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微笑,觉得有她在安心不少。“好。”
“我看到了,谢谢。”我回答。
我回头望向飞船,赛菲与部下抬着拉格纳出来。号叫者抢先过去致上哀悼,小丑向她说了几句话致意,然后塞弗罗也转身。
“提诺斯之盾……”他哽咽附和,“大黑很喜欢这头衔。”
“你们有没有——”
“但我们不就是为此而战吗?你刚刚不也说拉格纳做到了?原本他只能当一把剑,可是他在我们这里终于能成为盾。卡西乌斯也该得到同样的机会。”
他打断我,直接转移话题:“我想当普通版的塞弗罗。有老爸,也认识自己的妈妈,这样不是很好吗?”说完他笑出声,而且意外洪亮,“偶尔我会想到一切的原点。如果当初我爸先知道品管会要去搜索,马上带着我妈和我逃走,不晓得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这样才留他活口?”舞者瞟了野马一眼,怀疑与她有关,仿佛我的决策必定受她影响。但事实上她比我还乐意下手除掉卡西乌斯。见我坚持,舞者叹口气:“我会保他无事。”
“胡说八道,”他翻白眼,“不过就是对了一两次,不代表你说什么都对。无论狮子或老鹰,全都一样讨厌。迟早会有人偷偷宰掉他,你的女朋友也得小心点。”
我点点头。“也用飞船载过来了。”
经过半日地底航程,我们抵达提诺斯。城内进出频繁,数百船舰停泊巨型钟乳石周边码头,空中交通繁忙,我们朝着机库移动途中,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工作,引颈注目。大家都知道船上不只有我和新结盟的黑曜种领袖,还有已然破裂的提诺斯之盾。一张张啜泣面孔闪过,消息在难民间传开。黑曜种来了。他们来出征,也来居住;来瓜分粮食,来争夺本就拥挤的街道空间。舞者提醒过,提诺斯难民区就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而我完全同意。
“他可以提供情报,总不能还没审问就被人枪毙吧?”我回答。
“我懂。”
“她杀死奎茵,间接害死我爸。”塞弗罗低声回答,“你被关起来的那年,艾迦还杀死我们好几十人。你没做错,如果我在场,大概连我也会被杀死。大黑也不可能拦住我,”塞弗罗的指节在桌子边缘刮着,皮肤起了皱褶,“他就是这样,永远都想保护大家。”
我点点头。“我也常在想要是伊欧没有死,自己会过着怎样的人生。我们会有小孩,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好呢?”我对着那已经好遥远的梦微笑,“之后我会一年一年变老,也看着伊欧变老,身上伤疤更多,但我会更爱她——即使她厌恶红种的卑微。然后我会葬了母亲,说不定还有哥哥姐姐。要是运气好,等到伊欧头发白了掉了,她会不停咳嗽,也许我某日会听见岩石落下砸中我的头,结束这辈子。由伊欧送我进焚化炉,撒下我的骨灰。我们的孩子再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部落同胞会觉得我们幸福美满,养了有出息的小孩。直到小孩离去,终于再也没人记得我们。孙辈都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来自地底,又回到地底。渺小得仿佛从未存在。”我耸耸肩,“——但其实我也挺喜欢那条路。我每天都问自己,要是可以重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愿意吗?”
“为什么?”
塞弗罗目光呆滞,手指轻轻拂过拉格纳惨白脸颊的刺青。“你知道吗?他本来说想要去金星看看。”他的声音孱弱得像个孩子,比以前温柔太多,“我找了那边开船度假的全息影片出来,他套上头戴显示器,笑得跟什么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天堂——而且不必死掉就能去。好几次,他大半夜偷溜进我房间拿显示器去看,后来我受不了,干脆直接送他,反正再贵也不过就四百。结果看看他怎么报答我?”我当然不知道。塞弗罗举起右手,露出骷髅刺青,“竟然为了那东西就跟我当结拜兄弟。”他缓缓、轻轻地在拉格纳下颚打了一下,“这傻大个儿看到艾迦干吗冲上去呢?躲开不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老爸死掉前,你被捉走前,我都没想过这回事。”
“你是要说遇上维克翠之前吧……”我眨眨眼,“山羊胡挺帅的。”
“闭嘴啦。”
人生说穿了不过就是争一口气。
“那你的答案是……?”
