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安雄)
小说进展顺利!……
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我是为了自己而奋笔疾书。不这么想,我便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精神就会崩溃了。
腰部的疼痛感渐渐缓和了,精神上的伤痛,却难以一下子痊愈,而且还在恶化。在这种屈辱的监禁生活中,是不可能从容不迫、心平气和的。
我一边写一边思考逃跑的方法。我想发电子邮件求救,可联系人一栏,却只有新见月代。
上次管理员过来敲门的时候,曾经喊了一声“新见小姐”。不知那个“新见小姐”和联系人栏里的“新见月代”有什么关系?
虽说也可能是不相千的人,不过更有可能,就是那女人的亲戚。既然是那个女人电脑地址簿里的联系人,就说明两人一定常有邮件来往。
几天前,我为了试探虚实,用“山本安雄”的名字,尝试着发了一封邮件,里面写着“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我收到了第一封回信。
“你到底是谁?……”回信也署着山本安雄的名字。
山本安雄给山本安雄回了一封信。
不过,我没再发邮件,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有人在冒充我吗?……如果搞错了发信对象就坏了。
后来,我又发了一封内容相同的邮件,试探对方。随后,我收到一封奇怪的回信:你到底是谁?月代在你身边吗?
我心生困惑,没再回信。对方却又发来一封内容诡异、难以理解的邮件。
给我发点与密室有关的资料。
我的桌子上,就堆着密室的资料。我有一种仿佛被人窥见内心一般的、奇怪的感觉。在《上吊之岛》里登场的我,在向身为作者的我求教——这种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重新翻看桌上的资料。基本上都是我的所有物品,是那个女人从我的房间里拿过来的。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密室手法的种类,发送了过去。我觉得对方很可疑,便不再与之邮件来往。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暧昧不清,我的脑袋一片混乱,难以分清楚哪边是现实,哪边是虚构。
在这空气浑浊的房间里,能够认真思考,就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小说,以新见家的“浮身堂”为舞台的“密室杀人”事件,接连上演,我以侦探的身份,活跃在故事里。当然,也有警察登场,不过,那些家伙完全是配角。故事情节简直就像是,以横沟正史的为模板展开的。
我必须写出一部佳作来!……这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给我千篇一律的作品,加入一点新鲜空气。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的门铃响了!……
我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吃饭化妆,心想这么早,不知道是谁。我趴在门上,从猫眼观察来人。
是邮递员。直接塞进邮箱里,不就行了吗?这时,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清水女士,您有挂号信。”说完把信塞进邮箱走了。
信封上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了。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是以“真弓,近来可好?”作为开头的一封信。里面的内容,全是决定接受岛田宗一郎的求婚,以及关于再婚的各种顾虑。
真是的,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呗。
“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那是因为……哈哈,真是好笑。
这种东西,用得着用挂号信寄过来吗?真是小题大做!……妈妈啊,女儿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了。就不能有点自觉吗?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随便你。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信就这么结束了。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扔进了垃圾桶。事情以我最讨厌的方式发展着,我有一种会有大事发生的不祥预感。
心情差得跌入了低谷。早饭食不知味,郁闷感总也挥之不去。啊……该如何是好啊,这忧郁的心情!……
门铃响了。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又是邮递员吗?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发现我最不想见的人,正站在门外。是岛田宗一郎,像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西装。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人。
怎么办?假装不在家,还是给他开门呢?可是,一旦和他见面,我们俩那纠缠不清的关系,就肯定会再次复苏。我最终还是解下防盗链,打开了门。
“嘿,好久不见啊。”岛田的声音毫无起伏,似乎很疲倦,“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就过来了。”
“我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我想要关门,他却用脚挡住了门楣。
“我就待一会儿。”
“我现在可是没有那份心情。”我用力推门,他却强行进入我的房间。
“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行吧?”
岛田一走进房间,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四处察看。
“看起来你过得挺好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过得可是一点也不好。”
“看你脸色还不错,有什么好事吗?”
“我有必要,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吗?”
“哎呀,干吗这么固执?”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可不行,这是我的责任啊!……”
“真是烦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岛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抚摸着我的后背,继而抱住了我。
“我很寂寞啊,只有感受到你的温暖,我才能够幸福。”
“不行,放开我。”我一把推开他。
“这可不行。你的神经,就像玻璃器皿一样脆弱,必须有人来保护你才行。”
岛田强行把我抱到床上。我拼命抵抗,却还是战胜不了他的力气。我仰面躺在床上,放弃抵抗,任他为所欲为。我现在就是死鱼一条。
被他拥抱的时候,我在心里反复念诵着一句话。
“有喜欢的人了”。
一切结束之后,我边穿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大声说道。
“骗我的吧?”
“我没有骗你。”
“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又没打算跟你结婚,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这话还真伤人啊。”
岛田穿上白衬衣,打好领带。他颤抖的指尖,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已乱了阵脚。
“你喜欢我吗?”这句话字字带毒,说出这种话的我,真是个坏女人。
“那当然了,我现在依然爱着你啊。”他越是认真,我反而越觉得扫兴。屋外寒冷的秋风,在心里呼啸。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班了。”
已经十一点半多了,我得赶紧准备出门了。但身上汗水黏腻,让我很不舒服。
“你在哪里上班?”
我只说在附近,他也没有追究。
“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可以吧?”
