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吃面之花样,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面的材质、和法、粗细、软硬、如何煮、面码如何、煎炒烹炸,难以穷尽。然而南方诸省,另开一片粉天下,有些天下三分得其二,南国一叶小朝廷的意思,虽然不如面声势凶猛,但有规格,有派头,自成一家。南方粉又纤细多姿,造型百变,我所吃过的,大概也就是九牛一毛吧。
广东人说粉似乎大多指米加工成的粉,大概无非米磨成粉,然后和水和面粉或者其他处理工序。粉和面种类、质地都杂,但面大体宽厚筋道,哪怕苏杭鳝鱼面、双浇面的精致,大体还是白衣秀士;米粉大体软滑细洁,是姑娘,哪怕再重油猛火出来的干炒牛河,还是保留了纤细的米香和柔腻的肌肤。
说及牛河,我以前附会,以为取其绵软不绝如河状,后来才知道是广州的沙河镇的牛肉米粉=牛肉河粉=牛河。徐克导的《满汉全席》里大反派做过的干炒牛河,让我魂牵梦萦。反派做菜时口若悬河,总之是油要下得适当,少则不香多则腻,又说快速翻炒能让河粉有铁板香味,末了洒点酒点燃烧酥表面,便成了“脆皮干炒牛河”。河粉的好处是其儒雅,炒过火些也不至于腻。街头排档通常油会放多些,大铲翻飞,米香油香打成一片直窜云天,很容易让阿弥陀佛不沾油星的人都食指大动。牛河似乎本是广东家常物,如今神出鬼没地游击大排档横行全国了。
广东当真独步天下的其实是肠粉,而且花样极多。我喜欢轻薄的肠粉,一屉蒸透出来,白汽氤氲与粉融为一片,颇有海天一色的味道,其嫩软薄滑不在言下了。但几年前在广东大排档吃时,觉得家常肠粉更纯粹朴素些,简单配些菜略做点缀,重点依然在“粉”。近两年上海的港式茶餐厅做肠粉唯恐不华丽,常爱拿肠粉卷炸俩(油条)、肠粉卷叉烧、肠粉卷韭黄鲜虾做噱头,其实后两种吃法更适合配茶而非早餐了。肠粉卷韭黄鲜虾是典雅清丽的小诗,韭黄之鲜嫩、虾之爽滑,配肠粉的嫩软,滑不留手。肠粉卷叉烧倒很妙:港式各种烧腊门下都是油光水滑,滋味浓有嚼头,肠粉这娇俏小阿朱裹定了那坚忍有内涵的萧峰,良配也。
广东往西诸省,各一套米粉自立门户。走在上海,坊间遍布桂林米粉店,可见桂林米粉这词深入人心,根植于桂林人之胃了。
桂林往西的贵州,说到粉就细分了——白的米粉,半透明的苕粉,待遇不大一样。这里得跑题了:贵州的米粉还和桂林米粉差不多,用清汤略带酸辣;苕粉同样酸辣,只是Ph值大有变化,温度也高了一阶。桂林米粉常是清鲜中略带酸,像林姑娘没事嘲宝玉两句;贵州的酸辣苕粉瞬间上升到凤姐儿盘剥贾琏的调调。本来贵、渝、川西南诸省市都以香料华丽著称,贵州得其厚,煞是了得。贵州平塘的苕粉可以吃得人满头大汗,觉得米粉在嘴里鲜龙活跳起来似的。到了重庆,情况又是一变。最体现重庆饮食风骨的不是火锅,而是麻辣小面,一碗面中下料之繁,简直天女散花。我以前有个朋友嫌复旦大学附近的辣子鸡辣多鸡少,建议店铺把菜改叫“鸡辣子”,重庆亦是此派头,麻辣小面加料极杂,其实很可以改名为面垫麻辣。重庆、四川人都讲究“味”,这点哲学也都在重庆的米粉里了。重庆的米粉清起来也可以鲜滑动人,但苕粉被酸辣哄起来后味道奇出百变。贵州苕粉是酸辣得古拙雄奇,一个字“狠”,重庆的苕粉则是酸辣得刁钻古怪。苕粉本身比起米粉来,滑度还高一层,又兼半透明,很容易让人产生“想嚼她一嚼品品滋味”的诱惑,结果被随后冒上来的各类滋味分别在各味蕾区占山为王。《射雕》里所有上黄蓉当的人大多都有“看这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第一观感,中了计才感叹“当真精乖”,重庆的米粉泰多如此。
到海南,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朋友的爸爸自家做了海南炒粉,再三劝吃:“这才是最正宗的海南粉!”海南米粉分粗粉和细粉,细粉好在极细,犹如粉丝,炒过后口感比粉丝脆,且凉而爽,有些像蔡澜所谓新竹米粉的要义——“煮完后用冷水凉过,保持口感”。海南三鲜炒粉好在凉、细、爽脆,下花生米、芝麻、豆芽菜等,很能入味,有胆大心细的儒侠风范。到三亚去吃抱罗粉就是另一番风致了:根据推荐,一路穿街走巷,在十二月二十九度的阳光下摸到了一处店,点了抱罗粉,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抱罗粉大概算粗粉,看配料无出奇处——猪肠、螺蛳、牛肉丝、碎花生等。但吃一口粉,第一感觉是:“世上还有这么滑的粉?”该粉的滑度简直像特意勾芡烩过,根本谈不到摩擦系数四字,所谓真空下理想状态无阻力的各种试验都能拿去摆弄了。归结下来,用心的抱罗粉是米浆和过了香油再揉,所以滑到匪夷所思;二是汤好,熬得极浓且清。
晚上吃自助餐,又吃了些马来炒粉、泰氏炒粉,才知道果然南方人民粉外有粉。吃足了和人谈论,据做过粉的人说,制米粉其实琐碎过制面粉。面粉只要面粉里加适量水,余下就是靠两膀气力了;米粉则要先将大米泡涨,磨浆滤干,再捏成粉团煮熟。如抱罗粉还要加香油,更是费工序。只想南方人民有大米可以焖饭,何必再辛苦做米粉?尤其是抱罗粉、肠粉这类,要做精致了实在大费周章。其实说到底,天下饮食如果只求饱肚适肠,估计乐趣就少得多。邻里阿妈们的大智慧没发挥在各类尔虞我诈风云里,只消磨在彼此八卦碎嘴时信手弄米粉间。昆德拉以前提问:坦克和果园,哪个更真实?同理:博鳌的经济论坛和博鳌边缘加油站旁铺子里的一碗米粉,哪个更有价值?这个只有上帝知道了。蔡澜说粉的做法无定规,下一辈子粉自能做出好吃的粉。天下的粉各有各位阿姨叔伯的心血凝聚其中,说之无穷。
在三亚西岛宿完一夜后去吃早饭,岛上的阿妈做了蒸粉,就又是生平未见的妙物:是用米粉浆混合蛋液卷上岛上现产的鱼干蒸成型,似肠粉非肠粉,上再撒南乳酱。其味也南方的阳光,明明似是无形物,但温暖明媚美妙多汁到让你觉得分明是可以触及的固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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