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离开过他。离开的直接原因其实不值一提。他和一个少年团伙混在一起(他称呼他们“悠悠”)。他匆忙吞下她刚烤好的姜汁蛋糕,而那本来是那天晚上聚会后准备做甜点的。她不被注意地——至少是尼尔和悠悠们没有注意——离开了房子,坐在大街上一间三面遮蔽的棚子里,公交车一天在这里停两次。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她坐在那儿,读木墙上所有写着或刻着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首字母缩写,写着某某彼此相爱到永远。罗里·G.吮吸阴茎。登克·卡提斯是同性恋。加纳先生也是(加上)。
吃屎的h..甘支统治。绝命快闪。上帝憎恨猥亵污秽。凯文·S.死定了。阿曼达·.美丽甜蜜,我希望他们不要把她关进监狱,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我要他妈的V.P.女士坐在这里读着你写的这些可恶的脏东西。
看着这些连珠炮似的人类的宣泄——尤其困惑于关于阿曼达·.的那句真心真意且书写整齐的句子,基妮想知道写这些东西的人当时是否独自一人。接着,她幻想自己坐在这里或某个类似的地方,一个人在等待公交车。如果她继续执行现已决定的计划,她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望的。她会忍不住在公共场所的墙上发表声明吗?
现在,她感觉自己和那些写下这些东西的人有了某种关联——这种感觉源自于她的愤怒,些许的愤怒(也许是些许?)以及她向尼尔实行报复的兴奋感。但是她正在经历的生活中,也许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生气,欠她什么,或可能因为她的行为受到奖惩,或真正受到影响。她的感觉可能对任何人都不重要——除了她自己——但是这种感觉在她心里膨胀开来,压迫着她的心脏,令她窒息。
毕竟她不是世界上人们趋之若鹜的那种人。她很挑剔,以她自己的方式。
当她站起来走回家时,还没有看到车的影子。
尼尔不在。他送男孩子们回学校了。当他回来时,有人已经到了,是提早来赴约的。等她恢复平静后,她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那可能会成为一个笑话。实际上,它确实成了一个笑话,她在公司讲了很多次——省略了或只是大致描述了她在墙上读到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去?”她问尼尔。
“当然,如果有时间的话。”
肿瘤医师举止很像教士,事实上他在白色罩衫里穿了件黑色圆翻领衬衫——说明他刚刚完成例行公事的配药。他的皮肤年轻光滑——看起来像奶油糖果一样。他头顶上是浅黑色的头发,冒着细细的绒毛,很像基妮自己炫耀的鬈发。不过她的头发是灰棕色,像老鼠毛。一开始,基妮还曾想过他会不会既是病人又是医生。接着又觉得他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接近病人,让他们感觉更舒服。头发很可能是移植的,或者这只是他喜欢的发型。
你不能问他。他来自叙利亚、约旦或医生很受尊重的地方。他拘泥于礼节。
“总之,”他说,“我不想给人错误的印象。”
她从空调房间里出来,走进安大略八月下午刺眼的阳光中。有时太阳穿透云层,有时留在薄云后——怎样都是热。停着的汽车、人行道以及其他建筑的砖瓦,似乎都在对着她轰炸,仿佛它们都是各不相干的物件,以荒唐的次序向她抛来。这些天,她不是很适应改变后的环境,她想要一切都熟悉而稳定。信息的改变也是一样。
她看见篷车从停靠的路边开过来,驶下街道来接她。它是浅蓝色的,微微发亮,颜色令人生厌。生锈的地方重新油漆过的蓝色更淡些。贴纸上写着:我知道我开的是一辆破车,但是你应该看看我的房子。尊敬你的母亲——地球,以及(下面是最近新贴的)使用杀虫剂,除草,引发癌症。
尼尔过来帮她。
“她在车里。”他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急切,模糊得像一种警告或是乞求。他匆忙紧张的神情告诉基妮,现在不是把她的新闻告诉他的时候,如果那可以叫作新闻的话。当尼尔和其他人一起的时候,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没有基妮,他的行为就会不同。他会变得更活跃,更热情,更迷人。基妮不再为此感到困扰了——他们在一起已有二十一年。她自己也变了——她常常认为这是一种反作用——变得更保守,有点爱讽刺。一些伪装是必要的,或只是因为太习惯了而无法丢掉。像尼尔的老式外表——班丹纳印花头巾,蓬乱的灰色马尾,金牙套一样闪闪发光的小金耳环,还有他逃犯一般的破烂衣服。
她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去接来家里帮工的女孩。他在少年犯感化院见过她,他做老师,她在食堂工作。感化院就在他们住的城外二十英里远的地方。几个月前女孩辞去了厨房的工作,看管一个主妇生病后的农场。离这个地方不远,好在她现在有时间。
“那个女人怎么啦?”基妮问,“她死了吗?”
