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目,又名“盲”。古代妖怪,因人之窥探之心而生。
车里有人吸烟,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若是以往,我一定上前严厉制止,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动。我只是微微转过头去,很隐蔽地望着那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生。披肩的长发染成淡黄色,映衬得皮肤格外白皙,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看上去非常清纯。
女生身边坐着一个男生——微胖、个头很矮,很猥琐的样子。
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两个人应该很亲密。可女生好像不大喜欢男生。男生正在睡觉,哈喇子流过下巴,脑袋歪倚在女生的肩膀上。女生会耸一耸肩膀,或者干脆轻轻将男生的脑袋推到一旁。
但过不了多久,男生会再次把脑袋靠到她的肩上。
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微妙吧。
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发现女生正夹着烟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双眼睛含笑,像打落了的樱花,让人心醉神迷。我急忙收回目光,心里一阵七上八下,有些紧张。我转过身坐好,身后却响起了女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果然,她是冲着我来的。
她缓缓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对我吐出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烟雾:“帅哥,一个人很无聊吧?”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垂着脑袋,尽量不去看女生。她好像对我很感兴趣,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来一根吧,长途客车很无聊的。”趁着我接过烟的瞬间,她忽然又笑了,“我觉得我和你挺有缘分的,感觉好像认识好久的老朋友。”
“是吗?”我抬起头来,“我可从来没遇到过你这么漂亮的小姐。”
女生很满足地牵起嘴角:“你一定很花心!不过,做你们这一行的,首先嘴巴就要很甜吧。”
是的,我叫林康城,是一名导游,主要负责来C市旅游的游客。这份工作我刚刚开始做,算是暑期工。但在三年前,我连C市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在广州,在学校里做刻苦学习的好学生,像所有大男生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
因为一些意外,我才离开那里,来到了C市这个比较偏僻的小地方,上大学。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里。C市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景色宜人,还有很多温泉旅店,和广州那样的大城市相比,这里更适合我。但说句实话,久而久之,也感觉确实无聊。只是,生活总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也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比如,正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生。
通过短暂的对话,我了解了一些女生的生活。
女生叫芳芳。和她一起来的男生叫小安,是她男友,是非常有名的一家连锁超市董事长的长子,两个人属于标准的上层社会。这次出来旅游,是因为三年恋爱纪念日。女生还偷偷告诉我,虽然她男友看上去很老,实际上,他和我一样都是在校大学生。
好吧,我承认,在现代社会来看,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何况,我们马上要去的地方,还有更奇怪的人。
不知不觉间,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绿色淹没,放眼望去,绿草树丛,如同进了森林,空气也清新了不少。打开车窗,一股股的凉气钻进来,搅醒了旅客们的美梦。大家纷纷睁开眼睛,欢喜地观赏着外面的景色。
小安也醒了过来,见到芳芳正和我相谈甚欢,男生的本性让他很不高兴,他大喝道:“芳芳,你在干什么?!”
