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安娜·泽纳医生那栋改建过的希腊式住宅巍峨耸立在詹姆斯河南岸。她的宅邸邻居都这么说——有着古科林斯式柱子,堪称本地的建筑典范,充分体现了托马斯·杰斐逊和乔治·华盛顿的信仰,即这个国家的建筑应该仿效古建筑的庄严宏伟。安娜是来自古老世界的人,优等德国人。我认定她是德国人,可细细一想,我连她提没提过出生在哪里都不记得。
白色的节日灯饰在树上闪烁,窗前亮着温暖的烛光,让我想起五十年代后期年幼的我在迈阿密度过的圣诞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父亲的白血病病情不太糟糕的时候,他会开车载我们穿越珊瑚阁,去瞻仰他口中的别墅群,仿佛借此他便融入了那个奢华世界。记得我们还想象过那些住在别致围墙里面的富人,以及宾利豪车和每周七次的牛排或龙虾大餐,享受这种生活的人一定与贫病无缘,也绝不会被那些讨厌意大利人、天主教徒或姓斯卡佩塔的移民的人视为人渣。
“斯卡佩塔”这个罕见姓氏的渊源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此家族移民到这片国土以来已繁衍两代。这是我母亲的说法。不过我并不认识其他姓斯卡佩塔的人,一个都没见过。据说我们的祖辈是维罗纳的一群农夫和铁道工人。我能确定的只是我有个名叫多萝茜的妹妹,她和一个年纪长她一倍、应该是露西生父的巴西男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我说“应该”是因为以多萝茜的作风,除非进行DNA检验,否则无法确定谁让她怀上了露西。她第四次婚姻的对象姓费里奈利,在那之后露西便不再改换姓氏。据我所知,除了母亲,我是仅存姓斯卡佩塔的人。
马里诺在壮观的黑色铁门前刹车,伸出粗大的手臂去按对讲装置。一阵电子鸣声之后咔嚓一响,大门如黑翼般缓缓展开。我不知道安娜为何离乡来到弗吉尼亚州,为何一直单身,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何要委屈自己在这不起眼的南方城市开精神医疗诊所。我忽然莫名地在意起她的生活来。思维真是神秘的花火。我轻手轻脚下了马里诺的卡车,踏上花岗岩地面。我的脑袋像是出错的软件,所有档案都自发打开又原封不动地关闭,系统警示闪个不停。我不知道安娜的确切年龄,七十好几了吧。就我记忆所及,她从没告诉过我她毕业于哪所学校或医学院。多年来我们时常谈心,但很少触及彼此的弱点和隐私。
对安娜的了解如此有限,我忽然不安起来。走上整洁的门前台阶,一步一级,右手抚过冰冷的铁栅,我心中暗暗惭愧。她打开门,脸上警觉的神色忽而变得柔和。她瞥了眼我手肘上的厚石膏和蓝色吊带,朝我会心一笑。“凯,真高兴见到你。”她还是老样子。
“你好啊,泽纳医生。”马里诺大声招呼。他显得过分热情,为的是表明他有多么迷人和受欢迎,以及我对他是多么微不足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你又给我做好吃的了?”
“今晚没的吃,队长。”安娜对他和他的大嗓门不感兴趣。她亲吻我的两颊,谨慎地避开我的伤口,轻轻地拥抱,但指尖传达了无限真心。马里诺将我的行李搁在门厅,门厅里铺着美丽的丝毯,头顶的水晶吊灯如星群般莹莹闪耀。
“你可以带些汤走,”她对马里诺说,“我煮了很多,健康无脂肪的。”
“没有脂肪,这有违我的信仰。我走了。”他避开我的目光。
“露西呢?”安娜帮我脱下外套,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扯出石膏,这才惊讶地发现身上仍是那件旧实验袍。“上面没有签名。”她说,因为没人在我的石膏上签名,恐怕以后也不会有。安娜有种冷幽默感,善于扮演冷面笑匠,不留意或不够敏锐的人可能会领略不到其中趣味。
“你家不够豪华,所以她跑到杰斐逊酒店去了。”马里诺嘲讽地说。
安娜走进门厅衣帽间去挂起我的外套。我的亢奋迅速消散,沮丧紧攫着胸口,难以喘息。马里诺继续无视我。
“其实她可以住在这里,我随时欢迎,也很想见见她。”安娜对我说。她的德国口音几十年来丝毫不曾改变,咬字依然生硬,思想从大脑到达舌头要拐个大弯,又极少用缩略语。我常常觉得她比较喜欢德语,说英语是迫不得已。
我站在门厅目送马里诺离去。“你为什么会搬来这里,安娜?”我冒失地问。
“这里?你是说这栋房子?”她打童着我。
“里士满。为什么搬到里士满来?”