尼尔说:“她住院了。”
“一样。”
他们要在短期内做很多安排。把前屋所有的文件都清理出来,以及将报纸和杂志含有的相关文章存盘——这些已经堆满了书架,堆得高及天花板了。两台电脑、旧打字机和打印机。所有这些都要找个地方放好——暂时的,尽管没有人这样说——放在别人的房子里。前屋要变成病房。
基妮对尼尔说,他至少可以保留一台电脑,放在卧室里。但是他拒绝了。他没有说明原因,不过她明白,他认为不会有时间用电脑。
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尼尔的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组织和举办活动。不仅是政治上的活动,还有努力保护历史建筑、桥梁和墓地的活动,保护街道两边和古老森林里边缘区域的树木不被砍伐,保护河流不受有毒排水的污染,保护上好的土地免于被开发,规劝当地人不赌博。总是要写信件和请愿书,向政府部门游说,分发海报,组织抗议。前屋是发泄愤慨的地方(基妮认为,那给了人们很大满足),也是充斥着糊涂主张和争论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尼尔富有胆略的那种乐观。现在房间突然空了,让她想起第一次走进这座房子时的情景,她父母挂着帘子的复式房子,想起那些摆满书的架子,窗子上的木板,光亮地板上那些漂亮的中东地毯,她总是记不住名字。她购买的卡纳雷托印刷品,贴在自己大学宿舍间光秃的墙壁上。泰晤士河畔市长大人旅行日。她其实贴上了,尽管不再留意它。
他们租了一张医院的床——他们还不真正需要它,不过趁着有还是弄一张,因为经常供不应求。尼尔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挂起一个朋友淘汰给他的厚窗帘。上面有大酒杯和黄铜马饰图案,基妮觉得它们很丑陋。但是她现在明白了,总有一天,丑陋和漂亮都为一种目的服务,那时,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挂钩,悬挂你体内那些任性的情感,以及你思想的零零碎碎。
她已经四十二岁,直到现在,她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尼尔比她大六岁。所以她想,按自然规律,她也会经历他现在的这种状态,有时她会担心自己不知如何应付。有一次,睡觉前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实在。她曾经想过当他死去时,她能握着或轻抚着这只手,哪怕只有一次。她不能接受那个事实——他死去、气数已尽的事实。不论多久前就预见到这种状态,她都不能接受。内心里她无法相信他对这一刻一无所知。对她一无所知。想到他没有那种想法,她感到一种迷惘,一种可怕的坠落感。
但同时也有一种兴奋感。当一连串灾难有希望将你从生活的所有责任中解脱出来时,你会感觉到无法形容的兴奋。因为羞愧,你必须镇定并保持安静。
“你去哪里?”当她把手抽回时,他问道。
“不去哪里。翻个身。”
既然碰巧现在她有这种感觉,她想知道尼尔是否也有类似感觉。她问过他是否习惯了这个想法。他摇了摇头。
她说:“我也没有。”
接着,她说:“别让悲伤心理治疗师来。他们可能已经准备好了。想要先发制人给你打击。”
“别折磨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愤怒。
“对不起。”
“你不必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淡。”
“我知道。”她说。但是事实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的事件也分散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她发现很难再有什么想法。
“这是海伦,”尼尔说,“从现在开始,她将照料我们。她不能容忍任何废话。”
“太好了。”基妮说。她一坐下,就伸出手。但是女孩可能没有看见,她的手低垂在两个前座之间。
或许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尼尔说过她来自不可思议的环境,一个绝对不开化的家庭,并且发生了一些你无法想象会在当今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一个边远的农场,一个死去的母亲,一个智力残障的女儿以及一个专横、精神错乱、乱伦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小女孩。海伦是大的那个,她十四岁时和老人打了一架,离家出走。一个邻居收留了她,报了警,警察带走了妹妹,两个孩子都被送到儿童救济院的收容室。老人和他的女儿——也就是她们的父母——都被安置在了精神病院。养父母收留了海伦和她妹妹,她们身心都很健全。她们被送去读书,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悲惨时光,不得已要一直留在一年级。但是她们学到的知识足够她们找到工作了。
尼尔起动了篷车,女孩子开始说话了。
“你选择了这么热的一天出门。”她说。这应该是她听别人开始聊天时说过的那类句子。她说话的语气生硬、平淡,充满敌意和不信任,但即便这样,基妮知道现在不应该计较。某些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乡下人——在世界的这个地方。
“如果你感觉热可以开空调。”尼尔说,“我们有老式的空调——把窗子摇下来就是了。”
他们在下个拐角转弯,这是基妮没有想到的。
“我们得去医院。”尼尔说。“别慌。海伦的妹妹在那里工作,她那儿有海伦要拿的东西。是吧,海伦?”
海伦说:“是的。我的好鞋子。”
“海伦的好鞋子。”尼尔抬头看看镜子,“海伦·萝西小姐的好鞋子。”
“我的名字不是海伦·萝西。”海伦说。听起来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
“我这么叫因为你的脸是玫瑰红色。”尼尔说。
“我不是。”
“你是。对不对,基妮?基妮同意我的说法,你的脸像玫瑰那样红扑扑的。海伦玫瑰脸小姐。”
女孩子的确皮肤柔嫩红润。基妮还注意到她有近乎白色的睫毛和眉毛,婴儿绒毛般金黄色的头发,嘴唇没有抹任何口红,但不是那种没涂口红的正常状态。她的状态就像小鸡刚出壳的样子,仿佛还有一层皮肤没有长好,最后还要长一层更粗硬的毛发。她一定是对皮疹和传染病很敏感,容易有刮伤和瘀痕,嘴周围容易发炎,白色的睫毛间会有麦粒肿。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柔弱。她的肩很宽,瘦削但骨架很大。她看起来也不笨,尽管她有小牛或小鹿的那种直率表情。一切都显露无遗,她的注意力,整个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带着一种无辜的——对基妮来说——也是讨厌的力量。
他们正走在通向医院的山坡上——基妮也是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并进行了第一个化疗疗程。医院对面是墓地。这是条主干道,每次来都要经过这里——过去他们来镇上只是买东西,或是少有的看场电影消遣一下——基妮会说“多让人沮丧的景色”或者“这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之类的话。
现在她保持沉默。墓地不会让她烦恼。她意识到它不重要。
尼尔一定也意识到了。他对着镜子说:“你猜那墓地里有多少人?”
