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早晨的上海是一位慵懒的少妇,那么早晨的重庆就是一位早起忙碌的婆婆。就在玉梅梳妆打扮的时候,重庆的街头早已经是人声鼎沸,各种摊点都开始了带着麻辣味的四川话的吆喝。
“酸辣粉要来一碗吗,客官?”
“要得。花椒多放一点嘛。”徐正坤一边用四话答应着一边坐下来。红红的肉沫酸辣粉端到面前,翠绿的香菜堆在最上面,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徐正坤心里大喊过瘾。
“老板,下次记得给我多下点粉。”
“好嘞。”
戴老板一进军统会议室的门,会议桌两旁的军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道:“局座早!”他向下按了按手,说:“大家都坐吧。”
戴老板坐下来说:“尽管现在是非常时期,国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国军条件也异常艰苦,但是,委员长对我们的出色工作多次提出表扬。我们一定要再接再厉,刻苦工作,决不辜负委员长对我们的厚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要做一粒优良的种子,迅速成长,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党国的栋梁之材。”
这时候,有人没有敲门就径直进来,在戴老板的耳边耳语几句,戴老板听后脸色大变,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好,你们先谈谈对以后工作的设想和建议,我出去一下。”
他和来人一起来到审讯室里,老虎凳上绑着一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中年人,身上血迹斑斑,鼻子上架的眼镜也已经破碎了。
戴老板用右手上的白色手套拍了拍左手,问道:“听说你点名要见我?”
那个人无力地点点头。
“给他倒杯水来。”
有人将茶杯端到那人的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好,说吧,你的身份,你能提供的情报,我们不会过河拆桥的。”
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带到国际礼拜堂,那里的牧师都是洋人,中国人做牧师很容易被记得。等下放他一个鸽子。玉梅暗想。
“现在吃西餐好像有点早啊。”纯一郎说。
“那我们先去看场电影,你看呢?”玉梅建议道。
“行啊,去哪家看呢?让我想想。”
“贝当路上有一家外国人开的小电影院,很有情调,人也少。”
“啊?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真不知道,你对上海了如指掌啊,以后我都跟你走。”
当然,这次来上海前恶补上海天文、地理、历史、文化,短时间强记那么多东西,工夫不是白费的!玉梅心说。
二人来到了一家叫做安琪儿的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是1939年拍摄的。进了剧场,一片漆黑,纯一郎适时地抓住了玉梅的手,带她往空的座位走,之后坐了下来。
电影很精彩,纯一郎看得津津有味。
“哎,我去一下洗手间。”玉梅想到一个暂时离开的理由。
“哦。”纯一郎示意他知道了。
离开座位,玉梅的心像扑棱着翅膀高飞的白鸽,已经飞到了牛宝军的肩头停栖。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国际礼拜堂。
礼拜堂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教徒们已经散去。玉梅到了忏悔室,对一个牧师说:“我要忏悔,可以吗?”
“说吧,姑娘,上帝会原谅你的。”这是一个舌头打着卷的声音,不是牛宝军。
“我考虑一下再说。”玉梅退出了忏悔室。
他在哪里?带着疑问,玉梅又向宿舍区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洋牧师,玉梅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中国牧师?”
“没有,从来没住过。”
这种全盘的否定很可疑,玉梅追问道:“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约翰。你可以叫我约翰。”
“好的,约翰牧师,如果你看到有一个中国牧师来这里,帮我问他‘梅花香自苦寒来’是哪个诗人写的,拜托你了,谢谢。”
“不客气,再见。”高鼻子的约翰友好地和玉梅道别,嘴里还念叨着那句他需要记住的中国诗。
看来今天是我来迟了,否则,做礼拜的时候一定可以碰到宝军的。玉梅的心里有些懊恼,也有些庆幸。和牛宝军接头,充满了对周末狂欢时节来临的那种美好期待,但甜蜜的重逢是一块糖,她舍不得剥开糖纸。
另外,上海已经是沦陷的孤岛,要来送死的人是自己,玉梅希望自己爱着的人可以平安地活下去,雌雄双剑并肩作战虽然浪漫但太残酷,她不想看到他在自己的眼前中弹倒下,血满衣襟。
而还没见到他,意味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们的缱绻和死神的邀请还没有开始,爱与死亡像一根金线和银线编织在一起,难以分开。
玉梅赶紧离开了国际礼拜堂向电影院走去。快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纯一郎走了出来,问道:“你去哪儿啦?”