“很简单,为了爱。”她语气平淡。
天色渐黑,气温随之陡降。马里诺的笨重长靴踏过脆生生的雪地,沙沙作响。
“什么爱?”我问。
“一个无缘的人。”
马里诺踢碎踏脚板上的雪块,爬上那辆噗噗震动、引擎似大船般隆隆吐出黑烟的卡车。他知道我在看他,故意装出无所谓或不在乎的模样,将庞然身躯挤进驾驶座,动作夸张地关上车门,驾车离去。雪花从巨大的车轮底下飞溅出来。安娜将门关上,我茫然地伫立在原地,陷入思绪和情感的迷阵。
“我们得先把你的行李安置好。”她碰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往屋里走。
我脱口而出:“他在生我的气。”
“要是他没发脾气或闹别扭,我才觉得不正常。”
“他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差点没命,”我有气无力地说,“所有人都在生我的气。”
“你累坏了。”她停在门厅那端听着。
“有人要杀我,我还得去道歉?”我的抗辩冲口而出,“是我自找的,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不小心开了门,可我还好好的,不是吗?我还活着,不是吗?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怪我?”
“没这回事。”安娜回答。
“怎么就变成我的错了?”
“你认为错在你吗?”她看着我,目光锐利得可比放射线,一眼就将我看透。
“当然不是,”我回答,“我清楚不是我的错。”
她锁上门,设好警报器,带我进了厨房。我努力回想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今天是星期几。记忆缓缓浮现。星期六。这问题我已思索过多次,距我差点丧命已过去整整一天。我闻到了烤面包的香气,忽然感到反胃的同时又产生了饥饿感。然而我却注意到一个细节,安娜只摆放了两个人的餐具,可她不是盼着露西来吗?
“露西什么时候回迈阿密?”安娜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她掀开锅盖,用长柄勺搅拌着,“想喝什么酒?威士忌?”
“烈一点的。”
她打开一瓶格兰杰雪利橡木桶酿纯麦威士忌的软木瓶塞,将那珍贵的玫瑰红液体斟入两个装着冰块的水晶雕花玻璃杯中。
“我不知道露西什么时候会回去。真的,一点都不清楚,”我开始填补她记忆中的空缺,“烟酒枪械管制局在迈阿密参与某项缉毒行动,过程不太顺利,演变成枪击事件。露西她——”
“对,对,凯,这些我都知道。”安娜将酒递给我,她不耐烦时都可以表现得如此淡然,“电视都报道了。我打电话给你了,记得吗?我们还谈了露西的事。”
“噢,对呢。”我咕哝道。
安娜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支着餐桌倾身向前。她体格高大结实,行事一丝不苟,是像莱妮·里芬斯塔尔那样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睿智迷人的女性。那身蓝色运动套装将她的眼眸映成漂亮的矢车菊色彩,一头银发用黑丝带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做过拉皮之类的整容手术,但觉得现代医学对她的容貌多少有些贡献。她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
“我以为露西在枪击事件查清楚以前会过来和你同住,”她说,“我当调查工作不过是官样文章。”
那次缉毒行动的结局极其不幸。露西枪杀了国际枪械走私集团的两个人,他们和尚多内犯罪家族有着密切关联,她还误伤了一名药品管制局探员,乔,她当时的情人。调查工作绝不只是官样文章。
“不过,乔的事你一定没听过吧,”我对安娜说,“乔也是露西在A小组的同事。”
“我不懂什么是A。”
“就是贩毒高发地区计划。这个小组由烟酒枪械管制局、药品管制局、调查局及迈阿密-达德分局等执法机构的探员组成,”我说,“两周前发起缉毒行动,一片混乱中乔的腿中了一枪。根据调查,那颗子弹是露西的手枪发射的。”
安娜静静聆听,轻啜着威士忌。
