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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但丁俱乐部第六节

第六节

        洛威尔说他想去看看发现希利法官尸体的地方。理查德·希利本想拒绝洛威尔这个奇怪的要求,但转念一想,觉得诗人难免都有些古怪,便答应了他,陪同他们一块往外走。出了后门,穿过花园,就到了那片邻接河岸的草地。希利注意到,洛威尔走起路来快得出奇,反而像个运动员。

        一阵强劲的风卷起了少量的细沙,有几颗落进了洛威尔的胡须和嘴巴里。他觉得嘴巴里很难受,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但他并未在意,只是一心想着希利死时的情景。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

        《地狱篇》第三歌所描写的骑墙派对是非不加可否,因此他们既为天国所摈斥,也不为地狱所收容。他们住在一块昏暗的平地上,但此地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地狱,只算得上是

        地狱的走廊。懦夫的幽灵跟着一面白旗向前跑,因为他们生前为人行事游移不定,无毁无誉。他们全都赤身裸体,不断被牛虻和黄蜂叮螫,血和着咸涩的泪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的脚边,又做了蛆虫的食料。苍蝇和蛆虫在腐烂的脚跟上繁殖,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在希利法官的尸体上发现的三种昆虫,正是苍蝇、黄蜂和蛆。

        洛威尔相信这决不是巧合,而是追查凶手的线索。

        洛威尔搀着出版商的胳膊,走在希利家的土地上。“‘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他低声说。

        菲尔兹听得一头雾水,“再说一次好吗,洛威尔?”

        洛威尔向前紧走几步,停了下来。在他的驻足之处,是一条黑乎乎脏兮兮的分界线,线外是平整松软的沙子。他弯下腰。“就是这儿!”他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稍稍落后几步的理查德·希利随口附了一声:“呃,对。”等他心下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您是怎么知道的,表兄?您怎么晓得这儿就是发现家父的地方?”

        “噢,”洛威尔显得有点言不由衷,“问得好。您似乎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所以我问,‘是这儿吗?’难道他走得不慢吗?”他转向菲尔兹求助。

        “我想是这样,希利先生。”菲尔兹急促地喘息着,急切地点了点头。

        理查德·希利不觉得自己刚才走得慢。“哟,这么说来是真的了。”他说,打定主意不隐瞒他对洛威尔的直觉能力印象深刻并有所警惕的事实。“事情正是在这儿发生的,表兄。院子里就数这儿邪气最重。”他痛苦地说。这里正是草地上寸草不生的那一小块地方。

        洛威尔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记号,说道:“就是这儿。”他神情恍惚,似乎有阴魂附体。破天荒头一遭,洛威尔对希利生出了一股真心实意的同情。就是在这儿,他曾经一丝不挂地挣扎着爬行,无助地忍受着痛苦的折磨。糟糕透顶的是,他所遭遇的结局,是他至死都绝对无法理解的,也是他的妻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理查德·希利觉得洛威尔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他始终在心里深情地念着您,表兄。”他在洛威尔身旁跪了下去。

        “什么?”洛威尔问道,刚才涌起的同情心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希利对这种粗暴的问话感到畏怯。“大法官。您是他最信任的亲人之一。他对您的诗倍加赞扬,称羡不已。每期《北美评论》一到,不管是在啥时候,他都会点上烟斗,逐字逐句从头读到尾。他说您对事物的真相有着超出常人的感觉。”

        “是吗?”洛威尔带着一丝疑惑反问道。

        洛威尔避开了出版商笑意盈盈的目光,对大法官敏锐的判断力勉强低声恭维了几句。

        他们回到屋子后,一个雇工拿着邮包走了进来。理查德·希利说声“请原谅”便离开了。

        菲尔兹一把将洛威尔拉到一旁。“洛威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希利的被杀之地的?我们聚会时可不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喔,任何一个像样的但丁研究者都会察觉到查尔斯河和希利家院子间的距离之近。记着,骑墙派的所在之地距离阿刻隆河只有几码之遥。”

        “是的。但报纸根本没有详细报道他是在草场的什么地点被发现的。”

        “报纸连用来点雪茄都不够格。”洛威尔打住话头,暂不说出答案,津津有味地看着菲尔兹充满期待的神色。“引导我的不过是沙子。”

        “沙子?”

