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顾上看手里的材料,我急着问道:“你也不相信他杀了人?”
杨延鹏漠然地望着我:“不,我相信。”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何哥说,因为你要抓韩哥,大家都很抵触,工作室已经名存实亡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应该带领工作室的人一起帮他犯罪或者逃跑么?你别听老何……”
“不是,不是……”他摘下眼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和你一样,我不知道韩哥为什么会去杀……做那些事,但我愿意相信,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
“是的,我也相信。”我拍拍胸口,“杨子,你我都是这圈子里的人,该明白如何划分界限。”
“我能理解你,但我不可能支持你这么做。”杨延鹏又戴上眼镜,“你刚接手工作室的时候居然没把我开除,应该是韩哥拦下来的吧?”
“最终拿主意的还是我。怎么?这就值得你涌泉相报了?”
“虽说,我不认为仅凭这点儿情报就能让你们得手,但万一——我是说万一韩哥因为当初好心保护我,导致自己最后被抓……你不觉得这很讽刺么?”他拍拍我手上的文件袋,“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再想找我查韩哥的事,揣上拘留证来家里铐我吧。”
看着杨延鹏转身离开,我分明感觉到,失去的,不只是彬。
众叛亲离的,居然是我。
最后一批情报的价值,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涵盖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信息:一九九四——一九九七,空白的三年。
关于“虎咬”:东亚部分国家的人民军特种部队、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及水上特工团等至今仍在使用。
关于“医疗援助团”:一九九四年初入柬,并由红色高棉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宾森负责接洽。
上述二者的交汇点为:一九九七年越南曾派遣861特工团“纳迦”小队入柬执行斩首行动,地点在北柬安隆汶,行动代号“弑子(KillSon)”。依此推测,刺杀目标可能就是宾森。同年六月十一号,宾森全家于安隆汶住处被杀。对以上信息,越南官方近十年来始终拒绝表态。
另,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某“特殊行动部队”曾进入安隆汶执行营救任务,并成功解救遭囚禁的人质一名,行动部队无伤亡。据可靠消息:该人质名叫黄锋,系“纳迦”小队幸存者。
附,可供走访人员:1.黄锋,“纳迦”小队幸存者,天津人,现住广西壮族自治区四道镇民政路;2.“特殊行动部队”名册计三十二人;3.阮勋宋,越军前861特工团上尉,可能是“弑子”行动的通讯联络官,现退役居住在北越边境的芒街;4.“时天”,也许是化名,一说姓董,中国人,一说是中泰或中越混血,南亚一带的着名“掮客”,住所不详,好像熟知“纳迦”小队的情况。
我的第一反应是:最直接的见证人黄锋,最容易找到,也最容易有结果;而参与营救行动人员最没可能接受调查,要知道,军队的地盘是不认警察的;至于另外两个,可有可无,碰碰运气吧。
不过,等我查阅完地图又仔细核对了营救行动人员姓名后,前面的首尾顺序则干脆调了个儿。
第一站,天津汉沽。
从警这么些年,我才知道茶淀监狱实际上归北京监狱管理局监管,且为此还专门设置了唯一的分局。除了这没来由的亲近感之外,大概是临近营城水库与渤海湾的缘故,虽说窗外是大太阳天,提讯室里又没空调,却感到凉风习习,舒服得很。
我点了根烟,本想把烟和火柴扔到桌子的另一端,想想,还是叠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还好么你?”
石瞻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没理会我和面前的香烟。
房间里,缭绕着一种熟悉的落寞感。
“不好意思,一直没来看看你。”我先友善地放下身段,“也是不知道见你该说些什么。但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挑衅或示威的。”
石瞻正视着我,微笑道:“你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大好。”
我在想这种问讯方式也许很不明智:“可能吧,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猜测我的来意,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问道:“小莹和孩子,葬哪儿了?”
“这个……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抱歉,帮不了你。”说完,他又把头转向窗外。
我把烟抽完,翻开面前一本黄色的卷宗:“因敲诈勒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妨害公务两年,故意伤害两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就因为定性太难,最高院为你这案子还专门下了个批复……如果你提供的帮助有结果,我可以找人把减刑建议直接报送区法院,运气好的话,你再待个六七年就能出去了。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去?”
石瞻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条件,无聊到可笑:“不想。”
我合上卷,吸了口气:“蔡莹和孩子的墓冢,我可以派人去问,我都可以现在就当你面打电话!难道你不想早点儿出去,看看他们么?”
“想。”他回答得很平和,“但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值得帮你。”
这样对峙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翻开另一本蓝色的卷宗:“一九九七年九月,你在广西大渡港军事基地参加侦查演习,结果被临时抽调参与了一次特殊行动,从景洪出发,穿过老挝,潜入北柬,时任尖兵。”
石瞻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档案公开的部分里,行动过程被‘蒙太奇’了。结果很顺利:救出人质一名,且全身而退。”我趋身伏案,探过头紧盯着他,“石瞻,你们去营救的那个黄锋,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是微笑着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名单上有记录!石瞻,你敢说你没参与过那次行动?”
“我参加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你们突袭了安隆汶的赤柬据点。”
“是。”
“你们是不是救出了一个叫黄锋的?”