海伦沉默了片刻。然后——相当阴沉地——说:“不知道。”
“他们都是死人。”
“他又开始气我了,”基妮说,“那是四年级水平的笑话。”
海伦没有回答。她也许从来没有念到四年级。
他们开到医院大门那里,在海伦的指点下绕到后面。人们穿着病号服出来抽烟,其中一些还拖着输液瓶。
“你看那条长凳,”基妮说,“哦,没关系,我们已经开过了。它有个标志牌——谢谢,请不要抽烟。但那是让人们出来散步时坐的。他们为什么出来?为了抽烟。那么他们不应该坐下吗?我不明白。”
“海伦的妹妹在洗衣房工作。”尼尔说,“她叫什么名字,海伦?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洛伊丝。”海伦说,“在这儿停车。好的,就是这里。”
他们到了医院后翼的停车场。除了一扇紧闭着的卸货门,一楼没有入口。另外三层楼有门通向防火通道。
海伦下了车。
“你知道怎么进去吗?”尼尔问。
“很容易。”
防火通道离地面有四五英尺高,但是她却有办法抓住栏杆,把自己悠上去,也许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砖上。几秒钟的事。基妮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尼尔在笑。
“去吧,姑娘。”他说。
“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基妮说。
海伦已经跑上三楼,消失了。
“如果有,她也不会用的。”尼尔说。
“真有勇气。”基妮费力地说。
“不然她永远不会冲出来,”他说,“她需要使出所有的勇气。”
基妮戴着宽檐草帽。她摘下帽子,开始给自己扇风。
尼尔说:“对不起,好像没有什么阴凉处可以停车。她很快就会出来的。”
“我看起来很奇怪吗?”基妮问。尼尔习惯了她这么问。
“你很好。反正这附近也没有人。”
“我今天看见的男人不是我以前看见过的那个。我想这一个比较重要。可笑的是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也许他这样是为了让病人安心。”
她想继续说下去,把医生说的话告诉他,但是他却说:“她妹妹不像她这么聪明。海伦总是要照顾她,保护她。鞋的事——很典型。难道她不会自己买鞋吗?她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她还是和收养她的人一起住,在乡下的什么地方。”
基妮没有继续说下去。扇风用去了她大部分力气。他观察着建筑。
“我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她到处乱走而把她拖出来,”他说。“违反规定。她可不是守规则的人。”
过了几分钟,他吹了一声口哨。
“她来了。她来了。向最后的直线跑道冲去。她会不会跳之前先停一下?看一看再跳?她会吗——不。不会。喔——喔。”
海伦手里没拿着鞋。她跳进车,砰地把车门关上说:“愚蠢的白痴们。我一上去就有一个卑鄙的家伙拦住我。你的牌子呢?你得戴牌子。我看见你从防火通道进来的,不能这样。好吧,好吧,我要找我妹妹。你现在不能见她,不是休息时间。我知道,所以我才从紧急通道进来,我只是要拿点儿东西。我不用和她说话,不想占用她的时间,只是拿东西。那可不行。我行。你不行。接着我开始大声叫洛伊丝,洛伊丝。他们所有的机器都在转,里面有两百度,他们脸上都是汗,洛伊丝,洛伊丝。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能不能听见我的叫声。但是她冲出来,一看见我——哦,该死。哦,该死。她说,我去了,可是忘拿了。她忘了拿我的鞋了。我昨天晚上还打电话,提醒她。可是你看,该死,她忘了。我本想揍她一顿的。你现在出去,他说。下楼,出去。不要走紧急通道,那是违法的。真讨厌。”
尼尔不停地笑,一边摇着头。
“那么她忘记拿回你的鞋?”
“忘在了琼和马特家。”
“真不走运。”
基妮说:“我们现在能不能开车,好通点风?扇风不管用。”
“好吧。”尼尔说。他倒车,调头,他们再次经过熟悉的医院前,相同或不同的人在抽烟,穿着沉闷的病号服,带着吊针在散步。“海伦,告诉我们要去哪儿?”
他对着后座叫:“海伦?”
“什么?”
“去那些人家我们该怎么走?”
“哪些人家?”
“你妹妹住的地方。你鞋子在的地方。告诉我们该怎么走。”
“我们不去他们的家,我不告诉你。”
尼尔将车转回来时的原路。
“我先这样开着,等你想好具体方向。上高速路是不是好些?或者到镇中心?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不从任何地方开始。哪也不去。”
“不是太远,是吗?为什么不去?”
