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女,古代妖怪。喜女人,因人之嫉妒而生。
接到父母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宿舍里发呆,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恍若梦境,但阿姨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哭声告诉我,这是事实——今早八点,我的爸爸妈妈在驾车去超市的路上,和一辆大型货车相撞。阿姨说,父母的车整个飞了出去,两人当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应该痛不欲生的我,反而面无表情,我不清楚自己是暂时没有适应,以至于无法做出相对应的行为来,还是真的麻木了。好在阿姨在电话里不停催促我,立刻请假离开学校,和她一起去老家,我这才收拾了一下东西,请了假,匆匆向家中赶去。
这并非我真正的家。我和父母的家相隔很远,我住在西江城,他们住在老家,我八岁时就被父母送来西江城的阿姨家寄养,到现在已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没有回过老家,偶尔,我会很矛盾,究竟阿姨的家才算我的家,还是父母的家才是我真正的归宿,这个可笑的问题时常让我纠结。
大概,原因出自对对方的感情依赖。
从某种意义来讲,我已把西江城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把阿姨当做了自己最亲的亲人。我永远记得父母送我离开老家时的表情,他们没有一点儿痛心和不舍,像甩掉一个大麻烦。你试过被最亲近的两人报以这种眼神吗?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虽然当年我只有八岁,但我什么都懂。因此,来到西江城后,我努力让自己遗忘。
当然,我没成功。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越是想不在乎便越放不下,不管你如何努力,那些过往已根植于内心深处。所以,实话实说,来西江城的第一年我一点儿也不快乐,虽然新学校、新同学,还有阿姨一家人对我很好,但我脑海里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在老家的时光,老家的家、老家的人、老家的一切……
于是,我变得悲哀自闭,到现在依然如此。
即使如此,我仍旧怀揣梦想,坚信有朝一日父母会带我回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学习刻苦、听话孝顺,在同学和邻居眼中,几乎是完美女孩。我尽量让自己做到不被任何人讨厌,当然,最重要的是被父母重新喜爱。每一年,我都会偷偷往老家寄信,信中是学校发给我的各种奖章。
我以为,父母看到这些,会重新接纳我。但事实恰恰相反。
我做梦也没想到,父母把我送来西江城之后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来责备我的。是十岁那年,我在学校参加英语比赛,夺得全年级第一名,我兴奋地将奖状寄给了父母,满以为他们会夸奖我。当晚他们就打来了电话,听到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当从阿姨手中接过话筒后,迎来的却是母亲的怒喝。
母亲在电话中口气生冷地说:“桑美,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们寄这种东西了!”
“什么……”我不知所措,“妈妈,我只是想让你们高兴一点儿。”
“不要再说了!”母亲果断打断我,“桑美,如果你想让我们彼此都活得舒服一点儿的话,请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
母亲只简短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我的心像撕裂一般疼痛。什么叫“我们的生活”?难道在父母心中,我这个女儿真的被他们抛弃了,被他们甩在了生活外,完完全全是不相干的人了?我想不通。我在卧室大哭了一夜,因为绝望,因为痛苦,更多的是因为被抛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父母寄过任何东西,但我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因此而解开。
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的位置,思考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我的妹妹——嘉美。
在回老家的车途中,嘉美的脸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想不通我是在怀念她,还是在寻找原因。嘉美是小我三岁的妹妹,记忆中,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像一汪湖水一般。我对于她的记忆仅仅局限于八岁之前,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嘉美,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从某种方向去解读,父母对我的冷淡,或者是因为嘉美。
嘉美有病,她生出来后,右脚严重畸形,虽然可以行走,但一长一短的脚使她走路的姿势显得很可笑。也许是因为年龄还小,起初,她并不在乎这些。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悲哀,对于自己的先天畸形,总是难以接受。最严重的一次,是上小学时,她被一群同学奚落嘲讽,回家后,便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自此之后,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嘉美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发火,家中一切以她为主,只要她高兴,哪怕一点点,父母都极力配合,当然,我也不例外。自从嘉美出生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作为姐姐,父母总是教导我,要学会忍让和关爱妹妹。
不管怎么说,嘉美是我妹妹,何况她还是一个残疾人,作为姐姐,我理所应当照顾她、理解她、忍让她。但这多少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所能做到的很有限。可父母并不这样认为,只要嘉美乐意,她可以随时拿走我最喜爱的玩具,抢走我最爱吃的食物,剥夺我玩乐的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嘉美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我从没见过一个小孩子像她那样,可以对任何人表达她的不满,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她疯了一样扑向我。当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时,她的模样、她的表情、她的力气,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父亲抱走了她,我想我真的会死掉的。
本以为,那一次,嘉美终于要受到父母的责备了。但并非如此——我居然挨骂了。
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大声怒喝:“桑美,你为什么惹妹妹生气?!”