面对岛田的问题,我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见了!……”他的语气充满了寂寞,垂头丧气的他,看起来似乎矮小了,仿佛突然苍老了一般。我有点同情他了。不过如果我心软,那我们两个人就都完了。
“我也一直在忍耐啊,你懂吗?这一切都是我硬装出来的。”
我咬着嘴唇,强压住心中对他的逸恋。
门关上之后,我拴上了防盗链。随后走进浴室里,冲了个热水澡,洗净沾在我身体上的岛田的痕迹。
我已经没有爱上任何人的资格了。世间的男人们啊,你们懂吗?
我捡回刚才扔进垃圾箱里的信,拿着它走到灶台旁的水槽前,然后用火柴点燃了信。
火苗熊熊燃起,随后火焰的气势渐渐变弱,纸张燃烧后,细碎的灰烬散落在水槽里.我拧开就头,把灰烬全部冲进了下水道。
我的靑春、我的恋爱、我的亲人,永别了。我已经回不去了。那些幸福的日子,只属于无法触碰的过去。这样就可以了。我不后悔。永别了。
某月某日
上班之前,我往新潟那边,打了个电话。手指熟稔地拨出那个号码,我拿着听筒,电话嘟嘟响过五声之后接通了。
“您好。”女人的声音饱含戒心。
“喂,是清水女士吗?……”我问道。
对方粗鲁地回了一句“不是!……”
“你打错了,这里是高木家。”
“不对呀,不应该啊……”
“哎呀,就是你弄错了,听懂没有啊?”
“我拨的是……”我告诉对方我拨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的确是我家的,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对方“咔嚓”一声,野蛮地挂断了电话。
被所有人抛弃的我,现在感到孤独而绝望,我陷入颓丧的旋涡。
妈妈,因为打不通您的电话,我就给您写了封信。电话怎么回事啊?发生故障了吗?……不管我在什么时候拨,都会被接通到别人家去。
算了,先不说这些,昨天我收到了您的信。妈妈您就快要结婚了吧,恭喜您,岛田先生是个好人呢。我打从心底里祝福您。您就别管我了,你们两个一起幸福地生活吧。
而我呢,打算在都市的一角独自生活。虽说失恋了,不过,我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的。您就不要担心我了,去构筑你们两个人的幸福生活吧。
如果要举行结婚典礼的话,请你一定通知我,我会送花给您的。再见。
我打算与母亲诀别。
你跟岛田先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不想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了。
你们也别再管我了!……
(山本安雄)
我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可以算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那个女人每隔两天,过来一次,给我带些食物,然后,第二天清早离开。
那女人完全不看小说的内容,说让我自由创作。只是,她从不忘记恐吓我:“要是写得不好,你的作家生涯就结束了。”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过着监禁生活。我有时还会怀疑地拧自己的脸,让疼痛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梦。
清水真弓再也没有出现。我虽然想知道,她是否安好,但现在的我,并没有担心别人的余裕。
埋头苦写,我只能一心创作《上吊之岛》。我的计划是写五百页。现在已经完成了三百五十页,真是惊人的速度。自很早以前的《幻影女郎》以来,我的创作热情,从未如此高涨过。
我完全回到了最初的写作状态,尝到了久违的充实感,迷茫与欢喜交替。
故事讲述的就是我——也就是山本安雄——扮演侦探的角色,前去解决连续神秘密室杀人事件。解决事件的过程中,新见家雪、月、花三姐妹中的月代,与我的关系渐渐亲密,最终二人合力解开谜团。男主角的设定,是三十岁左右的颓废男人,身处险境,却依然苦苦爱恋着女主角。
最初我始终构思不出作案手法,没有想到,在动笔的过程中,模糊的记忆渐渐苏醒,思路也清晰了。
这样一来,我先确定了小说的大致走向,接下来,只要顺着写就可以了。
屋顶隔间的牢房——凝神静听的话,还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喧嚣。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把我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写成文章就行了。
忽然屋外传来咚、咚、咚敲窗户的声音。有人在窗外喊我。
“喂,山本先生!……”
是清水真弓的声音。由于脚上的脚镣,我无法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算了吧。如果再弄坏玻璃,又会被那家伙发现啊。”
我累了。清水真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一个大麻烦。无论如何,我必须赶紧完成工作。
我已经勾勒出作案手法的大致轮廓。第一重密室的内容,是新见家长女雪代,在祠堂里被人用“驱魔箭”射死。密室四周有海水环绕,能够杀死正在祈祷的新见雪代的人,似乎只有在祠堂里,保护雪代的多多良老人;当第一发现人——新见花代赶到祠堂的时候,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无他人。凶手似乎只可能是多多良老人,但他却不是凶手。
第二重密室的内容,则是新见家小女儿花代,在同一间祠堂里溺死,而在一旁保护她的多多良老人,则中毒而亡。
祠堂外面就是大海,但堂内连一滴海水都没有,只有酒和热腾腾的开水。花代溺死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并且从死者的肺里,检测出来的不是酒,而是海水。新见花代是如何被溺死的呢?