“你已经帮了我一次了,那就够了。”海伦尽可能向前倾身,把头伸到尼尔和基妮的座位中间。“你带我去医院,那还不够吗?你不必一路开着车帮我忙。”
他们减慢车速,拐进一条小道。
“那太傻了,”尼尔说,“你要到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去,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回来。也许你会需要那些鞋。”
她没有作声,他又问了一遍。
“或者你不知道路?你不知道从这里怎么走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
“那么我们转一转。随便转,直到你准备告诉我们。”
“我不会准备好的。我不想告诉你们。”
“我们可以回去看你妹妹。我敢说她会告诉我们。现在到了她的休息时间了,我们可以送她回家。”
“她上晚班,怎么样。”
他们穿过镇中基妮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他们开得很慢,经常转弯,以至于没有什么风吹进车里。木板封起来的工厂、打折店、当铺。现金、现金、现金——有栅栏的窗子上一个闪亮的招牌上写着。还有一些房屋,破烂不堪的旧复式建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迅速建造起来的独门独户的木制房屋。一个小院子堆满了待售的东西——衣服挂在一根绳子上,桌子上满是碗碟和家庭用品。一只狗在桌子下嗅来嗅去,几乎要把桌子撞倒。台阶上坐着的女人,抽着烟,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好像心不在焉。
一间街角商店前面,一群孩子在吃冰棒。站在边上的一个男孩——可能不超过四五岁——把冰棒向篷车扔去。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打到基妮一侧的车门,就在她胳膊下面,她轻轻叫了一声。
海伦把头从后窗伸出去。
“你想把胳膊吊在绷带上吗?”
那个孩子开始号叫。他没有和海伦顶嘴,也不指望永远失去的冰棒了。
海伦把身子缩回篷车里,对尼尔说:“你是在浪费汽油。”
“在城北?”尼尔说,“城南?北南东西?海伦告诉我们该去哪里最好。”
“我已经说过了。今天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我也说过,我们要为你拿到那些鞋子才回家。”
不论语气多么严厉,尼尔还是保持着微笑,脸上挂着一种故意的、无助的愚蠢表情。一种狂喜袭来的表情。狂喜袭遍了尼尔的全身,他整个人充满了这种愚蠢的狂喜。
“你真固执。”海伦说。
“你会明白我有多固执。”
“我也是。我和你一样固执。”
基妮似乎可以感觉得到海伦脸颊的炽热,它们和她挨得很近。当然也可以听到女孩的呼吸,由于兴奋而粗重的呼吸,有点哮喘的迹象。海伦就像一只家猫,精神会紧张得丧失理智,也太容易在座位间跳来跳去,不应该用任何车辆携带。
太阳又透过云层照射着。高悬在天空中,如黄铜般的色泽。
尼尔把车转向有茂密老树的路上,那里的房屋也更像样一点。
“好点了吗?”他对基妮说,“阴凉一些吗?”他压低了嗓音,语调亲密,仿佛有关女孩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下了,都是废话。
“走沿途风景好的路。”他对着后座说,音调又提高了些,“我们今天要走景观之路,特别优待海伦玫瑰脸小姐。”
“也许我们应该,”基妮说,“也许我们应该开回家。”
海伦插话进来,差不多是在叫喊,“我不想耽误任何人回家。”
“那你就给我指路。”尼尔说。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严肃些。不能再微笑了,但不论他怎么努力掩盖,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让我们去那里完成使命,然后就开回家。”
这样慢慢开过了半个街区,海伦抱怨着。
“如果非得去那就去吧。”她说。
他们没开多久,过了一个区,尼尔又对基妮说:“没看见小溪。也没有房屋。”
基妮问:“你说什么?”
“银溪房产。在招牌上写着。”
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个她没有看见的招牌。
“转弯。”海伦说。
“左还是右?”
“在拆卸场。”
他们经过拆卸场,废旧的汽车在松垮的铁栅栏后半隐半现。车上了小山坡,经过一扇通往沙土矿井坑的门,来到山中一个凹陷的大坑前面。
“就在那儿。前面是他们的信箱。”海伦大声说着,有些自豪的样子,他们靠得足够近的时候,她读出上面的名字。
“马特和琼·柏格森。就是他们。”
几只狗叫着跑下短道。一只又大又黑,一只小些,棕褐色,像只小狗。它们围着车轮跳来跳去,尼尔按了按喇叭。接着,另一只毛皮光滑、带微蓝斑点的狗——这只更狡猾、更有目的性——从长长的草丛里溜出来。
海伦叫它们闭嘴,趴下,滚开。
“除了品拓,其他的不必害怕。”她说,“另外两只是胆小鬼。”
他们在堆着砂石的宽敞凌乱的空地上停下来。一边是带铁皮顶的谷仓或工具棚,另一边的玉米地边缘,是一个废弃的农舍,大部分砖已经脱落,露出黑色的木墙。现在有人住的房子是一辆拖车,安装了很好的平屋顶和雨篷,拖车后面的花园看起来像玩具栅栏。拖车和花园还算体面整洁,其他地方都是四处乱丢着可能还有用的东西,或是仅仅是扔在那里等着生锈、烂掉。
海伦已经跳出车外,教训着那几只狗。但是它们继续从她身旁跑过去,对着车又叫又跳,直到一个男人从棚子里走出来,叫住了它们。基妮听不明白他吓唬那些狗的话和狗的名字,不过狗都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基妮戴上帽子。这期间她一直拿在手上的。
“它们仅仅是在炫耀。”海伦说。
尼尔也下了车,正和狗果断地交涉着。棚子里出来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的紫色t恤衫被汗浸湿了,贴在胸和肚子上。他胖得都有乳房了,肚脐像怀孕的女人一样突出,像巨大的针垫架在他的肚子上。
尼尔伸出手和他打招呼。男人在工作裤上擦了擦手,笑着和尼尔握手。基妮听不见他们讲的话。一个女人从房车里出来,打开玩具车门又随手拴上了。
“洛伊丝忘记把我的鞋带给我了。”海伦对她说道,“我还给她打了电话,都嘱咐好了,但她还是忘记了,所以洛克尔先生带我来拿。”
女人也很胖,尽管不像她丈夫那么胖。她穿着粉红色的穆穆袍,上面有阿兹特克太阳,头发挑染了一条条的金色。她沉着而热情地从沙土路上走来。尼尔转过身来自我介绍,然后带她到篷车这边,把基妮介绍给她。
“很高兴认识你。”女人说,“你是那位身体不好的女士吗?”