我静坐了一小时等塞弗罗先开口。我很不想待在这里,不愿面对拉格纳死去的事实,或者沉溺在悲伤情绪中。但为了塞弗罗,我得留下来。
“你和我一样,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期待它能出现。但是光一直都在。”我拍拍他的肩膀。
有个部落的领袖是名身材矮小、疯疯癫癫的女人。她被我们带到山上的计算机中心,三名绿种人拿出影片,告知她族人正准备谋反。她从我们这里借到锐蛇,火速飞回家乡,两天后马上带着两万兵力投靠我。
将黑曜种凝聚起来的并非部落间血浓于水的关系,反倒是我的功绩。部落间征战了好几代,对赛菲或其他领袖都知之甚详,我却像从未有人踏足的雪地那样干净神秘,更能寄托心愿和梦想。野马形容我象征新生。黑曜种社会沉浸于古老传奇与祖先故事,活在过去无法自拔,一个崭新的形象反而引人注目。
而在汇聚庞大黑曜种力量的同时,我们也遭逢严峻挑战。首先,各部落矛盾冲突依旧,动不动就要决斗厮杀;再者,多数部落接纳了迁居的提议,于是我们必须引导数十万人进入红种的地底小区,以免日后金种进行空袭。这过程不能被胡狼发现,否则将前功尽弃,所以野马留在阿斯嘉负责反间谍活动,借贾王的黑客团队隐蔽行动踪迹,并捏造与前几周状况吻合的假情报回传爱琴城品管会总部。
到了米琪的工作室,我见到塞弗罗趴在拉格纳身上。听见亲友的死讯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们的遗体遗物又是另一回事。父亲死后,我很厌恶他留下的旧工作鞋,母亲因为节俭不肯丢,总说这样太浪费。后来有一天我偷偷丢掉,被她狠狠刮了个耳光,逼我捡回来。
拉格纳的气味不好闻,但他神情平静,白胡上残留着仿佛冬莓的一条条鲜红,握着锐蛇的双臂交叉在袒露胸膛。死后,他的手臂、胸肌与颈部的文身更显深刻。其中一个是骷髅图形,他曾经给我与塞弗罗也刻上。那个骷髅看上去也很落寞,即便主人咽气,仍在诉说故事。拉格纳身上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只有伤口例外。那道伤痕在身侧,乍看之下纤细得不像具有任何威力,是一抹蛇的微笑。艾迦在他腹部捅的洞很小。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怎么有办法夺走如此宏伟的灵魂?
“那就坑蛇小队吧。”舞者望向野马时眼神不太一样,没有以往那份和善,也因为拉格纳的死显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他招手请纳罗过来,又对着飞船点头。“贝娄那在里面吗?”
