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教授原先指望的那条门路,其实根本走不通。
那位伪警署的副署长,虽然平时跟共产党一直眉来眼去,但屁股终究还坐在日本人的板凳上,若是暗中提供点情报什么的,那叫惠而不费,刀切豆腐两面光,而抛头露面去担保一位“思想犯”就大不一样了,那是没事找事,弄把虱子在身上挠痒痒玩。
齐教授一筹莫展,而且也不大方便经常出门,因为守在滚绣坊内的特务们虽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仍然每时每刻紧盯不懈。
齐依萱急得团团转,想来想去只有去求表舅,兴许还有一点法子可想。
表舅姓巫,早年曾留学日本,现于省政府民政厅任科长,职位虽然不高,但很得省长高冠吾的器重,在日本人面前也颇兜得转。这些年来,齐家与巫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主要是齐弘文对汉奸嗤之以鼻,所以旗帜鲜明地禁止女儿去巫家走动。
齐依萱找到巫家,却被告知表舅现在已经升迁调任,具体做什么不大清楚,只知道忙得成天不着家,一个月里难得回来几天,实在要见他,只有去十梓街信孚里办公的地方找。
齐依萱马不停蹄直奔十梓街,途中偷偷回头,总觉得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有个身影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
找到十梓街与五卅路交界处的信孚里,齐依萱一下子傻了眼。
五卅路的两端早被高墙封堵起来,方圆一公里内布满了包括驻屯军司令部在内的日、伪机构,而信孚里的入口处同样加装了铁门并由日本兵把守,士兵的脚下还趴着两条凶相毕露的狼狗。齐依萱硬着头皮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好不容易等到信孚里的铁门里走出一名文员模样的中国人,这才靠上前去打听表舅在不在这里。
那人问明齐依萱是“巫主任”的外甥女,马上显得极为客气,满脸堆笑充当向导,领着齐依萱踏入铁门,一路畅行无阻地走向一排青砖楼房。
在一座二层楼的办公室内,齐依萱见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表舅。
“哎哟,是依萱哪?”表舅一楞,放下电话,脸上热情洋溢。
“巫主任,你这位外甥女长得真漂亮啊。”向导一脸讨好的神色。
“呵呵,黄股长,麻烦你了。”表舅笑哈哈地说道。
“哪里话,哪里话,”黄股长转身告退,“你们聊,我还有事情要忙。”
“黄股长,谢谢你领我进来。”齐依萱礼貌地致谢。
“李秘书,这份资料你马上送到政务组去。”表舅拿起桌上的卷宗递给旁边的一名年轻人。
秘书一走,屋子里再无他人,齐依萱稍微寒暄了几句,忙将来意和盘托出,表舅听罢脸色马上一变,慌忙站起身来关上房门,连声责怪齐依萱不该冒失前来,更不该去管这样的闲事。
“这个孟松胤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冒险为他奔走?”表舅皱着眉头问,又用明显埋怨的口吻说道:“十有八九,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身后拖着一条尾巴竟然跑到信孚里来。”
“他是我未婚夫。”齐依萱撒了个小谎。
“哦,这倒情有可原。”表舅手托下巴沉吟道。“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齐依萱答道。
“这里是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人事关系特别复杂,”表舅面有忧色,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里既有原江苏省政府的人,又有上海沪西七十六号下来的人,两方面的人马暗中都较着劲,所以在这里做事得处处小心,稍有不慎便会阴沟里翻船。”
“舅舅,能不能找人帮忙打听一下孟松胤的下落呢?”齐依萱还不死心。
“做不到,”表舅大摇其头,语气明显不悦,“我如果主动插手这件事,岂不是授人以柄?老实说,你今天跑到这里来,很可能已经给我带来了麻烦。”
齐依萱一下子红了眼圈。
“唉,年轻人就是没脑子啊,好端端的去写什么标语,难道写写就能写跑日本人?”表舅大摇其头,“好在事情不算大,关几天吃点苦头就能出来,你也不必太着急。”
“现在关键是人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齐依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本来还指望请舅舅出面,托人情保他出来呢。”
