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航天飞机降落在晨星号的备用码头,野马应该在这里等待,但没有露面,她说要救援的金种也没有到,只有狄奥多拉率领一群阿瑞斯之子迎接,她手上没有武器,身边却围绕一群装备齐全的士兵,看起来十分突兀。但所有人都听她指挥。狄奥多拉说明了大致经过:纳罗叔叔被敌人处决的消息传开后,各处有零星冲突,渐渐演变成双方枪战,然后延烧到别的船舰,这条旗舰也无法幸免。
“野马被赛菲那边的人带走,卡西乌斯和所有高色族战俘也是。”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我带了什么人来。
“野蛮人真要不得,”维克翠咕哝,“要是杀了她一切就毁了。”
“他们不会杀她的,”我回答,“赛菲知道野马和自己同一阵线。”
“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赫莉蒂问。
“打着正义的旗帜吧。”维克翠被塞弗罗瞟了一眼。
“不是,”我说,“我觉得不是,应该另有原因才对。”
“这下可好,”维克翠朝太空点点头,“忒勒玛纳斯似乎不肯松手。”另一艘航天飞机进了机库,我们围过去等它降落,但船梯还没放下就有人跳了出来,戴克索、卡珐克斯、绥克莎,以及我没见过的另外两个姐妹跳出来,重重落地。他们全副武装,卡珐克斯一条胳膊还用绷带吊着,后面跟着三十多个金种部下,算得上是支小军队了。
“这样会害死所有人吧。”赫莉蒂说。
塞弗罗站在旁边打量这支登船的作战部队。“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的话终于又多起来了。
“卡珐克斯,你这是在做什么?”我站在机库里质问他们。
“来救弗吉尼娅啊。”他大叫着,脚步完全没停,直到我出面阻拦,挡住进入内部的通路。他一副要直接撞开我的模样。“不能把她交给那些野蛮人!”
“我说过要你们先留在自己船上。”
“问题是我们服从的是弗吉尼娅,不是你。”戴克索开口,“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自己明白,但保护家人是第一优先。”
“野马都吩咐了不要带骑士过来。”
“情况不一样。”卡珐克斯低吼。
“你们想在这里开战吗?让舰队就此分裂?想的话,最快的方式的确就是带着金种武力冲进去。”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她死吗?”卡珐克斯又说。
“如果对方是因为你们冲进去才不得不杀她呢?”我这么一问,他终于冷静一点儿了,“要是被你们逼到死角,他们会不会拿野马的性命相逼?”我凑近一点儿,让卡珐克斯看见自己也心焦如焚,同时让我的声音能传到戴克索那里。“卡珐克斯,听我说,你们这么做等于不给黑曜种其他路走,只能反击。更糟的是,你们很清楚他们现在有足够的战力。交给我处理,我会带她回来。你们要是硬闯,恐怕明天我们就要一起守灵。”
卡珐克斯回头看看儿子,他一向都会参考戴克索的意见。看戴克索点头,我松了口气。“好吧,”卡珐克斯回答,“但收割者,我要和你一起过去。孩子,留下来等我通知,要是我死了,你们就火力全开吧。”
“是,父亲。”
我心头踏实了些,回到自己的队伍。“塞弗罗呢?”