我惊恐地望着母亲,说:“我……没有,只是她要看动画片,我动作慢了一点儿,她就扑了过来……”
“不要说了!”母亲瞪着我,“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错的。你记住,你要让着妹妹!”
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父母心中,嘉美的位置远远高于我,她才是父母真正疼爱的女儿,而我只是一个附属品。虽然如此,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记恨,因为我清楚,父母和嘉美都很痛苦,尤其是嘉美,先天性残疾让她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失去了很多本该拥有的东西。
也许,父母也意识到了嘉美过度的反常,没过多久,他们就禁锢了嘉美。
那是我确定被送往西江城的一个多月前,我还不知道父母作的决定,嘉美突然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对于嘉美的消失,我还是很好奇。我向父母询问原因,他们只是告诉我,他们将嘉美关在了二楼的阁楼内,当我继续询问时,父母以怒吼制止了我。
直到我被送往西江城的前一天,母亲才向我道出实情。
那晚,母亲闯入我的房间,久久拉着我的手,一直对我说对不起,满脸泪水。我一边帮母亲擦拭泪水一边问:“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摇头,说:“桑美,你千万不要恨我和你父亲,更不要恨嘉美。因为……嘉美得病了!”
关于嘉美的病,我一直搞不清楚。虽离开老家前,母亲向我透露了只言片语,但没说几句,就被父亲凶暴地打断并将她拉走了。后来,我曾询问过阿姨,阿姨说她也不知道嘉美得了什么病,只是母亲打电话时告诉她,嘉美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疾病,并且有极强的传染性,他们不希望我也被传染,所以,才将我送来西江城。
我怀疑父母的动机。
如果嘉美真的患上了难以治愈的传染性疾病,为什么父母不害怕?好吧,也许,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可以不顾一切。虽然很纠结,但我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因为这些过往,从西江城到老家的整个车途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以为,我会一直保持自己的态度。可我太过自大,当看到自己久违的家时,还是没能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站在房门前,我久久不肯进入,好似自己在跟身体较劲。当我终于走进大门,看到熟悉的家具,闻到熟悉的味道时,眼泪已溃不成军。
父母的尸体已被其他亲戚提前火化,迎接我的只有两张冷冰冰的黑白照片。
确切地说,是三张。
在提及父母去世的事之前,我忘记说嘉美了。是的,嘉美在我十五岁那年就死了。想起那次死亡,我确实有些冷血。不知是因为父母长期以来对我的冷淡、对嘉美的过分关爱,还是其他原因,当我从阿姨口中得知嘉美病逝的消息后,我比现在要冷静得多,甚至自私地想,那个剥夺我父爱母爱的家伙,终于消失了。
我以为,嘉美病逝后,父母会将我接回去。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态度依旧。
我的不理解一直持续到现在,持续到走进客厅,看到那三张照片,立刻土崩瓦解。我呆呆地站在照片前面,观察上面的人,观察他们的眉目肌肤。父母的样子没有变化,只是苍老了许多。嘉美的遗照仍是她四岁时的一张老照片,笑得很可爱,而她死时是十二岁,我们姐妹整整七年未见,这张老照片让我忍不住自责起来。
是啊,我不应该去责备嘉美的所作所为,她一生几乎没有快乐,而过早夭折,让她连不快乐的权利都失去了。相比之下,我比她富足许多、拥有许多,我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工作,以后会结婚生子,而她呢?为什么我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无法理解嘉美的痛苦,剩下的只是恨?
那一夜我未眠,闭上眼都是儿时记忆,父亲的脸,母亲的脸,最最清晰的是嘉美的脸,他们三个人手拉手站在黑暗中对我微笑。我突然觉得我该做些什么。
翌日,去亲戚家取回父母的骨灰后,我又将嘉美的骨灰从寺庙中一并取了回来,将三人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卧室中,恭恭敬敬祭拜一番。之后,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留在老家,他们生前,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死后,我希望能够一家人住在一起,长长久久。我对阿姨说出了我的想法,她并不赞同我一个人生活在老家,但还是答应了。
三天后,阿姨离开了老家,回到西江城帮我办理转学手续。
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窗明几净。但有一个地方我还是没有进去,是二楼嘉美的房间,那里居然还锁着,我找了很久的钥匙,一无所获,只好作罢。下午时,我去后院收衣服,发现阁楼窗户拉着厚重窗帘。我不理解,既然嘉美已病逝,这么多年以来,父母为什么还一如既往。
但我很快想开了,也许,在父母心中,这是对嘉美的一种怀念吧,留不住她的人,可以留住她生前居住过的房间。
微微一笑,正准备离开时,身后突然有人叫我:“喂!你是桑美吗?”