听到小安的呼唤,芳芳急忙闭上嘴巴,对我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很乖顺地回到了小安身边。我回头望着车厢内的客人们,再一次将视线定格在一个男生身上。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个人很特别。我很少看到有人独自出来旅游。
更何况,那个男生长得非常英俊。
以正常人的思维去判断,不管是美丽的女生还是英俊的男生,身边总会围绕许多异性。这是人们爱美之心的天然表达。可是,那个男生孤独地坐在车厢最后的角落中,一个人落落寡欢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像一尊雕塑一般。
好在,做这行久了,见过的人也就多了,一个孤单寂寞的英俊男生也并不让人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有客人突然对我喊道:“导游,请问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噢。”我清了清嗓子,“是个非常漂亮的温泉旅店,叫上上签温泉旅店。”
没错,那是个很美丽、很舒适的地方。只是老板有些怪异罢了。
算起来,我和阿丽婆婆认识已有一年多了,但我们并不是很熟悉,我唯一清楚的仅仅是她的年龄和性别。阿丽婆婆今年八十一岁了,独自生活在远离市区的荒僻之地,好在,身体一直很健康,独自一人生活还算顺利。
记得我刚刚做暑期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上上签温泉旅店。
当时,我觉得在这样一个荒僻之地开设旅店,实在是愚蠢得很。事实也证明,这里的生意相当不好,猜测一下,说不定我是第一个入住的客人。但这家旅店并非我想象的简陋不堪,相反,内部设施非常齐全,且装修得古色古香。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阿丽婆婆。
那一次,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促膝长谈。大概是真的很久没有客人,也很久没有和他人说过话了吧,阿丽婆婆对我说了很多往事,更多的还是这家旅店的历史。她告诉我,这家旅店是她家祖传下来的,已经历经几百年了。
这么多年以来,旅店的主人从她的外婆、妈妈,一代一代传下来,从未间断过。
那一次,阿丽婆婆讲了很多旅店的古老传说,但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相对这家旅店而言,我更喜欢这里的真实景物。凭良心讲,这个地方非常舒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次之后,我便经常带旅客来这里居住,帮助阿丽婆婆增加一些收入。
我的好心并没有得到什么回报,自从那次之后,阿丽婆婆便变回了老样子,对待我一点儿也不像朋友,永远都是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好像不大愿意再和任何人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不过,独居的老人可能多少都有这种冷漠的性格吧。
我并不在意。
相反,我很佩服阿丽婆婆。
佩服的原因,若是说出来大概没几个人会相信——阿丽婆婆是个盲人。
可想而知,在大城市生活的盲人已很难自顾了,更何况是阿丽婆婆这种生活在郊区的独居老人。想一个人生活,吃穿住行都是相当麻烦和费力的事。但阿丽婆婆把旅店打理得非常干净。按照她的话说——我在这里活了八十多年了,就是瞎了,也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后来,我曾经仔仔细细地揣摩过阿丽婆婆的这句话。
也许,她说得对,这世界上,有时候,你看得清楚的东西还不如你看不见的东西熟悉。
正如同我预料的一样,在班车到达上上签温泉旅店后,这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阿丽婆婆正在走廊下捧着一杯热茶,安心地抿着。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她抬起头来,望向了大门口。我正招呼客人们下车。
我一边招呼客人下车,一边回头对阿丽婆婆说:“婆婆,这次有六个客人。”
阿丽婆婆还是老样子,客客气气地对我鞠了一躬,很礼貌地说道:“谢谢你了,康城。”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开始拿着名册点名,确认客人一一到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单身男生的姓名——武信。确认一切后,我带着大家进入了旅店。大家很喜欢这里,虽然长途跋涉,但见到干净整洁的环境后,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不过,阿丽婆婆好像有些不高兴。
她站在走廊里,并没有急于为大家准备客房,而是久久地发着呆,表情相当凝重。
忘记说了,由于是盲人,阿丽婆婆常年佩戴墨镜。当然,这样做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时髦,而是为了不让人恐惧。我曾经见过她不戴墨镜的样子,那真是非常恐怖。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她和普通盲人不同,普通盲人虽然看不见,但眼睛还是有的。
而阿丽婆婆的眼眶中没有眼球,像两个黑魆魆的黑洞一般。
阿丽婆婆曾经告诉我,她从生下来就是如此,是天生的残疾人。
客人终于安置妥当,三个人睡在一楼,芳芳、小安、武信和我还有阿丽婆婆则睡在二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丽婆婆今天好像真的不大高兴,一直到晚饭时,她都在不住地叹气,像有什么烦心事一样。我几次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我。
晚饭过后,阿丽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家向我简单地询问了一些上上签温泉旅店的事情后,便将兴趣转移到了温泉上。也是,来这里旅游的一大特色就是天然的地脉温泉。旅店中就设有专门的泡汤,舟车劳顿后,去汤池中泡上一泡,是相当享受的事情。
工作职责所在,吃完饭后,我就领着大家去泡汤了。
只是,我对温泉这种东西已经不大感兴趣,经常来泡也就觉得乏味了。安顿好大家后,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中。本想看一会儿电视,刚坐下,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急忙拉开大门——竟然是阿丽婆婆。
阿丽婆婆一脸难耐地站在门口,对我说:“康城,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我急忙搀着婆婆坐下。
倒了茶水后,阿丽婆婆却一直不语,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定有事,不然不会特意来找我,便主动开口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尽管告诉我。”
阿丽婆婆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林康城,能不能让客人们明天离开?”