“是。”
“那告诉我这个黄锋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
“档案已经公开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公开的,就是不能说的部分。”
“我不是找你刺探什么国家机密。事实上,我对政治没半点儿兴趣。我只想知道那个黄锋是谁?越共?‘纳迦’小队?宾森?‘弑子’行动?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大概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石瞻的面庞逐渐明亮起来:“你是叫赵馨诚,对吧?”
“不错。”
“赵馨诚,你发过誓么?”
“可能吧,怎么?”
“我曾面对国旗起誓,不容背叛。”
“真他妈崇高。”
“信守承诺,与法律或道德都无关,个人选择问题。”
“就你的所作所为,还好说自己爱国?”
“不,我只是很守信。”
“守信到明知道蔡莹利用你还心甘情愿当炮灰?”
“我答应过她,我做到了。”
“代价是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她出卖了你!”
“那是她的选择。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选择,而去强求别人选择什么。”石瞻把面前的香烟推了回来,“我承认,我很失望。但既然我选择答应小莹的要求,就不能让她失望。你知道什么是失望么?”
我垂下目光:“不知道。”
“很简单,去照照镜子吧。”
都说,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对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沦丧,失望便会随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挥之不去。
是的,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蔡莹和那孩子的身后所在,我会找人落实并通知你。”我又把烟推了回去,收拾好桌上的卷宗,“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那孩子……”
“是我的。”石瞻打断了我,“是我亲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很愕然:“你早就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石瞻向我伸出右手,“但,多谢了。”
正待去和他握手,一闪念,我抽出彬的照片,递了过去:“见过这个人么?我是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没有……你不用说,如果没见过,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是了。”
石瞻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随即着魔般地将目光固定在上面,表情显得犹疑不定。
“这个……”我听到他倒抽凉气的“咝咝”声,“我说不上来……”
“算了,不勉强。”我作势起身,“就这样吧,你多保重,有时间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见没见过他。”
“什么?”
石瞻两手捏着照片,拇指不自觉地捻动着:“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心中纠结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扣上照片,抬头问道:“这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
我仿佛看到面前就竖着一面镜子:“是。”
“那你要小心了。”
“你见过他?”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石瞻翻开照片又看了看,“二十二号下午三点多,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
“你不必说……”
“这不属于行动计划,完全是意外。这个人……安隆汶……应该说十一月中旬,整个斯伦河流域连降暴雨,二十二号那天雨是停了,却下了罕见的大雾,虽然天气有利于袭击,但稳妥起见,行动安排在晚上。”
“你说计划改变了?”
“对,因为下午三点,有人对安隆汶发动了武装突袭,为确保目标安全,我们只得临时参战。”
“还有别人?是谁?”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当时在西侧有一支佯攻部队,人数不少,火力相当猛;另外东北角与东南方向也有零星的交火情况。我们沿东侧围栏突入营地,顺利抵达目标囚禁的地点,结果发现哨兵与守卫都死干净了,目标失踪。”
“还有其他人来救黄锋?可记录里说是你们把他……”
“是,我们以为行动失败,就立即原路撤离。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目标,以及另一个来营救目标的人。”
我指着照片问:“是他么?”
“我是突前的,和他交过手。”石瞻盯着照片,似乎在努力回忆,“雾太大,而且他脸上有迷彩涂装,我不确定看到的一定是这张脸。”
“你说‘也许是’?”
“那是因为他的眼睛。如果只看眼睛,我可以告诉你:就是他。我从没见过这种——怎么说呢——就是特别黑的那种感觉,黑得没有任何生气。”
“然后呢?”
“他把黄锋交给我们,离开了。”
“黄锋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清楚,队长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和其他人在把守临时防线。总之,你要对付他的话,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我和他动过手……”
“咱俩也动过手,那家伙比你我都强。”石瞻把照片还给我,“要不是那把95突表明了我的身份……”
“你说跟他动手来着?”
“嗯,大雾里一照面就是脸贴脸,他应该是弹尽粮绝了,连枪都没拿。”
“你没开枪?”
“干散!”石瞻哼出句老家话,“他根本没给我开枪的机会。”
第二站,北越芒街。在东兴边防关卡,我花两百块雇了个翻译——外加他的摩托车。
我的要求是:第一次来越南,最好有个翻译兼向导。
边防站的孙副队长说:“翻译不在水平,关键是要够厚道。”
这个翻译、车夫兼向导则问得很简明:“下龙湾?”