我和忒勒玛纳斯家沟通的短短几分钟内,他居然就这么溜走,打什么算盘我也摸不透,只好先带着维克翠与卡珐克斯进船。赫莉蒂通过阿瑞斯之子的情报和植入眼球的芯片负责领路。她的部下在主机库内找到暴民,对方扬言要审判卡西乌斯,罪名是杀害数十名组织成员,其中当然包含阿瑞斯本人。野马则不见踪影。她到哪儿去了?正常来说,这种时候她应该要躲起来,一有机会就与我们会合。难道被黑曜种捉走了?或是落入更糟的情况?连接机库的走道人满为患,我们得将红种、黑曜种一个个推开才进得去。
大家鼓噪推挤,我可以从他们头顶上看到机库中间那座二十米的高架上有几十个黑曜种与红种昂首阔步,带头的正是赛菲。已经有七个金种被他们拿橡胶缆绳吊死,尸体脚尖离群众高达五米,头皮被削下。由于金种骨骼比其他人种坚固,这七人得经历数分钟的痛苦才会开始脑部缺氧,这个期间必须忍受底下的咒骂、吐唾沫,或拿螺钉、扳手、瓶罐之类的东西乱砸。遗体的下巴到胸前凝固一大片血,因为舌头被静者赛菲切下。卡西乌斯和剩下几名囚犯也被带上走道,等候受刑。他们跪在旁边,显然已遭受毒打。唯一庆幸的是我没看到野马。卡西乌斯被扒掉上衣,厚实的胸膛被人烙印甩刀图案。
“赛菲!”我高呼着,但她听不见。我还是没看见塞弗罗。机库本来仅能容纳一万人,现在挤了两万五千人,很多人携带武器,有部分在上周的战斗中受伤。他们全都想看热闹。黑曜种在人群中异常高大,低阶色族仿佛融为一片汪洋,而他们是海中的岛屿。现在回想,我本来就不该将大量伤兵和获救者集中在同一艘船,情绪太容易被挑拨了。众人察觉我到场,还特地让开一条路,高呼我的名字,以为我也是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那凶残的氛围令我背脊发凉。此刻押解卡西乌斯的人中有一名绿种人,就是那个在火卫一给我咖啡的人。其余面孔我没有印象。
渐渐,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以我为中心,一片死寂如涟漪般往外扩散。高架上的赛菲终于看见我了。
“赛菲!”我吼道,“赛菲!”我喊了几回她才听见,“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你做不到的事。”她朝着下方以黑曜种语言大叫,声音中并无愤怒,而是坦然接受自己执行了这虽不荣誉却不得不为的举动。赛菲化身来自冥界的复仇英灵,白发垂在背后,手中刀刃沾染死者舌根的血液。我这样信任她,请她为这艘船起新名,但狮子虽愿意让人接近,不代表就失去兽性。卡珐克斯因这场面吓得不浅,眼看就要叫自家人过来大开杀戒,多亏维克翠扣着他的手臂请他缓缓。可是就连维克翠的眼神也透出恐慌,不只是因为头顶上的俘虏,她也担忧自己会遭到何种待遇。
果然不该带任何金种过来。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你一路埋头苦干,就忘记看清脚下,等你意识到,早就连膝盖都埋进流沙里。我就是碰上这种状况。周围暴民的反应难以预测,上方带头的女黑曜种体内继承了艾莉娅·雪雀的血脉,我的防御只有几名阿瑞斯之子和黑曜种。赫莉蒂掏出手枪,维克翠袖子底下的锐蛇蠢蠢欲动,就这么直接踏入会场太鲁莽,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会在转瞬间结束。
“野马呢?”我朝赛菲高声发问,“你该不会杀死她了吧?”
“她吗?不。狮族之女带我们离开冰原,于我们有恩。可是她会妨碍公正裁决,只好先关起来。”至少她性命无虞,谢天谢地。
“那这里是怎样?”我继续问,“公正裁决?就像你母亲把拉格纳派回去的朋友都用铁链吊死在山峰上吗?”
“那是冰原的法则。”
“但是赛菲,你不在冰原,而是在我的船上。”
“你的船?”低阶色族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你的船是我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
“的确,这是所有人的功劳,”我回答,“你还对冰原念念不忘吗?当初离开南极是因为你发现过去的生活是个骗局,一切都受到奴隶主人的操弄,于是就答应跟随我。现在看来,你似乎无法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就可以吗?你承诺过我的族人会平安,”赛菲的斧头往下面一指,喊得声嘶力竭,所有的失落与愤怒都爆出来,“我亲眼看到这些人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金种都是怎么打仗、有什么船只武器。和他们多费唇舌没有用,金种只听得懂一种语言,那就是鲜血。只要他们还活着,还能发声,我的同胞绝不会安全。金种手上的力量太大了。”
“你觉得拉格纳想要的是这样吗?”
