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六月十九日
混蛋,我们班到底是怎么了?……学生们整天无精打釆的,态度消极。而且,班里面还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这三天以来,稻垣公夫都没有来上学。我去家访也没能见到他,我想起了去秋叶家家访的事情。希望一切平安。
期中考试有人作弊的风言风语,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一时间,大家都怀疑作弊的主谋,是考了第一名的稻垣公夫,而不是久保村一伙。我从班里好几个学生的嘴里,都听到过类似的传言,秋叶拓磨和辻村瞳他们也说过。
突如其来的传闻,让我无法相信。稻垣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不作弊也能取得不错的分数。
放学后,我找到久保村雅之、佐藤源治、野吕和男和野吕幸男兄弟两人分别问话,但他们全都否认了作弊的事情。
“哎呀,我可没有干过这种事。”久保村一口否定道。
被他那双鱼一样、缺乏感情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虽然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如果不看他的小平头,他那将近一米八的健壮体格,已经和成年人一般无二了。
我从久保村那里,无法问出更多的东西。
我询问不良团体第二号人物佐藤源治的时候,他原本离我很远,却立刻拍案而起,质问我他们是怎样作弊的。这个学生个头并不很高,不过肩膀很宽,身体结实。据我猜测,他是这个不良团体中,主要负责明目张胆做坏事的那个,而久保村则是暗中搡控的角色。
这个团体里负责跑腿的,就是那对双胞胎野吕兄弟了,他们两个人都是大块头,在百米短跑上,这个学校没有人能够与他们匹敌,这对神出鬼没的兄弟,似乎天生就是搞谍报活动的料。
我至今都区分不出谁是哥哥和男,谁是弟弟幸男,而且,我怀疑他们有时候,也会偷偷地互相调换座位。他们突然一起板起脸,异口同声地让我拿出作弊证据时的动作和语言,都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最后,他们共同指认:稻垣公夫才是作弊事件的罪魁祸首,他们说稻垣从初中一年纪开始,就经常作弊,所以才能一直保持班级第三、第四的成绩。
“他考试的时候,会把参考书藏起来偷看!”
他们坚称:这几天稻垣请假没来上学,也是因为作弊的事败露了,所以,不得不在家躲避风声。
稻垣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妙,但如果不找他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的话,对他也有失公允。于是,我决定去他家家访,希望能和他直接谈谈。
他的父母都在町里的公务所工作。夫妻两人都要上班,而且,据说很少休假在家,陪伴孩子,四月召开的“与学生母亲的恳谈会”,他妈妈也没有出席,所以,至今我们还未见过面。
我六点多去他家的时候,还在想不知他父母哪位下班回家了。他家在离青叶站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木制的二层住宅,窗户里全拉着白色的窗帘。
我按了门铃,但是,没有人应答……
家里没人吗?这下麻烦了。我想等等,可是,这附近连个可以消磨时间的咖啡厅或饭馆都没有。青叶站本身是个很小的车站,仅有一个站员,只有早晚上下班高峰时,有在高崦工作的乘客经过这里。
在村子里转了一圏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稻垣家,这次,刚好看到一位穿着灰格子正装,看起来像他母亲的中年女性,正在开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那个中年妇女“啊”地小声惊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她戴着一副红边眼镜,看起来似乎很强势的样子。我说我是她儿子的班主任,她原本平静的脸上,立刻露出怀疑的神色。
“公夫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三天没来上学了,也没有跟学校联系,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啊……前天他说肚子疼,就让他在家休息了……可昨天他好了,应该去上学了呀。”
他母亲一脸迷惑,抬头望着二楼的房间,叫道:“公夫,你在家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
“太奇怪了,他还没有回来吧?”
他母亲不安地看着我,请我先在门口等一下。她进了屋里,大声叫着“公夫”、“公夫”,我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他的母亲出来了:“对不起,那孩子不在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是这样啊?……”
“要不,您进屋等等他吧!”
“好吧,那我就稍微等一会儿好了。”
我认为这是了解稻垣日常生活的绝好机会,于是,就进屋里去等了。我瑞正地坐在坐垫上,他母亲急忙端来了茶,在我面前坐下。
“公夫是不是有些奇怪啊?”