“我还行。”基妮说。
“那么既然来啦,就进来坐坐吧。别在外面,这么热。”
“哦,我们只是路过。”尼尔说。
男人走近了一些。“我们屋子里有空调。”他说。他在查看篷车,他的表情亲切友好,但是略带轻蔑。
“我们顺路来拿鞋子的。”基妮说。
“既然到这里了也不是光拿回鞋子就行了,就不能那么简单了。”女人——她的名字叫琼——说着,笑起来,好像如果他们不进去坐坐就说不过去了。“你们快进来休息一下吧。”
“我们不想打扰你们的晚餐。”尼尔说。
“我们已经吃过了。”马特说,“我们吃得早。”
“还剩下各种各样的辣酱汤。”琼说,“你们得进来把辣酱汤‘消灭’掉呀。”
基妮说:“真是谢谢你们。不过我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吃东西。”
“那么你最好喝点儿什么,”琼说,“我们有姜汁饮料,可乐。我们还有桃汁杜松子酒呢。”
“啤酒,”马特对尼尔说,“你喜欢蓝啤酒吗?”
基妮把尼尔叫到车窗旁边。
“我不行。”她说,“就告诉他们我不行。”
“你知道你会伤害他们的感情的。”他小声说,“他们很友好。”
“但是我不行。也许你可以去。”
他弯下身子。“你知道如果你不来会怎样。好像你是瞧不起人家。”
“你去吧。”
“你进去就会感觉好的。空调对你有好处。”
基妮还是摇头。
尼尔直起身体。
“基妮想待在这里,这儿阴凉。”
琼说:“欢迎她到房间里休息——”
“我倒真想喝一杯蓝啤酒。”尼尔说。他转向基妮勉强地笑了笑。在她看来,他显得沮丧而气愤。“你真的没事吗?”他很大声地问,每个人都能听见。“真的?你不介意我进去一会儿吗?”
“我不会有事的。”基妮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海伦的肩膀上,一只手放在琼的肩膀上,同她们一起走向拖车。马特好奇地对基妮微笑着,也跟了过去。
这次他叫狗跟着他,基妮听出了它们的名字。
古博。莎莉。品拓。
篷车停在一排柳树下。这些树高大而古老,但是叶子稀疏,树影摇曳,没有多少阴凉。不过能独自一人待着就是一种很大的解脱了。
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从住的镇子沿着高速路行驶时,在路边小摊前停下,买了些不太熟的苹果。基妮从脚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咬了一小口——多少看看自己能不能吃得下,胃能不能接受。她需要点东西让自己不再想着辣酱汤,还有马特突出的肚脐。
没有问题。苹果又酸又硬,但不是特别酸,如果她小口咬,慢慢咀嚼,可以接受。
尼尔这种样子她已经见过几次了——或者差不多这样。可能是关于学校的某个男孩子。很随意甚至很轻蔑地提到的名字。惆怅的表情,有点儿歉意但又有些不服气的傻笑。
但是家里从来没有别人需要她来应付,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男孩造访的时间到了,他要走了。
所以这次也会结束的。不要紧。
她想知道是否昨天比今天更无关紧要。
她下了车,让车门开着,这样她就能拉着里面的把手。外面的一切都太热了,无法握得很久。她要看看自己是否站得稳。她在阴凉里走了几步。一些柳树叶已经变黄。有些落在地上。她从树荫里向外望着院子里的一切。
一辆撞凹的送货卡车的两个头灯都不见了,旁边的名字也用油漆盖住了。手推童车的座位被狗咬掉了。一堆柴火倒在地上。没有堆起来。一堆巨大的轮胎,大量的塑料罐子,一些油罐和旧木板,一些橙色塑料油布皱巴巴地贴在棚屋的墙上。棚屋里有一辆重型通用卡车,一辆破旧的小型马自达卡车和一辆农用拖拉机,还有一些完整或破碎的工具,松脱的车轮,把手以及金属棒,有没有用就要看你的想象力了。人们要负责的东西真多啊。正如她自己曾经负责过各种照片、官方信件、会议备忘录、剪报,以及她设计的存在磁盘上的很多东西,而在她去化疗时,这些东西都被拿走了。这里的东西最后也许会被扔掉。如果马特死了,一切也都会被处理掉。
她想到玉米地里去。现在玉米已经高过她的头了,也许比尼尔还要高呢——她想到玉米地的阴凉处去。她带着这种单纯的想法走去。谢天谢地,狗已经被带进屋里去了。
没有栅栏。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她径直走过去,走到两行间距狭窄的垄沟里。叶子拂过她的脸,像油布的飘带一样打到肩膀上。她得摘掉帽子,这样它才不至于被刮跑。每根玉米秆上都有玉米棒子,像包裹着的婴儿。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厌恶的蔬菜味,以及湿淀粉和热汁液的气味。
她怎么想就会怎么做。她一走进玉米地,便想躺下来。躺在粗糙宽大的叶子阴凉下,直到尼尔叫她出去。也许到那时也不起来。但是玉米垄沟的间隙太小,根本躺不下,她忙着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很生气。
她生气与最近发生的事情无关。她记得一天晚上,一群人坐在她家客厅的地板上——或者说是会议室——玩那些严肃的心理游戏。其中一个是让人更诚实、更开朗的心理游戏。你要说出看到每个人时你头脑中想到的东西。尼尔的朋友,一个叫艾迪·诺顿的白发女人说:“我不愿意告诉你,但是,基妮,我每次看到你想到的只有一点,装得规规矩矩的人。”
基妮不记得当时做何反应。也许不应该有什么反应。她现在头脑里想的是:“为什么说你不想这样说?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每当人们说不想说什么,实际上他们是想说吗?难道你不觉得既然我们这么诚实,至少我们应该从这个开始吗?”