“对。”
“拉格纳希望你能比金种有人性,不是现在这样。他要你成为黑曜种楷模,但在我看来,也许金种没错,你们真的只会杀人,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将你们养成疯狗。”
“金种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无法改变。”她低头瞪视我,声音在机库中回荡,“为什么要袒护他们?”赛菲将卡西乌斯拉上前,“为什么要在乎杀死我哥哥的凶手?”
“你知不知道拉格纳死前为什么牵住你的手,不是握住剑?因为他不要你为复仇而活。那太空虚了。他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他想看见的是未来。”
“我已经看过天堂和地狱,我知道未来注定是战争,”赛菲回答,“继续战斗,直到敌人都被埋进黑夜。”她将卡西乌斯拉到自己面前,举刀要挖出舌头,但还来不及动手就被音波脉冲击落武器——革命的象征,阿瑞斯本人——塞弗罗戴着戳出尖刺的战盔现身。那几名黑曜种的气势转弱,他稍微挺起胸膛,拍掉肩上的灰尘,头盔缩回甲冑之中。
“这是干吗?”维克翠问,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这群猪脑,”塞弗罗一脸鄙夷,“连我的东西也敢动。”他穿过高架,朝赛菲靠近。
“啧,滚开,”几名女武神战士挡住他,他头顶只到对方的胸部,“你们这些白毛别碍事。”
等到赛菲下令他们才挪动脚步。塞弗罗行经几名金种俘虏,故意顺手在他们头上敲几下。“那个是我的,”他指着卡西乌斯,“小姐,把你的手拿开,”赛菲没有缩手,“他砍了我爸脑袋装进箱子,如果你不想落得同样下场,最好趁我还有点儿礼貌赶快物归原主。”
赛菲后退一步,可是没有收刀。“既然是你的血债,那他的命交给你处置。”
“废话,”塞弗罗嘘她走,“小妖精,站起来。”他边吼边踹卡西乌斯,就着犯人脖子上的绳索一提,“你不是很爱面子吗,给我站起来。”卡西乌斯双手捆在背后,行动不便,摇摇晃晃起身,脸被打得很肿,胸肌上的甩刀烙印似乎还在冒烟。“是不是你杀了我爸?”塞弗罗朝着烙痕弹了手指,“是不是?”
卡西乌斯低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人生再无欣喜,只能紧抓住最后一丝尊严。他与过去几年的虚荣模样不一样,战乱和打斗磨光了他的生存意志,那张脸属于一个只求好死的人。“是,”他声音洪亮,“是我。”
“很好,我们总算有了共识。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塞弗罗朝群众大叫,“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观众喧闹直说要处死。塞弗罗掴了卡西乌斯几下耳光,满足大家的心愿,将犯人从高架推下。卡西乌斯直坠而下,最后缆绳扯直,人吊在半空喘不过气,脸整个涨红,双腿乱踢。观众情绪亢奋,齐声为阿瑞斯喝彩。
暴民没有灵魂,单凭恐惧、偏见与惯性存在。他们不认识卡西乌斯,不知道挂在上面的人是个为了保护家人情愿付出所有,最后却沦落到孤独无依的受害者。在群众眼中,他是禽兽,身高两米一,曾自以为天神,如今却得裸身受辱,连性命都保不住的战犯。
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男人。无论他怎么做都得不到世界的善意回应。着实令人心碎。
但我没有上前。我明白自己目睹的不是朋友的死,而是新生。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这点。卡珐克斯一脸惊吓,维克翠也是,即便她不同情卡西乌斯的处境,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可能是塞弗罗的残暴。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恶心。赫莉蒂举着武器和红种对峙,他们也持枪瞄准卡珐克斯,因此错过精彩的部分。
