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发生了巨变的尤佳丽的活,就在仓田山家里开始了。不必说,下嘴唇那几乎看不大出的伤疤,和左屁股蛋上的黑痣,再次得到了证实。而且,尤佳丽自懂事以来的生活,和离开冲泊以后的情景,在父女之间的闲谈中,仓田山吉道夫也了解到一些。
尤佳丽前去寻找的朋友,在米子市内的一家洋货店工作。这家商店的位置,座落在市内本町大街上,一条修有拱廊的商店街中间。跟主人一讲,他说再安置一名售货员也可以,尤佳丽便受雇到了那里。虽说在那儿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五年,但是,朋友她们与男人私通,把商店催收回来的欠款,卷入私囊里携款逃走了,男衬衫、毛衣、领带等物品,也莫名其妙地少了许多。很像是恨事及人,因此,尤佳丽也被主人,无情地解雇了。
一个突然被驱赶到街头的年轻女人,她的去处是可想而知的。从那日开始,她便开始了堕落与流浪。
她一边辗转于米子的闹市、松江温泉和安来的酒店小巷,一边渐渐地染上了尘世的污垢,和以色相骗钱的恶习。不过,由于她天生招人喜欢,在受到伙伴的欺侮,和熟客的欺骟后,一向不存分文。而且,她与男人交往的运气也不佳,有一次,她被一度曾与她同居的男人,把仅有的一点积蓄,倾襄搜去而逃之夭夭。此后,她一直过着独身生活。据说被冲泊的岩崎组长找到的时候,她是刚刚回到米子以后不久。
把自己的身世大致讲述了一遍之后,尤佳丽想听听自己亲生父母的情况。这回合情合理地,轮到仓田山吉道夫讲述了过去的往事。然后他突然改变了话题:“尤佳丽,你喜欢听唱片吗?”
“愿意听。”尤佳丽答道。
“是歌曲吗?”
“是的!……”她点头答应。
“你爱听什么歌曲?”
“说是歌曲,但我们听的,也都是些流行歌曲!……”尤佳丽不假思索地说。
“嗯……”仓田山吉道夫点了点头,意思是说:也许就是那样吧。
“别的,你还喜欢什么?”
“这个吗……喜欢看小说和电影。”
“噢,你喜欢看小说?是爱情喜剧小说吧。”
“不,我喜欢看历史小说。”
“是吗?……那倒有点特殊。学校确实是……”
“是啊,虽然我只上过初中,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历史了。我只挑着看那些历史方面的书。”
“虽说是历史小说,但时代各不相同呀。”
“我最喜欢的,应该算是描写战国时代的小说。在那个时代,人们还有理想。只要具有出类拔萃的才能,谁都可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好!……”仓田山吉道夫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宛如在说还是颇得吾意啊。他也是一位有名的战国武将的崇拜者,经常把武将的言录,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每到那个时候,就是在吉道夫被不洽之症,折磨得十分虚弱的脸上,也会燃烧起一丝光焰。他甚至想到:莫非是人类的兴趣和爱好,果真可以由父母遗传给儿女?
“实际上,我也喜欢看战国时代的武将传记。读起来饶布兴趣。可是最近,由于老花眼变得严重起来,实在消耗精力,无法再看了。怎么样,虽然没有当父亲的资格,权当是对我的最后的侍奉吧,你能不能把《新书太阁记》读给我听听?我很想再次重读一次。”
“好的,这件事简直太容易了!……”尤佳丽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可是,我读将不怎么好……”
由于这种原因,此后,尤佳丽一天之中,总是要陪侍在仓田山吉道夫的床前,给他读上几个小时的《新书太阁记》,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吉道夫则仰卧在床上,闭目倾听着。
与此同时,关于尤佳丽是不是仓田山吉道夫的亲生女儿的鉴定,也已经取得了进展。
据主治医生野见山报告,尤佳丽身体上的特征,与仓田山吉道夫的记忆相符。不过,在指纹方面,吉道夫左右两手的食指是甲种蹄状纹,而在尤佳丽的手指上,则变成了乙种蹄状纹。此外,对掌纹、足纹、相貌和耳垢等,也进行了仔细的比较检查。虽然看不到令人满意的明确的相似点,但也不能成为判断不是父女的依据。在鉴别父子关系最为关键的血型检查中,由于使用的是ABO式血型检杏,与吉道夫同是O型,用MN式检查,与吉道夫一样都是M型,所以,曾一度认为有很大可能,她就是吉道夫的亲生女儿。然而,这项检查,如果不对照母亲的血型,是不能下结论的,所以,医生想问一下:有没有能够了解到,吉道夫三十年前去世的老婆血型的记录。
可是,在仓田山吉道夫的身边,还真的没有这种陈旧的记录!