我吃了一惊,以往我带客人来,阿丽婆婆都是很欢迎的,毕竟,她还要做生意。但是这一次,她居然下了逐客令。我很费解:“婆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您的客房已经被人预订出去了?或者,是您有事打算外出吗?”
阿丽婆婆摇头:“不是的。”
“那您这是……”
阿丽婆婆开始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一直说不出什么原因,但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只是,我实在不能答应她,这个时间让我再找旅店是不可能的,况且,这附近只有这一家旅店。客人们也很喜欢这里,如果临时决定离开,我想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见我也很为难,阿丽婆婆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走到门口时,她轻轻说了一句很深邃的话。她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我不懂阿丽婆婆话里的含意,也觉得没必要多虑一个老人的自言自语。她离开后,我就睡下了。躺下不久,就听到走廊中传来客人们回房的脚步声,尤其是芳芳的笑声,毫无顾忌的,有些惹人烦。直到大家都回房休息后,我才重新闭上眼,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夜的时候,我被尿意憋醒,起身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方便。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走廊里很诡异。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走廊里有一个无形的人站在我的背后。可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可能是我多心了。我摸到房间门口,刚要开门进去,突然听到一丝非常细微的声响。
由于走廊里异常安静,这声音就变得清晰了许多。
我无法形容那是何种声音,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从地板上微微擦过,顺着木质地板一点儿一点儿地传到空气中、传到我的脚掌上,让人浑身发麻。我停留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发现,走廊尽头灯火明明灭灭,更显阴气森森。
我有些怕了,于是,急忙拉开房门,钻回了屋里。
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在我钻进被窝后,声响反而更清晰了,可以准确地辨认,那个发声物体正缓缓地从我的房门前经过,但只见外面灯光照射在门上的影子,却什么都没有。我很好奇,但终究还是因为困倦睡着了。
翌日起来,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我想,那可能是野猫或者老鼠一类的夜行动物吧,老房子总是容易招引这些东西的。
上上签温泉旅店的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但附近的风景非常优美。早晨用过早饭后,因为都是年轻人,大家便迫不及待地要我带他们到山上去转一转。和阿丽婆婆打过招呼后,我们上山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芳芳一直挽着小安的手腕,看上去格外甜蜜。
武信则一个人走在队伍末尾,相当悠闲。
一直玩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决定先回去帮阿丽婆婆准备午饭。
回到旅店后,阿丽婆婆正一个人在厨房中忙碌着。她说得很对,虽然看不见,但房间中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她都了如指掌,工作起来非常麻利。听到我回来后,她并不大愿意让我帮忙,但还是拗不过我,答应我帮她烧开水。
其间,阿丽婆婆依然一语不发。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主动打破僵局,开口问道:“对了,婆婆,旅店里是不是有老鼠啊?”