“我觉得他有点无精打采的。这次期中考试,他考了年纪第一,我还希望他能从此,更加振奋呢。”
他母亲大吃一惊:“什么……老师,公夫考了第一名吗?”
“是啊,您不知道吗?”我吃惊地望着她。
“嗯,那孩子什么都没说,原来考了年纪第一呀!……”迷惑与惊喜,在这位母亲的脸上交织在一起,“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
“他从来不在家里说学校的事吗?”
“嗯,从来不说,那孩子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学习或者玩模型什么的,一直是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好孩子。”
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还是没能从稻垣公夫母亲的话里,了解到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和学校里的他一样,在家里,他也是个存在感很稀薄的孩子。
我没有等来稻垣回家,他父亲倒是回来了。他父亲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中等身材,看上去是个老实人,想必儿子身上有些神经质的一面,是遗传自父亲吧。他递来的名片上写着“町公所总务课课长”。
“老公,听说公夫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呢!”
“哦,他只要努力,也是挺厉害的嘛!”
他父亲脱掉上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老师,我家不太管孩子,学习全凭他自觉。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要上班,没有工夫管他的缘故。”
兴高采烈的父亲,极力邀请我喝点啤酒,再好好聊聊,但我以明天还会再来拜访为由,急忙告辞了,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二天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和他们尴尬地见面。
次日一早,我就被一阵急促而吵闹的声音吵醒了。我按下枕边闹钟的按钮,声音却仍然没有停止。
“混蛋,原来不是闹钟,是电话啊。”
我拿起听筒的时候,看了一眼表,刚刚六点多,我揉揉眼睛,心里咒骂着那个一大早,就把我吵醒的人,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对面立刻传来一个近乎尖叫的男人声音:“我是教导主任。出大事了,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睡意一下子全都飞走了,我将听简用力贴近耳朵:“畜生!……出什么事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教导主任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更加着急了,我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噪门。
“请说明白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好……好吧,其实……”教导主任说着声音变小了,“你的班上有个学生自杀了。”
“自杀?……”我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脚下的地面,好像在剧烈摇晃,我当即瘫坐在地上。
“是谁……死了?”虽然我这么问,但其实心里不知为什么,我已经有了答案。
“是稻垣公夫!……”教导主任严厉地说,“今天早上,勤杂工发现他倒在花坛里。具体情况待会儿再说,反正你赶紧过来吧。”
挂断电话,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双手颤抖着穿上衬衫,披上外衣,冲出了屋子。我在奔往车站的途中,遇到了高仓千春。她也是跑来的,头发散乱,上衣的衣摆,都从裙子里跑出来了。注意到我的视线,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把衣摆塞进了裙子。
“也把你叫来了?”
“是啊。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据说是发生了重大事件。”
我告诉她稻垣自杀了,高仓千春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松井站,正好看到首班电车停靠在站台,我们飞奔上了车。
时间还很早,但学校已经非常热闹了。原本以为周围村子里没有什么人,此时的校门口,却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观众,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校园里停着两辆警车,警察和负责现场鉴定的人员,正在教学楼前紧张地工作着。
校门口有警察检查出入者身份,以此把那些试图混进去看热闹的人,阻挡在大门之外。我刚说自己是老师,围现人群就一片哗然。
花坛上有个用白线画成的人形,高仓千春轻声惊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畜生!他就是在那里……”
“很有可能!……”
教员室里几乎所有老师都到齐了,他们三五成群地,正在窃窃私语,年级主任杉本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我,冲我招招手。
“这次的事情,真是闹大了。”杉本皱着眉头说,“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最为严重的事件了!……”
“稻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顺势问道。
杉本主任说道:“他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但脖子断了,不久就断气了。”
是正在扫地的勤杂工竹泽先生,发现了倒在花坛中的稻垣公夫,当时是五点钟。据说那时稻垣已经没有气息了,竹泽立刻叫了救护车,并打电话联系了校长。
“说他自杀有什么证据吗?”我问道。
“二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就是3A班的窗户。”
“但是,仅凭这一点,也不能确定就是自杀呀。”我努力争辩道。
“不是自杀的话,那他是怎么死的?”
