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起了小雨。在蒙蒙的雨雾中,重庆市区的灯光也显得有些飘摇不定。长江在幽暗的夜幕下静静地流淌,有稀疏的灯影掉落在水面,晃晃悠悠的像是不安定的幽灵。
江庆东从刘峙的办公室里出来,急急忙忙地穿过有些阴暗和安静的走廊,走进挂满了地图的作战室。其他的参谋们在地图前忙碌着,电话铃声,电报的嘟嘟声为他们的忙碌增添了一种紧张的气氛。见江庆东进来,大家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无声地看着江庆东。
江庆东神色有些严峻:我刚从司令那儿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江庆东:根据汉方面传来的密报,如果明天天气晴朗,日军极有可能对重庆展开大规模轰炸。
一个参谋人员:情报可靠吗?
江庆东点点头:今天晚上谁也不要回家,马上联络各防空单位和高炮阵地,命令立即进入戒备!
参谋人员们立刻开始忙着摇电话、看地图,作战室里一片紧张。江庆东穿过这些人,来到墙上挂着的那张包括了重庆和湖北的大地图前,抬头看着。
这个晚上,裕川绸店里还亮着灯光。在灯光下,店里码放着的绸缎花花绿绿,显得很亮丽。张氏坐在灯下,正用一把算盘计算着,她显然对这一段时间的生意很满意,脸上挂着笑容。张旭明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读着一张报纸。
李素芬从库房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匹料子:妈,你看,下几天雨,好多料子都受潮了。
张氏这才从算盘上抬起眼睛,接过布料摸了摸:明天可能应该天晴了,我们把绸缎都弄出来晒晒太阳。
李素芬:账算完了?
张氏:还没有,不过肯定是大赚了一笔!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李素芬:高兴什么,又不是我的。
张氏:咦,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不是你的?我要哪天两腿一蹬完蛋了,这家里的东西,这铺子还不都是你们的?我在这儿是帮你们干活儿!是你们家请的长工!
李素芬:妈,你别说了,说得那么难听。
张氏看了看还在读报的大儿子:旭明,过来,帮着把这些料子都整理一下,明天晒晒!
张旭明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离开报纸:妈,我说过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张氏:没叫你帮着做生意,叫你出力气!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在家里白吃白住的,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
张旭明无奈地站起身:好吧好吧,看来我真该走了。
张氏笑眯眯地看着张旭明和李素芬开始整理那些绸缎了,然后才埋下头,继续打着自己的算盘。
郑先博家。郑先博和何雪竹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郑先博刚关了灯,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来。郑先博只好又打开灯,穿上衣服下床。他拿起话筒听了一阵,神情有些严峻。听完后,他放下电话,回到了床上。
何雪竹感觉到了郑先博的心情:什么事情?
郑先博:明天一大早,让我去南岸的黄山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何雪竹:哦,那赶快睡吧。
郑先博:是王部长来的电话……何雪竹狐疑地:到底怎么啦,是什么会?
郑先博:从武汉方面传来的消息,明天日本鬼子可能对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这是上面刚刚接到的绝密情报,王部长出于好意给我透了个信……何雪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经轰炸过多次了吗。
郑先博:这一次,可能比以前的规模要大得多,要猛烈得多。雪竹,我看,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南岸,那里相对安全一些……何雪竹:消息确实吗?
郑先博:只要天气晴朗……雪竹,和我一起去吧?
何雪竹没有回答,却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穿衣服。
郑先博惊讶地:你干什么?
何雪竹:我去医院。
郑先博:现在?!
何雪竹:现在。
郑先博:那,明天你和我一起去黄山?
何雪竹:不,我不能离开医院,如果鬼子要轰炸,我更不可能离开。我这会儿就去医院,做一些准备。
郑先博:你可先别对人说有大轰炸,这消息现在还是保密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何雪竹:我懂。
郑先博关切地:雪竹,你再考虑一下。上次从宜昌撤退的时候没能跟你在一起,我后来真是后悔死了!