我就当是对了个切口:“布达拉。”
看来大家都很敞亮嘛,成交。
“男人绿帽头上戴,女人围巾脸上盖,三个老鼠一麻袋,十个蚊子一盘菜,摩托跑得比车快,东面下雨西面晒,背着孩子谈恋爱,花钱要用大麻袋。”
也许兼职是个很暧昧的概念,至少为主业副业的频繁变换提供了理论基础。一路上,驾驶摩托车的翻译阿关经常会顺风送来一些类似的贯口,显得颇为敬业。
眼见为实,其实芒街和中国西南边境的一些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越南人的肤色没我想象的那么深,女孩子也没有想象中的惊艳;摩托车超级多,穿拖鞋的超级多,会汉语的超级多,地摊超级多,只可惜街道超级窄;房子大的是真豪华,小的是真破落,大可用来兼做贫富差距的公益广告;唯一彰显越南特色的诸多法式建筑,却更像是揭示殖民历史的悲哀隐语。
另一个让我感觉异样的,是街道上四处飘散的敌意。
越南人普遍身材瘦小,一米七五的身高和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足够我充一回彪形大汉。一路上,很多当地人都会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与众不同的外来者,虽说我没见到唾沫与中指,却也感觉不出友好。
“最近一段时间,不太平哦。”阿关告诉我,“广西那边过来的‘街头帮’和容霞的干儿子正在抢赌场和鸡窝的生意。外来户啦,毕竟干不过地头蛇的……谁晓得大佬周戚年要来掺一手……我也是听说啦。你看现在连旅游的人都很少,不然我的价钱可不只两百块……”
既然如此,宜速战速决:“知道阮勋宋这个人么?”
“喂!你别看我长得黑,又姓阮,可我不是他爸爸,我正经是凭祥生人……”
我从后面把手伸到他脸侧,将一张绿色的纸币捻得“沙沙”直响:“帮我找到他。”
阿关像变色龙一样一眼瞄钱一眼看路:“呃,这个阮勋宋,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但他以前是个军人。”
“那好办啦,去‘夜来香’问问,那里是老兵集散地。芒街是个小地方,找人不难的。”
“夜来香?”
“对哦,夜来香,就是邓丽君唱的那个: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啊——啊——啊——我为……”
我把钱塞进他裤兜:“赶紧开,闭嘴!”
十分钟后,我又听到了相同的歌声,还好这次是邓丽君的原唱。“夜来香”位于茶古滩畔,木制结构,两层小楼,外面看上去像个红木家具饰品店,推门进去,才发现真身是个酒吧。
屋里很宽敞,至少有几十张台,人也不少,但基本上没有中国人。所有的桌子上全摆着若干空酒瓶和堆积如山的烟灰缸,导致一开始我愣是没找到地方坐下。后来阿关告诉我,没人的台子都是可以随便坐的,因为这里的酒保每天只收拾一次桌子。除了吧台旁边有人在随歌声演绎公共卡拉OK外,气氛还算祥和。
一个斜叼着卷烟的人走到我坐的地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紧接着,他又用汉语问道:“中国人?”
我用余光瞥到阿关有些惊慌,忙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上去:“两瓶啤酒。”
“西贡还是大越?”
桌上的一堆空瓶里没一个是我认识的牌子,除了蝌蚪文之外,我就瞄见几个阿拉伯数字:“333。”
来人拿着钱走去吧台,带回两瓶“333”牌啤酒,找了我两张越南盾:一张面值一万,一张面值五千。我数出二十块人民币,连那笔“巨额”找零一起推了过去:“谢谢,我还想找个人。”
阿关用越语把我的话又转达了一遍,不过我能看出来那人懂汉语。
他没看桌上的钱,问道:“找谁?”
“阮勋宋。”
他皱了皱眉,去看阿关,阿关忙用越语重复了一遍。果然,听起来和汉语的发音是不大一样。随后,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上了,内容我听不懂,但我能看出阿关很是小心翼翼,而对方则比较强硬。
抿口啤酒,冰凉,还带着股玉米味。“333”牌,唔,要是能配上“555”牌香烟和“999”牌胃肠冲剂就彻底圆满了。大概这里的老板或主流顾客钟情汉语老歌,喇叭里滚动播放的大多是邓丽君、吴莺音、周璇、韦秀娴以及其他一些我根本听不出来是谁唱的歌,偶尔冒出首蔡琴的《把悲伤留给自己》,会让我有种很时尚的感觉。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边,有人正在大肆哼唱——
其实我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因为他很扎眼:比周围的人皮肤都要白,身材也相当高大,怎么看都不像越南人。他旁若无人地左拥右抱着两个本地女孩,混合了越语、汉语和英文的说唱声很响,周围的本地人却并不在意,甚至不时地展露出迎合的笑容。
阿关凑到我耳边:“他说,阮勋宋最近一直没来过这里,你要找其他掮客的话,他可以另给你介绍。”
“帮我问问什么是‘掮客’……我是说在这里‘掮客’都是干什么营生的?”
“阿爷你不知道么?”阿关把那对小眯缝眼尽可能地撑到了极限,“‘掮客’就是中间人啦,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去找这些人买,女人、孩子、白粉、器官、大枪、消息、人命……出得起钱,没有买不到的。”
“商品经济的天堂啊。”我吹了声口哨,“那让他帮我介绍个能找到阮勋宋的掮客吧。”
阿关和那人又谈了个来回,扭头翻译给我:“他问,你要找‘水湾掮客’还是‘深海掮客’,价钱不一样的。”
这两个别致的称谓让我心中暗暗发笑,原来越南也兴“水深水浅”这么一说。
屋里有点儿闷,我灌了口啤酒,凉快下来:“有‘菜单’让我挑么?”