不过,他仿佛记得:由于当时正处在战争的末期,每个人都在胸前,挂着一块表明自己血型的牌子,而且,他也知道妻子分娩时,住进的是哪家妇产医院;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那里还留着死去妻子美代子的血型记录。
在这次调查当中,有些情况,野见山医生自己已经有所猜测,眼下,他到山阴地区外调去了。派他去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同是医生,倘若遇到什么事情时,可能会方便一些。
因此,确认尤佳丽的最后决定,只有等野见山医生回京以后,再作决定了。
有一天,尤佳丽突然问道:“爸爸,您是不是不喜欢指压?”
“不怎么按摩。”
仓田山吉道夫刚如此一说,尤佳丽赶忙解释:“和按摩可不一样,您试一次就知道了。”
“是嘛!……那么,你会吗?”仓田山吉道夫感兴趣地问道。
“小的时候,我曾向附近的一位老婆婆学过,经常给爸爸、妈妈做一做,他们说很是舒服呀。”
“是吗?……那么,请你做一次试试看。”
由于在床上不能做指压,他们便挪到了铺席上。
仓田山吉道夫先坐下,尤佳丽站在他的背后,先从头部做起。要领就是用两只手的拇指,轻轻地按在肌肉上,慢慢地加力;然后同时松劲放开,重复进行这个动作。顺着头、脖子、肩膀、腰部和全身的穴位,一步一步按摩下去,直到最后按到脚心为止。轮到背部时,要让病人俯卧在那里迸行。
即使从常识考虑,也可以知道:指压除了能够活血外,同时,还可以解除筋肉酸痛和神经僵硬,对身体是不会有坏处的。而且,首先还是心情畅快。仓田山吉道夫做了一遍后,就成了它的俘虏。
另外,即便是仅仅通过手指头尖,同样也是一种肉体接触。指压在父子之间的肤浅的感情上,给他们唤起了一种似乎不曾有过的亲密感。
不过,仓田山吉道夫却仿佛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为了讨吉道夫的欢喜,尤佳丽不断地变换着,由他人在暗中操纵、指使的花样……
她遵照野中史八郎的指示活动着。当她和博五郎同样成为财产继承人时,野中就可以使乐团,有了强有力的赞助者。这是他在说服她扮演尤佳丽时,所挣下的酬劳费用。
然而,与此同时,在野中史八郎的心目中,也不能说没有对其它事情的欲望。
有一次,曾使野中吓了一眺。那就是在博五郎对他说“那个叫尤佳丽的女人,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时候。
“自从在山阴见而的时候开始,我就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种感觉。”
“你说在哪儿?”野中史八郎抑制住反击的冲动,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一时记不起来了。是在东京还是到外地出差时……”博五郎随口说道。
“在什么地方?”
“我觉得好像是在社交场所吧,不过……”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野中史八郎故意试探。
“啊,没什么,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呀。对宫地先生来说,总觉得有些不好启齿。”
“也许是长得像别人吧。这种事儿有的是呀。”
“多半是那样吧……”仓田山博五郎又在苦思冥想。
此刻,野中史八郎觉得,自己真如芒刺在背。眼下,博五郎好像还是处在朦胧的记忆中;但是,如若他注意到“社交场所”,就是酒吧和沙龙的话,那就糟糕了。但愿博五郎不要再顺着记忆的脉络,仔细追溯下去。这事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不要让他想起来……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是绝对不能临阵脱逃了!
在把世道看得一钱不值的惠美子(不,已经得称她为尤佳丽了)身上,这是无法想象的;但是,曾几何时,她也有过失意和绝望的时刻,喝下了过量的安眠药。那时,也是由于野中闯入了自己的公寓,发现得早,惠美子这才总算得救了。而且,知道她左腋下,有一颗小豆大的黑痣,也是在那时候,闹腾时发现的。
当时,那块黑痣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看看也就过去了。但是,当听到尤佳丽身体的特征时,在野中史八郎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个女人的身影。不论是出生地,还是无牵无挂的孑然一人,或者是相同的年龄……其实,她是作为尤佳丽的、独一无二的、最为理想的替身女人。再说,进行整形手术,把腋下的黑痣切下来,随便移植到屁股沟里,大概也不难吧。因为不会发生排异现象。
曾经讲过这样话的仓田山博五郎,也许是很快地,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吧,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可是,野中史八郎却不那么坦然。
在这期间,如果他的记忆突然苏醒了……一想到这儿,就有一股令他坐卧不安的担忧,蓦地向他袭来。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周围,还有那么深刻的心理瓜葛,只是想让仓田山吉道夫一人,实现他多年的夙愿,从而卸下自己肩上的重负。纵令还不能确认她就是亲生女儿,但是尤佳丽的出现,曾一时使得仓田山吉道夫感到了满足。那仿佛在他那一心一意为事业,而含辛茹苦地度过的人生的最后阶段,蓦地增添了一抹落日的璀璨佘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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