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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帮我们干一会儿吧!”狄丽娜尔向雪林姑丽招呼。

        离开饭时间还早。现在,本来是炊事员们休息的时间,雪林姑丽也羡慕大田里干活的痛快,她留下了。

        她和狄丽娜尔并排干着活,另一边是库瓦汗。库瓦汗捆麦子非常潦草,倒是真快,麦子理到一堆,既不用膝盖压紧,又不用腰子勒实,只是把腰子轻轻一绕就算完事。雪林姑丽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奇怪,并非很有意识地走了过去,她捆出的麦子形状也与别人的不同,别人的是中间细两端粗的细腰形,她的是蓬蓬松松,一样粗细的筒状。雪林姑丽用手提了一下她捆的麦子,呼噜哗啦,腰子就散开了,麦秆纷纷落地。再一看,库瓦汗一路捆过来丢失散落的麦子也太多。她叫了一声:

        “库瓦汗姐!”

        库瓦汗回过了头。

        “您捆的麦子太松了!”

        库瓦汗又掉过了头。

        雪林姑丽以为库瓦汗没有听清,便大声重复说:“库瓦汗姐,您捆的麦子太松了!漏掉的麦子也太多了呢。”

        库瓦汗回转身,三蹦两跳走到她跟前,摊开右手,掌心向上,向雪林姑丽一伸:

        “您是谁?您是新当选的队长吗?不去干您自己的事,找我的麻烦干啥?”

        “我是谁,”雪林姑丽眨一眨眼睛,还没有完全觉察到库瓦汗的怒火,“麦子捆得这样松垮,怎样装车?怎样拉运?丢得到处都是,那不是浪费吗?”

        “这到底干你什么事?”库瓦汗开始说“你”了。

        维吾尔人的礼儿:成人之间相互说话是很少说“你”的,甚至在审讯之中对于犯人,或者夫妻、父子之间,也往往是用“您”来称呼。库瓦汗的这个“你”字的野蛮与敌意伤了雪林姑丽。她说:

        “这当然也是我的事,大家的事嘛!”

        “哇耶,哇耶!”库瓦汗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从哪里冒出你这么个人物来,我还没见过呢!你才二十多岁,就想当我们的妈妈吗?告诉你,我的妈妈早死了!不好好做饭去,在这儿骚情什么?想勾引几个小伙子吗……”库尔汗的恶言像是贮存好了,憋满在水库里的水,随时一打开两片薄嘴唇做的闸门,就哗啦啦倾泻而下。

        雪林姑丽脸红了,她颤抖地说:

        “看着你的嘴说话。”

        “骂你了,骂你啦。我就是要骂你,怎么样?”库瓦汗的洪水势头更猛了,“不要脸的娘儿们,你凭什么找我的差错?喂咦喂咦,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想在我的脖子上挂锅,在我的屁股下面烧火吗?你的本事倒不小,这么大本事,娘儿们,你为什么不给泰外库下个孩子……”

        库瓦汗的话更加不堪入耳,特别是提到泰外库的话,使雪林姑丽气恼、羞辱,流出了眼泪。

        “闭上你的尖嘴!”狄丽娜尔再也忍不住了,她大步走了过来,愤然指着库瓦汗斥责道。

        “你们勾在一起欺负我吗?不洁的女人!”库瓦汗骂道。这里,“不洁”二字是暗示狄丽娜尔嫁给了非穆斯林的俄罗斯人。

        “你老实点!”狄丽娜尔勃然大怒,她向前冲了一步,身体几乎与库瓦汗碰撞在一起。

        库瓦汗迅速估量了一下形势。虽说是一比二,但是雪林姑丽柔弱,狄丽娜尔嫩稚,她自信优势在自己这一方面。其次也是由于她自幼养成的、不问情由在一切争吵中决不示弱的习惯。第三,对于库瓦汗这样的女人,一遇到吵架她就兴奋,进入类似发情与竞技的状态,她的口才和体力都活跃起来了,到了这种境界以后,争吵什么已经不是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争吵本身,一定要吵下去,要去获得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满足。所以她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向狄丽娜尔脸上抓去,狄丽娜尔一闪,左颊却被库瓦汗的尖利的指甲刮破了,这时库瓦汗按照她多年自我训练的拳路又一头向狄丽娜尔的胸口顶去,狄丽娜尔没有完全闪开,被撞得一个个趔趄,几乎摔倒,但是,当她稳住了重心以后,却看准了照着库瓦汗的面部就是一拳,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库瓦汗的上唇上,库瓦汗捂着嘴哇哇地大叫起来。她定了定神,见狄丽娜尔不好对付,便从薄弱环节下手,突然一把抓住了雪林姑丽的头发,疼得雪林姑丽也出了声。