阿丽婆婆愣了一下,说:“不可能啊,我这里是定期灭鼠的。”
“是吗?”我狐疑地四下望了望,随口说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听到走廊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
阿丽婆婆忽然停下了手里的活,睖睁了一下,又赶紧忙了起来:“是吗?我想一定是你听错了。不过,也可能真的是老鼠吧,看来,我要多准备一些老鼠药了。”
我想继续这个话题,但阿丽婆婆一反常态地屡次打断我,不停地催促我帮她干起活来。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太。没过多久,飘香的饭菜就做好了。客人们陆续回来了,大家便开始吃午饭。一般这样的场合,阿丽婆婆是不参与的。
芳芳是个相当活泼的女生,她成了饭桌上的焦点。男生们都很喜欢听她说话,包括我在内。就连武信这样一个寡言的男生,都开始说笑起来。正当武信和芳芳说得高兴时,阿丽婆婆突然出现了。她站在大家背后,很礼貌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天不早了,请各位早点儿午休吧。”这句话虽然很客气,却有一种命令的味道。
客人们自然有些不高兴,不过看在阿丽婆婆年纪很大的分儿上,还是乖乖地回房去了。
客人走后,我觉得有必要劝告一下阿丽婆婆,便客气地对她说:“婆婆,客人们的时间是自由安排的……”
没想到,我话还未说完,阿丽婆婆就飞快地打断了我:“这个我知道。只是……林康城,你最好离那个叫芳芳的女生远一些。”
我愣了一下,想问为什么,阿丽婆婆已经爬上楼去了。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我早早钻进了被窝。本以为不会再有怪事发生,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依旧是窸窸窣窣的。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轻缓地拉开门房,想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老鼠。
可是,就在我拉开门房,刚走到走廊里的一霎,就被吓了一大跳。
脚边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去,裹挟着微微的细风,从我凉鞋旁边眨眼就蹿了过去。等我反应过来后,那东西已悄无声息,不见踪影了,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正是因为这速度,我认定那绝对不是野猫或者老鼠一类的动物。
潜意识中,我觉得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没有回房,而是举着灯,向刚才那东西消失的方向走去。
对于阿丽婆婆家的旅店,我早已了如指掌,只是,有一间屋子我从未去过。那是阿丽婆婆家祭拜死去的亲人的地方,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擅自闯入。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这间屋子门前。
突然,我非常想进去看一看。
犹豫再三,我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有长明的灯火,桌子上燃着盘香和白蜡烛,灯火摇曳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壁上摆放的照片——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和阿丽婆婆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她的母亲、外婆还有曾外婆吧。
只是,照片中一对一对的眼睛,让我感到恐惧。她们直视着我,让我浑身发麻。
我拜了一拜,便急忙退了出来。
我本来是想搞清楚每晚出现的声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是,一大早就遇到了芳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我起床来到井水旁洗脸的时候,芳芳似乎是尾随而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她对我笑得格外灿烂。
“林康城,这么早就起来了啊?”芳芳边说边递给我毛巾。
我一边擦脸一边笑:“是啊,怎么不见小安呢?”
芳芳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巴:“别提他了,总是懒得像猪一样。说实话,我最近感觉我们的关系走到头了。我很讨厌他,觉得他很烦人,不仅懒惰,而且还不爱干净。”说着,她笑着拍了拍我,“哪里像我们的林康城,英俊又勤劳。我想,我和小安应该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我愕然,突然觉得面前的女生根本就不像一个大学生,更像一个风尘味十足的女人,让人感到恶心。我大喝道:“你怎么能这么做?!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小毛病就和别人分手,你把别人的感情放在哪里,你又是否真的重视过这段感情?!”
我的语气很粗暴,显然吓到了芳芳。她并不在乎,睖睁了一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自顾自地洗漱起来。我也懒得再理会她,愤愤然地收拾好洗漱用具,一个人向房间走去。我想不到芳芳居然可以随便到这种程度,我发觉自己开始讨厌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芳芳不再和我说话,我也躲她远远的,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想。没想到的是,我的愿望很快实现了,我再也见不到芳芳了。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很严重——芳芳死了。
芳芳是死在房后花园中的,第一个发现芳芳尸体的人吓得不轻,惊叫着跑回了大厅,大家这才闻讯集合在一起。我们来到花园中,果然看见芳芳早已僵硬的尸体死气沉沉地躺在花圃中。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淤痕,双目圆睁,样子非常狰狞。
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芳芳是被人掐死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所措了。再回到大厅,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作为导游,我更是心烦意乱。不过,最终还是有人报了警。由于距离市区很远,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警察才来。在检查过尸体后,他们开始逐一盘问这里的人。
包括阿丽婆婆在内,旅店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
警察一边记录一边询问,最后,问到了居住在二楼的客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但大家好像都没有作案时间,就连小安都不清楚芳芳是什么时候来到后花园的——他每晚睡前都服用安眠药,睡得很死。不管警察相不相信我们的话,我们这几个居住在二楼的人,显然已被他们列入了嫌疑人之列。
就在警察打算继续深入了解时,小安突然跳了出来。
他很压抑地指着武信,大声吼道:“我怀疑是他杀了芳芳!”