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考验着我身为推理作家的能力。不过,我已经有了答案。就算是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拍手称绝。
我现在只想继续写完小说,谁也不能打扰我,时间很宝贵。清水真弓,虽然很抱歉,不过请你再等我一会儿。
《上吊之岛》的真凶是……
那个戴口罩的女人的真面目是……
读者很快就会明白了。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102号室里没有人应答!……
我原本打算再打破玻璃钻进去,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如果他真心想向我求救的话,一定会出声回应我的。既然屋里毫无动静,就意味着他并不需要我。
没有人需要我。我真是个废物,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存在。大家全都讨厌我,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既然如此,你就自便吧,山本先生。你被杀死也好,饿死也好,全部都与我无关。
可是总有人不肯放过我。没错,就是那个岛田宗一郎。
最近他几乎天天过来找我,烦死了,岛田先生,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他并不知道我在便利店上班,所以工作的时候,心情反而异常轻松。但每天下班回家后,都会立刻在信箱里,发现岛田留下的字条。
写着“我很担心你,一起生活吧”什么的,这种劣质的玩笑,只会让我恶心。
你是妈妈的未婚夫啊,你怎么能同时爱上妈妈和女儿呢?你是打算来段不伦之恋吗?还是想在心理上,实现重婚?……对母亲的愧疚感折磨着我。
今天下班的时候,正是夜里十点,店长约我去车站前的“红灯笼”酒吧喝酒。我心里原本很不痛快,几杯酒下肚,竟然变得开朗起来。都是酒精在作怪。
店长虽然离了婚,不过,对我并没有非分之想。他性格很豪爽,是个好的聊天对象。
“你已经习惯了便利店的工作了呢。”
“还好啦!……”我点着头说。
“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一定要继续加油啊。”
“谢谢您。”
“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店长盯着我的脸,突然问我。
“能看出来吗?”
“那当然了。你总是一脸沉思的样子。还是那个房间的事?”
“啊,不……不是,是家庭问题。”
“呃,你从来没有提过你的家庭,我之前就觉得,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是不伦。”
“啊?不伦?……”店长惊呆了,“哎呀,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居然从你的嘴里,蹦出这么惊人的话。”
“只要人活着,可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啊。”我苦笑道。
“你还没到尝遍世间百态的年龄吧……”困惑之色定格在店长脸上,久久未能退去,一定是被我吓坏了吧。
虽然只是一部分,不过,能够跟店长说说心里,话还是让我的心情大为好转。喝完酒之后,店长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我们在楼梯前互相道了“明天见”,就分别了。
我开心地爬上楼梯,但这份好心情,却在看到房门前,站着的人影之后,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我看到岛田满脸通红。
“刚才跟你道别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上班的便利店的店长。”他尖厉的语气激怒了我,我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去。
“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只是我的酒友而已。”
“真的?”岛田一脸怀疑地撇了撇嘴,歪头盯着我。
“就算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关你的事吧?”
“你再不适可而止我就……”
“你就怎样啊?”我生硬的回应,使他有点退缩。
“不,我不过是想让你冷静一下,因此才这么说的。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好好生活啊?”难得的好心情,全都被他毁了。
“你回去吧。这么晚还来找我,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我很担心你。”
被女人抛弃了的悲哀男人。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心软的。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我冷冰冰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你别破坏我的幸福。”
“幸福?……跟刚才那个男人吗?”
“混蛋,你胡说什么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赶紧跟我妈妈结婚,别再纠缠我了。”
“喂,你!……”他抓住我的肩膀,“你醒醒啊!……怎么又开始说这种梦话了。”
“好痛啊,你放开我。”我发出一声悲鸣。
没想到202号室的门开了:“吵死了!……”户冢健一从门里探出头来,“你们以为现在几点啊!”
“户冢君,救我啊。”我推开岛田,向户冢扑去。
“别过来烦我!……”户冢冷冷地对我说道,随后转向岛田,“你也死了这条心,赶紧回去吧。”
“我知道了,但我还会再来的。”岛田只能放弃,转身走下楼梯。
户冢关上了门,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怜。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耳边忽然响起海浪的声音。翻腾的大海、拍击岩石的海浪、一直垂到水平线上方的浓密黑云,云与浪的争吵,不知道哪边会胜出呢?我总会好奇这样的问题。
啊,故乡的海、故乡的岛,还有那熟悉的海浪气息。阴暗冰冷的北方大海,灰色的天空……
(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拨通了女儿真弓的电话……
又是忙音。不管什么时候,拨过去都是占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她翻开电话号码本,确认号码。没错,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仔细确认了。哪怕照着号码本,一个一个号码拨过去,也一定是占线,都没有设置自动留言。
不可思议的是,如果用店里的电话,拨过去就能接通。不过虽然能够接通,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她一直不在家吗?用公寓的电话打不通,用店里的电话却能打通。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烦躁地扣上话简。怒气消退之后,后悔的念头,又迅速袭来。
“哎呀……对不起啊,真弓。我不是在冲你发火,我是在生电话和Ntt的气呢。”
清水美佐子低头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美佐子慌了神。不赶紧用挂号信,把给女儿的信寄出去的话,就不能赶在明天,顺利送达了。哎呀,我怎么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开始就用挂号信,不就好了吗,电话就是靠不住。
明天就是去东京的日子了。不知道明天一早,真弓能收到信吗……
唉,算了。反正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邮差最后一次去邮筒取信,是八点半,还有三十分钟。她一路小跑着,向邮局冲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我真是老了啊。
“啊……终于看见邮局了。真是对不起啊,真弓……”
明天我就去看你啦。明天哟,等着妈妈哦。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八点钟刚过,我又被门铃声叫醒了。是挂号信。收信人处写着“清水真弓”,寄信人处写着“清水美佐子”,邮戳上印着昨天的日期。
拜托,你们都适可而止吧。
上封信里,我说过月底要来东京,后来却一直没有再联系,真对不起。虽然仓促,不过,我已经定在三十日(也就是明天)来东京。临近月底,很难调整日程,昨天才好不容易请到假。
岛田要去总公司,参加分店长会议,今天先一步去了东京。我会在三十日下班后,搭乘新干线,抵达东京的上野车站,应该是晚上十点多。所以,我有个任性的要求,能不能明晚就住在你那里?这么突然地跑过来,其是不好意思。
你应该也有很多安排吧,不用太勉强了,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到公司通知我,我三十日下午六点以前都在。要是你那边不方便,我就找个商务旅馆住下,你尽管放心。
我预定一日或二日晚上,和岛田的家人见面,你觉得怎么样?