        人们纷纷向她们这里奔来,艾拜杜拉停下了机子走了过来。再娜甫拉开了库瓦汗,伊塔汗劝慰着雪林姑丽,杨辉拽住了往前冲的狄丽娜尔。雪林姑丽的头发被揪乱了。库瓦汗吐出了从上牙花上流出的血水。狄丽娜尔叙述了这一仗的起因。艾拜杜拉听后亲自去检查了下库瓦汗捆的麦穗,回来皱着眉说:

        “库瓦汗姐,您做得太过分了,您捆的捆子就是不合格,雪林姑丽提个意见,不是很好嘛!”

        “什么?你也这么说?你看我老了,脸上有皱纹了,就骂起我来了!你看中了这个小寡妇长得俊了吧!”看来,库瓦汗用拳头没有得到的“胜利”,她准备用舌头夺回来。

        雪林姑丽用双手捂住了脸,艾拜杜拉的脸也涨红了。

        “你是人吗?不是人吗?这样说话!”再娜甫忍不住喝了一声。

        “您这样说话不觉得丑陋吗?”杨辉也说话了。

        别人也纷纷责备库瓦汗说话不对。库瓦汗这才不情愿地收了口,但是她嘴里仍然嘟嘟哝哝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不说就不足以尽兴的恶毒肮脏的言语,好像决了口的渠水,堵上口子以后,水也还要在原来冲开的口子边打一会儿旋。

        “库瓦汗姐,您捆的麦子需要全部返工!”伊力哈穆说。他的脚下,是已经一碰就散了的许多麦子。

        “胡大啊……”库瓦汗的怒火万丈的英雄气概一下子变成了无限冤屈的愁苦的面容,“你们都看着我老实……”她哭了起来。

        这时,雪林姑丽转过身来,一只手继续捂住脸,另一只手抄起扁担,挑起水桶,走了。

        库瓦汗哭得越来越伤心,再娜甫却哈哈笑了起来,她说:

        “哎,库瓦汗,哎,真感人。您打架时那么有劲儿,为什么捆的麦子却像没吃饭的人干的活儿呢!”

        “库瓦汗姐,用眼泪是捆不紧麦子的。我来帮助你,咱们乖乖地返工去吧!”杨辉挖苦了她一句,又给了她一个台阶。

        库瓦汗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杨辉已经开始替她返工去了。

        “你到底干不干?让杨技术员替你劳动吗?你有脸没有脸?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可别怨我们大家?”再娜甫用威胁的口气说。

        终于,库瓦汗去了,但她嘴里含糊地发出一种难受而且邪恶的声音。

        再娜甫对伊力哈穆说:“我早就说过,世界上最难办的就是泼妇。泼妇比蒋介石还难办。蒋介石的兵可以用大炮去消灭,泼妇的嘴呢,用刺刀捅吗?用手榴弹炸吗?老天!”

        “我从前听人讲过,”伊塔汗相当诚恳地说,“弄一点驴尿灌到她那样的人的嘴里,她的毛病就可能治好呢。”

        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傍晚,下了一阵小雨。这阵雨是如此之小,连地皮都没有湿,在庄院的土地上,由于众多的大牲畜的践踏,地表上是一层松软的泥土。雨过之后,浮土上出现了一片均匀的小麻坑,却没有丝毫水迹。但就是这样一场雨也罢,空气显得立刻清凉湿润起来。

        雪林姑丽躺在社员们的临时集体宿舍里,门开着,月光正好把清辉洒在雪林姑丽脸上,这使她更加难以入睡。她的身边,睡着狄丽娜尔。本来,狄丽娜尔家住庄子,是无需睡集体宿舍的,但因为这天上午,雪林姑丽受了库瓦汗的污辱,一天都闷闷不乐,狄丽娜尔便不回家,和雪林姑丽盖着一条被子,想与她说说闲话,为她舒舒闷气。谁知她一躺下,没有讲几句话便飘飘然地进入了梦乡。

        雪林姑丽却丝毫没有睡意,月光引起了她的许多遐想,据说,每一颗星星都揭示着一个人的命运,她的遭遇,又是和哪一颗无言的小星联结着的呢?小时候,父亲曾经抱着她看月亮,喀什噶尔的艾提尕尔大清真寺穹顶上的月亮,和伊犁河谷上空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吗?无际的天空、云、月、星又和地上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上午的事,最使她受伤害、最使她愤懑和酸苦的倒不在于库瓦汗如何说她,她本来也没有期待库瓦汗这样的人抚摸她的额头。但是她想不通,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库瓦汗会对艾拜杜拉口出不逊,肆意诬陷,譬如一个洁白的瓷碗,难道一定要往上面抹锈斑?譬如一桶洁白的牛奶,难道忍心往上面啐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呢?