“买点女人用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施个分身术,和别人约会去了呢!”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女人吗?”玉梅调皮地笑着说道,“还进去看吗?”
“不看了,没兴致了。”
“好,那咱们压压马路好不好?”玉梅挽上了纯一郎的胳膊。
纯一郎本来还有些生气的,现在美女又是赔笑脸,又是零距离,他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二人缓缓地走着,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纯一郎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与玉梅就像金童玉女一般。
而在这条街的一家咖啡馆的二楼窗口,有一双眼睛将他们的高调恋爱尽收眼底,然后,铁青着脸离开了座位。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牛宝军。
早上窝着一肚子火的牛宝军本来想在咖啡馆平静一下情绪,结果居然看到更不想看到的一幕。直到回到国际礼拜堂,约翰牧师向他转告了那句诗,但“梅花香自苦寒来”被约翰记成“梅花香苦难来”,他的脑子才刷地一下冷静下来了。
牛宝军追问约翰道:“约翰,你回忆一下那个女人,她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让我想想,噢,是长头发。”
“能确定吗?”
“当然。她的头发上还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你觉得是真头发,还是假发?”
“不像假的。”
“好的,谢谢你,约翰。”
早上的白玉梅和上午的白玉梅交替着出现在牛宝军脑海中——天蓝色洋装的玉梅和米色洋装的玉梅,短发的玉梅和长发的玉梅。虽然他在楼上远眺,也能看清楚和那个俊朗的男人挽着手的玉梅是波浪长发,那么约翰看到的就是这个米色洋装的玉梅了。
为什么白玉梅要换装、换发型?忽而装做不认识自己,忽而又来找自己?可约翰又说是真头发,难道是两个人?
牛宝军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个午后,在重庆牛宝军的家里,王澜正在熨烫衣服。牛宝军的两个同事敲开了牛宝军家的门。
“快来屋里坐,是不是给我带来宝军的消息了?”王澜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两个人一脸严肃道:“嫂子,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去一趟,局座有请。”
“好的,我换件衣服。”王澜走进了卧室。
此去是吉是凶?她一边思考着,一边迅速把一些纸张点燃了,丢在烟缸里,然后在大衣橱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拉开房门,跟着二人来到了局里。
“局座,牛太太到了。”
“快请她进来。”
王澜走进办公室,见戴老板离座起身,过来和自己握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局座,不知道你找我来是?”
“喝茶,喝茶。”
“是不是宝军有什么不测?”
戴老板没说话,牛宝军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一直对党国忠心耿耿,这次还把上海重地交给了牛宝军,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牛宝军的老婆居然是共党,难道牛宝军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共党的奸细都渗透到自己身边来了,这还了得!或者,牛宝军并不知道他老婆的事情?
领导的沉默给了王澜错误的信息,还以为是牛宝军遭遇了什么不测,她又急切地问道:“他死了?”
戴老板摇了摇头,说:“不好这么咒人家的啊,牛太太。”
“哦,那就好,没有负伤吧?”
戴老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有个朋友想见你。”说完,对着身旁的副官手一挥,不一会儿,有个坐着轮椅的人被从办公室的里间推了出来,王澜顿时脸色煞白。
坐在轮椅上的这个男子脸上都是乌黑淤青的痕迹,一看就是被毒打过,双腿显然被用刑,此人正是不久前刚刚和王澜接过头的老吴——重庆巴蜀学校的教务处处长。这个叛徒!王澜在心里暗骂着,并急速地想着应对之策。不知道是姓吴的自己被抓而咬出了自己,还是自己被跟踪了,军统把他抓来了先行审问?