何雪竹笑了笑:我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嘛。
郑先博愣了一会儿,也开始穿衣服了:那,我陪你去医院。
何雪竹:不用。
郑先博拉着妻子的手:你再想一想……何雪竹轻轻拍了拍郑先博的手臂,安慰地:先博,你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郑先博很快地穿好了衣服,拿着雨伞跟着何雪竹出了门。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但已经变得有些稀疏。街道上很安静,甚至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郑先博执意要陪着何雪竹一起去医院,但妻子最终还是说服了丈夫,独自撑着雨伞走了。郑先博看着妻子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消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宜昌码头那个混乱的凌晨,他也是在妻子的安慰中和妻子分手的。但愿这一次分手,不会是那次分手的重复。
1939年5月3日的凌晨,武汉日军基地。
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停机坪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螺旋桨已经在转动。日军飞行员们纷纷冲向自己的飞机,地勤人员则紧张地作最后的起飞准备。
丸川知雄脖子上挎着照相机,手里拿着工具包,和自己机组的成员们兴奋地从宿舍里跑出来,跑过忙乱的走廊。丸川知雄的机长在走廊尽头看见丸川知雄过来,便站下等着他来到自己身旁,然后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丸川君,开始了!
丸川知雄:终于开始了!
机长:好好干吧!
丸川知雄:是!
停机坪上,日军飞行员们已经纷纷跨入了飞机座舱,他们相互用手势招呼着,一副群情激昂的样子。金色的阳光照射着他们的飞机,机翼上的太阳标记显得特别刺眼,机头的机关炮也闪闪发亮。丸川知雄随着人群冲出了宿舍,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看到的是一片万里无云。停机坪上,有的飞机已经开始滑行,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达的轰鸣声。丸川知雄的脸上露出了兴奋和欣慰的笑容。然后,他朝自己的飞机跑去。
重庆裕川绸店二楼的阳台上,各种颜色的绸缎已经摊开,把整个阳台打扮得相当艳丽。阳台下面,还有些湿润的街道已经被灿烂的阳光铺满,亮晃晃的。裕川绸店招牌下的街沿上,也晾晒着一些绸缎。街道上有几个行人走过,卖报纸的报童大声喊着《中央日报》,响着铃铛的黄包车迎着阳光轻快地跑过。
张氏拦住报童,从他那里买了一张当天的《中央日报》,回到自己店铺门前。那里已经摆放了一把竹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已经泡好了一杯盖碗茶。张氏在竹椅子上坐下来,打开报纸,然后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再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满意足地开始读报了。
拉着窗幔的重庆防空司令部的作战室,有几缕阳光透进来,映照着弥漫的烟雾。作战室里已经是一片紧张,电话铃声和电报嘟嘟声响个不停。刘峙站在大桌子前,和一帮人正研究着地图。
江庆东从一个报务人员那里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江庆东:司令,宜昌来电!
刘峙:念!
江庆东:敌轰炸机编队已于九点二十分飞过宜昌,目测目标共两批,约三十架。
所有的人都看着刘峙,等待着。
刘峙思索了一下,然后说:第一次空袭警报!
悠长而凄厉的警报声响起,随着警报声的嘶叫,街道上也有人敲锣跑过,锣声和警报声混在了一起。但是,街道上的人们并不显得有多慌张。枇杷山顶上,警报架上升起了两个红色的菱形球体。从远处看去,那两个球体显得格外醒目。
孙翔梦和小华正在公园里。因为天气晴朗,孙翔梦请了假,带着儿子到这儿来看孔雀。听见警报声,周围的人们却并不显得慌乱。虽然有人开始离开公园,更多的人却继续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但是孙翔梦却相当紧张:小华,拉警报了,我们走吧?
小华坚决地摇头:我不,还没看到孔雀呢。
孙翔梦:都拉警报了,这儿不安全。
小华还是不愿意,紧紧攥着妈妈的手要往山上去找孔雀。孙翔梦无奈,只好带着小华继续往上爬去。
警报声中,济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一脸疲惫的何雪竹指挥着一些医务人员正在忙着把重病号转移出去:这两个送防空洞,把其他的病人都集中一下,离开窗户,快一点儿,往这边靠!
老院长走进了病房,看着病房中的情形,皱起了眉头:何副院长,你这是干什么?!