        艾拜杜拉,狮子一样地健壮、绵羊一样地驯良的艾拜杜拉,难道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难道他妨碍过库瓦汗吗?许多年前了,还是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艾拜杜拉是她的同班同学。有一天音乐老师请假,出现了一节空堂。不知什么原因,班上爆发了一场男女生之间的混战,男生一方,女生一方,互不相让,乱喊乱骂。有的还站在桌子上挥舞拳头,艾拜杜拉却没有参加“男生阵营”,而是一再劝说男同学不要欺侮女生。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家伙怪声质问艾拜杜拉道:“你为什么和女生一头儿?难道你也是丫头子吗?”“丫头子”这个称号引起了一阵哄笑。那个流里流气的小家伙编了几句顺口溜带着男同学念了起来,百般嘲弄艾拜杜拉。艾拜杜拉气急了,抄起一把椅子向那个小家伙砸去,女同学尖叫起来……人并没砸着,但是艾拜杜拉平息了班上的这一场混战。

        小学时,由于继母的蛮横和继父的冷淡,雪林姑丽上学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的作业不能按时交,考试时成绩又不好。当时的班长艾拜杜拉是怎样着急啊!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讲算术题,有时候她自己都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难以容忍,虽然她并没有听懂,但是她表示她懂了,她会了,当艾拜杜拉发现她在不懂装懂的时候,艾拜杜拉竟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小学毕业以后,他们都回队参加了生产。有一年春天,化雪季节,到处都是没脚的泥泞。公路上有一辆生产建设兵团的汽车熄了火,驾驶员着急地恳求路人帮他推推车。艾拜杜拉那天刚好穿了一件新衣服,他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车向前挪动了,临到一个大水洼,其他帮助推车的人纷纷闪开了,艾拜杜拉却脚踩着泥水继续用力推着,突然,车发动着了,向前一开,艾拜杜拉失去平衡扑倒在泥水里,汽车后轮的旋转又把大量的泥水溅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真够狼狈的。然而,他爬起来以后,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脸上显示出的是满意的微笑。

        好多好多的小事情,早就被遗忘了的小事情。艾拜杜拉帮助这家社员找回挣断了绳索跑掉了的小牛,艾拜杜拉又帮助那家社员送病人进医院,艾拜杜拉不声不响地帮助堵住了某个队的跑了水的渠道,艾拜杜拉又捡起落在地上的哪怕是一穗小麦,一把菜籽送到了场上……艾拜杜拉并不是新相识,他的这些事情也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雪林姑丽多少年来看在眼里,忘在脑后,今夜却突然都在记忆里复活起来了,而且具有了新的意义和光彩。

        如果所有的社员都像艾拜杜拉那样地对待劳动和集体、对待乡亲和公共财产,人民公社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啊!但是,偏偏又有库瓦汗那样的人,她不是地主、不是反革命、不是盗匪,但是,他们总是仇恨那些好人。那些好人之所以遭恨,只是因为他们好。谁正派,谁高尚,谁一心为公,他们就要往谁脸上抹黑。好人越是无懈可击,他们就越是眼红,越是怒火中烧,非把黑屎嘠吧儿抹上去不可。甚至当抹黑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抹、抹、抹……他们把给好人抹黑抹屎视为自己的人生第一要务,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让好人活得正常。也许,他们感觉到了,好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于坏人的莫大威胁。其实,如果没有艾拜杜拉这样的一大批人,公社就没有办法组织,集体生产就没有办法进行,公共财产就没有办法维护。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像尼牙孜、库瓦汗这样的懒惰、奸猾、一无所能的人就非饿死不可。连素日并不是那么关心集体事情的雪林姑丽都看出这一点了,为什么他们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到?而且相反张口闭口,总似乎是艾拜杜拉损害了他们,生产队和集体损害了他们,欠了他们的债。难道说,由于恶人厚颜而好人自尊,恶人放纵而好人严格,恶人争夺而好人谦逊,所以恶人总要占好人的上风吗?譬如说,吃牛杂碎那一天,尼牙孜吃了三碗而艾拜杜拉一碗也没有。连两头皮牙孜即葱头。也送还到厨房里……

