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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远客至

        自那一日驰马归来之后,黄歇与芈月,就一直商议着来日将何去何从。

        此时虎威等人已经被释放,见芈月已经无事,且又不能同他们回义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游侠也被赦出狱,芈月择优礼聘几人为质子府的门客,其余之人便赠金而归。

        黄歇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慢慢说服着芈月。留在燕国,一切情况确如黄歇所分析的那样,孟嬴和郭隗的确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将来秦国的利益,但芈月手中并没有足够支持她母子回秦争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还是孟嬴,待秦国确立了新君之后,对芈月母子的态度很可能会因秦国新君的态度而变化。留燕之举,确实有些悬。

        另外,赵国与他们并无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赵侯雍之子平原君赵胜曾与魏冉有旧,还在芈月入燕之时护送过她母子一段路。但赵胜虽得赵侯雍宠爱,毕竟只是幼子,在赵侯雍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而赵侯雍为人,刚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旁人左右的。芈月母子若入赵国,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为赵侯所制,还不如留在燕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若去齐国,黄歇当年在稷下学宫就学时的确有过故交好友,但是齐国新君为人暴戾乖张,不要说策士新投,便是当年齐宣王时代的名士,都已经在纷纷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齐国来,说了一个故事。”黄歇说道。

        “什么故事?”芈月知他这么说,必有用意,当下便问了一声。

        黄歇轻叹一声,道:“齐国先王,也就是齐宣王在位时,好听竽声,于是养三百乐工齐奏;及新王地继位,却喜欢叫了乐工来一一听其演奏,结果便有乐工,名南郭处士者,偷偷逃走。”

        芈月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想了一想,方叹道:“这故事皮里阳秋,看似可笑,实则可悲。”

        黄歇苦笑一声:“你也听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是讲齐宣王糊涂不能辨别真假,赞美齐王地聪明不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故事表面上说的是乐工,可以齐国之富,哪里就容不得一乐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乐工哪有称“某某处士”的?这故事明说乐工,实指士人。显是暗讽齐王地继位,废先王养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纷纷辞去。

        如今大争之世,各国求才若渴,无不厚币甘辞,以迎士人。如燕王职起黄金台,如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为了广纳贤才,收罗人心为本国所用。

        这齐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齐宣王倾尽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学宫如今因他而毁,想齐宣王在天有灵,也会呕血三升吧。

        想到这里,芈月不禁默然。她听得出黄歇的意思。在她的计划里,燕国之外,齐国也是她为嬴稷谋划的立身之所。她亦是听过芈姮与芈荞之事,如今芈荞得宠,或是危险,或是机会。但黄歇极力劝她,对她分说齐王地为人暴戾、喜怒无常,不可与虎谋皮。如今他再说这个故事,意图更是明白。

        想到这里,芈月看向黄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齐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归楚了?”

        黄歇没有说话,很多事不能言之于口。他能明白芈月对归楚的抵触,楚国对于芈月来说,更多的是在楚宫、在高唐台时留下的阴影,他知道她在芈姝和芈茵跟前受过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时代,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楚威后的淫威杀机中度过,几番死里逃生的。然而,光是语言上的解释是无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经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黄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国,不会在楚宫,不会在高唐台。有他黄歇在,不管是芈姝还是楚威后都无法再伤害到她。楚国不光有她的敌人,更有他的亲朋故友,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绝对让他有办法保护他们母子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芈月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认为楚王槐是楚威后的儿子,芈姝的亲哥哥,便会像她们一样,对她造成伤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释,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过度担忧罢了。楚王槐并不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他是一国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会愿意为了母亲、妹妹心头不喜而加害国士黄歇的妻子。

        这么多年来,黄歇作为太子横的好友与辅弼,他了解楚王槐,胜过这些深宫的女子。平心而论,楚王槐做人不够有决断,也不够聪明,且耳根软,性格糊涂,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够有决断,做他的臣属和子民,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后去世这么多年,得宠的郑袖日夜在他耳中对太子进谗陷害,的确令他渐渐不喜欢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让他废了太子,甚至有人诬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险时,楚王槐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反而是一种优点。他不忍伤害太子,遇事不会断然下令对太子进行处置,在太子辩白的时候也听得进去。这些年来,虽然太子险象环生,但终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当年芈月母女三人能够从楚威后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阳的坚持以外,楚王槐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不忍伤人”的态度才是他们安全渡过难关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于口的,他有着更大把握的事,却是在将来。昭阳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擅权弄政,因为一己之私压制屈子,楚国新政也因此停顿。但是人寿终究有限,昭阳去后,屈子将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时太子与郑袖的相争,也到了关键时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归楚,成为新政的生力军。