何雪竹:第一次空袭警报,我让他们把病人往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挪动一下。
老院长:多此一举!多好的太阳,让他们晒一晒对康复有好处。
何雪竹:可是鬼子要来轰炸了!
老院长:别忘了,这儿是医院!
何雪竹:院长,鬼子可不会管是不是医院!
老院长不满地:乱弹琴!
长江上,郑先博和一群人正在渡船上过江。听见遥远的警报声,郑先博有些忧虑地转头望着重庆方向。莽莽江水奔流,除了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外,阳光下的山城重庆居然安详得让人疑惑不已。
中午时分,从武汉起飞的日军轰炸机编队已经轰鸣着飞临川江上空。从飞机上往下看,只有几朵白云漂浮。白云下面,是清晰可见的蜿蜒长江和已经泛绿的起伏山峦。
丸川知雄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川江的照片,然后又不断地拍摄着日军飞机编队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致颇高。另外几个机组人员打开饭盒,开始准备丰盛的午餐,烧咸鱼,烧肉,炒鸡蛋,新鲜蔬菜,有的还从保暖瓶里往茶杯中倒咖啡。除了机长,这个机组的七个人都准备用餐了。
一个机组成员喊着丸川知雄:丸川君,准备吃午饭了,你还在拍什么?留着胶卷,拍一些重庆的照片吧。那才真的有意义。
丸川知雄感叹地:真是太壮观了。
机组成员:你说什么,我们的编队吗?
丸川知雄为自己挑了一盒饭,打开,然后指了指飞机下方:不是,是下面的景色。“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多美的景色!
机组成员:丸川君朗诵的是谁的俳句?
丸川知雄大笑:俳句?这是中国唐代着名诗人李白的诗句。
投弹手吉岗说:丸川君真还有点雅兴。
丸川知雄: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
吉岗:丸川君,有机会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抓几只猴子,问它们还记不记得唐代的李白,怎么样?
丸川知雄:恐怕没有机会了。不过也不要紧,等我们的轰炸结束,重庆可能已经被炸回石器时代,所有的重庆人都变成猴子了。到那时候,我们直接到重庆去看猴子吧!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轻松。
重庆空军基地,阳光灿烂。停机坪上的战斗机已经准备起飞。安富耀和顾国松站在自己的飞机旁,由于飞机马达的轰鸣,他们之间的谈话变成了吼叫。
安富耀:这破东西能上天了?
顾国松:没问题!能打上一阵了!
安富耀:你没使坏吧?!
顾国松:开什么玩笑!
安富耀:好吧,那就让鬼子尝尝我们破飞机的厉害!
顾国松帮助安富耀爬上飞机一侧的梯子,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圣经》来,贴在自己胸前做了一个祷告。正准备坐进座舱的安富耀回头看见顾国松,笑了笑,喊道:你干吗呢?
顾国松:《圣经》!我为你,也为这飞机祈祷!
安富耀:外国的上帝管不了中国的事情!也管不了我们空军!要想打败鬼子,还得靠我们自己!
顾国松:我知道!祝你成功!
安富耀坐进自己的座舱,检查了一下仪表,一切正常。然后他启动了飞机。飞机开始滑行,顾国松让到了一边,目送着安富耀的飞机滑行着离去。在飞机螺旋桨卷起的风中,顾国松把《圣经》揣进了衣兜里,不自觉地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枇杷山公园里,孙翔梦带着小华还在寻找孔雀。他们转过一片树林,孙翔梦抬头,偶然发现不远处的警报架上,两个红色的菱形球体正在往下落。第二次警报声又尖利地响起来,可能因为警报就设置在附近,巨大的声音让小华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周围的人开始慌乱地奔跑,空中已经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在警报的间隙,孙翔梦对儿子说道:小华,这是第二次警报,鬼子的飞机要来了,我们走吧?
小华:我不,我还没看到孔雀呢!
孙翔梦:可鬼子要来轰炸了,很危险!
小华:你说过带我来看孔雀的!
孙翔梦:好孩子,听妈妈话!
小华:妈妈,我们就看一眼,好吗?