我好希望他还活着。
拉格纳渐渐散发出尸体的气味。
赛菲带着二十名女武士率先接受我与赫莉蒂训练,学会操作重力靴和脉冲兵器。起初她们相当笨拙,甚至有人以两马赫的速度直接撞山。但后来三十人成功随新女王从天而降,左脸是静者赛菲的徽章,右脸画上收割者甩刀,部落见状自然愿意倾听。
转身离开时,野马提醒我:“之后记得来找我。”
“欢迎来到提诺斯。”他看着女王,“我是塞弗罗·欧·巴卡,与拉格纳·佛勒洛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在场诸位都是他的战友。”塞弗罗指向号叫者,人人都披着狼皮斗篷,他取出了属于拉格纳的熊皮。“这是以前他的装备,你允许的话,我希望他能再穿上。”
“在座舱,赫莉蒂看着。他脖子伤口还没好,得请维朗尼治疗。处理要谨慎,安排单人房。”
攻陷阿斯嘉后第八天,我与赛菲、野马、赫莉蒂押着卡西乌斯前去与塞弗罗会合,监督迁徙计划前置准备的最后阶段。新女王以粗布裹好拉格纳结冻的遗体,也带上飞船。我们在距离海面五米高的空中以音速飞行。她有些不安,紧紧抓着兄长,众女武士则用敬畏的神情望着窗外。飞船从阿瑞斯之子密道进入南方山区地底老矿坑,不少卫兵穿戴厚重的防寒外套和绒帽,正在巡逻,看见我们立刻高举拳头行礼。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飞船落地,船梯伸出,许多阿瑞斯之子围过来,全都沉默无语,气氛肃穆。我带头下去。除了舞者、米琪外,我也见到了塞弗罗。他立刻上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模样憔悴不少,短短的山羊胡没空整理。但他马上抬头挺胸、努力振作,勉励众人要坚强面对,好好迎接提诺斯之盾回归第二家乡。
“是我的错,”我说,“我不该以艾迦为目标。”
这支生力军规模过大,若想迁徙,很难不引起外界注意。身为金种贵族的野马提出了阿瑞斯之子有史以来最大胆的计划:借用贾王商队,出动阿瑞斯之子的军力,以数千飞船和货船在十二小时内带走全部人口。千艘船舰燃烧氦三,穿越南海,在冰原降下船梯迎接几十万巨人。他们穿着毛皮,携带铁制武器,除了战士外还有老人、儿童与伤病者,身上牲畜的臭味尚未散去。阿瑞斯之子负责掩护。平民送进地底,战士直接前往太空轨道。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浩荡的组织作业。
塞弗罗坐在那里静静思考这番话。
“在想什么?”我问塞弗罗。
就那么短短一小时,塞弗罗曾拿下火星南半球,外界称他“妖怪王”。只是后来他也不得不先推进火卫一,劳洛带人切断军营建筑的供氧,利用排气系统将困在里面的陆战队员丢进太空。我明白我们不能松懈。胡狼怎么可能将卫星拱手让人?他在乎的不是这里的人民,他只不过舍不得毁掉这里的氦三精炼厂,所以很快会展开下一波攻击。这样对整体战略没什么冲击。胡狼得应付被我感召的平民,资源要是耗在这里就无法针对我了。这对他而言大概也是最糟的局面。
“提诺斯之盾。”我感慨地说。
“总算,”他鼻子一哼,笑了笑,“局势终于开始倒向我们了。二十艘火炬船、十艘护卫舰、四艘驱逐舰,还有一艘无畏舰。小收割者,你也该过去看看。火星军事部在火卫一塞满军团士兵,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大大方方走进去,全部开走,回到他们自己机库时还有正确密码呢。从头到尾,我的人连一枪也没有开,贾王的黑客侵入对方通信系统,所以他们都听见你的演讲。还没动手那些人就差不多要暴动起来了。红种、橙种、蓝种,甚至灰种也是。不过下回就没办法了。金种也不是白痴,会切断广播,避免再被黑进去。但这次已经叫他们忙了一星期。等我们与和平号、奥利安的其他船舰会合,就会有足够武力跟那些妖精一较高下。”
“小孩?”我讶异地说。
“可惜,就两毫米。”塞弗罗掐着手指比出一个很小的距离。野马就差那么一点儿射中卡西乌斯的颈动脉。赛菲派遣使者前往各部落时,我与她带着将领搭乘飞船回阿斯嘉参观,也顺便找了那儿的黄种给卡西乌斯诊疗保命。“戴罗,你为什么没杀他?要是你以为他会感恩图报就是自找苦吃。”
拉格纳死后七天,我和赛菲游历冰原各地,前往男性为主的裂脊部落、北方海岸的血族勇士,还有习惯穿戴山羊角监视巫径的女性部族。我们借助重力靴移动,将阿斯嘉沦陷的消息散播出去。
“我没关系,”野马翻了一下白眼,“都能从黑曜种那儿回来了。”
“我猜在遇见大家之前,他觉得自己像把剑。但我们给他机会,实现心中的想象,能够保护别人。”他抹抹眼角,从拉格纳身旁退开,“对了,那个小王子还活着是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
现在正是所有人最需要他的时刻。