她在心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回答了。她在心里向尼尔指出那种游戏简直是闹剧。因为轮到艾迪时,有人敢对她说些不愉快的话吗?没有,绝对没有。他们会说她“精力旺盛”或者“像泼出的冷水一样诚实”。他们都怕她,就是这样。
现在,她——“泼出的冷水”大声嚷着,语气尖酸刻薄。
其他人对她说过比较善意的话。“花孩”或“春天的圣母”。她知道大家说的意思是“复仇的玛侬”,但是她没有更正。她为坐在那里听别人对她的看法感到气愤。大家都错了。她既不胆小,也不顺从,自然和纯洁也与她无关。
当然,在你死去的时候,这些错误的评价却留了下来。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遇到了人们在玉米地里最容易发生的事情——迷路。她一垄一垄地穿过,而且可能改变过方向。她试图按原路返回,但显然不是原来走过的路。云层遮住了太阳,所以她分不清哪边是西。她也不知道自己进玉米地时是按哪个方向走的,所以这方面也没什么帮助。她静静地站着,什么都听不见,只有玉米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车辆的声音。
她的心跳动着,如同未来还有很多年可活的人一样。
接着一扇门开了,她听到了狗叫声,马特的大叫声,门被猛地关上的声音。她推开玉米秆和叶子,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走多远。她一直在玉米地的一个小角落里磕磕绊绊地摸索着。
马特朝她挥手,同时向狗发出警告。
“别害怕它们,别害怕。”他叫道。他和她一样向篷车走去,只是从另一个方向。他们走近以后,他放低嗓音说话,也许这样显得亲密些。
“你应该来敲门的。”
他以为她是到玉米地里去小便的呢。
“我跟你丈夫说要出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事。”
基妮说:“我很好。谢谢。”她上了车,但是没关门。如果她关门,他可能会有受了侮辱的感觉。而且,她觉得自己太虚弱了。
“他肯定想吃辣酱汤。”
他在说谁呀?
尼尔。
她在颤抖,出汗,脑子里嗡嗡响,好像两只耳朵之间拉着电线。
“如果你喜欢吃,我可以给你拿点儿来。”
她摇了摇头,保持着微笑。他抬起手里的啤酒瓶——似乎是在向她致敬。
“喝吗?”
她又笑着摇摇头。
“你不喝点啤酒吗?我们这里的啤酒很好喝。”
“不,谢谢。”
“水也不喝吗?我们这里的水很干净。”
“不用了,谢谢你。”
如果她转过头,看到他紫色衬衫下的肚脐,她会呕吐的。
“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的语气变得快乐和得意起来,“有一个家伙出了门,用一只手拿着一罐子辣根(horseradish)。他爸爸问,你拿辣根去哪儿?”
“我去找马(horse)。”他说。
“没有辣根你抓不到马。”
“明天早晨回来,你能看到最好的马。看到我的马。放在马厩里。”
我不想给人错误的印象。我们不应该太乐观了。但是看来我们在此有些意外的收获。
“第二天爸爸又看见他出去。胳膊下夹着一卷胶带(duck tape)。你现在去哪儿?”
“我听妈妈说晚餐要吃鸭子(duck)。”
“傻瓜,你觉得要用胶带去抓鸭子吗?”
“等着瞧吧。”
“第二天回来,他胳膊下夹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鸭子。”
看来故事明显缩水了。当然,我们希望的东西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我不是指战斗结束了,只是说这是一个对我们有利的信号。
“爸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夜里,就是第二天夜里,他看见儿子手里拿着一大捆树枝出去了。”
有利的信号。我们不知道将来是否会有更多的麻烦,但是可以说我们会谨慎地持乐观态度。
“你拿的是什么树枝?”
“褪色的柳枝。”
“好吧,”爸爸说,“你等一小会儿。”
“你等一小会儿。我去拿帽子,和你一起去!”
“我受不了啦。”基妮大声说。
她在心里对医生说。
“什么?”马特说。孩子气的挑衅表情占据了他的脸,他还在傻笑。“现在你怎么了?”
基妮摇着头,手按着嘴巴。
“只是个玩笑,”他说,“我没有要冒犯你。”
基妮说:“不,不是。我——不是。”
“不要紧,我要进去了。我不想再占用你时间了。”他转身背对着她,连狗都没理。
她没有对医生说过那样的话。为什么要说呢?不是他的错。但事实是她真的受不了了。他所说的话让一切变得更难了。让她不得不倒回去,重新开始这一年。它夺走了最基本的自由。一种她不曾知道的保护膜被揭开,暴露了她的痛处。
马特认为,她去玉米地小便的想法使她真的去做了。她下了车,谨慎地站着,分开大腿,撩起宽宽的棉布裙。她今年夏天已经习惯了穿宽大的裙子,不穿裤子,因为她的膀胱不再完全受控制了。
一条暗色的水流从她身上流过,流向沙土地上。太阳下山了,黄昏正在降临。天空晴朗,云层已经消散。
一只狗无心地叫了几声,说明有人来了,但一定是它们认识的人。她下车的时候它们没有过来打扰她——说明它们已经习惯她了。它们跑出去迎接来人,没有任何警觉和兴奋的表示。
来者是一个男孩子,或者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他朝篷车拐过来,基妮绕过去迎他,一只手抓着冷却下来但仍然温暖的金属来支撑自己。当他对她说话时,她不想中间隔着她留下的尿坑。也许是为了不让他注意到地上,她先开口说话。
她说:“你好——是送货的吗?”