警报声又响起来。
孙翔梦犹豫了一下,无奈地拉着小华逆着惊慌的人流往前跑。终于,他们跑到了关着孔雀的一个铁笼前,铁笼前已经没有人。那只孔雀在警报声中居然展开了自己华丽的羽毛,迎着小华和孙翔梦。小华看见了孔雀,高兴地冲到铁笼前。
孙翔梦大声喊道:小华,我们走吧!
小华:妈妈,孔雀开屏了!孔雀开屏了!
警报声中的郊外高炮阵地。
张旭东和杜治国等士兵跑过通往山坡的小路,冲进了高炮阵地。他们掀开覆盖在高炮上的伪装布,进入了战斗状态。
张旭东操作着高射炮,大喊:杜治国,填弹!
站在一旁的杜治国正紧张地扣着自己头上的钢盔,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那扣子就是扣不好。他仿佛没有听见张旭东的喊叫。
张旭东回头看了看杜治国:杜治国,你他妈的听见没有?!
杜治国终于扣好了钢盔,这才拿起一排炮弹。由于紧张,他的双手越发抖得厉害,费了一阵劲,这才把炮弹压进弹仓。张旭东看见杜治国这样,嘴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飞机的轰鸣声震撼着正午的重庆市区。
街道上,人们慌乱地奔跑着,几个警察和协防队员正在驱赶人们进入防空洞。刺耳的警报声中,一个协防队员使劲敲着锣从街道上跑过。一个黄包车夫和自己的雇主争论着什么,警察过来,把黄包车夫和雇主一起赶走了。
余南平跑在这条街上。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是同样跑着的郑明,他穿过慌乱的人群,注意着前面的余南平。
余南平听见了天空中的飞机轰鸣声,便停下脚步,抬头看天。许多人和她一样,也停下脚步来仰头望着。
人群中有人喊:好像是我们的飞机!
跟踪在后面的郑明也随着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上,他看见中国空军的战斗机编队正迎着阳光飞过来。然后,郑明再警惕地看着前面的余南平。余南平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和郑明的目光恰好碰在一起。郑明立刻转移了自己的视线,又开始仰头望天。余南平显然已经意识到郑明在跟踪自己。她定了定神,然后又往前跑了。郑明立即跟了上去。
街上的人们还在议论着:
——我们的飞机不多啊。
——能打得赢鬼子的飞机吗?
——快跑吧!
——怎么没看见鬼子的飞机?
重庆附近的空中,安富耀所在的中国空军和日军轰炸机接上了火。天空里响起了隆隆的机关炮声。
安富耀驾驶着自己的飞机朝一架日军轰炸机俯冲过去,在接近之后立即开炮。日军飞机被击中,机翼上冒出了黑烟。另一方向上,一架中国空军的飞机被日军击中,打着旋往下坠落。安富耀看见了飞机的坠落,却毫无惧色。他把飞机拉起来,在空中做了一个小幅转弯,回过头来继续攻击那架受伤的日军轰炸机。
另外的日军轰炸机继续保持着编队,朝重庆上空飞去。
在天上的隆隆炮声和飞机轰鸣声中,郑琪被林天觉拉着挤进了防空洞。防空洞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是在防空洞外,还有许多人在仰头望天,兴奋地观看空战。郑琪试图挣脱林天觉,挤出洞外。
林天觉:郑琪,你疯了?!别出去!
郑琪:他们不是都没进来吗。
林天觉:他们是土包子,发神经呢!我说了别出去!
郑琪:你怕什么?!我要去看空战!
林天觉:郑琪!
郑琪使劲挣脱林天觉,挤出防空洞加入了观看空战的人群。林天觉跟着挤到洞口,却不敢出去了,只好在那里焦急地看着郑琪和天上。从他们这里往上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架涂着太阳标志的日军轰炸机在一架中国空军飞机的追逐下中弹起火。日军飞机坠落了一阵,那架中国空军的战斗机依然穷追不舍,跟着俯冲下来继续开火。然后火光一闪,日军轰炸机凌空爆炸了。防空洞前面的观众们大声欢呼起来,有的还在鼓掌。郑琪也跟着他们欢呼。
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飞机的轰鸣声却变得更大了,日军的轰炸机群已经飞越头顶。人群正议论间,空中传来了炸弹坠落的呼啸声。人群顿时惊慌地散开,却不知道往哪儿躲避。几枚炸弹落在防空洞前炸开,把看热闹的人群炸得七零八落。紧接着,便是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炸弹掀起巨大的气浪,把洞口的林天觉向后猛地推了一下。等烟雾和尘土散开后,林天觉再次挤到洞口,却看见满地的尸体和伤员,没有郑琪的身影。
林天觉惊慌地大声喊道:郑琪,小琪!