“总之,露西意外射伤了乔,接踵而至的便是她们俩的感情问题,”我继续说,“这段关系一直很紧张。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她们之间出了哪些状况,只知道露西人在这里。我想她应该会在这里过节,至于之后的事,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她和珍妮特分手了。”安娜说。
“有段时间了。”
“很遗憾。”她是真心为此感到难过,“我非常喜欢珍妮特。”
我低头凝视着汤盘。我们很久不曾聊到珍妮特了,露西一个字都没提过。我突然间非常想念珍妮特,而且觉得她一直以自己的成熟沉稳影响着露西。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乔。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是珍妮特。我愣愣地伸手去拿酒。
“乔也在里士满?”安娜想打探更多情况。
“讽刺的是,她也是本地人,可她和露西不是在这儿认识的而是在迈阿密因公事结缘。乔需要时间养伤,我想她应该会留在里士满,待在父母身边。别问我这样怎么行得通。她父母都是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对女儿的生活方式并不完全支持。”
“露西从来就不懂趋吉避凶。”安娜此言极是,“枪战没完没了的。这次她又开枪了,是吗?幸亏没人丧命。”
我的胸口益发沉闷,全身血液仿佛凝结,似金属般沉重。
“这次事件跟她究竟有什么关联?”安娜紧紧追问,“这场意外真的令我很担忧,如果电视新闻的报道属实。”
“我很久没看电视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我啜着酒,烟瘾又上来了。这辈子我戒烟都不知多少次了。
“他们说她差点杀死那个名叫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法国人。她把枪瞄准了他,但你制止了。”安娜用视线扫描着我的头颅,探索着秘密,“至于真相,就等你告诉我了。”
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露西去弗吉尼亚医学院接乔出院,午夜过后她们两人绕到我家来看我,正巧发现尚多内和我在前院。那一刻的露西仿佛是个陌生人,一个我不认识的暴戾之徒。她拿枪对着尚多内时,手指停在扳机上,脸因愤怒而扭曲。我央求她别开枪,她冲着他尖叫怒骂,我则大声喊“不要,千万不要,露西,别开枪!”尚多内正处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暂时失明,脚步踉跄,用雪擦着被化学药剂灼伤的眼睛,不断哀号求救。这时安娜打断了我。
“当时他说的是法语?”她问。
这问题让我不觉一愣。我努力回想。“应该是吧。”
“这么说你懂法语。”
我再度停顿。“哦,我中学时代修过。我只知道那一瞬间他尖声求我救他,总之我知道他的意思。”
“你有没有试着去救他?”
“我尝试着救他,尽力阻止露西开枪。”
“但那是为了露西,不是为他。你并非真的想救他,只是竭力阻止露西自毁前程。”
各种思绪冲撞着,相互抵消。我没回答。
“她想杀他,”安娜又说,“她的意图很明显。”
我点点头,移开目光,回想当时的情景。露西!露西!我拼命呼唤她,试图破解占据她脑海的杀人魔咒。露西!我在覆雪的前院中向她慢慢走过去。把枪放下,露西,你不是真的想杀他!求你,把枪放下!尚多内满地打滚,似伤重动物般恐怖地呻吟,露西则跪在地上摆出战斗姿势,双手颤抖着紧握手枪,瞄准他的头部。接着,周围出现了一双双腿,是身穿深色作战服的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和警察举着步枪、手枪涌进了院子。他们个个手足无措,看着我求外甥女别无谓地枪杀尚多内,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抱着僵麻骨折的左手臂走到露西身边,继续央求她。别这么做,求求你。我们爱你。
“你很肯定露西意图杀他,而且并非出于自卫?”安娜接着问。
“是的,”我回答,“我很肯定。”
“那么我们是否该重新思考,她在迈阿密枪杀那两个人是否也没必要?”