如果是前者,她可以一概否认,也可以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如果是后者,否认反而于事无补。
正在左思右想之际,戴老板单刀直入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军统的规矩,对通共的人员一律严惩不贷,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会考虑给牛宝军说情,毕竟他是难得的人才。”
“宝军完全不知道这个事情,你不要错怪他。”王澜为丈夫申辩,但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上了老奸巨猾的戴老板的套子了,只怪自己不够老练。
国际礼拜堂的起居生活非常有规律,这倒让牛宝军想起了军营的生活。当晚10点半,他熄灭了电灯,躺到了床上。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来,黑暗中似乎门开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床前立着一个黑影,同时,一把手枪抵在了他的胸口。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来请教一句诗。宝……”是个女人的声音。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清楚地接下去念道。这首诗暗藏了牛宝军和白玉梅的名字,也是他们联络的暗号。
“组长,是我。”黑影拉开了面罩。
牛宝军点燃了打火机,是白玉梅,他把手伸到她的脑后,发髻之处,一头瀑布般的长发被放了下来,果真是他的梅。
他丢开了打火机,将白玉梅揽入自己的怀抱。
一分钟相拥无语,玉梅在他的耳边说:“第六组组长严斯亮在外面,他送我来的,你现在要见他吗?”
“你带话给他,后天中午到冷芳阁酒楼来找我,我叫王老板。”
“好,有什么任务交给我?”
“梅,你和上海行动小组是两条线,万一他们之中有人叛变,你要想好保护自己的对策。”
“明白。”
“今天早上,短头发的你和我捉迷藏,你戴着假发?”
“那绝对不是我,难道和我一模一样?”
“是的。我让约翰带你去美国领事馆给你父亲打电话查清此事。”
“你怀疑是我的孪生姐妹?怎么可能?我只有一个哥哥,已经在松沪战役中阵亡了。”
“我没有时间听你汇报工作了,你快点离开这里。我不会再藏身这里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要不是等你来,我早就撤了。”
“那我怎么联络你?”
“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你们约会的时候常去哪里?”
“安琪儿电影院。对了,他是一个日本人,在司令部特高课工作。”
“那个电影院的女厕所的厕纸盒后面会有我的指示,你有情报也可以放在那里。”
“我走了,多保重。”玉梅再一次抱紧了她的上司——她最崇拜的男人。可是,却被他猛地甩开了,他迅速地将打火机从门缝里摔了出去,然后猛地打开房门,举起手枪向外。
几秒钟后,他又返回房间,关上了门,对躲在门后的玉梅说:“我只看见一个黑影向后门方向走了,你从前门走,多加小心。”
一身黑衣的玉梅身手敏捷地翻上了院墙,轻轻跳下,坐上了严斯亮拉的黄包车。
玉梅回到自己在李公馆的房间,床上被子里塞了一个布娃娃,从远处看,就好像有人躺在床上一样。
她没有开灯,迅速脱下夜行衣,换上自己的睡衣。不到万不得已,她夜里不会出去,可是,见牛宝军,既是工作,也是心情所迫。还好,这一来一回,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自己的轻功还没荒废。
我飞檐走壁,只要可以找到你,只要看你一眼。玉梅心里想着牛宝军。
摘下面罩,这张清雅美丽的脸庞被黑色的衣服烘托得更加娇艳白皙,灯下,一个老汉给她端过来一个茶杯。
“玉兰,喝点水。”
“爹,你还没睡觉啊。”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
“放心好了,我就是去看看,也不是去打架。”
“傻丫头,虽然咱们是在外国租界里住着,也要当心啊!”
“爹,他们没开灯,我没看清楚!只听他们说我长得和那姑娘一模一样,他们还要去问那姑娘在美国的爹呢!”
“丫头,今天我正要和你谈谈这个事情。你坐下。”
后天去见重庆特派员,如果不能提供一点军统站内奸的情况,那不是显得自己太无能了吗?严斯亮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决定在见重庆特派员之前找到小柱子。当然,这也很冒险,万一小柱子就是叛徒,自己就是送上门去的肥肉,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诱饵,非自己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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