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俱乐部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朗费罗评论依据前次讨论加以修改的校样。
“好得很呐,我亲爱的朗费罗。”霍姆斯医生说。只要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有一条得到了采纳,他就心满意足,现在朗费罗的完稿里有两条他上个礼拜三提出的意见,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得意之余,霍姆斯开始专心研读今晚要讨论的诗篇。他为此精心作了准备,因为今晚他要让他们相信他早已在逐步维护但丁了。
“在地狱第七圈,”朗费罗说,“但丁告诉我们,他和维吉尔偶然走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在地狱的每一圈,但丁都跟随着他所敬慕的向导,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路上,他渐次了解到了每一群罪人的命运,也会从中挑选一二来针砭时弊。
“读过的人都曾经梦到过这片参差浓密的树林,”洛威尔说,“但丁对它的描写犹如伦勃朗的画作:饱蘸黑色颜料的画笔,以一丝地狱之火作为光亮。”
朗费罗开始朗读译文。他的声音听起来深沉而真实,舒缓得就像在积雪下流淌的溪水。这首“歌”写的是,但丁来到了自杀者之林,罪恶的“灵魂”变为树木,黑血从折断的枝桠流出来。残忍的哈比鸟在这里营巢,它们有着阔大的翅膀、女人的头颈和脸孔,脚上有利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它们啄食、撕扯每一棵树。撕扯虽然令树极为痛苦,但这些幽灵也因此得到了惟一的发泄机会,呼喊出他们的痛苦,向但丁诉说他们的经历。
“他们的血和言语是一块喷涌出来的。”朗费罗说。
朗费罗的黑人仆役彼得敲敲门进来了,贴着洛威尔的耳朵吞吞吐吐地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人要见我?”洛威尔反问道,打断了霍姆斯的话,“谁找我找到这儿来了?”彼得结结巴巴越说越糊涂,洛威尔等得不耐烦就吼了起来,声音大得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见。“今晚我们俱乐部开会,究竟是谁来了?”
彼得紧贴着洛威尔的耳朵说:“洛威尔森……森生,那人说他是警察,先生。”
前厅里,警官尼古拉斯·雷跺脚顿落靴子上沾的雪,然后驻足观赏朗费罗收藏的一大批乔治·华盛顿的塑像和画像。
有两个人进来了,雷站起身来。洛威尔,先是停住脚步张着嘴注视了片刻,然后大步走上前来。他哈哈大笑,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朗费罗,你不知道吧,我在自由民的报纸上读过有关这个小伙子的全部文字!他是五十四黑人团的战斗英雄。见到你真荣幸,我的朋友!”
“是五十五团,洛威尔教授。”雷说,“朗费罗教授,我为打搅您深表歉意。”
“最紧要的事情我们刚才做好了,警官。”朗费罗微笑着说,“不必过意不去。”
雷转身对洛威尔说:“您府上一位好心的年轻小姐指点我到这儿来。她说礼拜三晚上只有上这儿才找得到您。”
“啊哈,肯定是我的梅布尔!”洛威尔笑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雷微笑着说:“这位年轻小姐非常讨人喜欢,先生。我之前还去过大学讲堂找您的。”
听了这话,洛威尔似乎大为吃惊。“什么?”他喃喃自语,顿时神色大变,脸红脖子粗,嗓音嘶哑地挖苦道,“他们派来了一个警官!凭什么这样做?这帮傀儡,完全被市政厅操纵着,根本没有他们自己的主见!你找我有何贵干,先生?”