这句话一出,不仅在场的人很惊讶,就连武信本人都哆嗦了一下,他马上反驳道:“你别胡说八道,我跟芳芳根本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们真的不认识吗?”小安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刚才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别骗我了,我早就知道你们认识。芳芳太对不起我了,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还背着我在外面私会其他恋人。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怀疑她对我不忠,所以,很久之前我就雇用私家侦探调查过她。你和她早就在一起了!”
这真是戏剧性的转折。
小安的话铿锵有力,虽然武信还在狡辩,但明显底气不足。
小安像早有准备似的,从衣服内拿出几张照片,照片的角度一看就是偷拍的,上面真实地记录了武信和芳芳的暧昧关系。武信一下哑口无言了。警察立刻将矛头直指武信——法医初步断定,芳芳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三点,这个时间,恐怕也只有恋人能够约她去花圃一见吧。
很显然,武信是最具作案时间的一个人。
小安所有的愤怒喷涌而出,他指着武信的鼻子骂了起来:“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恶心,连外出旅游都要在一起。从我到C市见到你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又一次被你们欺骗了!我那么爱芳芳,本想在恋爱纪念日外出旅游,挽回她的心,可没想到,她还是偷偷约你一起来了!”
小安说着哭了起来,一个大男生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我走到小安身边,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却不知该如何劝他。
武信彻底慌了,极力否认是自己杀害了芳芳:“不!真的不是我杀了芳芳!真的不是我!我那晚虽然约了她,但因为我的闹钟出了问题,所以,等我发现闹钟时间已经停止时,才匆匆赶到花园。而那个时候距离我们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半小时,等我发现芳芳时,她已经死了。我很害怕,就跑了回来。”
无人说话,大家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武信,好像没有人相信他。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了阿丽婆婆特有的沙哑嗓音:“我相信武信,芳芳并不是他杀的。”
人群中一瞬间静得死寂,警察回头望着阿丽婆婆,不解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阿丽婆婆根本不理会警察的问题,兀自说了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武信的确约了芳芳在花园中见面。只不过,因为闹钟的原因,他去晚了。而在这半小时内,真正杀害芳芳的凶手是小安。是他溜到花园,趁机掐死了芳芳!”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安也止住了哭声,不可思议地望着阿丽婆婆。
阿丽婆婆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更惊人的话:“不过,凶手不止一人。你说对吗,康城?”
监狱内冰凉的墙壁,让我非常冷静,也非常后悔。
是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隐瞒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警察盘问起来,我大可以说实话。但武信和芳芳、小安的关系,让我以为找到了侥幸的机会。没错,如果认真说起来,芳芳的死的确和我有很大关系,只不过,我可能仅仅算是一个插曲吧。
那还是彼时的生活。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是芳芳离开我后的一个雨天。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时,我就深深爱上了芳芳,她的美丽让我倾倒。而她,似乎也对我很有好感。我们很快便走到了一起。那段时间很短暂,大概也就三个月,但我很快乐,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今生今世我会和她一起到老。
可我太幼稚了。
我没有想到,在芳芳绝美的容颜下,潜藏着一颗吃人的心——她骗了我!不,或许应该说她本身就是一个骗子。在我过完暑假从家乡回归的那天早晨,迎接我的是永远的痛——那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电器、家具,包括我所有的积蓄都不翼而飞。
留下的只有一张字条,是芳芳龙飞凤舞的字迹——谢谢你的慷慨,我的爱人!
