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了真树男的那些话以来,我时刻注意不给由贵子可乘之机。
不知道她会在我睡着时对我做些什么,这种不明的恐惧使得我晚上尽量在由贵子入睡后才去睡。
我尽力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对她的挖苦置若罔闻,跟平常一样对着电脑写自己的东西。背地里为了不被她发现,装作写小说,继续调查“拐子歌传说”的事情。
但是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很后悔没有跟中井多来往些邮件。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由贵子的老家,黑沼家的佛堂,那个前些天举行了志头马逝世五十周年的异常宽敞的房间。那个宽敞的房间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扔在那儿。
壁龛那里挂着一幅水墨画。上面画着一座让人联想到中国的黄山的尖耸山峰,山脚下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画轴的中央,画着一个戴着三角头巾的男人从山上跳下来的情景。看上去就像是跳崖自杀。再细看,从河里伸出无数只手,在召唤着那个男人。
为什么要在壁龛里特意挂这样一幅不吉利的水墨画呢?
突然,我觉得这宽敞的佛堂就是捕虫的竹笼,而我正被黑沼家的人监视着。我甚至觉得也许黑沼家自身就是一个竹笼,而我就是被黑沼家的人捉住的那只可怜的昆虫。
有点待不下去,我离开了佛堂往回廊走去。
外面已经有些昏暗了。西面的天空被染成红黑色,微弱的光线照射着我的四周。我穿上草鞋往外面走去。
院子宽敞得像个小运动场。院中央一大群人围着什么吵吵嚷嚷。梳着发髻,穿着简陋和服的男人们看起来就像江户时代的村民。人群中间隐隐亮着淡黄色的光,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握着拳头挥舞着手臂怒吼着。
我回过头,黑沼家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原来的地方变成了一栋寺庙一样的房子,穿着跟院子里的人一样衣服的人们在回廊里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他们快步赶上来。把装在桶里的热水运到院子中央。
我借着微弱的光亮,注意着脚下的路往院子中央走过去。宽广的院子没有围墙,长得非常茂盛的草木代替了它。
不知何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刚才虽然有些昏暗但还能看清四周,但是现在四周已经一片黑暗看不清东西了。
我向闪着微弱灯光的院子中央靠近,小心翼翼地跟其中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呀?”
回过头来的男人长得很像克文,晒得黑黑的脸上全是皱纹,嘴角流露着不服气的神情。
只有像克文的男人穿的是西装,胸前吊着印有大大的怪异苍蝇图案的领带,头上却不知为什么戴着古代的乌帽子。乌帽子上停着一只蜻蜓,监视似的看着我。
男人怀疑地瞪了我几眼,用下巴点点院子外围方向。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见茅屋前有个人背对着这边干着活儿。
“那个人怎么了?”
男人什么也不回答,转过身举起手臂,对着院子中央怒吼起来。
我也踮起脚想看看怎么回事,但是光线太暗,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似乎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但越是凝神细看越是看不清中间的情况。
没办法,我往男人指的方向看去。茅屋前的那个人像是个女人,但是远远的看不清相貌。
那个男人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去问她那边在干什么呢?我往茅屋那边走去。
走近一看,干活的女人是由贵子,包着头巾穿着干活的裤子,背对着我弯着腰干着什么,时不时往边上扔出大块大块的什么东西,天太黑看不清是什么。
我从背后问她:
“院子中央的人在干什么呢?”
由贵子仍背对着我,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开口了:
“在给罪人行刑呢。”
“行刑?你说什么呀?”
“这儿以前是刑场。所以现在在那儿处死罪人呢。”
“这儿以前不是池塘吗?”
“是啊。以前行刑是把罪人扔进池塘淹死,但是最近改成砍头了。”
由贵子像是在谈着天气一样淡淡地说。
我回头看了看院子中央。院子中央一股蓝白色的烈焰正熊熊燃烧着,火焰上方悬浮着几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弓着腰举着手,跳着奇怪的舞蹈。
“那,那个是?”
“什么那个?”
“空中不是飘浮着人吗?”
“哦,那不是人,是死神。有人要被处死,所以来取他们的魂魄来了。你怎么问这些理所当然的事呀?”
“理所当然……”
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我的脑子快要乱了。
她右手拿着菜刀,机械地剁下去,像是在切什么。她每次剁下去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敲碎了坚硬的干果。
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跟小时候,祖父杀死再也不能下蛋的鸡,剁成块的时候一样的血的味道。
“对了,你在剁什么?”
突然回过头来的由贵子脸上溅满了一道道的血迹。手黏糊糊地染成黑红色,像是戴着红色的手套。
“你在杀鸡吗?”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沾的血,笑了。
“傻瓜。怎么可能是在杀鸡。”
她缩了缩短短的脖子,吸了吸鼻子。
仔细看才发现,她的肩头有个大脑袋的小妖怪,微扬着右嘴角,一副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黑漆漆的,很像在电视里见过的外星人的眼睛;凹凸不平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鼻子像天狗一样向前伸出来;身体非常的小。但是手脚却像螳螂一样细长。这个小人儿向前伸出细长的手,像是在说过来过来似的向我招手。
我感到一种让人汗毛直竖的厌恶。
“那么,你在干什么?”