        “是的,是沙子。‘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记住你的但丁,”他启发菲尔兹道,“想像进入骑墙派的圈子。当我们审视众多的罪人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菲尔兹是个死板的读者,他习惯按页码、字号、版面、小牛皮革的气味来回想洛威尔的引述。他那个版本的有镀金的书角,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正在轻轻摩挲着它们。“‘奇怪的语言,’”菲尔兹默译着诗句,小心翼翼地琢磨它的真意,“‘可怖的叫喊,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低沉而喑哑的……’”然后他记不起来了。要是他记得起下面的诗句,他就会明白,不管洛威尔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调查多少有了一点眉目,不再是毫无头绪。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意大利文袖珍版,开始翻阅起来。

        洛威尔把书推开,说道:“往深里想,菲尔兹!‘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哦……”菲尔兹苦苦思索着这一诗句。

        洛威尔等得不耐烦了,便自己说了出来,“在屋后的草地上,翻腾飞扬的多是青草、尘土和石砾。但相当不同的是,有细小的散沙被风吹到我们的脸上,所以我向着沙子的来处走。在的‘地狱’中,骑墙者被施以惩罚时,伴随着旋风卷起尘沙飞扬那样的骚乱。散沙这个譬喻不是无用的花言巧语,菲尔兹!它是罪人们变化不定、反复无常的心绪的象征。这些罪人在有权利采取行动时选择无所作为,结果他们在地狱中失去了他们的权利!”

        “该死,洛威尔!”菲尔兹的声音可真不小。女仆正举着羽毛掸子打扫一堵紧挨的墙壁上的灰尘。菲尔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该死!尘沙飞扬,像在刮旋风一样!黄蜂,牛虻,蛆虫,旗子,近旁的阿刻隆河,这就够了。但是沙子?倘若我们的魔鬼竟能将但丁的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比喻化为行动……”

        洛威尔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地道的但丁研究者。”他的话里有一丝钦佩之意。

        “先生们?”内尔·兰尼突然出现在两位诗人身旁,把他们俩吓得直往后跳。

        洛威尔凶神恶煞地质问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听。

        她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她那硕大的头颅,抗议道,“没有,好先生,我发誓。我只是有点儿纳闷,是不是……”她神经兮兮地不时东张张,西望望。“你们两个绅士跟别个登门拜访的人不一样。你们察看房子的方式……还有草场那儿……你们会不会另找时间再来这儿?我得……”

        理查德·希利回来了,女仆没把话说完立即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然后这位家务艺术大师就在走廊尽头消失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水桶般粗的胸部随之缩小了一半体积。“自打我们公布了缉凶赏金后,每个早晨我都会被愚蠢的重新升起的希望所欺骗,然后一头扎进信件堆里,真诚地以为真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分享。”他向壁炉走去,把最近收到的一沓信件扔了进去。“我说不准人们究竟是冷酷无情的,还是全然疯狂的。”

        “别这样,我亲爱的表弟,”洛威尔说,“难道警方没有给你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那个尊敬的波士顿警察。请允许我告诉您,洛威尔表兄。他们把所能查到的魔鬼的打手都逮进了警察局,您知道这事引起的后果吗?”