阿关肯定没敢直接翻译我的话:“他说一种桌上的钱就够,另一种要上百万盾。”
虽说不了解兑换价,但“上百万”的价码还是让我思索了一下其背后隐藏的价值含义:“那是多少钱?我是说人民币。”
“四五百块吧。”
“爷有钱。”我掏出钱包,把六张百元大钞放到桌上,“再来两瓶啤酒,换个别的牌子尝尝。”
阿关还在翻译,但那人看到桌上的钱,想来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嘴角上扬露出轻蔑的笑容,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我只管介绍。”
我点点头,晃晃手里的空瓶:“别忘了再来两瓶。”
那人轻浮地笑着,抄起桌上的钱,撩开衬衫,塞进腰带里。我瞄见他还别着把带皮套的匕首,便不自觉地向后靠了下椅背,用甩棍的存在感来让自己放松一些。
随后,他侧身指了下那个正捏着嗓子呻吟着“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的苍白大个儿,说:“撕钱……”
我全身肌肉立时绷紧,没再留意他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扫视着屋里的几个出口方向,同时右手往腰上摸……直到阿关对我说:“他说那个人就是最有名的‘深海掮客’……”
哦,这钱挣得倒也容易。
“那他说什么‘撕钱’?”
“不是不是,他是说:那人叫时天。”
铁鞋尚未踏破,信手得来还真没费工夫。
“时天?”我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董时天?”
时天嘴里还在哼着“红叶为它涂胭脂,白云为它抹粉黛”,打量我的眼神却显得阴鸷、狡狯。他本该是细长脸,但被中年发福的增量生生改造成了国字脸,薄薄的嘴唇周围是一圈青色的胡茬。一曲唱毕,他歪着头,耸起猩猩似的宽厚肩膀,朝我扬了下眉毛。
我举起十块钱,向刚才那个“介绍人”打了个响指:“我请你喝一杯。”
“抱歉。”时天摊开两手,双肩耸立,“我跟你很熟么?”
我指了下时天,把钱塞给来人:“该怎么称呼?老董?还是‘深海时天’?”
时天把人叫了回来,从他手上拿过那十块人民币,撕成两截,扔到我面前:“谁说你可以坐这里的?”
我开始怀疑“撕钱”是不是他的越南名字了。
隐忍了一下,我指着“介绍人”:“他说你是最有名的掮客,还是深海版本的。我想找你买些消息……”
“我不认为察佬能出得起我的价钱。”他抬高声音,周围的一些人立刻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滚!”
我回头,见阿关的腿肚子在抖动,便笑着对他说:“阿关,出去等我,没事的。”再回过头,时天身后已经围上来好几个人。
“抽烟么?”我睬也不睬周围的一群恶汉,叼上烟,把烟盒递了一下,时天没理会,我自顾自地点上火,然后摆弄着打火机,“我有个朋友,他的打火机上刻着‘N——A——G——A’,他说……”
时天猛一抬手,打断了我,同时喝退了周围的人:“他介绍你来的?”
就坡下驴吧:“嗯哼,我是‘纳迦’的朋友。”
时天把右手伸进一个女孩的上衣里,饶有兴致地咂着嘴:“除了黄锋,纳迦小队早没活人了。你认识哪个?”
这就只能连蒙带猜了:“那看来,我认识的是两个死人。”
时天的瞳孔骤然缩小:“哪一个叫你来的?”
“我说了,两个死人啊。”
他仿佛松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去年我、雪晶、彬和依晨在“指纹”的合影。时天把右手抽出来,将照片举到离双眼极近的距离,仔细审视了一番:“你老婆的奶子长得不错嘛,就是不知道手感如何。”
“说话小心点儿!”
“不然会怎样?”时天把照片丢回桌上,“你该庆幸,没这张照片或照片是假的,你老婆就该当寡妇了。婊子养的小骗子!告诉你:这世上能同时和他俩对话的,不超过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绝不是你。幸好,认识的这个勉强能让你保住小命。”
兜里的电话在振动,我没敢接,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太阳穴青筋乱跳,冷汗顺着耳根子渗了出来。冷静,冷静……他不是虚张声势,但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对,时天没敢对照片上的依晨胡说八道,更没像处理十块钱那样把照片一扯两半……难道说,他不敢得罪彬?
我把酒瓶举到嘴边,权当遮脸用:“韩彬说,有些我想知道的事,可以来问你。”
“是么?”时天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按了几下,“没关系,让我们来看看,这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更紧张了,自己挖坑自己跳,我真是活腻了。
还好,电话似乎没通。时天若有所思地用手机轻轻磕打门牙,向吧台喊了一句,随即,音乐停了下来。
看到他又在拨号,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回通话成功了。时天用低沉的嗓音讲着越语,口气相当关切,并且不时警觉地扫视我。我不禁后悔为什么刚才把翻译放了出去,只好努力让自己装出无所谓的表情,同时悄悄把椅子向后错了错,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时天突然挂断电话,哈哈一笑:“你还真不是个小骗子。干这行以来,敢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你是第一个。”
我没做出任何回应,时天的话虽刺耳,却没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运气好的杂种!”果然,他有些失望不能将威胁付诸实践,“有人要留你狗命。所以,你也有幸成为了第一个能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活人。”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我莫名地感到幸灾乐祸,得寸进尺地还噎了他一句:“一屋子人都得看你眼色。杀不杀我,还不是你说了算?”