如果不是建安主动和我打招呼,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
建安的样子完全变了,虽然和我一样还在上学,但看上去很成熟。要不是他自我介绍,我很难将他和儿时玩伴联系起来。那时候,建安还没有我高,整天受人欺负,总是我这个女孩子替他解决麻烦,他则像个跟屁虫一般。
我记得,我离开老家时,建安因为难过,一直不肯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建安家还没搬,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我的邻居,因此,我很惊喜。我走到院墙边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建安,他已高过我一个头了,身材魁梧,虽然脸上还有少年的青涩,但阳光灿烂的笑容非常吸引女孩子。
我木然地望了许久,才不可思议地说:“你真的是建安?”
“不然呢?”建安也很激动,“真没想到,桑美你会再回来。”
这触及了我内心的伤口,我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妹妹和父母相继离开后,我会再回老家。”
想必,建安也知道我父母去世的事,他急忙安慰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慢慢淡忘吧。”迟疑了一下,又问,“对了,你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打算留在这里,不回西江城了。”
“太好了!”建安忍不住大叫一声。
偶遇建安,算是我回到老家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在这之后,阿姨成功地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我转入了建安的学校,成了他的同学,生活似乎又重归彼时,我们一起上学下学,偶尔我会去建安家做客,他父母对我亦很友善。渐渐地,我发觉我喜欢上了这个阳光的大男孩。
更没想到,在转学不久后,建安居然主动向我表白。这太让我兴奋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我想,这可能和我的心境有关,如今我所有的至亲都已离我而去,我内心无法控制地想寻找一个依赖、一个和亲人一样的人。不可否认,建安对我真的很好,和他在一起,我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我又开始幻想美好的未来,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和建安一起毕业,一起工作,成家生子。
重新让这个家生机勃勃起来。
我经常和建安诉说我对未来的憧憬,他很幸福地聆听我的设想。但这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我和建安正式交往后,一次去建安家做客吃饭时,我发现了建安父母的异样。以往对我友善的他们变得很古怪,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客气也变得古板,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能够感受出来,他们对我和建安的关系不赞同。
我是个受不了尴尬的人,晚餐中途,我借故去了洗手间,回来时,在玄关处听到了一个让我很诧异的消息。是建安和他父母的对话。
建安的母亲说:“说实话,建安,我并不赞同你和桑美交往。”
建安的父亲也附和着说:“没错,我和你母亲的意见一致。你也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工作关系,我们早就搬家了。桑美家的事没有谁比我们清楚。你看一看附近的邻居,大凡可以搬走的都搬走了,无法搬走的也尽量远离桑美家。虽然我们知道你和桑美关系要好,也并不反对她来家中做客,但我们真的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能够维持在普通朋友,我们家和她们家的关系也仅仅是邻居。”
建安对此很气愤,他说:“那都是谣传,我不信。”
“你不相信?”建安的母亲口气严肃起来,“你要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桑美家的古怪,你不是也曾亲眼看到吗?”
听了这句话,建安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愤愤然地说:“总之,不管桑美家是不是真的闹鬼,我都要和桑美在一起!”
我陷入了恐慌,矛盾的恐慌。
在建安家无意中听到那件事后,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关于家中闹鬼的事,起初,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为了验证这是谣传,我刻意接近四周的邻居,到他们家做客。虽然邻居们都很热情,但行为举止总是很小心,我看得出来,他们和建安父母一样,对我有顾忌,尤其当我直截了当地询问家中的灵异事件时,他们的态度总是刻意回避。
终于,在一天放学路上,我坐在建安的脚踏车后,忍不住向他询问起来。我说:“建安,我有事要问你,是关于我家的。我知道附近邻居都在议论什么,包括你的父母,难道我家闹鬼的事是真的?”