        两颗葱头引起了她的无限柔情。在这种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钟爱而又心疼的感情里,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的父亲,这个唯一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在喀什噶尔,他的生身父亲就像艾提尕尔清真寺本身一样高大、威严,长须飘拂,和善文雅,慈祥可亲。他把她放在膝头,搂在怀里,叫着:“我的洁白的女儿,我的命。”亲吻的时候胡须弄痒了她的脸……她多么想再看一眼父亲啊……她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孔……呵,假如父亲还活着,假如父亲知道这一切……

        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在黑暗的夜里我没能入睡,啊,我的哥儿,

        树上的鸦雀啊为什么乱飞,啊,我的哥儿……

        她索性坐了起来,摸索着却没有找到鞋子,她光着脚悄悄溜出了房间,庄院里纵横躺着一些贪图凉快而露宿的社员,她轻轻地踏着月光走到了庄院口,坐在一条泛着明月青光的渠水旁。一渠青光,闪烁着,一会儿伸延,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散乱,一会儿黏连。周围的一切也都笼罩在这神秘而柔和的光辉里,好像大地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显得文静而美丽。在夏夜的无边的静谧中,可以更加清晰地听到多种多样的声响:马、牛在咯吱咯吱地嚼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两只狗的起劲的吠叫声,夜间驾驶的汽车隆隆地过去了。清风吹动玉米叶子,刷啦刷啦地响。如果静心谛听,还可以听见一种轻微的“咔咔”声。雪林姑丽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讲过,在七月,正是玉米拔节的时节,浇过水以后,玉米猛长,夜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莫非这真是那生命的成长壮大的音响吗?

        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还弥漫着一种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以后的土香,凉风把阵阵变化不定的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简直使人如醉如痴。

        光辉、声响和气息,都是亲切的、质朴的、舒展的。雪林姑丽来伊犁十六七年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夏夜的美丽呢?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靠近,第一次发现生活是怎样可以愉悦人的心灵……

        突然,月光之下,一只银灰色的小动物在她面前一溜烟地跑掉了。她吓了一个激灵。

        “不怕,那是一只獾。”背后传来狄丽娜尔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来找雪林姑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给雪林姑丽披到了肩上。

        “你怎么不睡了?”雪林姑丽问。

        “你呢?”狄丽娜尔问。

        “我不困。”雪林姑丽说,又解释道,“在食堂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被灶火烤得难受。现在让凉风吹吹,比睡一觉还解乏呢。”

        狄丽娜尔点点头,她用手背捂着口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的庄稼,用力吸了几口气,说:“多么好!”她带着几分睡意,靠在了雪林姑丽身上,忽然,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雪林姑丽问。

        “我想起了上午的事,”狄丽娜尔仍然嘿嘿地笑着,“库瓦汗姐维吾尔人对年长者称哥、姐,十分严格。包括对自己很厌恶的人,也往往这样称呼。找我动手,算是找错了对手。说实话,连尼牙孜哥一起来我也不怕。如果不是杨技术员拉住我,我非拧住她的耳朵不可。你记得吗?小学时候有个男生老找我麻烦,一天实在把我惹火了,拿起铅笔盒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敲,就一下,脑袋上起了个核桃大的包,一个星期包都下不去……”

        “这有什么好吹牛的?”

        “吹牛?吹牛做什么?别看我瘦,我才不怕呢!该还口就还口,该还手就还手,打过来了就打过去,我从来不生气,可你说,你为什么这样老实?”

        “是啊!”雪林姑丽吁了一口气,“我比不上你,我羡慕你。你总是做你想要做的事,而我,总是不做,也不敢做我想要做的事……”

        “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呢?”

        “……”雪林姑丽无以回答,这也许正说明了她的不幸了吧?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要做什么呀!

        狄丽娜尔也许久没有说话。她躺在雪林姑丽的膝头,望着高天薄云里的渐渐远去的月亮,看着天上,想着人间,愈想愈兴奋起来了,她若有所得地转身坐了起来,撩起了落到脸上的头发,拉住雪林姑丽的手,大睁着眼睛,对着雪林姑丽的耳朵,小声地、却是喷着热气地说:

        “告诉我!你觉得艾拜杜拉怎么样?”