我以崇敬的眼神望着塞弗罗,他在高架上敞开双臂,接受子民拥戴。卡西乌斯在下面命悬一线,很多人还比赛谁跳得最高,能够到他脚尖。无人成功。
“我叫塞弗罗·欧·巴卡,”我的朋友吼道,“我是阿瑞斯!”他捶打自己胸膛,“我用锐蛇杀死九十四个金种,四十个黑曜种,一百一十三个灰种。”暴民欢声雷动,连黑曜种也群起应和,“加上船舰大炮和脉冲手套、核弹、小刀和尖铁棒……”塞弗罗戏剧化地瞬间停顿。
底下群众踏地鼓噪。
他再朝胸口一捶。“我是阿瑞斯!我也是杀人凶手!”他双手叉腰,“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无人回答。
塞弗罗也不期待这些人答得出来。他从一个金种囚犯脖子上抓了绳圈,往自己颈子一套,对着赛菲露出一个几近疯狂的笑,眨眨眼往后倒下,跌了出去。
众人失声尖叫,维克翠最是凄厉。塞弗罗那条缆绳也绷紧,就在卡西乌斯旁边窒息踢脚。小妖怪与金种一起在大家头顶晃荡,有人赶紧搬梯子过来要给他解开,可是手忙脚乱,伸得太长,打到墙壁弹弯。维克翠启动重力靴想亲自过去营救,被我拉了回来。“等等。”
“他会死的!”维克翠尖叫。
“重点就在这里。”
绳索上挂的不是过去那个孤单到需要我关怀的小男孩,而是穿越地狱后终于理解父亲、理解我妻子梦想真谛的男子汉,也是我要誓死保护的对象。纵使他可能为了保护革命真谛而先行牺牲。
卡珐克斯瞠目结舌,赛菲望着眼前的矛盾景象,黑曜种战士茫然不解,只能等待女王裁决。拉格纳相信妹妹,认为她能够超越残酷的现实,寻回失落的慈悲与宽恕。这颗种子在赛菲心底萌芽。她没说什么,只是举起斧头砍断勒住塞弗罗的缆绳,接着也不情愿地放下卡西乌斯。
我知道,拉格纳必定在宇宙的某处微笑。
两个人自半空摔落,由底下的人群一起接住。
塞弗罗跳下之后卡珐克斯就没动过,他凝视赛菲,脸上写满不解,手拿通信仪却迟迟没有叫来儿女,片刻后就看不到人影。阿瑞斯之子与号叫者跑过去推开群众,保护头目,塞弗罗跪着大喘气,我也赶快过去照应。赫莉蒂窜到卡西乌斯那儿,他在左边不停呼呼哈哈,卵石取下斗篷给他御寒,也遮住一身血腥。
“能讲话吗?”我问塞弗罗。他点点头,嘴唇因为极度痛苦而颤抖,但眼神极为澄澈。我扶他起来,高举拳头示意所有人安静。阿瑞斯之子将命令传了出去,两万五千人的呼吸随着我这位个头矮小的朋友的脉搏起伏。他望着大家,讶异着自己竟得到这么多的敬爱。许多人的眼眶都湿了。
“戴罗的妻子……”塞弗罗的气管一定受了伤,声音十分干哑,“他的妻子,”他的语气变得更为激动,“和我父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却有共同的梦想,想要一个自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会建立在尸体上,而会在希望,还有凝聚我们所有人的爱之上。仇恨只会带来分化。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却还没有溃散,没有被击败。我们持续奋战,理由不是要为逝去的生命报仇,而是为了还活着的彼此,为了还没有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命。
“卡西乌斯杀死我父亲……”他走到弑父凶手身旁,吞了口口水,抬起头,“可是我原谅他。为什么?因为他也只是想保护自己认知中的世界,因为他害怕。”
维克翠推挤到最前面。她看着塞弗罗,好像明白他也正对自己喊话。“既然我们要成为新时代的先锋,就该朝美好的明天迈进。我是塞弗罗·巴卡,我再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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