建安的后背抖了一下,沉默许久,才开口:“既然你问起来了,我就告诉你。这件事是在你妹妹病逝不久后开始发生的。不知道是谁说的,半夜经过你家时,常会听到嘉美的哭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表示曾听到过嘉美的声音,还有人说,经过你家门口或去你家做客时,偶尔会听到年轻女孩的喘息声。”
建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怕我害怕。我催促道:“你继续说。”
“好吧。”建安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住在这里的人大都经历过,包括我在内。我和你家住得最近,说实话,偶尔半夜起床时,我看到二楼嘉美的房间亮着灯,透过窗帘,可以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刚开始我以为是你母亲思念嘉美,半夜跑到她的房间,后来我发现,那个剪影真的很像嘉美,根本不是你母亲。”
我真的有点儿怕,制止了建安:“不要再说了……”
建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桑美,你不要害怕,即使这都是真的,嘉美也不会害你的,她是你妹妹啊!”
虽然建安这样说让我心里安稳了一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嘉美已离开,这间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样劝说自己,心中反而越不踏实。我开始变得有点儿神经过敏,回到家后,总感觉后背痒痒的,好像有人站在我身后,死死地盯着我。
庆幸的是,虽然建安和邻居们的传闻很多,但到现在,我还没遇到过一件怪事。
但噩梦是无法阻止的,我开始夜夜做噩梦,也不算是真正的噩梦。梦中是儿时的情景,那时候,嘉美还有一个毛病——夜游症。我记不清楚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得了这种可怕的疾病,只是我半夜醒来时,经常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或者我的床边,呆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我,伸出双手,一动不动,那样子似乎在朝我讨要什么东西。
起初,我很害怕。后来,我慢慢适应了。
我不仅适应了嘉美的夜游症,也适应了她无理取闹的索取。在她的房间中,有很多我的东西,那都是她向我索取而来的,只要是她喜欢的,父母都会强迫我拿出来。我第一次上学用的书包,建安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包括父母为我准备的新衣服,虽然没有去过嘉美的房间,但被她拿走的东西,我再也没有见过,都被她锁在了自己的小屋里。
我心头久久难以忘记的,是嘉美下楼来的声音,比起她的夜游症和索取,这更让我恐惧。
每到晚上,只要听到嘉美那特有的下楼梯的声音,我就会紧张,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平缓机械,一下下地敲在我心上,像抓住了我的心脏,不让我呼吸一般。我很难具体地形容那种感觉,夜深人静时,那声音就像一种预告、一种警示、一种无法阻挡的阴森……
现在,每每入睡后,我又有了这种感觉。
仅仅几天后,我真的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声音。是嘉美下楼的声音,似乎比儿时的更沉重了,一声声地在空气中传播开来。夜里很静,声音因此变得更清晰,我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几分钟后,我确认这是真实的声音。我本想出去一探究竟,但并没有这个胆子。
不管如何,嘉美已死。
最近几天,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但事情比我想象的可怕许多。起初,只是下楼梯的声音,到后来,我发觉整个屋子都阴森森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每天回到家,总感觉被什么东西跟着,我走到哪里那个东西就跟到哪里。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会感觉脖子痒痒的,好像有个人将脑袋探到我脖子边上,不停对我吹气。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幻觉,因为不止一次。更可怕的是,夜里睡觉时,常常会看到自己的房门无缘无故地打开,好像房门口真的站着一个人,站着嘉美,像小时候梦游一般紧紧盯着我,让我毛骨悚然。
最可怕的是前一天晚上。
那晚,我吃过晚饭后,打算早早睡去。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半夜时,我醒来去厕所。我家厕所在走廊外面,要穿过走廊才能到达厕所。我刚走到走廊内,突然听到一阵若隐若现的声音——是哭声,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循着声音走去。来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我停了下来。
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的,阁楼上只有一间卧室,嘉美的卧室。
暗夜中,轻飘飘的哭声像无数双手,从楼上缓缓飘到我身边,在我周身上下不停抚摸。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离开,可腿脚不听使唤,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像有人从卧室里走出来,我忙躲到楼梯拐角处,可什么都没看见。这时,我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冲进厕所,解决完后,又向卧室冲去。