“不可能!”表舅一口回绝,像被胡蜂螫了那样叫了起来。“能关在什么地方?肯定是日本宪兵队?!所以托人情走门路的脑筋,我劝你还是不要动了。老实说,要是一般的刑事案关在警察署,哪怕是杀了人,你们齐家只要把房子卖了凑足一笔钱,我保证三天里边把人给你送回来,可现在是宪兵队……”
齐依萱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唉,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表舅口气缓和了些。
齐依萱越哭越厉害。
“唉,要不这样吧,我打个电话找朋友问问吧,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表舅有些心软,但随即又再三强调,“仅仅只是问问啊,其它事绝对帮不上忙。”
齐依萱抹着眼泪点点头。
表舅摇了个电话,接通后并无客套,直接进入正题匆匆交谈,看来与对方确实关系亲密。但是,随着话题的深入,表舅的面色越来越严峻,齐依萱看在眼里,一丝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好了,你快死了这条心吧。”表舅一放下电话便指着齐依萱的鼻子来了这么一句。“按道理来说,这种写标语的毛孩子,关个十天半月都会放掉,根本不用托关系,不过这次情况大不相同,任何人都插不上手。”
“到底为什么呢?”齐依萱想起了父亲的那些事,连忙小心试探,“是另有案情?”
“跟案情无关。”表舅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过,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舅舅,我求你了,快告诉我吧。”齐依萱苦苦央求道。
“不行,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表舅一口回绝,“能做的我都做了,再说下去我自己都要站不住脚了。”
“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讲,行不行?”齐依萱还不死心。
“不行!”表舅态度坚决。
“那我今天不走了。”齐依萱干脆坐了下来,摆出准备安营扎寨的态度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赖皮?”表舅又气又急,脸色都发了白。
“只要把原因告诉我,其它事情保证不再麻烦舅舅,行不?”齐依萱继续讨价还价。
表舅沉着脸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自己觉得现在是湿手捏上了干面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舅舅告诉我原因,我以后再也不上这里来了。”齐依萱忙递上一颗定心丸。
“唉,算我怕了你,小姑奶奶,”表舅只得屈服,“老实告诉你吧,日本人这次抓了一大批年轻人,大部分都是有文化的学生、技工,有可能送往日本去做工,估计那姓孟的也是这个原因。”
“做工?”齐依萱一惊。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放心,做的是技工,不是苦工,”表舅继续说道,“这个结果还不算太坏,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怎么可能呢?”齐依萱大叫道。“日本还用得着到中国来找技工?”
“轻点!”表舅不满地提醒道。“你平时大概不看报纸吧?知不知道现在日本实行的是南北并进的国策,大东亚共荣圈计划非但囊括东亚全区,还包括大洋洲地区在内,要占领这小半个地球,你说需要多少兵力和装备?”
“你的意思是说,日本自己人力不够,得从中国补充?”齐依萱有点明白过来。
“现在日本国内兵源紧张,得从朝鲜、台湾等地充实进来,”表舅神秘兮兮地说道,“日本青年都从了军,岛内能做工的人越来越少,连军工生产都无以为继了,以后靠什么来打仗?”
“我懂了,日本人在这里物色技工,是要运回日本去帮他们生产军火!”齐依萱恍然大悟。“难怪这一阵找碴抓人的事特别多,唉,正好让孟松胤赶上了。舅舅,能不能再托托人,把他弄出来呢?”
“你看,又得寸进尺了不是?”表舅极不高兴地嚷嚷起来。“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是一名小科长,没这么大的能耐,掉进野川所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捞出来……”
“什么?”齐依萱跳起身来。“野川所?!”