        雪林姑丽一怔,她翻一翻眼睛,简直不明白这问题的含意。随后,像火烫一样地从狄丽娜尔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您,您这是说什么呀?”她结结巴巴地,用“您”称呼着狄丽娜尔,“您怎么了,您怎么能这样说话……”

        狄丽娜尔十分后悔。她确实太冒失了,她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呢,她的父亲亚森木匠,不是多次教育家人吗:“舌头欠了债,脑袋来偿还。”她的那个讨厌的,不听话的舌头呀!

        她连忙把话题转开,说道:

        “春天我们除了害虫的那几块油菜地,长得可好呢!再有几天,就可以收了!”

        雪林姑丽没有答腔,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艾拜杜拉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高大完美,她不能容许任何人随便议论他,更不能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库瓦汗曾经说过那样的话,狄丽娜尔又说……天啊,为什么这样一个她连想也没有想过、她一想就觉得美好得难以思议的话题,却首先是被库瓦汗那样一个粗野的女人用那种十分庸俗下流的语气说到的呢?她为艾拜杜拉感到怎样的屈辱啊!

        “你知道去年五月我家的日子是多么沉重吗?多亏伊力哈穆哥来到了我们家,后来有一阵子,他可积极了,他老是提到伊力哈穆哥对他的教育,他每天都读报纸,有空闲时间还帮助队里干别的活。可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他又放松了,我真担心……”

        雪林姑丽不声不响。狄丽娜尔顿了一下,只管继续讲下去。

        “他在水磨,工作特殊。开会呀,学习呀,总是没有他的份。又有一些旧意识严重的人千方百计要给他点小便宜,拉拢他,磨面的时候,希望他能‘帮帮忙’!多上几次磨,少出一点麸子,或者当人多排队的时候,能照顾照顾提前给磨一下什么的,最近,又出了个事情真叫我担心……”狄丽娜尔忽然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了?”雪林姑丽这才把心收了回来,问道。

        “你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雪林姑丽误以为狄丽娜尔嫌她没有用心听,就急切地催问起来。

        “是这样。前几天穆萨打发人给食堂磨了几千斤麦子,剩下近百斤麸子,本来应该给队上马厩的。穆萨亲自去告诉廖尼卡,马厩用不了了,让他把麸子处理掉,他把麸子卖了十几块钱,没等交给队里的出纳,又让穆萨拿走了说是有点急用。农村的事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手续,这十几块钱还不就入了队长的腰包!我让廖尼卡去找出纳说一声,他偏不去,怕得罪队长……这样下去还得了……可是你千万先别和旁人说这件事!”

        狄丽娜尔又后悔了。为了弥补方才舌头的失误,她急急忙忙地说别的话题,结果,又说冒失了,冒失就冒失吧,她本来就是个胸襟坦率的人。

        “你和他谈谈吧。”雪林姑丽说。

        “谈也没有用。人的思想总是冷一阵子热一阵子的,再说我的父亲,去年他上了两个地主的当,跑到大队去闹事,思想上很受了一些震动。当时我回家去看望他,我们两个人也和好了。他总算原谅和容忍了我自己做主的这个婚姻。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狄丽娜尔放低了声音,比刚才说廖尼卡的事还要严肃得多,“他和麦素木接近起来了。麦素木这个人,我总觉得怪可怕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亚森大伯怎么会和他搞到一起去?”

        “唉,你不了解我父亲这个人哪。他多少认一些字,但是文化并不高,这么着,他这个人特别喜爱文化,喜爱和崇拜书。他常说,一切新技术、新发明、新措施都是早已经写在书上的。说是圣人留下了许多书,写着汽车怎样造,飞机怎样开,广播怎样安装……然后,知识分子和学者发现了这些书,读了书上的这些教导,就造出了汽车、飞机、广播喇叭。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我们在学校里读过的瓦特发明蒸汽机,史蒂文森发明火车呢……”

        “不行,不行,”狄丽娜尔连忙摆手,“他才不听你的呢,你以为只有我爸爸这样认识吗?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或多或少地信奉这个。从小长者就是这样讲的嘛……”

        “不是的。我看阿卜都热合曼大叔就不是这样,”雪林姑丽不同意地说,“你见过大叔向杨技术员提问题吗?对于新知识、新技术、新名词,他才有兴趣呢!他知道的事,好多我们都不知道呢。”

        “当然,热合曼大叔是另一回事。你先听我说,麦素木就是靠他家里摆着的几本布皮精装书吸引了我爸爸。什么宗教啦,历史啦,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啦,《小药典》和《布哈拉纪事》啦,我爸可喜欢到麦素木那儿听他喧谎呢!”