而芳芳,从此消失在学校中。
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变故。
从那天起,我变得一无所有了。因为这样的打击,我情绪非常低落,那时只想赶快离开,于是,在选择大学时,我决定去C市。在经历将近半年的低落期后,我才渐渐走了出来,并做起了暑期导游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忘掉芳芳,不知道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
虽然我从未奢求再遇到她。
可上天总是喜欢安排这种尴尬的局面。在车站见到芳芳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记忆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很怕芳芳认出我来。但这种担心不久就消散了。那是芳芳的无情,也是我早该明白的真理——她根本不记得我。
是的,芳芳忘记了我,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短暂的三个月对芳芳来说,根本就是一场游戏。也许,她曾经有过无数个游戏伙伴,所以,忘记我对她来说理所应当。但让我心痛的是,她居然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甚至和我在车上闲聊时都那样陌生。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恨她。
说实话,相隔三年,再遇见芳芳,我可能还是爱她的,我甚至恨不起来。
但或许真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
于是,在那个夜晚,当我无意中看到窗外芳芳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时,我突然间杀气腾腾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到花园中,趁芳芳毫无防备的间隙,从她背后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那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快点儿结束这三年来的爱恨。
不过,我还是很怕。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杀掉芳芳的打算,或许是因为那天早晨洗漱时芳芳的话让我很愤怒,让我又一次记起了彼时的恨。我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所有的怨恨在那个晚上尽情地发泄出来。
在芳芳疯狂的挣扎,身体慢慢软下来后,我吓坏了。我缩回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芳芳,这才明白自己闯大祸了。我急忙跑回了房间,瑟瑟发抖了一夜。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芳芳并没有死,她只不过是被我掐昏过去而已。
但命运似乎早已安排好了。她躲过了我,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属于她的命运。
正像阿丽婆婆所说,在我逃回房间后,小安也出现在花园中。他和我有同样的爱、同样的恨。刚刚苏醒过来的芳芳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小安用他那双充斥着愤怒的大手,亲手终结了芳芳的性命。这个结局,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自然都是我坦白交代后,小安无可奈何的证词。
但有一点儿我始终不明白,阿丽婆婆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也许,这个秘密我永远不会清楚了。
阿丽婆婆一如既往的沉稳,几年过去,脸上的皱纹更深邃了,刻画着多年的风风雨雨,让人很是敬畏。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现,她略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很礼貌地为我倒了茶水,然后,安静地抿着茶。
“婆婆,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吧?”我讪讪地笑道。
阿丽婆婆很直接地问我:“康城,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毫不隐瞒地回答道,“我一直没有恨过您,只是芳芳死后有些侥幸心理罢了,想着既然小安指证了武信,那我何不顺水推舟躲起来呢?但在监狱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的就是真的,永远也假不了。所以,我很积极地改造,上天也给了我出狱的机会。我真的很感谢您。”
“是来感谢我的?”阿丽婆婆有些不相信,很快又点了点头,“其实,康城你是一个好孩子。”
我憨憨地笑了笑:“但是婆婆,我一直搞不清楚,您是怎么知道事情真相的?”
阿丽婆婆忽然沉默了,像在思索着什么,或者是权衡着什么,一口口地抿着茶。我本能地感觉到,她一定是要告诉我什么。果然,许久之后,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招呼我:“林康城,请跟我来,我要让你看一看我家的秘密。”
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跟在阿丽婆婆身后,可目的地让我有些失望。
是阿丽婆婆家的祠堂,这个地方我早就偷偷来过,除了死人的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纳闷地问道。
阿丽婆婆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推门走进去,待我也走进屋后,又把门拉上,打开电灯。屋子里瞬间灯火通明,四下弥漫的香烛味道也浓郁了些许。她跪坐在蒲团上,驾轻就熟地指着正对面的一张照片说:“她是我的母亲。”
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阿丽婆婆又从桌子下的抽屉取出一本相册,递给我:“你看看吧……”
我狐疑地接过相册,翻开来,第一页就让我吓了一跳。照片上,是一张祖孙三代的合影,全是女性,看模样,依稀可以辨认是阿丽婆婆和母亲以及外祖母的合影。只是,这张合影乍一看去,实在让人头皮发麻。三个人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眼眶中竟都是空无一物。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惊讶,阿丽婆婆解释道:“其实,我们家族历来都有遗传病,这种病从很久很久就开始传下来了。每一个出生的女生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都是盲人,而且,没有眼睛。但是,这种情况并非一直存在……”
我听不懂,问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丽婆婆想了想,抬起手来,拿下了鼻梁上的墨镜。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在阿丽婆婆脸上,那本应空无一物的眼眶中,分明长着两颗干净清澈的眼球。我呆愣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在阿丽婆婆眼前晃了晃,但她依然毫无反应。我结结巴巴地说:“这……难道是假眼?”