“这完全是两回事,安娜。”我回答,“露西看见他在我前院,瞬间作出这种反应其实也不足为怪。当时我和他倒在雪地里,相距不到十英尺。她知道他在本地犯下的那些案件,包括金兰和黛安·布雷的遇害。她很清楚他为何会来找我,又有什么企图。假设你是露西,又会有什么感受?”
“难以想象。”
“这就对了,”我说,“我想除非真正遇上这种事,否则任谁都无法想象。如果换作我看见露西在院子里,他又正要加害于她,我一定会……”我下不了结论,停下来努力思索。
“你会杀了他。”安娜猜我会这么说。
“嗯,也许会。”
“尽管他痛苦难忍,失明又无助,根本没能耐伤人?”
“我们很难知晓别人是不是真的无助,安娜。当时天已黑,我倒在雪地里,手臂受了伤,恐慌至极,如何能肯定呢?”
“啊,可是你却相当坚定地劝阻露西别杀他。”她说着站起身。我看着她从头顶放锅盘的铁架上取下一把长柄勺,满满舀了两大碗汤,顿时热气蒸腾,满室飘香。她把汤碗搁在桌上,给我时间思考她的话。“你可曾想过,你的—生很像你桌上那些复杂的死亡证明?”安娜接着说,“一堆‘归因于、归因于’。”她挥动双手,语气随之加强,“你现在的处境就是归因于这、归因于那的结果,说到底是归因于最初的伤痛,你父亲的死。”
我努力回想,过去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多少。
“你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早在幼年时就经历了死亡,”她继续,“你的成长几乎伴随着父亲的生死挣扎。”
是蔬菜鸡汤,我闻到了月桂叶和雪利酒的香气,却似乎没什么胃口。安娜戴上隔热手套,拉出烤箱里的面包卷,将面包和奶油、蜂蜜装上小餐盘端上桌。“可以说,你的宿命似乎就是不断重返那个场景,”她分析道,“你父亲的死亡场景,你初次受创受伤的场景,仿佛这样伤痛便会消失,但你的所为只是让它一再重演。这是人的冷漠天性最古老的应对模式,我天天目睹。”
“和我父亲无关,”我拿起汤匙,“和童年也无关。老实讲,此刻我最无心去想的就是童年。”
“因为你不想去感受。”她拉出椅子,重又坐下,“你学会了不去感受,那样太痛苦。”汤太烫了,她拿一把沉甸甸的雕花银匙缓缓搅拌。“幼年的你无法承受亲人挣扎于死亡边缘,无法承受其中的恐惧、悲痛和愤怒。你没有面对。”
“有时身不由己。”
“这不是好法子。”她摇摇头。
“有时必须这样才能活下去。”我反驳道。
“拒绝面对就是否定。否定了过去,便会重蹈过去。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最初的创伤之后,你一次又一次反复经历。讽刺的是,你成为必须直面死者、陪伴死者的医生,你把伤痛变成了职业。和东尼离婚,马克离世,接着是去年本顿遇难,然后是露西在枪击事件中差点没命。现在轮到你自己。这个可怕的男人闯入你家,你差点送命。死亡,愈演愈烈的死亡。”
本顿遇害留给我的痛楚依旧,我怕它会永远挥之不去,怕自己再也逃脱不了那种失落,那种来自灵魂空荡角落的回声,以及内心的苦楚。想起警方在我屋里鲁莽地碰触本顿的物品,在他收集的绘画作品上采指纹,把他送我当圣诞礼物的餐厅地毯踩脏,我心里的悲伤立刻被激愤所取代。没人了解,没人在乎。
“这类模式,”安娜说,“如果任其发展,将没完没了地消耗你的精力,把生命的一切都吸入它的黑洞。”
我告诉她,我没有被吸入黑洞。我不否认我的生活有模式,要是连这都没察觉到,我也未免太过愚钝。但有一点我绝对无法认同。“你似乎暗示是我引他上门的,这让我非常困惑。”我说,指的当然是尚多内,一个我连名字都害怕提起的人,“我蓄意设计把一个杀人凶手引上门——如果我没听错,你似乎是这个意思。”
“这正是我想弄清楚的,”她把奶油涂在面包卷上。“也正是我想问你的,凯。”她阴郁地重复道。
“安娜,你怎么就认为我会设计自己被杀?”