“切东西。”
“那么,是在切什么?”
“……啊!”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我没听清楚。
“什么?你说什么?”
突然由贵子像是打嗝一样尖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撇着嘴笑了。
“因为你老是明知故问啊。”
“什么明知故问?”
“刚才,我跟你一起勒死他的,你忘了吗?”
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是说我杀鸡了吗?”
她又背过身去,嘟囔了一句:“哪有杀什么鸡啊。”
“我杀了什么?”
“这个啊……”由贵子飞快地回过头,右手拿着一块肉,甩着给我看。上面有五根小小的手指,在肘关节的地方被切断了,切断的地方沾满了血。这块肉绝对是小孩子的手。
“是真树男啊。刚才跟你一起勒死的嘛。小孩子的肉炸着吃很好吃的哦。”
我看到她的身后扔着真树男的头。从脖子的切口流出红红的黏糊糊的液体。真树男好像还活着一样睁着双眼,像是满怀仇恨地瞪着我。
我惨叫一声,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由贵子看着我的样子冷笑,然后咬住切断的真树男的胳膊,撕下一块肉,很享受地嚼起来。
她疯了!我刚想要逃,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扭着肩膀挣扎,但是她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
由贵子一张开满是血的嘴,我就闻到一股腥味。她的嘴突然大大地裂开,变成了一个脸上只有嘴巴的通红的妖怪。从那张嘴里发出像吸了氦气似的尖细的声音。
她要杀了我,就在这时,我醒了。
带着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我总算反应过来刚才的事是一场梦。
据说心里有担心的事的话,那种情绪就会在梦中出现。大概是我对由贵子的不信任和恐惧让我做了这个梦吧。
看了眼旁边的床,这时应该睡在那里的由贵子不见了。
卧室里放着两张单人床,由贵子睡靠门的那张,但是现在床上只有团成一团的毛毯。
看看闹钟,才凌晨三点。深更半夜的她去哪儿了?
等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上厕所的话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心里对她的不信任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此时,在意起来简直让我坐立不安。
我坐起身来,探出身子往门口那边看去。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亮。走廊的灯没有打开,像是从哪个房间漏出来的光亮。
我悄悄地下了床,偷偷看了下走廊。光亮是从由贵子的房间出来的。从由贵子房间半掩着的门漏出一缕淡橘色的光。
为什么这个时间躲在自己的房间?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的房间。屏住呼吸从门缝往里面看去,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对着房门,摆着一尊大胡子老人的铜像,而铜像正瞪着我。铜像披着一件类似和服的衣服举着双手,仿佛就要扑过来似的。从老人的身体生出很多蛇,冲着这边龇着牙齿恐吓着。老人表情狰狞扭曲,嘴巴却像做鬼脸似的向下咧着,伸出长长的舌头。
我记得这尊铜像。搬家的时候由贵子带过来的,当时我说这么难看的破旧货扔了算了,但是由贵子说那是黑沼家代代相传的很重要的东西,不能扔。说是很早以前黑沼家传下来的避邪铜像,只要有这个铜像,铜像就会代替自己承受灾难。她说:“说不定,作为古董很值钱呢。”
听由贵子这么说,我就没有再说让她扔掉了。我对古董没什么兴趣,所以早把铜像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由贵子背对着这边坐在铜像前。铜像的旁边点着两支蜡烛,烛火飘飘忽忽诡异地摇动着。由贵子对着铜像,好像专心致志地在念着什么。
觉得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赶快把视线移开。深夜中由贵子对着铜像祈祷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失去了理智的疯狂信徒心神恍惚地在念着经文。
我一边小心着不发出声音,一边窥探她的样子。
由贵子弓着腰,双手的手指在面前忽闪忽闪地动着,时不时摇晃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微微地摇摆身体,小声地嘟囔着什么。低沉的声音抑扬顿挫,重复着同一句话。每当这时,她面前的蜡烛的火苗仿佛就燃得更旺。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KAShIDE……NMA……”
是不是在念什么咒语呢?
“……OEMAShIN……”
听到她低沉的声音,我浑身发冷。
我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她所发出的声音上。
“KAShIDEENMANAOEMAShINAOEMAShIN……”
我突然开始心跳加速。我踮着脚不让她发现,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回到卧室,我钻进被子里,把身体对着由贵子的床那边,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半闭着眼装睡。
过了大概三十分钟,由贵子回到床上。即便她开始发出熟睡的鼻息,我也丝毫没有松懈,集中全部注意力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结果那之后我一夜没能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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