糟了!怎么办?……妈妈要来东京了。而且还这么急,三十号,不就是今天吗?糟了,这下真的糟糕了。
我一点也不想和岛田见面。跟他发生了那种事,我已经没脸见妈妈了。
不伦?……不对,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结婚呢。我们这样,或许该叫扭曲的三角恋?……
给妈妈打个电话吧。现在刚刚早上八点,她应该还没有上班。然而电话接通后,说话的又是那个姓高木的人。
“喂,你闹够了没有啊?!……”
电话又被狠狠地挂上了。我郁闷地等到十点,然后给妈妈工作的长冈百货公司,打了个电话。
“哎呀,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一名中年妇女,语气冷淡地回答。
“可是,她不是楼层主管啊。”
“楼层主管是我。请你搞清楚再打电话。”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之后,便立刻挂断了电话。
(山本安雄)
我的《上吊之岛》渐入佳境。
在小说里,我解开了密室之谜,终于和心爱的新见月代在一起了。
但问题是结尾。我正在烦恼着,该如何结束这个故事。不过,已经写完了最难写的地方,胜利就在眼前,我心情很轻松。怎样才能让小说以大团圆结束呢?
小说中的我,收到了山本安雄发来的邮件。虽说是小说,却与现实密切相关。我指引着小说中的我,希望他能够顺利走向圆满结局。我们俩互相协力,真是一层不可思议的关系。
可我既不知道小说的结局,也不知道我作为阶下囚的命运。还有几十页,小说就要完结了。是来个大反转结局,还是普普通通地收场呢?……
虽然有很多烦恼,但是,我还是很享受收尾工作。不知道那个戴了口罩的女人,看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虽然我对那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只有无尽的僧恶,但不得不说,被她困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确实激发了我认真创作小说的欲望。我既恨她,又很感激她。
我开始期盼那个女人的到来。那个女人终于来了。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放在我的脚边,看向电脑屏幕。从肩头后方,飘来女人嘴里,散发的死鱼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能看看你的成果吗?”
“嗯,可以。这次的作品,我很有自信。”
“是吗,辛苦你了。”女人心情很不错,“你累了吧,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即将完成工作的满足感,点燃了体内积蓄已久的疲劳。我一头倒进被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立刻沉入甜美的梦乡,只要把最后的结尾写完就行了。
我梦见了自己小说里的情节。被月代带进房间的场景,小说里最甜美的部分。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续)
看过信后,我得知妈妈今天,就要坐新干线来东京。白天我给妈妈的住处,和公司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我暗自惨叫。这可怎么办啊?!……我现在不想和妈妈见面。上班时忙乱的工作,使我暂时忘记了妈妈的事情。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妈妈就要过来了。
赶紧从这里跑出去吧。妈妈有备用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屋。就算我不在家,她应该也会在屋里,随便住一晚吧。我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些行李,打算出门。
这时……门铃响了。这么早就到了?
我现在无法平静地面对妈妈。总之,赶紧逃出去吧。为了不被发现,我迅速戴上墨镜和口罩,冲到窗边。
窗户下方,刚好是隔壁家的砖墙,如果用手抓着窗沿,脚尖似乎可以够到墙头。
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门铃又响了……
再继续犹豫不决,妈妈就会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屋了。我先把装着行李的提包扔了下去,结果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确认过大泽芳男家的二楼没有人之后,我抓着窗沿,慢慢探出身子。我用脚尖探寻墙头,却怎么都寻不到。低头一看,又让我头晕眼花。
啊……怎么办?难不成再爬回房间,迎接妈妈吗?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跟妈妈见了面,我一定会说出,那件不伦的事情来的,那样大家都会受伤。
我狠下心来,继续用脚尖拼命摸索。终于,脚尖碰到了墙头,我成功得在墙头上稳住了身体。
我扶着墙,把重心移向双脚。随后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抓住墙头。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跳了下去。101号室依旧拉着窗帘,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
随后,我想起了102号室:山本安雄现在怎么样了呢?从密室里消失的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虽然我并没有余暇,操心他的事,但那与生俱来的好管闲事的性格,让我无法弃他而不顾。
(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按响了201号室的门铃。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透出丝丝光亮,真弓应该在家,却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应答声。
“真奇怪,是在洗澡吗?”