说着,杉本的眼神阴险起来,下一秒钟,他又被恐惧震慑住了。
“你不会是想说,他是被人杀死的吧?”
听到对方说出“杀人”二字,轮到我被吓住了。
“混蛋,你说什么呢?!……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是想说,会不会是意外死亡。”我瞪着衫本,提高了声调。
“啊,是这样啊。”杉本主任说了这么一句,就尴尬地闭口不语了,“十分抱歉。我说得太过了。”
这时教导主任拍了拍手,唤起大家的注意,通知说要召开紧急教师大会。
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教导主任,在对今天凌晨这一事件的情况,做了一番说明之后,大家开始商议,针对此事的对策,最后决定:今天临时停课一天,今、明两天召开家长会,向家长作出交代。
现场取证结束之后,当地的警察找到我这个班主任,详细了解情况,问话地点就在3A班教室。警察主要是问我出事的学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言谈举止有没有,流露出自杀的意图。警察好像也更倾向于,把这件事当做自杀而非事故来处理。我告诉警察:稻垣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但我想不出任何导致他自杀的原因。
我不相信他作弊的传闻。既然不相信,也没必要告诉警察。但似乎有人已经说了,稻垣是作弊事件的主谋,并且,这几天一直很消沉,如果这是一起事故的话,那为什么稻垣要在深夜或凌晨时分,来到学校呢?从窗户失足坠落的说法,很难让人信服。
最开始,警察似乎也曾按照他杀的思路进行调查,可并没有找到对稻垣怀有杀意的人,以及其他决定性证据,因此他们很快就放弃了他杀的可能。
(工作日志摘要)——六月二十二日
今天举行稻垣的告别仪式。学校的所有教职员工,以及三年级A班的全体学生都出席了。
葬礼结束以后,3A班暂时伴课,学校召开了紧急教师大会。
稻垣公夫去世两天以后,在他家里举行了葬礼。那天,天上下着梅雨季常见的蒙蒙细雨,来稻垣家吊唁的客人,多到院子都挤不下,只能排到大街上。对一个初中生的葬礼而言,参加的人未免太多了,花圏沿着他家篱笆,摆了长长的一排。
我把3A班全体同学——当然也包括久保村雅之一伙——全都带来参加葬礼了。灵堂上摆着稻垣的遗像,黑色的像框中,他略微低着头,露出白色的牙齿,灿烂地笑着。这是他在学校的时候,从未展现过的无优无虑的笑容。一种复杂的情感,蓦然攫住了我的心:他是否在课堂上也这么笑过呢?我拼命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穿丧服的人接踵而至,一批又一批。这时,穿着白衬衫的一帮人进来了,一时间打乱了秩序井然的队伍。留着平头的男生和穿着水手服的女生,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和伞列,就像摩西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时一样,开辟出一条新路。
在念经声中,烧香仪式开始了……
稻垣的父母雉然正坐在外廊的烧香台前。他的母亲显得格外悲痛,她双眼通红,用手帕捂住鼻子,就像红牛玩偶一样,对每个吊唁客低头致谢;他父亲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正在努力克制,失去独子的哀痛。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带着学生们加入烧香的队伍,轮到我们的时候,我烧完香,向稻垣的父母低头致意。
突然,他的母亲站起来,一脸狰狞地大叫:“你们都滚回去!……杀人犯!……”她威严地站在外廊上,用手指着我说,“混蛋,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啊,对了,你们是来看热闹的吧!看到我们这么伤心,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和尚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念经。
“喂,你就适可而止吧!……”丈夫立刻站起身,把妻子半拖半抱地带了出去。
“你放开我。如果我不说,还会有谁说呢!……喂,我让你放手,听见没有!……”
“你也要看看场合啊,笨蛋!……”
夫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白帐幕之后,但妻子大喊大叫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来吊唁的人群一片哗然,谁都不知道对于这一幕,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你们都给我滚!你们不是人!……你们还有什么脸来这里啊!杀人犯……!那孩子就是不堪欺负,才自杀的!……那孩子……”