要说野川所的大名,在苏州几乎无人不知,完全可用恶名昭著来形容,但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却又没人说得上来,光知道这是一座日军全新建造的监狱,全称叫作“野川刑务所”,位于荒僻的南园一带,被关押的人大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甚至是死了也出不来。百姓们盛传日本人发明了大量的酷刑,甚至以人肉喂食狼狗,或以“硝镪水”化人于无形。多年以来,市民们虽然谈虎色变,但对这神秘、恐怖之地的真实情况其实是一无所知,颇有些像传说中的鬼,谁都听说过,但谁也没见过。有时候,街头有人吵架时会说:“你这个枪毙鬼,早晚得进野川所去”,可见这是一个何等恶毒的诅咒,庶几与入鬼门关无异。
表舅自知说漏了嘴,只得沉默不语。
“舅舅……”齐依萱的眼中再次冒出泪花。
“别说了,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表舅眼都不抬一下,正式下达逐客令。“好啦,你先回去吧,我呢,找机会再帮你问问。”
齐依萱知道,后面半句话纯粹是瞎敷衍,那样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找到,既然油盐不进,还是打道回府吧。
“那我就不送了,”表舅拉开房门,先探头看看周遭动静,“记住,以后千万别再往这里跑了,对谁都没好处。”
走出信孚里的铁门,齐依萱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真是一表三千里啊。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齐弘文安慰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至今向来如此,你今天自作主张去找那个王八蛋,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嘛,”齐依萱摇头叹息,“爸爸,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我一大早已经去过学校,请了半个月的病假,”齐弘文答道,“这一阵尽量少出门,你今天去信孚里抛头露面,简直就是闯进龙潭虎穴。”
“表舅现在是一个叫什么……清乡委员会的部门主任,好像是升官了,”齐依萱道,“所以架子也比以前大了。”
“哦,这王八蛋到清乡委员会去了?”齐弘文来了兴致。“最近人事大调动,全是为清乡做准备。”
“是啊,”齐依萱答道,“这清乡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计划以水道、铁路、公路为依托,用铁丝网和竹篱笆设置封锁线,围剿区域内的一切抗日力量和中间势力,”齐弘文解释道,“对我们党组织和新四军来说,这又是一场空前的毁灭性灾难哪。”
“这些消息是哪里得来的?”齐依萱有点好奇。
“这个你就别管了,”齐弘文连忙岔开话题,“有一点爸爸可以向你保证,孟松胤不会关多久,过一阵就一定能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齐依萱有点惊讶。“这么有把握?”
“你就相信爸爸吧,”齐弘文的面色一点不像开玩笑,“具体为什么,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反正孟松胤是我的得意门生,又可能是我将来的女婿,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被捕的,我自然会对他的安危负责。”
齐依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奇怪,既没头没脑,又似乎挺有把握。
“好了,我要听收音机去了,你听着点门外的动静。”齐弘文看看手表。
“嗯,我歇一会就去准备晚饭。”齐依萱答道。
齐弘文钻进书房,随手关紧房门。
齐依萱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孟松胤的事,胡思乱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越想越心惊肉跳。推开西窗,原本还是胭脂红的落日已成浓重的血色,此刻高悬于灰蓝色的苍穹,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日本膏药旗来。
书房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烟味,好像是父亲正在烧什么东西。
父亲对学术素来十分痴迷,平时不是泡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就是呆在书房里手不释卷,而且当下记录下来的一些方程式、公式、图表,总有随手烧掉的习惯,齐依萱早就习以为常。
“依萱,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回来。”齐弘文在楼下叫道。
“我去买吧。”齐依萱连忙走下楼来。
“不用,不用,你不知道牌子。”齐弘文连连摇手,匆匆走出门去。
齐依萱推开书房门,想去看看父亲刚才到底在烧什么东西,顺便开窗透透气,走到书桌边时,一眼便看到台灯前摆着一包“算盘牌”香烟,拿起来一看,里面还剩大半包,心想父亲这是怎么了,这不明明还有烟,哪用得着特地跑出去买?
不多时,齐弘文回来了,但手里空空如也,并不像平时出去买烟那样腋下夹着整条的香烟。
“烟呢?”齐依萱奇怪地问。
“正好碰上算盘牌断货。”齐弘文似乎一怔。
“书桌上不是还有大半包吗?”齐依萱提醒道。
“唉,爸爸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啦。”齐弘文笑道。“该做晚饭了,米缸里米还多吗?”