        楚威后早就是老朽无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阳还是楚王槐,终究都在老去。将来的楚国,会是太子横的,而他又是太子横最倚重之人。到时候不管芈月希望芈戎、向寿受封赐爵,还是接魏冉、白起合家团聚,甚至是在嬴稷长大之后帮助他归秦夺位,都不会是问题。

        他没有完全说出来,只是在话语中,半含半露,说与芈月,为了能够让她安心,更是为了让她放心。

        芈月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黄歇的话令她心动,但对归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这已经不是黄歇的问题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许归楚真的不会是个问题了。

        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所有的顾虑,黄歇都已经为她考虑到了。她只是用火钳拨了拨火盆中的炭,听得外头呜呜风声,抬头看着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这会儿城门恐怕才关吧。”

        这日天气忽然转冷,街市上狂风呼啸,天色暗得很快。看这样的天气,明天一定会是下雪天。

        黄歇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也转了话头,看了看外头,道:“这蓟城就是冬天特别长。这会儿若是还在楚国,只怕天还亮着呢。”

        芈月道:“若是在楚国,这会儿还是满树绿叶黄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夹衣呢。”

        黄歇看着芈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国的绿叶黄花?”

        芈月笑了笑,扔了火钳,终于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随你归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黄歇眼睛一亮:“这么说,若是冰消雪化,你就会跟我归楚了?”

        芈月见他的神情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不置信,之前虽然有些无奈推托,见此情景心也软了,低头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应你,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我便向易王后请求,与你归楚。”

        黄歇跳了起来,喜道:“当真?太好了,皎皎,我们回楚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夫子做主,为我们……”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偷眼看向芈月,声音忽然转轻,讷讷地道:“为我们……主婚,你看可好?”

        芈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黄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见夫子了……”

        黄歇抱着芈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终于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

        芈月也不禁热泪盈眶,哽咽着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黄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来迟了,幸而,我来得不算太迟。”

        芈月轻叹一声:“摽有梅,顷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顷筐堲之’的时候了,幸好,我们还不算太晚,我们的人生中,还有机会。”

        两人紧紧相拥,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归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兴,她与贞嫂指挥着侍女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

        嬴稷却有些怏怏不乐,他坐在榻上,手捧着埙吹了两声又放下。

        芈月听着薜荔禀报收拾的情况,百忙中感觉到了嬴稷的状况,转头问他:“子稷,你不高兴吗?”

        嬴稷扁扁嘴,扭过头去。

        芈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嬴稷的身边,轻声道:“子稷,我们在蓟城一无所有,但是回到楚国,你可以见到舅舅,还有舅公,还有许多的亲人。”见嬴稷不说话,芈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是秦王的儿子。有朝一日,秦国公子该有的,娘都会帮你争取到。”

        薜荔见她母子说话,忙对侍女使个眼色,教众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以后会不会还有小弟弟小妹妹?”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这孩子近日的不安为何而来,不禁失笑。但看着嬴稷一脸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忙收了笑容,温柔地亲亲他的额头,道:“会,母亲以后会给你再生许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亲最重要的孩子,依旧是你。”

        嬴稷低下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芈月没听清,问他:“你在说什么?”

        嬴稷却摇头:“没什么。”忽然又问:“母亲,弟弟妹妹有什么用?”

        芈月看着他倔强又天真的样子,心中一软,轻声告诉他道:“一个人在世上若没有兄弟姊妹,会很孤单的。兄弟姊妹,是你的手足,会帮着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转了转,又问:“那子荡、子华,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们对我根本不好。”

        芈月收了笑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叹道:“子稷,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就算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芈姝、芈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芈戎、魏冉等人,心头又有些转暖,不禁感叹:“这世间啊,只有同一个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亲。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亲所生,虽然你们同一个父亲,却都是天敌。只有同一个母亲生的才会相扶相助,同一个父亲生的,只能相争相杀。你看,我和子荡的母亲,还有那个疯女人,都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可是我们却不能在同一片蓝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过几个月回到楚国就会见到的戎舅舅,还有为了你的将来而留在秦国的冉舅舅,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哪怕远隔千里,都互相牵挂,互相帮助,我们才是骨肉相连的亲手足,可以为了对方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嬴稷听得渐渐动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芈月的脸羞红了,拍开他的手啐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嬴稷头一昂,道:“哼,我什么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会有小宝宝。你跟黄叔父在一起了,肯定会有小宝宝。”

        芈月笑了,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我们会在一起的。从小到大,不管经历多少风波,都挡不住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在一起。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

        嬴稷好奇地问:“为什么?”