稻垣的母亲被带到其他屋子之后,在场的人仍然能够清楚地听到她的痛骂。告别仪式的会场,再次陷人压抑的沉默之中,有几个心绪不宁的学生,显得十分紧张,再也忍受不住的校长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对我耳语了几句。
“赶快回去比较好,学生们太可怜了。剰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敉导主任吧。”
“我知道了!……”
我让秋叶拓磨和辻村瞳把同学们集合起来。除了几个人,大部分学生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大家很快排好队,离开了稻垣家。
走到看不见稻垣家的时候,一个女学生突然抽泣起来,她的情绪也影响了其他女学生。
女生们都垂头丧气,与之相应的,男生们都面无表情——尤其是低着头的久保村雅之、佐藤源治和野吕兄弟几个人,从他们脸上,我更是读不出任何情绪。
戴假面具的送葬队伍……突然,我想到可以如此形容现在这个情景。
这帮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稻垣是不是再也无法忍受,在这种班级待下去了,才选择走上绝路的。
当天,只有三年级临时停课,到了学校学生就解散了,我还牵挂着葬礼的事情,于是又立刻返回了稻垣家。
我再次抵达的时候,告别仪式刚刚结束,遗族在住宅前站成一排,稻垣的母亲不顾他人的眼光,号啕大哭,有一个貌似是她妹妹的女人,在后面搀扶着她。稻垣的父亲作为遗族代表,站在吊唁者前面,结结巴巴地表达着,对儿子夭折的悲痛心情,并且表明作为父母,要彻底调查儿子自杀原因的决心。
以校长为首的校方有关人士,在昨夜守灵之时,已经向遗族表达了吊慰之情,今天又再次向稻垣父亲,表示对稻垣之死的哀悼。稻垣的父亲只是躬身回礼,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则在亲戚的簇拥下,坐上开往殡仪馆的车子,随后他父亲也上了灵车。
雨越下越大,返程路上所有老师都缄口不语。我们穿着湿透的丧服,步履沉重地回到了学校。
大家聚集在教员室里,听校长布置这一事件的善后工作。随后,召开了紧急教师大会。不过,会上校长只是重申了今后大家要精诚团结,不要再让这种悲剧上演。
直到会议结束,也没讨论出具体对策,对于这次事件的核心问题,更是只字未提。
我强烈地感到,老师们在害怕着什么,但是,我并没有主动提出异议。问题发生在我的班上,可想而知,一旦我提出,他们肯定会借此机会批评我。我很怕引火上身,所以保持缄默……啊,这样的自己真是太可悲了。
怀着灰暗的心情,我从教员室出来上了二楼,来到空无一人的3A班教室。三天前的深夜,或是两天前的凌晨,稻垣公夫来到这个教室,那天他明明没有上学,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来教室呢?
要是自杀的话,他应该会留下遗书,但是也没有发现遗书。不,也不能断言没有。警察说倒在花坛里的稻垣手里,攥着一张纸。纸上的内容令人费解,那上面画着阿弥陀签(见图一)。
在这张油墨印刷的阿弥陀签上,选择零×△□中的一个,就会通向天国、自杀、地狱或安全中的某个结果。三角符号上,用铅笔画了一个圈,不知道是不是稻垣公夫画的,不过,按照图上标注的路线,三角最后到达的是“自杀”。
那么,他选择了自杀?真是这样的吗?……
我从打开的窗户,俯瞰下面的花坛:因为梅雨季的缘故,地面有些潮湿。稻垣坠落到花坛里,柔软的土地表面,顿时被砸出一个人形轮廓。在下面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从二楼往下看,脑海里就会生动地再现出当时的场景。
花坛附近有很多杂乱的脚印。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稻垣公夫,就趴在花坛里面。
“稻垣同学!……”在我叫出声的同时,幻影也消失了,我呼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看到黑板上的文字,不禁低声喊了一声。
“肃清!……”
虽然被人擦掉了,但在光线的照射下,我还是看到了黑板上隐约浮现的字迹。
难道,这也是……
我感觉心脏猛然被揪紧了,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啊,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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