她又连续按了两下门铃。要是真弓在屋里的话,应该会听到啊。
“真弓,你在吗?……”
她又敲了敲门。等得有些心焦。她伸手抓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开了。
“这不是在家里呢嘛。”
她抬脚踏进房间,然而屋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
清水美佐子察看过浴室之后,走进里屋。从床底下到衣橱里,她全部看了个遍,但哪里都没有清水真弓的身影。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是全新的。床底下放着一台吸尘器,伸手一摸,机体略微温热,似乎刚才还在使用。
真弓果然在家。知道我要来,还特意打扫了卫生。给你添麻烦了呢,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应该去附近,买东西了吧……出去也不锁门,真是太不小心了。
多亏我提前到了,不然多危险啊。都已经在东京住了半年了,真弓还以为自己住在乡下呢,真让人担心。要是有坏人趁机潜入房间,那可怎么办啊,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对抗坏人啊。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
清水美佐子嘟囔了一句。趁真弓还没回来,不如帮她收拾收拾房间吧。她按下开关,吸尘器开始嗡嗡作响。
收拾窗边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庭院角落里有个白色的物体,正在飘动着。那是什么啊?她停下手头的活计,仔细一看,发现是个人。
哦,那就是女儿说的,那个奇怪的翻译家吧。黑灯瞎火的,在庭院里挖坑什么呢?未免太诡异了吧。虽然之前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真实见到他,还是觉得可疑。
白影忽然静止不动了,美佐子慌忙缩回脑袋。要是被卷入奇怪的事件,那可就糟糕了,会给真弓添麻烦的。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忽然一阵倦意袭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虽然过程很艰辛,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真是一万千啊。
“嗯,再忍耐一下就可以了。”
女儿真弓一定会高兴的,清水美佐子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平静了下来,浑身充满了舒心的倦意。
稍微睡一下吧。在真弓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吧。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
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门铃声。
啊……是真弓回来了吗?
……
(山本安雄)
我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小说《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我跟新见月代一起出逃的场景。
爱的逃亡之旅……
啊……简直太美好了,我无比幸福地享受着梦境。
“月代,我爱你。”
“月代,我爱你。”
我在睡梦中喊出了声音。自己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美梦里,硬生生拽回到现实世界。
不,把我拽回现实的,是那个女人。
“喂,你这个浑蛋!……”
挣开眼睛后,我发现房间里亮如白昼。
“你想搞什么鬼把戏?!……”
那个女人咆哮着,抬脚用力踢向我的腰部,剧痛使我的身体捲成一团。
“喂,救……救命啊。”
我发出仿佛待宰羔羊一般的惨叫。我终于看到了女人的脸。口罩从怒火中烧的女人脸上滑落,她面目狰狞地,张开大嘴咆哮着。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不明白女人为何会发怒,“为什么,怎么了?”
“你摸摸你的良心,好好想一想。我信任你,让你自由创作,你却来玩弄我!……”
那个女人用手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翻了个身,然后一脚踩在我的背上。旧伤加新痛,疼痛如野火般吞噬我的全身。
我痛苦地呻吟着,女人却毫不留情,脚像碾灭烟头似的,使劲碾着我的后背。
“啊,是这么一回事吧。你想让我当坏人,对吧?真卑鄙啊。你想报仇,是吧?……”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觉得女人一定是疯了,“我没有作弄你啊!……”
“那么,那篇小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努力创作的成果啊。”
“你真是这么想的?”
“对呀。我尽量采纳你的建议,然后写出了这部满意之作啊。”
没错,我对《上吊之岛》这部密室小说,相当有自信心。虽然风格可能有点接近横沟正史,但也融合了我自己的特色,这一点我很骄傲。
“浑蛋!……”从那个女人的嘴里,吐出肆无忌惮的脏话,同时她像踢足球一样,狠狠踢了我的脑袋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意识渐渐离我远去,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
“怎么回事啊,你这个浑蛋,你以为我是谁啊?!”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只吐出这么一句话。
“月代!新见月代就是我!……”
如果这个魁梧的女人,就是新见月代的话,那么,《上吊之岛》里的新见月代又是谁呢?
接着,这个名叫新见月代的凶悍女人,再次踢向我的脑袋。
……
(清水美佐子》
美佐子躺在床上,等待女儿真弓回家。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着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
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之间,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门铃声。
是女儿真弓回来了吗?……
门铃又响了,来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知道了,现在就给你开门。美佐子心里这样想着,全身却充满了沉重的疲劳感。心里很想起身开门,身体却怎么都起不来。
按门铃的人,似乎相当生气了。美佐子突然很确定:来人并不是真弓。如果是真弓,她手里有钥匙,哪里有人回到自己家,还要按门铃的?
哪,我想得没错吧?……
那么,现在开始有奖问答:门外究竞是谁呢?猜出来的人,可以获得丰厚的奖品哦。你们猜奖品是什么?……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起床吧。会是谁呢?……
全身上下像灌了铅,仿佛长久以来的疲劳,一齐喷发了似的。
真弓,你到底去哪儿了?……
门铃又响起来了。门外的人,在不停地按门铃,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哎呀,耳朵都震痛了。
真烦人。美佐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向玄关。透过门上的猫眼,可以看到外面站着那个人。
“是岛田先生呢。”
美佐子正要开门,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喂,你在里面呢吧?……”岛田宗一郎开始敲门,“赶紧开门!……”
美佐子转了个身,走回床边。
“我在等待真弓呢,岛田先生,虽然你是我珍惜的人,但对我来讲,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躺在床上的清水美佐子,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岛田用备用钥匙开门进来了。
“既然有钥匙,直接进屋不就行了嘛,你总是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的,不是会打扰到左邻右舍吗?”
里屋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真弓!……啊……不,美佐子。”
他把我叫成真弓了。怎么会叫错了呢?你好奇怪啊,我心爱的人。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年某日(续)
我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上跳了下来。
强烈的疼痛感,从脚踝一直传遍全身。我蹲下了身子,馒慢地揉了揉脚踝,疼痛感渐渐消退。
太好了。要是在这里骨折的话,一定会被妈妈发现的。
我站起身来,察看四周有没有旁人。
没关系。虽然落地的时候,笨重得像尸体落地似的,动静很大,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我。
我松了口气,经过101号室,走到102号室门前,停下来,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山本安雄在不在里面呢?