阿丽婆婆蓦然苦笑了一下:“不!是真眼,只不过,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不懂……”
“你仔细看一看。”
我凑近阿丽婆婆,近距离地观察,才发现与众不同之处:那双眼睛一直久久地注视着前方,似乎看得很清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最离奇的是,它们竟然在阿丽婆婆的眼眶中微微转动,只是转动的角度和幅度让人不敢相信。一个向左转三百六十度,一个向右转三百六十度。
这双眼睛配着阿丽婆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让她看起来简直像极了怪物。
我吓得缩回脖子来,有些语无伦次:“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丽婆婆重新戴上墨镜,很深沉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我们家族的女生,一旦老了之后,这种东西便会慢慢在眼眶中滋生出来,没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不信,你可以看一看墙壁上的照片,仔细看一看她们的眼睛。”
我抬起头来,仔细观察那些照片,这才发现那一双双的眼睛都似乎活了一般,像具备生命的独立个体。
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或许,没有人会相信阿丽婆婆的话。那晚,阿丽婆婆告诉我,这种所谓的亡目,专门寄生在盲人身上,它们是有独立生命的个体,而且,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人心。
阿丽婆婆告诉我,其实,在我们第一次出现时,它们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它们所看到的,她也全部藏在了心里。她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因为我、芳芳、武信、小安心中都充满了恨意,所以,她才请求我离开她的旅店。
阿丽婆婆说,她无法阻止人心的邪恶,她更不愿意看到那一幕发生。
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眼睛,能够看透人心,看到隐藏最深的私密吗?说实话,阿丽婆婆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并不是很相信。我总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借宿的时候,我彻底相信了她的话。
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阿丽婆婆那对诡异的眼睛。
实在睡不着,我便掌灯来到了走廊中,走廊尽头就是阿丽婆婆的房间,因为看不见,所以屋内常年不用电灯,一片漆黑。我本不想打搅她,但屋内那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让我忍不住好奇心,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阿丽婆婆睡得很沉,我把灯光靠近了一些,朦胧中看得还算清楚。
紧接着,我就屏住了呼吸。
昏黄的灯光下,阿丽婆婆的墨镜还戴在脸上,只是那墨镜突然微微动了起来。继而,缓缓升高,在镜片下面,出现了四只细如火柴棍一般的小手,那两双小手从她的眼皮中挤出来,高高地托举着镜片,紧接着,两颗眼球竟然从她的眼眶中滚了出来,像两颗玻璃球一般。
两颗眼球滚落到地上后,紧贴眼球后部的地方,张开了两只细微的小脚。
我看得呆住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眼前所见。就像两只长了手脚的肉球,那两个东西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也发现了我,鼓起滚圆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微微动了动,壮着胆子想接近它们,刚抬起脚,它们便风一般从我脚下蹿了出去。
等我追到走廊时,它们早已消失不见。
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呆呆愣了一会儿,替阿丽婆婆关上门,便折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还是不敢相信刚才所见。翻身的时候,不经意间望向了墙角,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对眼球。此时,它们正像壁虎一般趴在房梁上,纹丝不动地审视着我。
那两道目光像X射线一般,犀利而骇人。
好像,真的能够看到你的心里面去。
那晚,我再也没有闭眼。天亮之前,那对眼睛离开了我的房间。翌日清晨,我起来的时候,阿丽婆婆已经在做早饭了,她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对着我微微笑了笑。我们没有再讨论亡目的话题,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一切。
那天午后,我离开了C市,准备回广州继续我未完的学业。
只是,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印刻在心中。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敬畏,或者,更多的是僵持吧。自从离开C市之后,我每做一件事情都非常小心,很怕因此而伤害到别人,而每当做了一件亏心事后,总是会后怕地望一望身后。
望一望身后,是不是有一双眼球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阿丽婆婆一人拥有那样的眼睛,也许,在你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们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却能看透你的心,它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爬到你家的屋顶、窗外、床底下,仔仔细细地审视你。
审视你内心深处的爱和恨。
我更坚信,有些人虽然瞎了,却比我们这些健全人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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