他笑了,从自行车上敏捷地跳下来,把车放在地上,动作连贯。
“我住这儿,”他说,“我刚下班回家。”
她想她应该解释一下自己是谁,告诉他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待了多久。但是这太困难了。像这样靠着篷车,她一定像是从失事汽车里出来似的。
“呵,我住这儿,”他说,“不过我在镇上的餐馆工作,在萨米家的店。”
一个服务员。白衬衣、黑裤子是服务员的服装。而且他具有服务员的那种耐心和机敏。
“我叫基妮·洛克尔,”她说,“海伦。海伦是——”
“我知道。”他说,“你是海伦的雇主。海伦她人呢?”
“在房子里。”
“难道没有人请你进去吗?”
他和海伦年龄差不多,她想。十七八岁。苗条、文雅、狂妄,带着初出茅庐的热情,这热情很可能无法让他达成所望。她见过几个像他这样的人,结果都成了少年犯。
但是他似乎挺明白事理。他似乎知道她精疲力竭了,处在某种混乱中。
“琼也在家吗?她是我妈妈。”他说。
他的头发和琼的一样,暗色头发上略微挑染点金色。头发很长,中分,飘在两边。
“马特也在吗?”他问。
“是的,还有我先生。”
“他们怎么能这样。”
“不是的,”她说,“他们请我进去来着。是我自己想在外面等的。”
尼尔过去经常带他的少年犯回家,指导他们剪草、刷漆或做简单的木工。他认为这有利于他们被别的家庭接受。基妮偶尔会以不会被责备的方式和他们调情。只是温柔的语气,让他们意识到她柔软的裙子和苹果香皂的香味。那倒不是尼尔不再带他们回来的原因。他被告知那是不合规矩的。
“那么你等多久啦?”
“我不知道,”基妮说,“我不戴手表。”
“应该这样吗?”他说,“我也不戴。我几乎从来没见过另一个不戴手表的人。你从来没有戴过吗?”
“从来没有。”她说。
“我也是。从来没戴过。我只是不想戴。不知道原因。从来不戴。就像,我似乎总能知道时间。不会差上几分钟,最多五分钟。我也知道哪里有钟表。我骑车去工作,我会查看时间,我一定得知道准确的时间。第一个能看时间的地方是楼和楼之间的法院大钟。总是相差不过三四分钟。有时来吃饭的人问我,几点啦,我就告诉他们。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没戴手表。我会尽快去查看,厨房里有表。我说的时间和查看的总是一样的。”
“我偶尔也能做得到。”基妮说,“我想如果从来不戴表的话,可以养成一种意识。”
“是的,没错。”
“那你觉得现在几点了?”
他笑了。看了看天空。
“快八点了。差五六分钟吧?我有优势。我知道下班的时间,去买烟的时候是七点,然后我和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就骑车回来。你不住在镇上吧?”
基妮说不住。
“那你住哪儿。”
她告诉了他住处。
“你累了吗?想回家吗?你要我进去告诉你先生你想回家吗?”
“不用。别这么做。”她说。
“好吧。好吧。我不去。琼很可能在给他们算命呢。她会看手相。”
“真的吗?”
“当然。她每周到饭店去几次。喝下午茶的时候。”
他拉起自行车,让出车道。然后朝驾驶室的窗里张望。
“钥匙忘在里面啦,”他说,“你想让我开车送你回家什么吗?我可以把自行车放在后面。等他们准备好,可以让马特送你先生和海伦。如果马特送不了,琼也可以。琼是我妈妈,但是马特不是我爸爸。你不开车,是吗?”
“不开。”基妮说。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开车了。
“我想也是。那么好吗?你想让我开吗?行吗?”
“我认识一条路。和高速公路一样快。”
他们没有经过小区。事实上他们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似乎是绕着沙土坑的一条路。至少他们是在朝西走,朝天际最明亮的方向。里奇——他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没有打开车灯。
“不会遇到任何人。”他说,“我从来没有在这条路上见过一辆车,从来没有。瞧——连知道有这条路的人都不多。”
“要是我开灯,”他说,“天就变黑了,一切都会变黑,你就无法辨认自己的位置了。我们再等一会儿,等看到星星的时候再开灯。”
天空就像淡淡的红色、黄色、绿色或蓝色的玻璃,不同的方向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你没问题吧。”
“可以。”基妮说。
一开车灯,灌木和树林就会变黑。一路上就只有一簇簇黑黑的灌木、一片片黑黑的树林,在他们后面拥挤成一团,而不是现在这样可以看出是云杉、雪松、羽毛般的圣柳,还有花朵如小火花一般闪烁的宝石草。仿佛触手可及,他们开得很慢。她把手伸出窗外。
不是真的能够着,但是很接近。路比车身宽不了多少。
她认为自己看到了前面有溢满的沟渠在闪亮。
“下面有水吗?”她问。
“下面?”里奇说,“下面,到处都是。我们两边都是水,我们下面很多地方也是水。想看看吗?”