“不多了,看样子还能支撑两、三天。”齐依萱道。“要不,晚上烧点薄粥对付对付吧。”
“嗯,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所以汉奸和日本人才想出了这个该死的清乡计划,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掠夺粮食,”齐弘文道,“听说,粮店已经没有大米供应了,每户每天最多只能买二升北方运来的杂粮,叫什么共和面、六谷粉,真是天大的笑话,江南鱼米之乡竟然闹起了粮荒。”
“每户每才二升?那人口多的人家怎么办,岂非每天都得去粮店排队?”齐依萱嚷道。
“唉,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喽。”齐弘文叹道。
晚饭是清粥加一小碟萝卜干,父女俩有电灯不开,点着洋油灯在昏黄的光晕下进食,原因是齐弘文经常要开收音机,耗电量比较大,再开电灯的话容易超出限额。日本人的最新规定是:每户每月只能耗电三度,超出者不是罚款,而是直接剪断电线。
喝完粥,肚子里依然空空荡荡,齐弘文对女儿说,没办法,只有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饿了。
“问题是以后天天如此怎么办呢?”齐依萱一脸忧色。
“是啊,是得想想办法,”齐弘文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我明天出去找找人,看能不能弄点大米回来。”
当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齐依萱起来一看,父亲不在房间里,已经早早地出了门。
到了九点来钟,齐弘文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挂腌肉,身后跟着一名挑夫,挑着满满一担大米走进门来。
“哪来的腌肉?”齐依萱欢叫起来。“我都快忘记肉滋味了。”
“呵呵,先对付一阵再说,”齐弘文得意地将肉交给女儿,吩咐挑夫将米挑进灶批间,“托了好多人才搞到这点东西,真是不容易哪。”
午饭是白米饭加半碗蒸腌肉,齐依萱边吃边赞叹,直说好多年没吃到这么好的大米了,跟以前粮店里买出来的陈米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同时好奇地追问这么好的白米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不是从黑市上跑单帮的人手里买来的?
“跑单帮的人从乡下弄过来的米,数量都不多,而且价格贵得像老虎肉,这么一担米,我看能换一座房子了。”齐依萱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别瞎猜啦,我是找朋友搞来的,”齐弘文不再兜圈子,“作为回报,我把咱家朝东的那间厢房借给他几个月,让他安置两名乡下来的亲戚。”
“这么说,这担米算是房租了?”齐依萱道。
“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老朋友了,彼此帮忙呗,”齐弘文笑道,“傻丫头,吃你的吧,别瞎操心啦。”
“唉,我们还有白米饭吃,不知道孟松胤这几天吃的是什么饭?”齐依萱自言自语道,随即黯然神伤。
刚吃完饭,大门突然被轻轻地拍响了。
“我去。”齐弘文一把拉住准备去开门的女儿。
来人是两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长相虽然斯文体面,但看上去却又不像读书人,更不像是“乡下亲戚”,而且口音也是地道的苏州本地人。
齐弘文非常客气地将客人领入厢房,同时给女儿介绍说,留着分头的那位叫小王,戴着眼镜的那位叫小李。厢房内空空荡荡,仅有一几一床和两把靠椅,但客人非常满意。
“依萱,去烧些水给客人泡茶。”齐弘文吩咐道。
客人忙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看上去谦逊有礼,颇有教养。
“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要不我再让木器店送一张来?”齐弘文歉意地说。
客人又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两个人挤一挤就行。
齐依萱回到灶批间,捅开煤炉烧水,齐弘文跟了进来,对女儿轻声说道,以后烧饭得准备四个人的量,不过不用担心大米的来源,他们俩有办法搞到。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齐依萱轻声问道。“是你们党组织的人?”
“小孩子不要过问这些事。”齐弘文不置可否。“记住,他们俩一般不出门,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平时不要去打搅,也不必过多接触,明白了吗?”
齐依萱烧好开水灌在暖瓶里送进厢房,却发现客人都不在房内,而是跟着父亲在屋前屋后、楼上楼下到处转悠,连后院、后门、后墙这些地方也全部看了一遍,边看边指指点点,同时低声商量着什么。
齐依萱看在眼里越发糊涂,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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