就在我转进走廊的瞬间,脚下一不留神,滑了一跤。
我艰难地爬起来,不经意间看向地板,整个脑袋都炸开了。地板上有水印,是一摊又一摊的浅浅的水脚印,在屋子里像蜈蚣一样延伸开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水脚印一点儿一点儿地爬过去,意外地发现,这脚印居然通向我的房间。等我走到房间门口,借着白花花的月光望去,看到我的卧室里布满了杂乱的水脚印。
那晚,我非常恐慌。
虽然,嘉美是我妹妹,是我的亲人,但人对死亡和灵魂的恐怖,还是战胜了亲情。我不敢待在屋子里,披了件衣服,跑出了家,一个人在小区的马路上闲逛起来。整晚我都没回家,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些所谓的谣传,现在,我彻底相信了邻居们和建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样继续在家中生活。
那天早晨,建安发现我时,我靠在家门口,睡得正熟。
建安诧异我怎么会睡在外面,走进院子呼唤我:“桑美,你怎么一个人睡在院子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
建安脸色沉了下来,立刻心领神会,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房子,很深沉地说:“不要害怕,不管这房子是不是闹鬼,不管嘉美的灵魂是否真的留在这里,你要相信我说的话,她毕竟是你的妹妹,不管她以什么形态存在,她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的。”
好吧,建安虽然老调重弹,但的确缓和了我心中的忌惮。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迫自己不去害怕,虽隔不了多久,家里就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灵异事件,但我一直劝说自己,努力去适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无法和我最亲近的亲人一起生活,现在嘉美还留在这里,也算另一种补偿。虽然一个活着,一个死了,起码还一起住在家中。
更加莫名其妙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我开始丢东西。
所有我喜爱的东西,比如衣服,比如鞋子,比如发卡,一样接一样地丢。我以为是我粗心大意,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我想到了嘉美,想到了二楼的阁楼。我怀疑,这些我喜爱的东西就像小时候一样,统统进入了嘉美的房间,不,不是怀疑,是确信。
我很想去阁楼看一看,这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一直想实现也害怕实现的梦想。在嘉美没有病逝前,我就很想去她的卧室看一看,但说出来可能好笑,虽然我们是姐妹,我却从未进入过嘉美的房间,那是她的小天地,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尤其是在母亲将嘉美禁闭后,我连楼都没上过。
小时候,我曾偷偷跑到二楼,隔着门和嘉美喊话,但很快就被父母发现了,父亲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嘉美的房子对我而言成了禁地。时隔数年,我对那里依然充满好奇,此时此刻,由于嘉美的死,恐惧更甚。如今虽父母不在,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但我还是不敢上楼,总感觉那里储存了许多黑暗。
那些阴暗是我无法承受的痛苦。
所以,虽然东西经常丢失,怪事一直发生,我仍没有勇气去一探究竟。
但是这天,我不得不鼓足勇气,涉足禁地。我的钱丢了,是阿姨寄给我的学费,星期一上学时我就要缴,可我找不到了,这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里面还有我的生活费。我自然想到了嘉美的卧室,在犹豫整整一天后,傍晚时分,我硬着头皮来到了阁楼。阁楼的顶灯已坏掉,灯下面就是嘉美卧房的门。
门漆黑沧桑,好似很久没有打开过。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用力扭了扭房门把,门居然锁着。没办法,我只好下楼从父母卧室的抽屉里翻出一堆老钥匙,希冀其中有一把可以打开那扇门。但一一试过后,居然都打不开。这让我很为难,我想不出办法来,焦急之下,想到向建安求助。电话里,我跟建安说明了原因,很快他就过来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打开了房门,是建安用铁棍撬开的。他第一个走了进去,之后,我才小心谨慎地迈进这个我十几年没有踏足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让我们两个人都惊叹的玩具、衣服、书籍,大大小小几乎堆叠成山,除此之外,房间很脏,处处布满灰尘,且光线昏暗,很阴沉。
我感觉不舒服,站在原地望着满屋的旧物发呆时,建安却满不在乎地坐在床上,随手翻着那些东西,一边翻找一边说:“桑美,你不是说钱在这里吗?怎么没有?”
我刚要回话,一阵冷风突然从房门冲了进来,像有人在我身边擦身而过,吹得我缩紧了身体。恐惧感再一次袭来,我好像看到嘉美正站在我对面,恶狠狠地盯着我,冲我大声怒喝,以表示对我踏入她私人空间的不满,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掐住我的脖子。我越来越不舒服,转头冲出卧室,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等我冲下楼来后,发现建安并没有一起下来,急忙对楼上喊:“建安,快下来!”