他放慢速度。停了车。“看你那边,”他说,“打开车门向下看。”
她照做了,发现他们停在桥上。一座不足十英尺长的桥,横铺着木板。没有护栏。下面是静止的水。
“这一带有很多桥,”他说,“没有桥的地方是涵洞。因为水总是在路下流来流去。或者躺在那里静止不动。”
“多深?”她问。
“不深。这个季节不深。除非到了大池塘——那里深一些。春天,水漫过路面,车就开不过去了,很深。这条路有好几英里都很平坦。笔直地从一端通往另一端。没有交叉路。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穿过博内奥沼泽的路。”
“博内奥沼泽?”她重复道。
“应该是这么叫的。”
“有一个岛叫博内奥。”她说,“在世界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我只听说过博内奥沼泽。”
路中间有一块暗色的草带。
“该开灯了。”他说完打开了灯,他们一下子来到了夜晚的隧道里。
“有一次,”他说,“我这样打开灯,有一只豪猪,正坐在路中央。它后腿坐在地上,坐得直直的,正对着我。像一个老头。它被吓得要死,不能动弹了。我可以看见它小小的老牙在打战。”
她想,这是他带女孩子来的地方。
“你猜我做了什么?我试着按喇叭,它还是一动不动。我不想下车把它赶走。它很害怕,但它毕竟是豪猪,可能会攻击我。所以我就停在那里。我不赶时间。等我再打开灯,它不见了。”
现在树枝真的靠得很近了,已经刮擦车门了,但是即使有花她也看不见。
“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说,“我给你看样我敢说你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如果这事发生在她过去正常的生活中,很可能她已经开始害怕了。如果回到原来正常的生活中,她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你要给我看豪猪。”她说。
“不是。不是豪猪。比豪猪还罕见。至少我知道没有那么多。”
大概过了半英里,他关了车灯。
“看到星星吗?”他说,“我告诉过你。星星。”
他停了车。起初四下一片寂静。然后寂静的边缘出现了某种嗡鸣声,可能是远处的车辆,还有你还没听清楚就消失了的细小的声音,可能是夜里觅食的动物、鸟类或蝙蝠发出的。
“春天来这里,”他说,“你除了青蛙,什么都听不到。青蛙的叫声震耳欲聋。”
他打开他那侧的车门。
“下来和我走一走吧。”
她照他说的做了。她走在一行车辙上,他走另一行。前面的天空显得要亮一点,传来一种不一样的声音——像是轻柔的、有节奏的谈话。
路变成木头的了,两边的树都不见了。
“走上去,”他说,“去吧。”
他靠拢过来,搂着她的腰,好像在引导她。然后他的手拿开了,让她走在木板上。像船上的甲板一样,它们升升降降。但那不是海浪的运动,是他们的脚步,他和她的脚步,使脚下的木板轻轻地上升和下降。
“现在你知道你在哪里吗?”他问。
“在船坞上?”她说。
“在桥上。这是座浮桥。”
现在她弄清楚了——木板路离静止的水面只有几英寸。他把她拉到一边,他们向下看。水面上有星星在移动。
“水很暗,”她说,“我是说——水很黑,不仅仅是因为夜晚。”
“它一直都是黑的,”他骄傲地说,“因为是沼泽。里面有像茶的物质,看起来像红茶一样。”
她可以看见水岸边缘和芦苇丛。芦苇丛里的水,那种声音是水的拍打发出的。
“丹宁酸。”他自豪地说着这个词,仿佛是他把它从黑暗中打捞上来的。
桥身轻微的颤动让她想象树木和芦苇都放在土地的托盘上,路是土地漂浮的绸带,下面都是水。水仿佛如此安静,但是它不可能真的静止,如果你试图观察一颗映在水里的星星,你就会看见它是怎样闪烁、变形以及从视线里溜走的。然后,它会再次出现——但也许不是同一颗星星。
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戴帽子。她不但没有戴,也不在车上。她下车去小便,然后和里奇说话时,就一直没有戴了。当马特给她讲笑话,她坐在车上,头向后靠着座位的靠背,闭着眼睛的时候就没有戴了。她一定是把帽子落在玉米地里了,惊慌离开玉米地时掉在那里了。
当时她害怕看到马特紫色衬衫下的肚脐,他倒不介意看她暗淡的门把手。
“真糟糕,月亮还没有升起来。”里奇说,“有月亮的时候这里棒极啦。”
“现在也不错。”
他悄悄地把胳膊伸过去轻轻搂住她,仿佛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他可以随心所欲。他吻了她的嘴。在她看来,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接吻这样的事件。整个故事,完全独立。温柔的前奏,有效的压力,全身心的试探和接受,迟疑的感谢和满足的分开。
“哦,”他说,“哦。”
他把她的身体转过去,他们原路走回。
“那你是第一次上浮桥吗?”
她说是的。
“那你现在就要开车过去了。”
他拉起她的手悠荡着,好像要把它抛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你很可能还会吻很多这样的人。”她说,“在你完蛋以前。”
他叹息着:“是啊。”想到将来的一切,他感到吃惊,变得清醒了。“是啊,很有可能。”
回到陆地上,基妮突然想起了尼尔。轻浮而多疑的尼尔,正伸开手,让那个有金色挑染的女人看手相,那个算命者。他在未来的边缘上摇晃着。
不要紧。
她感觉到的是一种轻松的同情,几乎就像是笑。一阵轻柔的欢快暂时战胜了她的疼痛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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