时天冷哼一声,“咔啷”把自己的“左手”摆到桌上——我才注意到那是条义肢。
“别急,想死?机会有的是。”
假定他和彬取得了联系,再编瞎话就很不明智了。而随后几个小时的推杯换盏让我发觉,若以诚相待,时天其实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他对我和彬的关系似乎很好奇,并以不让一群越南悍匪鸡奸我为对价,交换了我的长篇述说。
“真难想象,他居然能适应那种生活。”时天哼着《三年离别又相逢》的调调,被酒精醺红的双眼洋溢着满足,“三年离别又相逢——啊——啊——你肯定是想知道,那段时间他做过什么。不过,这和你的最终目的好像没什么关系,你不是想抓他么?”
我不置可否地吸着烟。
“一个结交了近十年的兄弟却是个陌生人,很憋屈吧。”他又哼了会儿歌,一翻眼皮,“你以为他在大陆杀了那么俩人就算惊天大案了么?毛毛雨啦……你是不知道,他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
“九四年彬在北京失踪了,他来了越南么?”
“据我所知,大概是。”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没人知道。”
“然后呢?”
“人民军当时在凑数,他稀里糊涂被抓了丁,扔进126旅炮兵连。和他同部队的有不少华裔士兵,其中一个就是你曾见面却不相识的那个猛男。”
“你是说那个刺客?”
“他俩是好兄弟,听说之前还曾联手在部队里杀过一个军官。”
“他们是朋友?”
“本来是,后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了。巧的是,当时的越南总书记在《人民军队报》上特别强调要团结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为人民军的外籍士兵提供坚实的保障,也可能是赶上《中越联合公报》刚刚发表……反正他俩算是搭了顺风车,杀了人却没吃枪子儿,反被调去河内陆军培训基地的861特工团。”
“861特工团……他也参加了‘弑子’行动?”
“不然他怎会进了‘纳迦’?”
“他常用的那个打火机上刻的‘NAGA’,应该就是‘纳迦’的发音吧。”
“‘纳迦’是柬埔寨神话传说里的蛇神,胡用!那帮越南基佬编名字的水平比口活儿次多了。”
“他们是去刺杀谁?宾森?”
“看来你还是知道点儿东西……当时有传闻说赤柬司令有意向林旺政府投降,没准儿越南是支持另一派的,所以去搅搅局。”
“什么意思?”
“没意思——反正据传在六月十号午夜,安隆汶潜入一队刺客,宾森全家被杀。那会儿我还在新金三角一带替人卖命。事情闹得很大,整个北柬地区全遭到了冲击。王家联合军司令林旺那边认为是沙玛尔王族的次子裴拉沙恩搞的鬼,赤柬以为是某些势力实施的报复,裴拉沙恩则咬定是国外势力的暗中干预,结果各方部队疯狂扫荡北柬。军火、白粉、武装押运……什么买卖都没得做了。”
“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没过几天,‘纳迦’小队的幸存者出现在新金三角,就剩下俩人。”
“是彬和……”
“其中一个是你的朋友,但他不叫什么彬。”
“他用的化名?叫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俩的名字在柬越一带是禁语。”
“别扯淡了。”
“呵呵。”时天欠身提了下腰带,复又坐下,“对于宾森的死,最后统一的说法是帕所韦特自己‘清理门户’的结果,谁知道呢……问题是,甭管‘纳迦’小队是否亲手杀了宾森,随他们一进一出,丢失了无数机密文件——全是劲爆猛料。”
“‘纳迦’小队带走的?”
“或是其中某个人带走的。”
“是彬么?”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为了这些记载着赤柬花边新闻的八卦文件,至今还有无数人在寻找‘纳迦’的生还者。如果我向你透露任何一个名字,难保你不在某个时候脱口而出,那‘无数人’肯定会插烂你的屁眼逼你说出他们的下落——可怜啊,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白被人操岂不很冤?”
“你就不怕那‘无数人’来直接干你?”
“我是个特例,特例中的特例。”时天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颇为得意,“没人想和整个南亚地区的黑白两道作对。”
不管他的话里有没有吹嘘的成分,反正我目前是不敢和他作对的:“那就是说,彬当年的战友,正在追杀他?”
“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嘿!你不号称是‘深海掮客’么?”
“‘不为什么’就是‘你没必要知道’的意思。”
“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你这么说就太不仗义了。”
时天笑得相当粗鲁:“想仗义,你找错人了。”
我思忖着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对了,你能找到一个叫阮勋宋的人么?”
“你就为这么点儿破事想支使我?”
“只希望这次我没再找错人。”
阿关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芒街是个小地方,找人不难。
出“夜来香”向南走不多远,钻进一片破败的民居中心,有个不大的露天排档,十多个赤膊、刺着文身的越南男子或蹲或坐,盘踞在周围,齐刷刷地向我们一行投来凶狠的目光。我能分辨出,这些人与在“夜来香”里喝小酒、哼小曲、泡小妞的退伍军人不同,属于地地道道的亡命之徒。
我瞄了眼身后,阿关的脸比本色又白了不少。
时天浑没在意,指着角落里一个佝偻的人告诉我:“那坨垃圾就是你的相好了。对了,他不会讲汉语。”
我招呼阿关一起过去,还没走出两步,面前就竖起了一座人墙——四个本地人拦在半路。虽然他们个头最高的也就到我鼻子,但横眉龇牙的样子活像一群鬣狗。我回头看看时天:“能帮通融一下么?”