        理查德真心实意地等着洛威尔回答。洛威尔露出焦急的神情,嘶哑地说他不知道。

        “我告诉您吧,其中一个罪犯跳楼自杀了。您想像得到吗?那个大概想救他的黑白混血儿警官讲了一些有关死者的事情,说他跳楼前跟他嘀咕了几句令人费解的话。”

        洛威尔一跃向前,一把抓住希利摇晃起来,似乎要从他身上抖出更多的东西来。菲尔兹用力拉着洛威尔的外套。“你说的可是一个黑白混血儿警官?”洛威尔问道。

        “就是那位令人尊敬的波士顿警察,”理查德眉头紧锁,压抑着悲痛答道,“我们本想雇请一个私人侦探,但他们几乎跟这座城市里的魔鬼一样腐败堕落。”

        这时,从楼上的房间传来了几声呻吟,紧接着罗兰·希利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下到楼梯中间对理查德说母亲的病又犯了。

        理查德立刻向楼上跑去。内尔·兰尼趁机向洛威尔和菲尔兹这边走过来,但给正在上楼的理查德·希利发觉了。他伏在宽大的楼梯扶栏上,向她发号施令,“内尔,到地下室把活儿干完,听到了吗?”他一直等到她走到地下室去了,才重又举步上楼。

        “这么说来,雷警官在调查杀害希利的凶手时,意外听到了那番耳语。”菲尔兹说。这会儿只剩下他和洛威尔俩了。

        “而且我们现在知道谁是耳语者了,就是那天死在警察局的那个人。”洛威尔思索片刻,“我们得看看是什么把女仆吓成了那个样子。”

        “当心,洛威尔。要是给小伙子瞅见了,你会给她惹麻烦的。”菲尔兹的担心让洛威尔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希利说过她一直在捕风捉影。”

        就在这时候,从近旁的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洛威尔确信这儿仍然只有他们俩,便向厨房门口走去。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他推开门走进厨房,听到炉子那边还有声响:送餐升降机颤动的声音。他打开木栅门,发现升降机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条。

        他急匆匆走过菲尔兹身旁。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菲尔兹问道。

        “我们不能让机器说话。我必须找到书房。你待在这儿,留心观察,务必注意小伙子希利回来没有。”洛威尔说。

        “可是,洛威尔!”菲尔兹说,“万一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洛威尔没有作声,把那张便条递给出版商。

        诗人快步穿过走廊,仔细察看每一扇开着的门,直至找到一扇被一把长靠背椅挡住去路的门。他挪开椅子,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房间早已打扫过了,但只是草草了事,似乎打扫到半途时,内尔·兰尼或某个年轻仆人为其中的景象而痛苦万分,再也待不下去了。这里正是希利法官的死亡之所,他活在人间时的幕幕回忆似乎还留存在这里,蕴积在羊皮书卷散发出来的香氛中。

        洛威尔听到楼上埃德娜·希利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变得骇人的响亮,他试着不去理会他们,这些不幸的人被房子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所折磨。

        菲尔兹一直待在大厅里,读着内尔·兰尼写的便条:他们叮嘱我保守秘密,我做不到,但我不晓得跟谁说。我搀扶大法官进书房的时候,他还在我怀里痛苦地呻吟着,快要死了。怎么就没人来帮忙呢?

        “噢,天哪!”菲尔兹不知不觉间把纸条揉碎了,“他那时还活着!”

        书房里,洛威尔跪下身子,脑袋贴在地板上。“当你尚在人世的时候,”他喃喃低语,“你做出了巨大的退让。这正是你被杀害的缘故。”他婉转地向阿蒂默斯·希利的在天之灵指出了这一点。“撒旦对你说了什么?女仆发现你后,你是不是想告诉她什么?或者,你想询问她什么?”他看见地板上残留着斑斑血迹,还在地毯边缘发现了一些东西:被压扁的蛆虫,洛威尔所不认识的昆虫残骸,被内尔撕成了碎片、掉在法官尸体上的几只眼睛火红的昆虫翅膀和躯干。他在希利塞得满满的书桌抽屉里到处翻寻,找到了一个袖珍透镜,便用它来观察昆虫,发现它们爬行时留下的踪迹里,混杂着他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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