尘土飞扬中,郑琪从地上爬起来,抖落身上的尘土,根本没有听见林天觉的喊叫。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周围,看到的是一片惨烈景象。在她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在痛苦地挣扎。
郑琪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这才恢复了听觉,听见有人喊“快把他们弄进洞去!”郑琪愣了一下,又听见炸弹落下的呼啸声了。她连忙拉起自己身旁躺着的一个男人的手,却一下拉空了——那只手已经脱离了男人的身体。郑琪连忙恐惧地把那只断手扔了,过去想把那个男人抱起来,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叫着,郑琪却根本抱不动他。
郑琪看见林天觉在洞口,便大喊:天觉,快过来帮我一下!
林天觉却不动身:郑琪,快进来,危险!
郑琪:过来帮我!
林天觉仍然没有出去的意思。另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过来,帮助郑琪把那个断了臂的伤员抬进防空洞。仅仅是一瞬间,防空洞口已经挤满了伤员。
林天觉连忙过去,掏出手巾递给郑琪:小琪,你犯什么傻?!差点儿就没命了!
郑琪没回答,而是狠狠地盯了林天觉一眼,抢过手巾,蹲下身去把那个断臂男人的伤口扎上。林天觉自知理亏,悻悻地站在一旁看。
防空洞外,猛烈的爆炸继续着。
空中,安富耀对准了另一架轰炸机,准备俯冲攻击。不料一架轰炸机上的机关炮对着安富耀的战斗机开火了。一架护航的日军战斗机也绕到了安富耀身后,开始对安富耀的飞机射击。
安富耀的座舱震动了一阵,他的面前冒起了烟雾。安富耀侧头一看,自己飞机的机翼已经断了,飞机开始失控。安富耀狠狠地骂了一声,打开了座舱。狂风吹来,座舱的浓烟突然显得更浓烈了。
安富耀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座舱,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准备跳伞。
枇杷山公园里,远远近近的爆炸已经让孙翔梦和小华不敢挪动了,她趴在地上,紧紧按住儿子。孙翔梦一抬头,正好看见一架飞机往下坠落,一个人影从飞机座舱分离出来,过了一会儿,一顶白色的降落伞张开了。
与此同时,孙翔梦听到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她连忙更紧地把儿子压在了身下。几颗炸弹落地,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巨大的响声伴着地动山摇,一棵树被拦腰炸断,树枝哗哗地落下来。等炸起的尘土落尽,孙翔梦才抬起了头,然后看看她身下的小华。小华也是满脸尘土。孙翔梦帮他把头上的尘土拍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小华准备往山下跑。小华回头看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
孙翔梦焦急地查看着:小华,你受伤了?哪儿疼?!
小华哭喊着:孔雀,孔雀没有了!
孙翔梦回头一看,原来还在那里的关孔雀的铁笼子已经残缺不全,孔雀也不见了,只有几片绚丽的蓝绿色孔雀羽毛,在灰尘和硝烟中飞舞。
重庆市区内的大街上已经一片狼藉,被炸毁的房子正冒着浓烟。烈焰吞噬着已经变成空架子的房梁,一堵墙在烈焰中倒塌下去,掀起一片火星和灰尘。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飞驶在街上,满目所见,是哭号着的奔逃的人群,是躺在黄包车旁的血淋淋的尸体,是烈焰熊熊的房屋。飞机的轰鸣声还在头上响着,夏程远听见一阵炸弹的呼啸,抬头看了看天上,连忙把摩托车开到了一个墙根。紧接着,他跳离摩托车,就地卧倒。炸弹在附近爆炸了,夏程远背后的房屋窗户上的玻璃被震碎,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落了他一身。一个妇女哭号着从房屋里奔出来,夏程远跃起抱住了她,把她拉到了墙根。又有几枚炸弹爆炸,掀起的泥土几乎把夏程远和那个妇女都盖住了。
夏程远:你疯了?!只能待在这儿!