窗帘还紧紧拉着,纹丝不动。屋内看似没有人,但我总觉得:这个房间里,应该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之前曾经打破玻璃、撬开窗锁,不过,房间却是空壳一个。
山本安雄从密室里消失了。但今天我感觉到,他就在房间里。
不如再打破玻璃,闯进去确认一下?……
不行,在那之前,还是先敲敲窗户,通知他我过来了比较好。两次弄破别人家的玻璃,再怎么敦厚老实的住户,也一定会发飙的。
那么,先敲敲窗户玻璃,试探一下屋内的反应好了。想到这里,我弯起右手食指,咚咚咚地敲了敲玻璃。
“山本先生,在吗?……在的话回答我好吗?”我轻声问道,“我是清水真弓。”
果然,无人应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山本先生,你现在很痛苦吧……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耐心地说着,“我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打算回老家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哟。”
屋里依旧无人应答。
我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仔细探听屋内的动静。令我感到惊异的是,从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简直就像是海浪的声音。
不会吧?在都市里,怎么可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一定是幻听。因为我心里很怀念,幼时故乡的大海,所以,才产生了这种幻听吧?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惊涛拍击着海岸。闭上眼睛,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冬天粗暴的日本海的风景。
啊,好想回故乡啊。好想回到养育我的、熟悉的乡下地区。带上山本一起回去吧。
拍击着岩石的海浪,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冰冷的波浪,溅起无数飞沬,眼前瞬间一片雪白。
(山本安雄)
侧耳倾听,仿佛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涌向沙滩的海浪的声音、海鸥的鸣叫、波浪拍击岩石,溅起的飞沫……重复、重复……仿佛没有尽头的录音带一般,一切不停地重复着。
我坐在书桌前,埋头写着小说。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写小说了。之前被新见月代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精神上也受了很大的打击。为了抚平心中的创伤,我只能尽快写完小说。这也是为了向新见月代复仇。
我眼前垂下一根绳子。
绳子前端,打了一个结,刚好能让人把头伸进去。屋内没有风,绳结却在微微晃动。
这绳结一直逼迫着我,埋头苦写。如果盯着绳结看的话,就会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意识变得朦胧而虚幻,会不由自主地,想把脑袋伸进绳结。我还不想死。因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
昨天如此,今天依旧如此。死亡的诱惑和我的拒绝,不停地重复上演着。
所有的情节,都已经储存在我大脑里了,我只是遵循着记忆的轨迹,移动手指而已。手指仿佛早已经记住了文章内容,自动敲击着键盘。
还差一点儿,还差一点儿……
“月代过来之前,必须完成。”
在新见月代来之前……不然的话,我又要忍受她暴风雨般的粗暴殴打,这次,说不定会在她手下送命。
小说写作进展得很顺利,一天可以写完好几页。现实与虚构重叠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分界线。
再加最后一把劲儿!只剩最后几页,我的小说就完成了。题目就叫做《上吊之岛》……
我得先发一封邮件……我要提醒小说里的我,注意防范新见月代。
(大泽芳男)
滑稽的舞台剧又开始了。
今年又上演了那样的桥段。我虽然并不想看,但我还是从二楼的工作间,目睹了“日升雅苑”那幢公寓里,上演的“舞台剧”。不,应该说我是被迫奉陪到底的。
我家院子对面,就是那个问题公寓。之前我常常偷窥二楼的某个房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是勤于翻译工作。
可不管我情愿与否,对面家伙们的生活,就展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明明不想看,却被人逼着观赏,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折磨吧。
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工作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进行翻译工作的时候,总是很想怒吼:“浑蛋,这么无聊的烂俗剧,把门票钱还我!……”尽管我并没有买票看戏,但我确实很想让他们赔偿我一笔“观看无聊闹剧的精神损失费”。
作为旁观的第三者,我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利害关系,所以,我能够做出客观的判断。
我得出的结论是:201号室的女人明显不正常。应该是对女儿的思念,把她的心理状态,逼到了异常的地步了吧。
现在,我正从二楼的工作间,观察着熄了灯的201号室。很久之前,我曾目击了,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事件,那时候的我,还慌慌张张赶去了现场。最终围绕着清水真弓的诡异事件,被顺利地解决了。
即便如此,那个女人还是执拗地重复着戏码。好烦啊,真是烦死了。我很想大声对她,说出这句心里话。
不过,现在上演的剧目是,201号室里,那个不知叫清水什么的女人,躺在床上,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斑白的男人,前来拜访她的场景。
男人有些激动,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了。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完全不顾左邻右舍。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他说道。简直愚蠢死了,真是无聊外行人演的戏。不过,他们确实是外行。
我觉得很无聊,便打开了电灯。对面201号室的窗户大开着,应该能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
如果那边公寓里的家伙,侵入了我的领域,出于防御,我也是绝对不会手软的。要是他们安分守己,我便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很早之前,203号室里,那个叫作山本安雄的男人,曾经翻越过围墙,侵人我家院子,还擅自闯入我的仓库。那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打晕了他,并把他扔在了对面公寓的一楼。
只要不发生这种事,我就绝不会插手,你们自己随意吧。
我这边的工作,也是很繁忙的。
我现在正着手翻译的,是西莉亚·弗雷姆林的《保罗叔父》,“黄金时代悬疑小说系列”是一套丛书,目的是为了让那些被埋没的优秀推理小说重见天日。《保罗叔父》就是其中之一,我把它作为工作着手翻译。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
(清水美佐子)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
岛田宗一郎像在教育离家出走的女儿一般,对美佐子说道。美佐子则完全不想答理他。她心想,女儿真弓出门,还没有回来呢。
“到真弓回来为止,我哪儿也不去。”
“请你适可而止吧,快给我醒一醒。”
“我醒着呢,正准备起床。”
美佐子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打从心底里,不想与岛田见面。
“我不是这个惫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一起回去吧。我们开始全新的二人生活好不好?”