时天祭出招牌式的摊手耸肩:“我跟你很熟么?”
我把包交给阿关,走上前,也不管他们能否听懂,径自低头念叨:“借过,借过一下……”
一只手摸上我胸口,把我推了回来。我反手握住后腰的甩棍。
时天冷冷地提醒道:“我就说嘛:想死,机会有的是。”
我盯着那四个人,同时环视着四下里的一片蠢蠢欲动,慢慢松开手,伸进后裤兜,掏出一卷钞票……
身后传来时天啧啧的讥笑声。
阮勋宋是个出奇矮小的家伙,酒糟鼻,疤瘌眼,满脸的丘壑模糊了他的年龄,裸露的两臂青筋暴起,指节粗壮,多少能看出点儿军旅生涯的痕迹。
本想也以请客喝酒为见面礼,但他指间的孔让我改变了主意——现金大概会更受欢迎。我让阿关告诉他:回答我的问题,一个问题十块人民币。
我最想知道:彬和“纳迦”小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阮勋宋听完,向我伸出十个手指确认,我点头,问:“一九九七年的‘弑子’行动,你们派出的‘纳迦’小队成员都有谁?”
这个酒鬼加毒虫清晰的记忆力令我惊喜不已:队长姚江,第一突击组武洪山、阮八,第二突击组黄锋、冯才,狙击手阮雄勇,副狙击杨新,医疗兵潘广成,通讯兵朴兴。
也许是怕我嫌他钱挣得太容易,没等我继续问,他像背书似的补充道:六月六号下午,“纳迦”小队自基地出发去辽保,然后从辽保进入老挝,穿越老挝南部抵达班北松,沿扁担山脉进入北柬,十号上午十一时抵达安隆汶,并于午夜零时展开行动。
我丢过去十块钱,追问道:“后来呢?”
阮勋宋的回答开始断断续续含糊起来:行动开始后不到半小时,“纳迦”小队在现场与指挥部取得联系,队长姚江报告说宾森全家都死光了,而他们正遭到赤柬部队围攻,请求撤退。
尝到了前面的甜头后,我攥着十块钱,并未急于散财。
果然,他又补充:指挥部同意了“纳迦”小队的撤退请求,并告之接应部队将在柏威夏以北十五公里处与他们汇合。突围战很激烈,大半队员阵亡。
我丢下钞票:“我知道黄锋被俘了。其他人呢?”
阮勋宋眨眼的频率明显加快,闪烁其词:当时各方势力都急于表白自己,“纳迦”小队损失惨重,撤退失败,剩下姚江和阮八临时改变路线,去了新金三角地区。
我在大脑中飞快地过了遍地图:“不对吧,新金三角在你说的汇合地点以东,他们要去那边,不就已经路过汇合地点了么?”
阮勋宋似乎是毒瘾上来了,神经质地挥着手:他们一定是受了某方势力的引诱,叛逃了。
我抬手握着空拳一个嘴巴把他抽翻在地,周围的人有些骚动——很好,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还能同时震慑到其他人,一举两得。阮勋宋被打得不轻,半晌没爬起来。我拿出五十块钱,用空酒瓶压住,敲着桌子对阿关说:“叫他起来!想要钱就继续回答问题!”
没等阿关把话说完,阮勋宋已经被那张纸币吸引回桌前,咧着一口黄牙,松弛的面部展露出贪婪与谄媚的混合表情。我伸手按在酒瓶上,问他:“知道韩彬是谁么?”
阮勋宋只顾盯着钱,我让阿关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茫然不解地摇摇头。
我掏出合影,连那五十块钱一起推到他面前,指着彬:“照片上这个人是谁?姚江还是阮八?”
阮勋宋飞快地把钱抽走,嘴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随后,他看了照片一眼——只一眼,就像石瞻一样,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暗努瓮阿苏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问阿关:“这孙子说什么呢?”
阿关告诉我:“他说的是安隆汶……安隆汶的什么……”
“暗努瓮阿苏腊,暗努瓮阿苏腊……”
阮勋宋还在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表情愈发恐惧。时天突然坐到我身旁,我一愣,随即发觉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惹出麻烦喽。”时天把义肢搭在我肩头,“这白痴怕是嗑药嗑昏了头,真是口不择言。”
“他说的是什么?”