每逢此时,我就清楚感受到自己绝不孤单。在这烂透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个小小的守护天使。虽然他一身脏兮兮,但我会保护他,他也会保护我。塞弗罗永远能做得比我想象更多。当我去拉拢黑曜种,他已在胡狼防卫舰队制造破绽,牵制四分之一兵力,其余敌人被迫退守火卫二,与后备部队会合,并等待谷神星和大罐头(这是研究院的别名)的援军。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有他的世界会比较美好。”我也很犹豫,“太多人利用他、欺骗他、背叛他。好像他的价值只剩这样,这不公平。我希望他也有机会决定自己的未来,决定要当个怎样的人。”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伊欧,能勇往直前都是因为心里很清楚我的目标:我爱她,她的梦想就由我来实现。但其实那都是鬼扯。每天这样腥风血雨,将一个女人塑造成偶像,包装成烈士,变得不是她自己,假装她完美无瑕。”我抓抓油腻的头发,“她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看见火卫一的空洞区我忽然明白……我是说,我顿悟到所谓正义并不是要修改过去的事,而是导正未来方向。大家这样战斗,并不全为逝者,更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为了将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要给下一代更多机会。我们一切的努力都要朝这个方向去做。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由于他的故乡冰天雪地,才能维持死者完好。然而提诺斯电力不足,连地底都市的净水和通风都无法稳定,米琪势必要给拉格纳做好防腐,依据他提过的办法准备丧礼。
“我们又有谁能选择自身处境?”塞弗罗嘀咕,“就算能也维持不了太久。”
“那怎样才对?”我追问。
“随便你说。”他往旁边偷拉过来的皮椅一屁股坐下,伸手抓抓莫西干发型的尖端,“可惜她没带着忒勒玛纳斯父子一起啊,不然艾迦应该没命了。”塞弗罗转着眼珠,头往后一仰,忽然又说:“对了,我给你弄到了一些船。”
“拉格纳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兄弟姐妹。”赛菲回答后示意部下将拉格纳遗体交给塞弗罗,野马在旁边朝我使眼神。新女王态度如此宽和,是好迹象。若她怀有私心,应会将兄长遗体留在故乡,依照黑曜种传统进行火葬。然而赛菲竟说她明白拉格纳以何处为家——他属于并肩作战的朋友,属于帮他回到同胞身边的人。
“他人呢?”塞弗罗问。
“给她找个护卫,”我吩咐舞者,“要你能信任的人。”
“单人房?戴罗,空间不够,军官自己都没有单人房。”
“——她有坑蛇小队看着。而且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的腋下发出臭味,浑身酸痛。小迪给我端了一盘吃的来,我只恍惚咬了几口饼干。拉格纳躺在那台子上的景象实在荒谬。他太巨大,脚掌垂在外头。
他的目光飘到天花板以外的地方。“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还有为什么非我们不可。你看看那些影片,听听那些故事,宇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在木卫三、地球、月球过着平凡的生活。我真忍不住忌妒啊。”
“你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活着吗?”
塞弗罗双臂环在身前,像个正低头俯瞰真实世界、心中却企盼着幻想成真的孩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躲得远远的,别当什么圣痕者吧。妖精也好,知足常乐的中色族也行,只要能看着身边一切觉得安安稳稳,然后很清楚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像是房子啦,小孩之类。”
而场面相当……戏剧化。
“活的方式不对。”
“我自己也不懂。”
渐渐,我也听到拉格纳的传说,他的故事在各部落传开。大家尊称他为“语者”,因为他道出真相。不只派回先知,更为同胞牺牲性命。同时我也出名了。拜访部落时,靠近山壁便见到有人以火焰画出甩刀,而且我也多出一个外号:晨星。南极的冬季是连绵数月的黑夜。若骑乘狮鹫或外出旅行,都仰赖晨星判断方向。它也是初春天明时自天空隐没的最后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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