        芈月道:“我们要回去见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说到这里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脑袋一下,“人小鬼大,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门边,眨眨眼睛,道:“呜,母亲害羞了……”

        芈月顿足叫道:“这小鬼……”

        薜荔却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东西可得亲手准备。”

        芈月诧异地问道:“什么?”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亲手绣的嫁衣。”

        芈月怔在那儿,一股甜蜜慢慢涌上心头,忽然红了脸,低声道:“我……我女红很差的……”

        薜荔拉着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亲手绣一绣裙边就行。”

        芈月红了脸,有些羞愧:“早知道,我应该早些准备的。如今春暖花开就要上路了,只怕是来不及……”

        薜荔笑劝:“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黄子必然欢喜。”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两人诧异:“这会儿,是谁还来?”

        薜荔站起来道:“奴婢去开门。”

        芈月想了想,说道:“现在天黑了,不知道来的是谁,你还是请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质子府门外,一群披着防风斗篷的武士牵着马站着,一个侍卫正在敲门,他敲得极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

        门开了,门客冷向戒备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问足下是哪位贵人,有何事寻我家主公?”

        侍卫让开,一个人掀开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脸来,客气地道:“烦请通报芈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开斗篷道:“赵人赵胜,有要事求见。”

        冷向脸色一变,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平原君、庸大夫。请稍候,在下立刻禀报夫人。”

        见冷向转头入内,赵胜与庸芮对望一眼,道:“没想到质子府一个应门阍者,竟知我二人是谁,看来这芈夫人虽是孤身来到燕国,却收罗了颇多人才啊。”

        庸芮却摇头道:“我看那个人倒不像一个普通的阍者。”

        过得片刻,便见那冷向出来,道:“夫人有请。”说着将两人让了进去,又问:“但不知两位是一起见夫人,还是分别入内?”

        赵胜看了庸芮一眼,笑着让道:“如此,庸大夫先请。”

        庸芮会意,当先而入,但见芈月端坐室内,庸芮大步进入跪倒在芈月面前:“参见芈夫人,大王驾崩,臣奉命迎公子稷归国,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听得冷向禀报庸芮与赵胜求见,当时心头便是一乱,那种隐隐的猜想似要喷薄而出。可是这个消息在此时到来,实是令她悲喜交错,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远客已至,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应对,当下便令薜荔去请黄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肃然而坐。此刻见他一进来就是这话,她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问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来?”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来。”

        芈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间思绪纷乱而来。芈姝当日苦苦追问的“遗诏”之事,又涌上她的心头。细一想,她惊得险些站起,又努力摄定心神,缓缓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会让你千里迢迢到燕国来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庸芮听出她的意思,重点自然是在最后一句,当下恭敬道:“是,还有朝中许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与芈夫人回国。”

        芈月神情平静了下来,直接问他:“为何?”

        庸芮犹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马洛邑,问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亲自举鼎,不料却被铜鼎砸伤,药石无效,已经……驾鹤西归了。”

        芈月虽早已料到此事,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得到秦国方面的确认,强按心神,又问道:“王驾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远千里而来,却为何事?”

        庸芮长揖道:“臣请夫人和公子归秦,正为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一怔,她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话,还是对她的内心造成了冲击,她强抑激动,谨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无可立者吗?”

        庸芮面现悲愤之色:“朝中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二十多位公子为了争位,谁也不服谁,列国兵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芈月道:“怎会如此,难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竟镇不住局面不成?”

        庸芮哼了一声,愤愤地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各怀私心,就是她们两人在咸阳城中先闹起来,才会让诸公子也起了争位之心。”

        芈月诧异:“她二人有何可闹的?”

        庸芮道:“惠文后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壮为新君,可王后却说父子相继才是正理,所以执意不肯。”

        芈月点头道:“若有太子,自当立太子。”

        庸芮尴尬地道:“并无太子。”

        芈月带着疑问看向庸芮。

        庸芮解释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经有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

        芈月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五个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来,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争王位,甚至不惜祸乱江山?惠文后满肚子的能耐,都用来对付自己人了,对付起别人来,却是如此无能。”

        庸芮道:“王后身后,有魏夫人支持,公子华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国的干涉……”

        芈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后身后,又有楚国的势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后,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势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声道:“一群蠹虫,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们分食一空了。”

        芈月摆了摆手,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来找我。我的身后,可是什么支持的力量也没有。”

        庸芮膝行几步,贴近芈月的身边,低声道:“先王临终前曾将一封遗诏托付给庸夫人,说是若来日国中诸公子争位,当立公子稷为王。”

        芈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庸芮说完,看芈月却没有回应,再看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吓得扶住她连声呼唤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声音也变得嘶哑:“庸芮,你这话,可是真的?”

        庸芮反问:“先王既有遗诏,可见属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为何不肯相信?”

        芈月张口,想要答应,她想,她应该是欢喜的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将手中的帛书一掷,嘶声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惊诧莫名:“夫人,您这是为什么?”