“这样做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无意识的行为。”
“不会是我。不管无意识还是潜意识。”我说。
“这可谓一种自我实行式预言。先是你,接着是露西。她就快变成她志在打击的罪犯了。谨慎选择你的敌人,因为你很可能成为他。”尼采的名言,我曾对安娜说过。
“我根本没料到他会来找我。”我平淡缓慢地重复,依然避免提尚多内的名字,不想让他的存在变得太过真实。
“他怎么知道你住哪里?”安娜质问。
“很不幸,我的住址媒体报道过不止一次,”我猜想,“但不清楚他怎么知道。”
“什么?难道他跑到图书馆查看缩微胶卷了?这个外貌丑陋、几乎不见天日的人?这个天生一张畸形狗脸、全身覆满长胎毛及婴儿头发般茸毛的人?他跑到图书馆去了?”她刻意强调了事情的荒谬之处。
“我不清楚,”我重复道,“他的藏匿处就在我的住所附近。”我心烦意乱,“别指责我。他做了什么都不该怪罪于我。你凭什么责怪我?”
“世界是我们一手打造的,也是我们一手毁灭的。就这么简单,凯。”她回答。
“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认为是我引他上门的。是我,怎么会这样?”金兰的身影在我脑中闪过,我记起了我戴着橡胶手套触碰过的碎裂脸骨,也似乎闻到了充斥在那间闷热商店里刺鼻的甜腻血腥味。尚多内就在那里将垂死的她一路拖行,涂抹她的鲜血,殴击、噬咬尸体,以发泄狂暴的肉欲。“那些遇害的女人也并非引狼入室。”我伤感地说。
“我不认识她们,”安娜回答,“无法评断她们的行为。”
黛安·布雷的形象接着浮现出来。她陈尸卧室的床垫之上,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惨遭毁灭,几乎无法辨识。凶手对她的恨意远远超出对金兰的,也超出对之前在巴黎杀害的那些女性的。我问安娜,他是不是在布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导致他的自怨自恨达到了顶点。黛安·布雷狡狯冷酷,滥用权力对她而言就像呼吸般稀松平常。
“你会恨她很自然。”安娜回应。
这话让我思绪凝固,一时无言以对。我极力回想我是否恨过谁,或者更糟,因恨而做过什么憾事。对谁怀恨都不对,这是真理。“恨”乃心灵之恶,往往导致肉身之罪。那些源源不断的死亡案例,便全是因“恨”而生。我告诉安娜,我不恨黛安·布雷,尽管她有着近乎病态的忌妒心和野心,以凌驾于我之上为使命,并让我差点丢了工作。可是不,我告诉安娜,我并不恨黛安·布雷。她是很邪恶,但也不该受到那般残酷的对待。当然,她也并非引祸上身。
“你不这样认为?”安娜质疑道,“你不认为,他对布雷所做的,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就是布雷对你所做的?这是一种着了魔的状态,趁你脆弱时侵犯你的生活。攻击、贬抑、摧毁,都足令她兴奋,甚至获得性快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告诉过我很多次?怎样生活,便怎样死去。”
“很多人都是这样。”
“她呢?”