“暗努瓮阿苏腊——他说的是:安隆汶的死神。”
随即,我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前奏。
不是自夸,从刑侦到预审,预审到治安,治安再回到刑侦,一路下来,任凭多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我向来是双拳开路,所向披靡;多大的阵仗都经过,多骇人的场面都见过,多凶险的境地都扛了下来——但当阮勋宋随着一声巨响在我面前血溅五步的时候,除了耳鸣的回声外,留给我的,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正在和我对话的大活人……没有骂骂咧咧,没有威胁恐吓,没有动手动脚,更没有枪顶后脑聊大天的肥皂桥段,震耳欲聋的丧钟响毕,一切已经结束了。
七点六二毫米的弹头把阮勋宋打得先是撞在桌面上,然后像断线木偶般瘫倒在地;与此同时,那把“黑星七连发”的枪口微调方向,对准了我。
我本以为,马上就会传来撞针触发底火的声音——属于我的那一响丧钟。
有人拱了我一下,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时天往我身前一别,用半侧肩膀挡住了我的胸口。对方——我才看清拿枪的是个胸口文着黑色罂粟花的青年汉子,冲时天大喊一句,同时挥动手里的家伙,似乎是让他闪开。
我听到机械轴承的转动声——时天熟练而协调地令义肢与真臂左右摊开,耸动肩膀,回敬了一句越语。虽说听不懂,但内容大致能猜到。
枪口立刻转向了他。
我抽出甩棍,准备拼了。面前站着三个人,周围还有大约七八个,如果能一出手放倒这个拿枪的,甚至是夺到武器,没准儿能换得一线生机。
不想,时天站了起来,右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肆无忌惮地把脑袋凑到枪口前,装模作样地眯着右眼看了看枪膛,说了两句什么,猛地朝枪上啐了口痰。
“黑罂粟”受此大辱,自然是下不来台。他情绪激动地甩掉枪上的浓稠液体,紧接着朝时天的上半身来回比画,口中大吐秽语。时天却好似一座冰雕,隔挡在我和那把嗜血的凶器之间,纹丝不动。
僵持了一阵,其他人陆续围上来,吵吵嚷嚷地把“黑罂粟”和他的另两名同伴推开了。我注意到他们个个身上都别着长短家伙,不禁庆幸刚才没来得及冲动。
时天盯着那人收起枪,才站直身子,扭头对我说:“走吧。”
背包被丢在地上,阿关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我捡起包,看到上面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继而发觉自己衣服上也差不多。时天始终站在我和那群人之间,并小声告诫我:走的时候不要太慢,也不要跑,尽量别回头看。
我一声不吭站起来,情不自禁地穿过时天的臂弯,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阮勋宋:他双目圆睁,了无生气地注视着自己的血从面前流淌经过;左手捏着那张要了他命的合影,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裤兜旁,仿佛在保护露出了一角的五十块钱。
不知走出多远,我突然觉得浑身虚脱一般,乏力到难以支撑的地步,只得靠在一间民房的墙边稍事休整。掏烟的时候,手在抖,时天也拿了一根,并帮我点上火。
我大口地喘气,汗如雨下,刚抽一口就呛到了自己。时天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眉宇间似乎颇有些忧虑:“最近这里不适合中国人来,我陪你走到北伦河吧。”
“他们居然……”我最终还是感到了愤怒,“不该去报警么?”
“你跟他很熟么?”时天摊手耸肩,吐出一串烟圈,“早死早投胎,没什么不好。”
“‘安隆汶的死神’——姚江和阮八这两个名字,当真是禁语?”
“芒街最近的形势相当微妙。”时天没有正面回答我,“你个小警察有本事就去抓你想抓的人,别搅到这些旧日恩怨里来。”
我没打算放弃:“彬就是‘安隆汶的死神’?”
时天拍着自己的义肢:“怎么说呢……十一月二十二号,一九九七年,我亲眼看见自己这条胳膊从面前飞过去——那天,死神无处不在。”
“你也在场?”
“那天有很多人杀进了安隆汶,只不过活着出来的没几个罢了。”时天右手灵活地翻转着香烟,“‘安隆汶的死神’是后来南亚各路黑道的一种精神象征,类似于关二爷……姚江和阮八,是神龛上的活佛。”
“彬是哪一个?”
时天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你最好识相一些,别插到他俩中间去。”
“现在另一个人就在追杀彬,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很难说清楚,大概是命吧。”
“什么命不命的,还不都是人选的!”
“你刚拣回条命,总不能说是猜对了硬币吧?”时天蹲下来,笑得相当轻狂,“你会觉得是我选择救下你,因为那帮疯子不敢杀我,对吧?——哈!你一定是这么想的。我猜中了,一定是被我猜中了!可万一那家伙真开枪了呢?或者枪走火了?再或是他们一起把我按倒,然后在我面前将你先奸后杀……无数凑巧或不凑巧叠加起来,你才留下条小命。你选择,我选择,他选择,所有人都在选择……嘿嘿,我们在选择命运,殊不知,命运也在选择我们。”
“你的意思是,他俩必然会……”
“也许吧。”时天起身,向我伸出右手,“三年艰苦特训有可能培养出一部杀人机器,但要想在子弹横飞的战场上穿梭自如,光凭实力?做梦去吧!”
拉起我,他转身瞥了眼北伦河的方向:“那天的雾好大,安隆汶就像座白色的迷宫,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摸索,然后等待与死神的不期而遇。”
“姚江和阮八,他们都去救黄锋了!对么!十一月二十二号那天,他们都杀回安隆汶了!而且,他们都活着出来了……”
“他们不是一般人。或者在我看来,他们根本就不算是人。”
“你是想说,命运选中了他们?”