“还不行呢,我想等真弓回来,真弓不回来,什么也开始不了。”
“你已经不需要担心真弓了。”岛田说道,“她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清水美佐子注意到岛田的语气变化,“说得好像你最近,常常跟她见面似的!……”
“我就是这么一说,可没别的意思哦。”
岛田脸上茫然无措的神色,并没有逃过美佐子的眼睛。
“好奇怪啊,你难不成……”
“难不成……”岛田瞬间满面怒容,“难不成什么?”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难不成和真弓……”
“说什么呢!……你别瞎说了。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啊,你赶紧醒一醒吧。”
清水美佐子觉得岛田宗一郎乱了阵脚,他的脸上,似乎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在撒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那孩子的吗?”
“喂,美佐子,你说什么呢。我很疼那孩子啊,她是我的女儿啊。”
“虽说是女儿,可是并没有血缘关系啊。不过是继女而已。”
“你这纯粹是瞎猜。我像疼爱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她是你生下来的女儿,对我来讲,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真的?……”
“你不会以为,我跟真弓发生关系了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你瞎说什么。”
“可是,之前你明明在这个房间里,跟真弓那个了啊。”
“够了,你赶紧醒一醒。真弓已经……”
这时,门铃响了。
美佐子和岛田,迷茫地看向对方,这时候来访的客人,会是谁啊?
“你约了人?……”岛田问道。
美佐子歪着头,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脑门。
“我都傻了,肯定是真弓嘛。我不是在等真弓回来吗。”
“你还真是……”
岛田苦笑之时,门铃又响了,并且来人开始敲门。岛田向美佐子递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开门。
清水美佐子点点头,走向玄关。她紧张得表情都僵硬了,吞下的唾液,黏在干渴的喉咙里。美佐子透过猫眼看向门外。
“啊!……”从美佐子的喉咙里,漏出一声惊呼。
她的女儿,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起站在门外。美佐子连忙拧开门锁,打开房门。
“妈妈,好久不见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好吗?”
窗外吹来凛冽的秋风,像是要贯穿美佐子的心脏一般,呼啸而过。
(山本安雄)
有人在咚咚咚地敲着窗玻璃……
是清水真弓来救我了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边移去。
然后……
纠缠着左脚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惊异地看向左脚,脚镣松开了。一定是那个女人施暴的时候,又意外地弄坏了,看来之前的修理并不彻底。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逃离这个房间了。
我挣脱脚镣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进房间。
“清水真弓?”我在昏暗的光线中问道。
“是我,我来救你了。这么晚才来,真的不好意思啊。”
“脚镣坏掉了,我随时都能逃跑了。”
“那太好了,快……我们一起逃吧!”
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热乎乎、汗津津的。
“我的确是要逃跑没错,可你为什么逃跑啊?谁要抓你啊?”
“很多人。我要逃离追捕我的那些人。”
“我们逃到哪里去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故乡。”
“难不成,那里是……”
那个名字哽在我的喉咙里。若果真如我所料,她的故乡,就应该是……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快点儿,再磨磨蹭蹭下去的话,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现在出发,刚好能赶上夜行电车。”
她的话,促使还在犹豫的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得先回房间,取点东西。”
“不行啊,那样的话,可能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
“可我的房间里,放着我的工作用具啊。”
“知道了,不过,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你动作快点儿。”
“嗯。”
长期的监禁生活,使我的脚软弱无力,我蹒跚着走出房间,紧紧抓着楼梯扶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二楼。走到203号室门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没拿钥匙,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拧了拧门把手,门居然开了。
长期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冰冷而潮湿,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种回到母亲腹中般的安心感。就算不开灯,我也知道房子内部的布局。
我径直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五百页稿纸和文具盒。有了这些,哪怕要在避难的地方写小说,应该也没有问题了。反正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就是写小说。
随后,我迅速换上挂在窗边的夹克衫和裤子,顺便把贴身衣物装进挎包。
这样就可以和清水真弓一起逃跑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内的灯忽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使我的眼睛一阵发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行了,到此为止了吧!……”这粗哑的噪音,就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腿脚立刻酸软无力。在的我,完全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好了,要是接受清水真弓的建议就好了。
“你要出门吗?”新见月代那浮肿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啊!……”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后悔。
“你要去哪里啊?”
“就过来拿点东西。”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看你的样子怪怪的,就上来找你了。要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这也太见外了吧?”
女人平静的语气之下,掩藏着熊熊的怒火。
“嗯……”
“你这样做,我会很寂寞的啊,老师。咱们两个人,不是互相帮助的伙伴吗?”
“嗯!……”
“喂!……你这个浑蛋!……”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脚踢飞椅子。椅子撞到墙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从隔壁的户冢家传来音乐声,那个男人一定想象不到,他家隔壁发生了什么。
“只会嗯嗯嗯的,你是乌鸦吗?!……”
“不……不是的。”我无力地漫应着。
清水真弓怎么样了?她被那个女人抓住了吗?