朗费罗伸手拉住洛威尔的袖子,“你知道,警官,洛威尔教授,还有我们的几位同事,出于好心在帮助我翻译一部暂时不合校方胃口的文学作品。不过这就是为什么……”
“非常抱歉,”警官说,他的目光游移到洛威尔身上,只见他脸上的涨红来得快也去得快,霎时就消失了,“我拜访过大学讲堂,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您知道,我在找一位语言专家,有几个学生告诉了我您的名字。”
“是这么回事啊,警官,我道歉。”洛威尔说,“不过找到我算是你的运气。我能讲六种语言,流利得就像本地人说坎布里奇方言。”诗人大笑着把雷递给他的纸平摊在朗费罗的红木桌面上,用手指点着一个个歪歪扭扭、书写潦草的字,仔细辨认起来。
雷看见洛威尔眉头紧锁,饱满的额头上堆起了一道道皱纹,就说:“这是一位先生对我说的话。当时他的声音非常低,也很突然,根本听不出他想说什么。我只能断定他说的是某种我所陌生的外语。”
“什么时候?”洛威尔问。
“几个礼拜前。那是一次奇特的不期而遇。”雷闭上了眼睛,回想起耳语者从身后紧紧抓住他时的景象。那些话清清楚楚回响在他耳际,可他就是无法复述出来。“恐怕我写的这些只是一个大概的转录,教授。”
“这可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洛威尔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递给朗费罗,“从这些象形文字般的东西中恐怕读不出什么东西来。你不能去问这个人想说什么吗?最起码要查明他想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雷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回答。
朗费罗说:“警官,我们有几位学者被晾在一边,现在腹内空空如也,或许贿赂他们一点牡蛎和通心粉可以他们才智迸发。你愿意让我们抄录一份吗?”
“对此我深表感激,朗费罗先生。”雷说。他看了看两位诗人的脸色,补充说:“我得请求你们不要跟你们之外的任何人提起我今天的来访。这事关一个敏感的案件。”
洛威尔眉毛一扬,起了疑心。
“当然。”朗费罗微微颔首,似乎是在说雷可以绝对信任克雷吉府。
“‘因为有了先见之明,所以,假使我被迫离开我那至爱之地,我……’”一个学生用手指来回点着一行意大利文,心灰意懒地支支吾吾。
但丁研究班每周上两次课,时间由洛威尔选定——有时就在星期日。
“记住,米德,”洛威尔说道,那个叫米德的学生停住了话头,一副受挫的样子。“记着,在天堂的第五重天,即火星天,卡嘉归达向但丁预言,诗人回到人世间后不久,会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倘若他再踏进城门半步,将被施以火刑处死。米德,照我刚才所说的,现在你来翻译接下来的这一句。”
“‘我不应当再因为我的诗而失了别处。’”
“就此打住,米德!Carmi意为诗歌——不仅指诗文,还指诗的旋律。在吟游诗人时代,你得付钱给诗人,有权选择是让他把故事唱出来,还是以说教的形式来讲述。但丁的是可以吟唱的说教,可以说教的歌曲。‘所以我不应当再因为我的诗歌而失了别处。’解读得不错,米德。”说完,洛威尔做了一个类似拉伸的手势,这表明他觉得米德的翻译还算可以。
“但丁就是下意识地重复。”普林尼·米德语气平淡地说。爱德华·谢尔登,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学生,对他的话感到局促不安。“如您所说,”米德继续说,“神圣的先知早已预言但丁会找到避难所,得到甘·格朗德的庇护。那么,但丁还需要什么‘别处’呢?就本诗的意旨来说,这纯属废话。”
洛威尔说:“当但丁凭着他的作品的力量谈起他未来的新家,当但丁谈到他所寻求的其他地方,他不是在说他在1302年那个放逐之年的生活,而是他的第二次生活,他的生命将因他的诗歌而得以延续,垂续数百年。”
米德坚持说:“但是从未有人真的从但丁那里夺走‘至爱之地’,是他自己离开了它。佛罗伦萨给了他重返故土、与妻小团圆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
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普林尼·米德从来不是一个随和的人,特别是自从收到上学期的论文成绩后,他失望透顶,一直以敌对的目光来对待洛威尔。米德把他的成绩偏低以及因此而来的1867学年班级排名由第十二名跌到第十五名,归因于在讨论法国文学时,他多次对洛威尔的观点表示异议,而这是这位教授所无法容忍的。