“哦。”建安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才笑容满面地走下来,捧着一沓钱,“我找到了,这应该是你丢的钱吧,果然在这里。”
我没有接那沓钱,总觉得进了嘉美房间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不属于我。建安见状,只好把钱放到桌子上。见我不高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拉我坐在沙发上,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很温柔地说:“桑美,你如果真的害怕,那就去学校宿舍住吧,我可以帮你去老师那里申请,也许可以申请下来的。”
“不!”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里是我家,我回到老家,就是为了在这里生活。”
建安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说:“那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我很感动建安对我的支持和帮助,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突然痒痒的,是建安给我的一个吻。我惊诧之余,有些不好意思。我将头扭过去,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羞怯,但与此同时,我的肌肉猛地颤了一下,我听到楼上传来很沉闷的关门声,建安也听到了,他抖了一下。我们面面相觑,刚才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可能因为闯入嘉美房间的关系。我总觉得,我激怒了嘉美,她是不会原谅我的。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好在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生活还算平稳。在撬开嘉美房间的第二天,我就找来工人重新安装了一扇门,借以慰藉嘉美的灵魂。
说来奇怪,有很长一段时间,家中安静得过分,什么怪事都没发生。
好像,嘉美突然离开了这里。
平静地度过一段时间后,我逐渐适应了新生活,我甚至有一丝失落,我坚信嘉美的销声匿迹是因我而起。也许,人都是两极动物,在拥有时不在乎,失去后会后悔,不管嘉美存在的意义和形式是怎样的,以前她能在这里陪我,现在,真的只剩我一人了。这种一个人的孤单,却难以有人理解,连建安也一样。
自从上次闯入嘉美房间后,建安也变了许多,上学下学的路上,经常会突然问起我的生活。
有一次,建安愁眉不展地问我:“桑美,最近家里有没有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
我说:“没有,自从上次闯入嘉美房间后,家里变得很安静……”
听到我这么说,建安舒了口气,又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你记住,晚上睡觉时要锁住卧室的门,没事时不要离开卧室,也不要一个人去二楼阁楼,尽量待在卧室里。手机最好摆在身边,如果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
我不理解建安的意思,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嘉美已离开家了……”
建安没有解释,只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几乎成了建安的固定问题,每天他都会问我这些。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全,我也告诉他了,他实在没必要这么紧张。不管我怎么劝说,他依旧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且越来越严重,严重到未经我同意,便私自在学校为我申请宿舍。这让我有些无法接受。
为了这事,我和建安第一次吵架。
那是一个星期日早上,建安早早来找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在学校申请了宿舍,要我离开家搬进去。说实话,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我当然不愿意,解释很多,可他的坚持让我越来越受不了,到最后,似乎变成了一种强迫。他的口气也越来越生冷,像命令一样。他不管不顾地冲我大喊起来:“我不管,你必须去学校!”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要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建安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
那天,建安气愤地离开了,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事,他绝不会做出这种毫无缘由的莽撞的事来,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告诉我原因。大概是真的生气了,那天后,我和建安开始冷战,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不回,甚至于我刻意在学校门口等他,他也不理不睬。更让我伤心的是,见了我后,他总是像见了鬼一样,似乎有点儿恐惧。
这让我很伤心,也很不甘。在一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堵住了建安。我抓着他的手说:“建安,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建安的眼睛很红,布满血丝,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他并没有甩开我,而是咬着嘴唇一语不发。最后,他一把拉住我,跑到旁边的小巷里,定定地看着我,沉默许久,才张开嘴:“桑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嘉美……”
说到这里,巷子内猛地袭来一丝阴森的凉气。建安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慌张地四下望了望,又转身跑掉了。
最近这些日子,因为建安的古怪,搞得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精神似乎处于高度紧张中,而这种紧张更多是因为我。他总是远远地望着我,或者跟着我,我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某种担忧,尤其是那天建安逃走后,虽然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但我知道,这件事一定和嘉美有关。
只是,自此后,建安真的开始躲我,尽管我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这晚,我躺在床上再一次思考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很快到了深夜一点。我有些困了,正准备睡觉,窗户玻璃轻轻响了几下——有人敲玻璃。我好奇地拉开窗帘,看到缩头缩脑的建安,见到我后,他立刻伸出食指挡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冥冥中,我有一种预感,建安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有事。
我轻轻拉开窗户,放他进来。
跳进卧室后,建安仍旧很谨慎,先跑到门前,确定房门已锁死,才走到我身边。我正要开灯,他小声地阻止了我:“不要开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是听我说。桑美,你必须立刻离开这幢房子,我担心如果你长期住下去,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建安焦急地说:“这件事我说不清楚,就是说出来,恐怕你也不相信。但是你要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这些天,我刻意躲避你,是害怕因为接近你而让你陷入危险中。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
我听糊涂了,潜意识里似乎有些线索,试探性地问:“你说,是不是和嘉美有关系?”
建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嘉美可能没有死!”