“No!他们大概不需要等待命运来选择吧。”时天撇着嘴,又在摊手耸肩,笑得异常诡异,“你不是刚听到了么?他们本就是掌控命运的死神嘛。”
进出芒街,前后只有不到三个小时。我不甘心第一次异国之旅收获如斯可怜,却也明白继续待在这里会有性命之忧。一路上,时天不肯再透露彬的往事,失望之余,我想到还有另一个牵挂的谜团——圣雷森基金会派遣的医疗团。
对这件事,想必时天是有些了解的:“知道,我和那个带队的打过不少交道,今年他还找我搭过两回线……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人才’——真正的、罕见的下贱坯。”
我回忆了一下,疑惑地问他:“今年?可孟京涛零一年就失踪了。”
“第一,经手的买卖,我不会记错。”时天敲了两下太阳穴,斜睨着我,“第二,孟京涛是谁?”
“孟京涛就是……”我脑筋一转,“他的化名,他本名叫什么来着?”
时天精明得令人尴尬:“这名字不值钱,我免费送你:他叫梁枭。”
我都觉得脸热:“哦,那他……他找你什么事?”
他用摊手耸肩的标准回应诠释了“深海掮客”的“职业操守”。
我索性回到原先的话题上,问他:“那九四年这个医疗研究团队与赤柬接触的目的是什么?”
“救死扶伤喽。”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立刻发觉时天在用表情告诉我:这似乎又属于“我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彬几乎杀光了那支队伍里所有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有大开杀戒的理由。”
“那十个人九四年去的柬埔寨,彬却追杀这些人至今——什么理由能让他耗费十多年的精力去这样做?时天,你知道的,我求你告诉我。”
“我确实不知道。”时天的语调总显得影影绰绰,难辨真假,“老实说,我也挺好奇这事。”
“你没问过他?”
“酒后壮胆,问过。”
“他没告诉你?”
“他说——”还是摊手耸肩,语意双关,“与你无关。”
“现在与我有关了。这些人和宾森直接接触过,‘纳迦’小队九七年又是去刺杀的宾森,这之间恐怕有什么关联。”
“也许因为他是个人道主义战士?哈……”时天抽了下鼻子,头转向另一侧,“你认识他正常的一面,我认识他‘正常’的另一面,可又有谁敢说了解他?”
行至东兴关口的桥头,时天停住了,朝我扬起义肢:“送君一别,赶紧回去吧。你老婆看上去还不错,想死的话记得把她托付给我。”
我才想起刚刚欠下好大的人情,忙掏出钱包:“对了,一直忘了谢你……”
时天另一只手敏捷地从我手上抢过钱包,看了看,抽出一张十元的纸币,把钱包塞回我的口袋里:“算你请我喝酒。”
望着眼前这个游弋在灰色地带的同胞,我心中忽然沉甸甸的:“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是说,以后有机会我再来好好请你喝一杯。”
“心领了。”时天的回绝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继续解释道,“我居无定所,电话勤换,给你没意义。再说,你今天都看到了,现在芒街是是非之地。周戚年以为可以趁乱拣便宜,这猪猡就不明白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只能告诉你,不要再来这里——无论你为了什么,都绝不要再来这里。”
“就因为黑社会在争地盘?”
时天有些无奈地盯着我:“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知道我在安隆汶看到了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你说过,你看见自己的左胳膊飞出去。”
“那只是一个与我有关的表象。”他轻抚着自己的义肢,仿佛它还会有知觉一般,“我看到的,是狂奔。”
“狂奔?什么狂奔?”要不是顾忌他的残疾,我真有心也学他那样摊手耸肩,“敌人狂奔?子弹狂奔?还是你的两条腿?”
他没再往下说。
我回望了芒街一眼,又看看时天,掏出纸笔,给他留了电话:“要是来国内,记得给我打电话……哥们儿,我欠你的。”
他很大度地摊开双手:“你不欠我什么,要欠,也是欠你朋友的。”
“是他托付的你?”
“他托付了很多人……不管你怎么看,我想他还是拿你当朋友的。”
我怔住了:“你是觉得……我不该追捕他?”
“一码是一码。”时天挠挠后脑勺,“朋友归朋友,命是命,命里你俩有一拼,也是没办法的事。”
“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那么一天吧……”我有些黯然,“时天,你多保重——哦对了,我一直都不确定,你是叫时天?就是姓时名天?据说你不是姓董么?”
“名字?很重要么?”时天怔了怔,“有人告诉我说,名字只是符号,但人不是符号……记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叫我小天;在新金三角,弟兄们叫我天哥;回老家认祖寻亲,一些自称邻居的老东西念叨着:‘是不是被董家卖掉的小峰回来啦?’……”他很大声地咂了下嘴:“到头来,我他娘还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管他呢,叫什么无所谓,我总会晓得是在叫我。”
“呵呵,倒也是。”我今天第一次放松地笑了出来,“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最好别再……”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时天的眼神居然显得柔和了一些,“对了,九四年中旬,赤柬确实更换过一批自动武器,牌子很杂,印象中有SG550或551,可能还有俄制的AN94……你不懂,这在当时都算顶尖装备。”
“可圣雷森基金会在当时没有大笔资金入账,红色高棉买得起这么大的现金单?”
“不知道。”时天摊手耸肩,“反正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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