妇女愣愣地看着夏程远,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房子,说不出话来。
爆炸过后,夏程远大声问道:枇杷山怎么走?
妇女已经懵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夏程远:枇杷山公园,有孔雀的地方,我该往哪儿走?!
妇女茫然地指了一个方向。夏程远连忙站起身,骑上摩托车,朝远处驶去。那妇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依旧很茫然地看着离去的夏程远,甚至忘记了哭泣。
在夏程远离去的方向,有几枚炸弹爆炸,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左拐右拐地避开了爆炸,消失在火光和硝烟中。
余南平在爆炸过后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她回过头看了看,没有看见郑明的身影。在她前面,有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挣扎和呻吟。余南平连忙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飞机的轰鸣声更大了,又有几枚炸弹在她附近带着呼啸落下来。余南平抬头看看,连忙拉着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回头猛跑了几步,看见一个街沿下的石头保坎,便拉着他纵身跳了下去。街沿下是一个用石块垒起来的高高的保坎,保坎下面已经挤了一堆躲避爆炸的人。跳下来的余南平刚刚站稳,上面的炸弹便已经爆炸了。
余南平把那个男人拉着挤进了人群,靠在石头保坎上:这里安全,待着别动。
身旁有一个人递过一张手巾给那个男人,余南平看了看,却是跟踪自己的郑明。她惊愕不已。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间,又突然闪开了。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不宽的马路。余南平正准备离开,又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她扭头看了看天上,是一架飞得很低的日军战斗机追逐着马路上一个滚着铁环的小男孩。余南平和郑明都看见了,他们周围的人也都看见了。
有一个男人大喊:你不要命啦?!快过来!
小孩看了看这群人,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天空,却继续滚着铁环往前跑。那架日军战斗机嚎叫着开始对准小孩俯冲,机身上和尾翼上的日本太阳标志清晰而刺眼,轰鸣声已经震耳欲聋。
余南平呼地站起身来,想跑过去救那个小男孩,她身边的郑明却伸手一把抓住了她。余南平惊讶地回头,看着郑明,使劲挣扎着,无奈郑明却死死地抓住不放。
余南平:你干什么?!
郑明:你别动!
余南平正要说什么。却见郑明已经飞身跃起,从自己身边冲了出去。
日军飞机开始扫射,机枪子弹在马路上追着那个男孩激起了一串尘土。郑明在众人的喊声中冲到那个男孩身旁,将小男孩压在了自己身下。他们身旁的马路被子弹击中,顿时冒起了灰尘。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余南平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敬佩。日军飞机飞走了,郑明把小男孩拉起来,送到了石头保坎这边。他看了看余南平,居然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独自一人若无其事地沿着马路跑了。留下余南平疑惑地看着郑明远去的背影。
飞机的轰鸣声还在继续着,炸弹爆炸击中了裕川绸店对面的一间房屋,房屋腾起火焰,火舌很快就吞没了那栋房子。随着火焰的升腾,大量的灰烬飘起来,飘到了裕川绸店,灰黑色的灰尘翻滚着,把整栋房子都遮盖住了。二楼的阳台上,张氏用鸡毛掸子使劲地扑赶着灰烬,似乎不想让它们落在花花绿绿的绸缎上,也同时扑打着盖在绸缎上的灰尘。
一脸灰尘的张旭明这时冲上了阳台:妈,这是什么时候!你还顾着那东西!快下去!
张氏却不管张旭东的吼叫,继续疯狂地用掸子徒劳地驱赶着。
张旭东过来拉住了张氏:下去!
张氏把鸡毛掸子拿起来,指着天上掠过的日军飞机的影子,破口大骂:小日本鬼子,我****先人!你们祖宗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你们这些龟儿子算账!我日你们祖宗八代,小日本鬼子!你有本事再来炸呀!重庆人是炸不死炸不怕的!
张旭东看了看天上的飞机,也不再拉母亲了。他无言地在阳台上转了转,却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拿起阳台上的一个土陶花盆,狠狠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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