这句话让我大为震惊,正如建安先前所言,我根本不信。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建安看出了我的心思,正要解释,房门猛地响了起来,声音山响,“咚咚咚”,好像有人在门外拼命撞门,且力量越来越大,震得整间屋子微微颤抖。建安的脸色大变,猛地转过身,惊恐地盯着房门,哆哆嗦嗦地说:“她听到了!听到了!怎么办,怎么办?!”
建安的恐惧传染了我,不管门外是谁,是人是鬼,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我紧紧盯着房门,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咣当”一声砸在墙上,我和建安不约而同尖叫了一声,我紧紧抱住脑袋。可几秒钟后,当我抬起头时,我什么也没看到,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建安更紧张了,紧紧瑟缩在地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刚想开口和建安说话,意想不到的事再一次发生,屋内东西开始掉落,书柜上的、衣架上的,一个接一个地被打落在地,散落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我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我,必须冷静下来。我紧紧抱着建安,大声地喊道:“是嘉美吗?是嘉美吗?快停下来!我是姐姐啊,我是姐姐!”
也许是我的喊声起了作用,很快,一切平静下来。
我壮着胆子放开建安,像个盲人一样一边摸索着空气一边轻柔地说:“嘉美,真的是你吗?姐姐很想你,你在哪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闷响,等我回过头时,发现建安的脑袋被一只花瓶打中,晕了过去。下一秒,他突然举高双手,整个人像被某种东西拉住了一般,下半身拖着飞快地被拖出房门。我目瞪口呆,等我追到客厅时,发现建安已被拽上二楼,像死尸一般停在敞开着的嘉美的卧室门前。
我预感到不妙,大声尖叫起来:“不要!”
但这根本不起作用,我的话刚刚出口,建安就像被吸进房门一般,瞬间被拉进了嘉美的卧室。随后,房门“咣当”一声关紧。那一刻,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是女孩的笑声,在暗夜中若隐若现,鬼魅得让人浑身战栗。
那晚,我疯了一样拍打嘉美的房门,听到苏醒过来的建安惊恐的大叫声,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直到房门自己打开后,我整个人都傻了——屋里凌乱极了,像个垃圾场。建安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利的刀子。那阵清脆的笑声不停地在我耳边盘旋,好像有个女孩在我身边欢快地跳着舞。
我颓然地走进屋子,呆呆地看着死去的建安,直到跪在他身边,才声嘶力竭地哭吼起来。
耳边的笑声则更放肆,搅着我的哭声,居然在我耳边说话了,轻轻地、恨恨地:“死了……你的他死了,哈哈……”
这时,我才明白,建安说的是对的。
几天后,建安被火化。他的父母不允许我去观礼,因为他们恨我,他们认为是我带来了灾难,是我的出现让建安离开了他们。或许,这一切真的是由我而起,而了解真相后,这种想法更加笃定。那是在建安火化当天的夜里,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捧着一本脏且旧的日记本。这不是建安的日记本,而是嘉美的。
是我在卧室内无意发现的,我想,是那晚建安被拖走时不小心掉在桌脚的。
这本日记真实记录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嘉美真的没死。
这是一本密密麻麻、厚厚实实的日记本,上面记载了嘉美十几年的生活,也记载了她那可怕而不可思议的疾病。其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我很讨厌桑美,真的很讨厌,她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为什么会是我的姐姐?她那么漂亮、那么出众,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残缺的身体和残缺的生活。是的,我嫉妒她,嫉妒她的一切,她所拥有的本应是我的。
为什么,为什么父母会生下我?!
我要得到一切,我要得到桑美所拥有的一切,我要把她所有的玩具、衣服,她喜好的,她所有的美好都占为己有。我要将这些东西储存在我的屋子里,永永远远,谁也别想拿走,谁也别想碰触。除非,桑美永远远离我!
另外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桑美又寄来了她的奖状,父母没有告诉我,但我看到邮递员笑容满面地离开我家。我恨死了,既然已远离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还要向我炫耀她的成功?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上学,没办法像她一样得到别人的喜爱吗?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永远无法得到桑美拥有的,即使我的屋子满满当当,即使我储存了桑美无数的骄傲。因为,我终究不是她。
我的身体又开始疼痛了,每到这时,剧痛总让我难以自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在疼痛中,我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先是胳膊,然后是腿,继而是整个身体,连我自己都看不到我自己,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一样,逐渐隐形不见。这种消失的痛苦比肉体的痛苦还要让我难过。我想到了死,可父母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们每天都在我门外哭喊劝说,告诉我,这只是一种病,慢慢会好的。
每当他们看到透明的我身着一身睡袍的古怪样子,看到睡袍中我空洞的身体时,那种尴尬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病永远不会好了。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桑美的存在!