“他们开的是什么条件啊!”洛威尔笑道,“只有但丁请求赦免并缴纳一大笔罚金,他们才会对他既往不咎,并恢复他在佛罗伦萨的合法地位!我们用武力逼使南方士兵重返联邦也比这光彩得多。让一个高声呼吁正义的人与那些迫害他的人达成如此卑劣的和解协议,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算如此,不管我们说什么,但丁还是一个佛罗伦萨人!”米德断言,还偷偷瞟了谢尔登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谢尔登,你看不到这一点?但丁不断地写佛罗伦萨,写他在游历来生中见到过的、交谈过的佛罗伦萨人,这一切都是他在流放期间写下的!对我来说,各位朋友,清楚不过的是,他渴望的就是返回佛罗伦萨。这个人最大的失败就是他死在流放期间,死于穷愁潦倒。”
米德为把洛威尔说得哑口无言而得意地咧嘴笑,而洛威尔站了起来,把手猛地插进破旧的吸烟衫兜里。爱德华·谢尔登不由得怒火中烧,但从洛威尔身上,从洛威尔抽烟斗喷出来的烟圈里,谢尔登看到了一种更高远的精神境界。洛威尔一般是不允许大学一年级学生来上高级文学课的,可谢尔登这个小伙子百折不挠,再三恳求,他只好对他说,这要看他是否应付得过去。谢尔登对洛威尔给予他这个机会至今心存感激,极想借这个机会为洛威尔和但丁辩护几句,驳斥米德一番。谢尔登正要开口,见米德瞪了他一眼,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米德,但丁思考的是整个人类,不是某一个人。”洛威尔温和地说道,只有对待学生他才会这么有耐心,“意大利人老是拽着但丁的袖子不放,试图逼迫他跟他们持有相同的政见,拥有相同的思维方式。他们的确是这么干的!把所写局限于佛罗伦萨或者意大利,就会一笔勾销它蕴含的悲天悯人情怀。”谢尔登冥思苦想,米德却铁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
“的第一句诗是怎么说的?”
“‘当人生的中途,’”爱德华·谢尔登应声背诵起来,显得非常兴奋,“‘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
“‘我们的人生。’从的这一句诗来看,我们都走在人生的旅程上,像但丁一样走在朝圣的路上,而且我们必须坚定地面对我们的地狱,适如但丁面对他自己的地狱。你们看到了,这首诗的不朽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人类灵魂的自传。你们的灵魂,我的灵魂,或许可以说,与但丁的灵魂一般无二。”
第二天,洛威尔做完关于歌德的演讲便离开了大学讲堂。一个身材矮小的意大利人,身穿一件紧绷绷皱巴巴的粗布上衣,从洛威尔面前急速冲过,令他大吃一惊。
“巴基?”洛威尔惊讶道。
多年前,朗费罗曾聘请彼得罗·巴基充任意大利语教师。对于聘请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一个意大利天主教,校务委员会一直耿耿于怀,实际上,巴基是被梵蒂冈驱逐出来的,但这并未让他们改变心意。到洛威尔掌管院系的时候,校务委员会碰巧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退了彼得罗·巴基:饮酒过度,债台高筑却无力偿还。被解雇的当天,这个意大利人冲着洛威尔教授大发牢骚,“我不会再到这儿来的,至死都不来了!”当时洛威尔也不知动错了哪根脑筋,竟对巴基的话深信不疑。
“我亲爱的教授。”巴基握住前系主任的手,像往常一样,用力上下摆动着。
“噢。”洛威尔张口说,吃不准是不是要问问巴基怎么还是一个大活人就来哈佛大院了,不是说死也不来的嘛。
“我出来溜达溜达,教授。”巴基解释说。巴基说是出来溜达,神色却似乎很焦急,不
住地朝洛威尔身后瞧,所以洛威尔略略跟他寒暄了几句就走了。巴基的突然露面引得他的好奇心愈来愈盛,便驻足折过身去,发现巴基正向一个隐约有些面熟的人走去。原来是那个戴黑色圆顶硬礼帽穿方格子马甲的人,一个诗迷,几个星期前,洛威尔曾看见他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棵美洲榆树上。怪事,他怎么跟巴基搅到一块了?洛威尔立定了脚步,要看看巴基会不会跟那个人打招呼。可就在这时,一大群刚刚上完希腊语背诵课的学生一窝蜂拥了过来,隔断了洛威尔的视线,待到人群散去,那一对诡异的家伙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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