        “这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啊,雪林姑丽,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也许,我说不清楚吧,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啊。雪林姑丽,你还记得吧?五五年合作化的高潮,号召除四害,老师给我们每个小学生规定了灭蝇任务,每天要消灭一百个苍蝇。我们都很认真,拿着苍蝇拍到处打。后来的一天,我打死了九十九个苍蝇,再也找不着第一百个了,我急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我向老师报告了,其他同学多数也没完成,老师表扬我们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区上还发给我们一个写着‘奖给我区第一个无蝇乡’的奖状呢!真的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吗?不,我们消灭了大量苍蝇,但是总还有一些苍蝇存留下来的。这两年灭蝇稍稍放松了一点,苍蝇又逐渐多了起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容易啊。你前进一步,稍微一松劲,说不定又退了回来。爱国卫生运动是年年都要搞的,每几年还要大搞一下,才能把除四害的成绩巩固起来。人也要这样,我们早就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知道,社会主义,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公道的社会制度。但是我们的思想呢?看看我们的周围,看看库瓦汗吧,或者不看别人,就看看自己,就看看我爸爸、廖尼卡和我自己吧……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过早地结了婚……”

        “你这是说什么呀!廖尼卡不是对你很好吗?”

        “廖尼卡对我是很好的,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么呢?狄丽娜尔,我知道的,你从小就爱幻想……”

        狄丽娜尔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无法说清自己时或有之的苦恼。从小就爱幻想吗?也许,她又幻想过些什么呢?想着父亲给自己买一件羊绒的大方头巾,不是买来了吗?想着夜莺、圣泉、骏马、王子和公主,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传说故事也日益不能打动她的心了吗?想着求学深造,学一门专长,当干部或者工人,月月挣工资,不是在投考中等专业学校没被录取以后,也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了么!后来,她常常想着爱情、家庭的幸福,还想过孩子呢;现在,一切都得到了,廖尼卡对她忠实不二,孩子随着“耐、耐”的呼号而挥动着旋转着自己的小手,但是,她仍然时而感到有一种没有实现的愿望,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热情。一九六二年的动荡,使她清醒了,她再也不满足于她和廖尼卡的那狭小的世界;但是,她还没有脚踏实地地把自己的精力和热情投身到集体的事业里。她的这种苦恼,是雪林姑丽难以理解的。

        她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朵薄云飘了过来,又去了,一阵轻风吹了起来,又停了。月光下的树影,已经挪动了地方。夜露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

        “睡去吧。”狄丽娜尔拉着雪林姑丽刚要起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谁?”双方几乎同时问道。

        是艾拜杜拉,他挎着枪在巡夜。“你们怎么还不睡,累了一天还不休息?”

        “您呢?您不也累了一天吗?您怎么不休息呢?”狄丽娜尔回答说。

        “可我是民兵啊!一个小时以后,就该换班了。雪林姑丽,您快去休息吧,食堂的工作要起早呢。”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后面的话,他是专对雪林姑丽说的,他微微俯下了头。黑影中,雪林姑丽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珠和牙齿的反光……

        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站了起来,她们缓缓地走了回去。雪林姑丽听见了艾拜杜拉的渐渐远去了的脚步声。她想回头对艾拜杜拉说一句聪明的、亲切的和礼貌的话,但是,她的语言好像枯竭了,她终于没有找到这样的话语,她回到了宿舍,躺下,悄悄流下了泪。狄丽娜尔不是问她想要做什么?刚才,她只不过是想对艾拜杜拉说一句好心的、中听的话,可她为什么连这么一句话都不会说、没敢说呢?甚至她头也没回一下……她伤心地哭了,然后,她十分安详地睡下了。月光已经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不然,人们将看到她睡梦中的笑容。

        小说人语:

        永远生动的夏日嘈杂交响乐。永远含情的夏夜温馨小夜曲。

        在人们纷纷欣赏着恶之花、毒之果,日益用与人为恶取代与人为善、以谩骂取代切磋的时候,毕竟我们还没有完全忘却善的动人,善的力量,善的梦想。如果说它不可多得,如果说它难以持久,如果说它反而得不到信任与理解,那么,它就更可贵。

        以善应善,以心对心,以谦卑识谦卑,以真诚纳真诚,你总该为这样的愿望而流下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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