“行了,跟我一起回去!……”女人咆哮道,“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我知道了。”
我彻底绝望了,听任这个女人摆布。鼓胀的希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缩了。
就在我向前迈去的时候,女人突然在我前面,伸出粗壮结实的腿。如果在健康状态,我一定能够顺利躲开她的脚。但现在虚弱的我,却只能被女人的腿绊住,身子一个踉跄。女人抓住时机,像踢沙袋一般,一脚踢向我的腹部。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地板迅速逼近,仿佛塞斯纳飞机。坠落时飞行员所看到的景象。与地板相撞的瞬间,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身体上压着重物。
“山本先生,你醒醒!……”
思绪滕胧,我却发现,自己正在蹒跚地走着。清水真弓在一旁,支撑着我的身体,这一切似乎是真的。
“那个女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顺着清水真弓的视线,看向脚边,之间那个女人,呈大字形倒在地上。墨镜已经滑落,口罩却还严严实实得罩在她的脸上。
“我见你迟迟不回来,便上来看看情况。果然被我料中了。我朝她扔了一个花瓶。”她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不偏不斜,正中她的脑袋。好啦,快点趁现在逃走吧!……”
她正要出门的时候,我揭开了女人的口罩。
“呃,真是个丑女人。”
“这个人姓新见哦。”
“对,叫新见月代。”
我把长久以来,积蓄起来的怨愤,全部集中到脚上,用力踏向女人满是脂肪的胖脸。动弹不得的女人,呻吟着睁开眼睛。
“可恶,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就算是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声音,像是声带断了的青蛙发出的,身体蜷成一团。
“我一定会报仇的。”
“好啦,快点逃吧。”清水真弓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要是又被那个魁梧的女人追上来就麻烦了,于是,我们选择了与东十条车站,相反方向的北本路,搭出租车去了赤羽车站。下了出租车,我们俩直奔车站,刚好赶上电车进站,赶紧跳上电车。
电车里全是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十分拥挤。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空位子,一起坐了下来。
“走到这里,应该就不要紧了,没有人跟踪我们。”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似乎是一趟长途电车。我靠着椅背,积蓄已久的疲劳感包围了全身,我失去意识一般,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好好休息一下吧!……”
清水真弓温柔的声音,仿佛催眠师的细语,渗入我的意识之中。不过,大脑的某个角落,同时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我要去哪里呢?总有种被某人操纵的感觉。我做了个乘船的梦。
船窗外是荒凉的大海。色彩单一的波浪,灰色的风景……海鸥悲伤地叫着。
(清水美佐子》
门外的年轻女人,的确就是美佐子的女儿,但却不是真弓。是岛田宗一郎的女儿,美佐子的继女友美。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则是友美的丈夫。
“妈妈,您要是总念着过去,就永远走不出来了啊。我们应该看清现实才是啊。”
友美打从心底里担心美佐子。而看到友美这么担心,美佐子很是内疚。
心情平复之后,美佐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岛田扶住美佐子的肩膀说道:“大家都在担心你啊。”
“可是,真弓……”
“真弓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岛田宗一郎为了掩饰心底的无奈,干咳了几声。
“很远的地方?”
“是呀。”
“那是哪里啊,难道是‘上吊之岛’?”
“当然是你出生的故乡啊。嗯,权当她去那里了吧。”岛田宗一郎手上的温暖,从美佐子的肩膀传向她的全身,“真弓去了能看见很美丽的星空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啊,你就不要再按照真弓的日记生活了。你总是这样的话,真弓怎么能安心升天呢?”
“升天?……”美佐子震惊地扬起了头。
岛田不小心说漏了嘴,话语刺痛了美佐子的心。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岛田慌忙改口,“我是说,真弓心里,会一直想着你的。”
“哎呀,没关系啦。我也累了,真弓也一定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
清水美佐子似乎真的想明白了。女儿在几年前遇害,她自己因为思念女儿,而在女儿的房间里,按照女儿生前的日记生活,最终抓住了杀死女儿的真凶。只不过,她始终不想承认女儿的死,故意忽略了现实。
清水美佐子认为,按照女儿的日记生活,是对女儿的一种纪念,那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直按照女儿的日记,在这幢东十条的公寓里生活。她的丈夫岛田为了带她回去,曾无数次来到公寓规劝,但似乎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却迟迟不肯点头。
在这期间,美佐子誊写的“清水真弓日记”出现了意外的进展,渐渐变成美佐子自己的日记,她的行动,也渐渐偏离了女儿的日记。她还认识了同住一幢公寓的山本安雄,救出他,并把他带到了故乡“上吊之岛”。这些其实都是美佐子做的。不过,那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山本安雄离开了那个房间,屋里当然不会有人。山本安雄会从密室消失一事,也不过是时间错位,所造成的错觉而已。密室失踪事件,只是由时间差造成的。
“我决定放弃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现在或许正和山本安雄一起,前往“上吊之岛”呢。所以,这个美佐子是恢复神智以后的美佐子。这样就可以了吧?虽说这听起来,像是发生在小说里的事情。
“真弓去上吊之岛了,”美佐子像是在寻求岛田的赞同一样说道,“对吧?……”
“嗯,真弓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啊,或许这样比较好吧。”
长久以来,盘踞在美佐子心中的忧结,终于解除了。
“没错,真弓去了我的故乡——上吊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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