        芈月浑身颤抖,发泄似的冲着庸芮吼道:“先王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他把子稷当成太子荡的磨刀石,把我当成王位变动的赌注,当我信了他的时候,他却又轻易地变换了局势,抛我们于险境之中。若早有这遗诏,早有这遗诏……我与子稷何至于几番生死关头,差点命丧黄泉。在那个时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内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却是不能退了,犹豫半晌,他只得硬着头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芈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没能够活到这个时候,那这遗诏,又教谁来接?”

        庸芮长叹一声:“如若是这样,那也是大秦的气数了。”

        芈月呵呵笑道:“是啊,气数、气数!既然是大秦的气数了,你还来寻我做甚?”

        庸芮肃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这遗诏,是对夫人的认可。这是大秦气数未绝,也是夫人与公子重返咸阳的机会。难道没有这遗诏,夫人就甘心不让公子回国争位吗?”

        芈月摇摇头,冷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为了自己争,为了子稷争,却不是……却不是、却不是被人家打了脸,又巴巴地再凑上去,继续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矫情?可是,真情已被践踏,明知道是被欺骗利用,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凑上去接受,连点矫情别扭排斥都没有的话,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实这般矫情,与泥塑木雕相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庸芮长叹一声,朝芈月长揖到底:“世事如棋,谁是棋子,谁是执棋手,未到终局,谁又能够知道?夫人若是能够把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了。”

        芈月惆怅低叹,摇头道:“庸大夫,你不必说服我了。我现在怕得很,他的话,我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大祸。”

        庸芮道:“夫人总应该信得过我阿姊,信得过我吧?”

        芈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渐渐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冷笑道:“难道那时候,你阿姊手中没有遗诏吗?难道那时候,你不是个君子吗?只是终究敌不过大局。没有兵马,没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遗诏,无人奉诏,也是无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亲自提拔,对先王忠心耿耿……”

        话音未落,芈月便冷笑一声:“人心趋利,他们对先王忠诚,是因为先王能够给予他们恩惠。如今诸公子都在争相拉拢他们,我手头没有足够的筹码同他们交换,谁会理睬我们?这是大争之世,臣子们为了利益,连活着的君王都可以杀戮。遗诏这东西,你说有用就有用,若没用的时候,还真不如拿去烧火。”

        说到这里,芈月将几案上几根写坏的竹筹随手丢人火盆之中,那火顿时烧得噼啪作响。

        两人顿时沉默了。

        芈月忽然问:“樗里子呢?”

        庸芮踌躇了一下道:“他在东奔西走,四处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经病倒在榻。”

        芈月讽刺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稳。内乱不治、外患不平,却打压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稳,如今也是自食恶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时,曾见过樗里子。他知道我要来燕国,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通关符节给了我。”

        芈月眉毛扬了扬,没有再说什么。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并不仅仅因为先王的遗诏,更是希望能够借助你,来平定如今的乱局。我想,包括樗里子在内的许多朝臣也是这么想的。”

        芈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丢进炉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来,冷笑道:“只怕咸阳宫中上下,大秦的朝臣们,真心实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这些年东征西讨,每条战线上都打过仗,也提拔了许多将校。我庸氏虽然没有重权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勋之臣,与其他家族也有些来往。”

        芈月只是低头拨着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问问,平原君为何也与我一同到来吗?”

        芈月淡定地道:“这不奇怪,我当日入燕国时,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过赵国。我与平原君也共处过一段时日,临行前还谢过赵国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义。”

        庸芮越听越是惊奇,看着芈月的眼神更为诧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赵国,就被平原君寻上门来,还带我入了邯郸。我只道赵人用心已久,不承想还有芈夫人预作打算之功。”

        芈月问道:“你见过赵侯雍了?”

        庸芮摇头道:“不曾见,但赵侯却传诏派平原君带着兵马护送我入燕国,并表示赵国愿意支持公子稷继位。”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倚在几案上,缓缓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预先想到,预先做到。虽然说成事在天,但是终究要谋事在人。”

        庸芮点头:“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问道:“夫人可要见平原君?”

        芈月看着窗外,风依旧在呼啸,天色越发寒冷了,她点了点头:“难得平原君在这样的天气还赶到燕国来,如此诚意,我焉能不见?”

        不一会儿,平原君赵胜进来,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芈夫人,赵国依约而来了。”

        芈月还礼道:“赵侯高义,未亡人感激不尽。”

        双方分坐。

        赵胜拱手道:“赵国愿助公子稷登基,不知芈夫人需要多少人马?”

        芈月摇头,肃然道:“秦人争位,不敢借他国兵马入境,否则的话,纵得王位,却输了江山。但不知秦国边境上,有其他国家多少兵马?我只需要赵侯能够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国兵马不至于进入秦境。至于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赵胜肃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赵胜佩服。”

        当下,三人围炉而坐,细说入秦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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