看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仍不敢确信这都是真的。至于这本日记,我想,肯定是建安那次撬开嘉美房门后,无意中发现的,他发现了嘉美多年来的秘密。此时此刻,我彻底相信了建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一直想告诉我真实情况,他从这本日记中看到了嘉美对我强烈的嫉恨,看到了我的危险。
我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恨嘉美,我疯狂大哭,一边哭一边摔打着家里的东西,恨不得把这个家彻底摧毁。我大喊着嘉美:“你出来!你出来!出来!”
等待我的,只是嘉美肆无忌惮的大笑。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上学,一直待在家中,不吃不睡。几天后,学校通知了西江城的阿姨。阿姨立刻赶到老家,将奄奄一息的我送到医院。之后,我跟随阿姨一同回到了西江城。
我病了,回到西江城后,我一句话也没说过,像个傻子一样。我没日没夜地做噩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嘉美的笑声,像地狱深处传来一般,在漆黑的虚空中盘旋,震得我耳膜都疼。阿姨终于受不了我这个样子,她冲我发火,发完火后又心疼地搂住我,问我:“桑美,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老家经历了什么?告诉我!”
我缓缓扭过头去,看着阿姨的眼,我憋得很难受,我想是时候告诉阿姨了,于是,我说:“阿姨,你知道吗?嘉美还活着,就活在老家的家中,一直在那里……”
阿姨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我的话,她无奈地摇着脑袋,搂我搂得更紧了:“桑美,不要这样……”
我只有苦笑,看来正如建安所说,这种事没人相信。
不久,我被阿姨送到了医院,她认为我的精神出了严重问题。医生听了我的话后,确诊我得了可怕的精神病,他们说是因为我太怀念死去的亲人,以至于出现幻觉,认为嘉美还活着。我没有反驳,因为反驳没有用,我乖乖地住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间白色单人房间内,常常可以听到嘉美的笑声抑或哭声,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她故意凑到我耳边,轻轻说:“我要你活得比我悲惨!”
我知道嘉美偷偷跟随我一起来到了这里,我已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尽管,在别人眼里,我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因为他们时常会看到我对着空气说话。最伤悲的莫过于阿姨,她每一次来看望我,我依旧如故。我想,这世上再也没人能理解我、相信我那就我索性这样一直活下去,在自己的真实世界中。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安然。
是一次探视,阿姨来看望我后,在门外和医生的对话,被我无意中听到。她如泣如诉地说:“医生,你一定要治好桑美,她是个好孩子,她有大好前程,不能就这样毁掉。你不知道,她其实很可怜,在她刚刚出生时,父母就去世了,是我姐姐和姐夫收养了她,可姐姐和姐夫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听到阿姨的话后,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那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原来我一直自以为是地以为,父母是因为嘉美的不幸而疏忽我,其实这根本就是我的一相情愿,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从一开始就和他们毫无关系。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可怜儿,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亲情,一切都出于同情怜悯。确切地说,我跟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而嘉美,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不管嘉美多丑、残疾,哪怕像魔鬼一样可怕,他们仍旧对她不舍不弃。那我又算什么?一个附属品?一个填补他们生活的玩偶?我现在终于明白,父母将我送来西江城,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我了,或许,对他们而言,我的存在真的威胁到了嘉美。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嘉美怪病的唯一病原体——是我的存在导致了嘉美的恶疾。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
那晚,我混乱了。混乱后,我感到有一种痛正由胸膛内部一点儿一点儿地传遍全身,越来越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无法克制地开始嫉恨嘉美,我多么希望能成为父母的亲生女儿,哪怕一生残疾、一生病态,但可以得到他们百分之百的关爱。这是一个我无法改变的事实,今生今世,不管生与死,我永远无法得到我希冀的。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嘉美。
我一夜未睡,清晨时,在稀薄的阳光照射下,我看到自己的双手正缓慢变化,一点儿一点儿地逐渐透明,直至完全消失,像某种病菌一般,这种透明的病态很快蔓延开来,顺着我的双手缓缓地将我遁形了,我彻底看不到自己了。
在最后一丝皮肤消失后,我惊讶地看到了嘉美她蓬头垢面地蹲在我面前,仰着脑袋晒太阳,似是发现了什么,扭过头来,浅浅地笑了:“恭喜你,我的姐姐,你终于也病了。”
嫉恨,也许真的是一种病。
传染性极强。
在你竭尽全力想得到别人的东西时,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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