房子那么熟悉?
郑明看了看他,不动声色:你有必要知道原因吗?
男人: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情报的准确性。
和郑明一起从重庆过来的青年男人:情报绝对准确。
郑明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行动方案应该是,从这儿进入院子,想办法悄悄打开门进入楼下的客厅,然后直接上楼。再留两个人在外面街道上警戒和接应。
一个人问道:晚上客厅里有没有警卫呢?
郑明:几天的观察都没有发现有卫兵。
另一个男人:越南警察怎么样?
越南人:越南警察有两类,一类是本地人,主要是做巡警,另一类是法国人,他们多半是待在警察局里。
郑明:在外面警戒的同志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通知我们,然后从这里撤退。记住了,行动一定要迅速!
一个人问:什么时候动手?
一直沉默的行动小组负责人说:这要等重庆的最后指示。
晚上,遭到轰炸的重庆市区有不少的地方都燃起了大火。倒塌的房屋冒着浓烟,熊熊火光里,损坏的家具什物遍地都是。
已经下班,外交部的走廊里有些阴森,充斥着一股焦糊味儿。郑先博收拾好东西,关了电灯,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他看见王宠惠也正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
两人一起往外走。
王宠惠:先博啊,我听说你后来向陈主任提及过河内那栋房子的事?
郑先博:对。
王宠惠:汪精卫这次逃跑,并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没有必要主动承担责任。如果说责任,我也有判断失误。
郑先博:部长,你不要误解了,我不是要……王宠惠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一个严谨的人。我昨天见到了委员长,他已经明确表示不再追究此事。但是要给你一个处分。
郑先博几乎不敢相信地:真的不追究了?
王宠惠:国家存亡之际,事务繁多,委员长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精力来追究了。再加上今天的轰炸……没有必要嘛。你太太有什么消息没有?
郑先博:有人在万县附近见过她,只是还不知道最后的下落。
王宠惠:那就好,那就好。先博,我考虑了一下,处分嘛,我就“欺上瞒下”地给你免了。不过为了场面上过得去,我还是决定给你调动一下工作,让你去负责和英美驻华使馆方面的联络。你在英国留过学,懂得和他们交际的方式。现在英国和美国的使馆都已经迁到了重庆,以我的看法,今后几年内,我们外交的重点会转移到英美方面的。你看怎么样?
郑先博很意外,然后玩笑地说:英美两国现在是隔岸观火,让我去和隔岸观火的人打交道,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吧。
王宠惠也笑了:不要真以为这是我对你的贬谪。哎,即便是贬谪,你也可能像苏东坡那样,贬居黄州,做出《赤壁赋》这样的千古奇文来嘛。
郑先博:谢谢部长!
两人一起走出了外交部所在的公园。公园外的街道两旁,到处是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几栋被炸的房屋里还有大火在熊熊燃烧,一些居民和消防队的人一起试图扑灭那些火焰。郑先博和王宠惠默默地看了一阵,才相互道别。
市区内的一家小剧院舞台上方,被日军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穿了一个大洞。剧院里只有舞台上亮着一盏灯。灯光照射下,可以看见一枚没有爆炸的炸弹栽在那里。剧院的观众席里站了一大堆人,都伸长脖子往舞台上张望。漂亮的话剧演员杨春雪也在人群当中,大家都低声地议论着,好像怕说话大声了会引爆炸弹。
在几个宪兵的带领下,夏程远背着一个工具包和几个工兵从人群中冲进来。夏程远是夏新立的儿子,体魄魁梧,长得和父亲差不多的脸上,有一种他这种体魄的男人少见的细腻。夏程远本来是34兵工厂的负责迫击炮弹生产的工程师,因为懂技术,所以被临时抽调到了防空司令部刚刚组建的工兵营排爆分队。
夏程远穿过人群,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这些人不要命啦?赶快离开!撤到安全区以外!
宪兵开始把人群往外赶,但大家还是停留在了剧院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舞台上。夏程远走上舞台,围着那枚炸弹观察了一圈,然后蹲下来,从包里掏出一把螺丝刀,轻轻地接触到炸弹上,再把自己的耳朵靠在上面。听了一阵,确定了这不是一颗延时炸弹之后,夏程远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些工具,放在炸弹旁边,然后向下面的四个工兵招了招手。四个工兵立即上了舞台,用一根皮带套住炸弹,一起小心地把炸弹从舞台的地板里拔出来,轻轻地放在地板上。
人群中发出嗡嗡的赞叹声。杨春雪双手握在胸前,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夏程远让其他工兵离开舞台,自己坐在了炸弹前面,使用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卸下了炸弹的引信。然后,他站起身来,把引信朝下面的工兵们挥了挥,镇定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工兵转过身来对大家说:炸弹排除了!
在剧院后面的人们一阵欢呼,杨春雪也跟着大声喊叫,秀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夏程远的敬佩。几个工兵又上了舞台,把炸弹五花大绑地捆好,抬出了剧院,围观的人们都跟着哄闹着出了剧院,弄得维持秩序的宪兵满头大汗。
只有杨春雪一个人留在了剧院里。她无声无息地走上舞台,夏程远还在那儿收拾着自己的工具。杨春雪走过去,在夏程远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夏程远尴尬地看着杨春雪: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杨春雪嫣然一笑: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在危险面前镇定自若!
夏程远谦虚地笑着:我们就是干这行的。
杨春雪:我们在这儿公演的时候,你能来吗?我叫杨春雪。
夏程远:我叫夏程远,你是演员?
杨春雪又是妩媚地一笑,没有回答,就从舞台一侧下去了。留下夏程远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台上,看着杨春雪在剧场的阴影里飘然离去的背影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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