“就你所说的象征意义而言?”我回答,“也许吧。”
“那你呢,凯?你不是也差点死得恰如生时情形?”
“我没死啊,安娜。”
“就差那么一点,”她说,“早在他找上门之前,你便已放弃一切。本顿死后你一直在自暴自弃。”
泪水涌上眼眶。
“假设黛安·布雷没死,你觉得你的境遇会有什么不同?”安娜接着问。
布雷生前是里士满警察局副局长,将很多人操弄于股掌之中。仅有数月,她摇身一变,成为弗吉尼亚的名人。然而讽刺的是,吸引尚多内的似乎正是她的自恋、拜权和知名度。我不知道他先盯上的是她还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他迟早都会找上我们两个。
“你以为要是黛安·布雷没死,首席法医的位子你依然能稳坐?”安娜定定地望着我。
“我不会屈服的。”我喝了口汤,肚子一阵咕噜响,“不管她有多邪恶,我都绝不会让她得逞。我的生活由我自己掌控,而不是她。我的生死也由我自己决定。”
“也许你很高兴她死了。”
“她死了对大家都好,”我将餐垫推远,“这是事实。这世界没了她这样的人会好得多,没了他也会好得多。”
“没了尚多内会好得多?”
我点点头。
“这么说你终究是希望露西杀了他?”她平静地推论。安娜向来有种主动打探事实却不让人觉得受到冒犯的能耐。“有机会的话,也许你会愿意为他按下电椅开关?”
“不,”我猛摇头,“不对,我绝不会为任何人按电椅开关。我吃不下,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真希望我没惹上这一身腥。”
“我们谈得也够多了。”安娜忽然变成赶孩子上床的母亲,“明天是星期天,可以静静地待在屋里休息。我会改一下日程,把所有预约看诊调到周一。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取消周二、周三甚至一整周的预约。”
我想表示反对,但她不会听。
“人到了我这年纪便有个好处,可以为所欲为。”她接着说,“今天我只接急诊,其余概不理会。现在你就是最紧急的病例,凯。”
“我不是。”我在餐桌旁站起身。
安娜帮我提着行李,带我穿过一条走廊,来到漂亮宅邸西翼的房间。我即将暂住的卧室里有张紫杉木大床,家具是浅金色的彼德麦式样,陈设和其他房间的一样。室内装饰风格简约,线条简单,备有柔软的羽绒被和枕头,厚实的香槟色丝质帐幔垂落在颇符合她性情的硬木地板上。安娜的生活动力全在于给予他人舒适,为他人疗创,以及追求单纯的美。
“还需要什么吗?”她替我将衣服挂起。
我把其他衣物放进抽屉柜,发觉自己正顫抖不止。
“你需要吃点帮助睡眠的东西吗?”她将鞋子排列在衣柜底部。
我很想吃一粒安定之类的镇静药,但忍住了。“我怕形成依赖,”我含糊答了句,“你知道我戒烟的状况,意志不坚定。”
安娜打量着我。“可你很需要睡一觉,凯,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
我不确定她指的是什么,但我懂她的意思。我很消沉,或许将要消沉,而失眠只会雪上加霜。我早就不时地遭受失眠之苦,担任医生后尽力避免变成药罐子,因为它唾手可得。
安娜走后,我关了灯,倒在床上盯着黑暗发呆。我安慰自己,一觉醒来或许会发现一切只是场噩梦,只是趁我一不留神时从意识深处悄声爬出的恶魔。理性之声有如一道闪光射入我的内心,只是于事无补。我想不明白险遭杀害究竟有何深刻意义,或者对我的余生能有何影响。我感受不到,也理解不了。天哪,救救我。我翻身侧躺,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入睡。小时候母亲常为我做睡前祷告,可我总觉得那些字句更适合过道另一端病床上的父亲。有时候等母亲出了房间,我会改变祷词中的受祈祷对象。若他在睡梦中死去,愿主引领他的灵魂。然后我便哭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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