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宝军在屋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今天是个好天气,玉梅应该出来了吧,应该没事吧,他在心里念叨着。
终于,白玉兰从外面走进这个隐蔽院落。
“怎么样,玉兰?”
“我们的行动失败了。”
“什么?”牛宝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共产党的高手们能让自己金蝉脱壳,却不能救下玉梅吗?
“我们的行动失败了,玉梅被另外的人劫走了,我们的人跟踪他们,发现是杜月笙的人。而且,他们认识玉梅。”
“好像没有听她说起过认识黑道的人。这倒有些蹊跷了。”
“是啊,不过,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你也可以稍微放心点儿。”
“谢谢你,玉兰。我要去会会这些人。”
“千万不可。上海对于你来说已是龙虎之地,多留一刻,危险便多增一分,请你尽快处理手上的事情,我们会安排你出城。”
“只有我去最合适。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情的。我一定把她交到你手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如斩金断玉般坚定决绝。
牛宝军独自一人去了那间武馆。
他拍开了红漆刷的大门,对开门人说:“我找你们当家的。”
“报上名号,我好去通报。”
“我为今天的绑票而来。想做笔交易。”
郑英杰端坐在太师椅上,呷着清茶,站都没有站起来,正眼也没有瞧客人一眼,就开口道:“你找我吗?你是哪条道上的?”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郑英杰终于抬起头来。只见来人气度不凡,漆黑的眼底如古潭深不可测。
牛宝军看了看周围的侍从。郑英杰心领神会地命他们退下去。
牛宝军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里的第一支队,主要成员都是杜月笙的门徒;第二、第三支队主要成员为上海各厂家、企业的工人;第四、第五支队主要成员是戴笠在京沪地区的部属和被招入特训班的年轻学生。特务大队队长王兆槐,成员都是原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的人马。”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神仙谈不上,因为我们是一个系统的呀!”
“你是……”
牛宝军点点头。
这时,走出一个人来。“你把我漏掉了。”
牛宝军定睛一看,是严斯亮!原来他藏身黑帮,难怪没有了他的消息。
“是你把玉梅救出来的吧,太谢谢你了。”
“我还是你的部下啊,怎么这么客气了,难道你开除了我?”
“绝无此意。我以为你脱离军统加入杜老板的队伍了。”
“承蒙郑队长好心收留在这里暂时栖身罢了。”
“哎,不要这么说。”郑英杰插口道,“我们杜老板有句名言,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不过是夜壶,用得着的时候才拿出来。”
三人朗声大笑起来。
“她还好吗?”牛宝军问道。
“正在睡觉呢。现在这里还是相对安全的。”
“上海是敌占区。我要带她走。”
“现在?”
“是的。”
“不行。我们是虎口拔牙才救出的她,日本人肯定急红了眼了。”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部下吗?那你要听我的命令。”
“你要送她到什么地方去?”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自有安排。”
严斯亮带他去看白玉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了一扇雕花木门前。牛宝军轻轻拍了拍铜的门环,连拍几声,无人应答。他使劲推开了门。
只见白玉梅伏在圆桌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沉,这么大的动静都听不到,她真的太累了。阳光落在她微微侧着的脸上,连金黄色的小茸毛都看得清晰,侧影的线条是那么柔和,只有美人才耐得住这样仔细地看。
他看到玉梅的眉头微颦,也许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吧,她鼻息均匀,尚在梦乡流连。停了几秒,他还是决定叫醒她。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口中喃喃念叨着:“宝军,我要你平安。”
他顿时呆住了。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在他的胸口炸响。李清照那首词说什么来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天中午,井上清和川本小藤正在日本料理餐馆里吃饭。有生鱼片,有日本寿司,有天妇罗,这都是井上清平日爱吃的家乡菜,真是看着漂亮,吃着爽口,可是今天,他看着桌子上的菜,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前辈,吃一点儿吧。”在川本的劝慰下,井上清勉强吃了一点儿,却如同嚼蜡。
脾气暴躁的井上清突然安静地吃着东西,什么话都不说,倒让人觉得害怕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突然,他恨恨地说:“山口,山口也去救白玉梅,这个浑蛋!”
“他是不是内奸啊,他毕竟有中国人的血统。”
“我会查清楚。铁观音那里通讯还顺畅吧?”
“是的。请放心。”
“汪精卫没有打电话来吗?”
“还没有。大概还不知道白玉梅的事情吧。”
“你马上去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上午的阳光很好,接近中午了,李家为的肚子开始唱空城计了,他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居然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出来了,只留下太太在身后喊他吃早饭的唠叨声。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他的玉梅还在日本人的地方关押着,他一定要和井上清去交涉。他在想,是否要去求汪精卫,玉梅的父亲是汪精卫的旧交呀。
李家为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看文件,心中有鬼,也就不敢面对汪精卫。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喂”了一声,随即改成了恭敬的口气,“汪主席!”
“好的,好的,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挂上了电话,李家为擦了一把冷汗。心里则惊喜交加。
惊的是,汪精卫给了他口头上的压力,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也在被怀疑的名册上了。
喜的是,想不到玉梅被人劫走了。什么人呢?那毕竟是好事情。汪精卫的消息比自己快,那是因为井上清和他通过话吧。
中午,李家为不自觉地向那家咖啡馆走去,那是他和白玉梅初次约会的地方。
他随意地在大厅里坐下,点了一杯LAVAZZA咖啡。他记得,这是玉梅以前喝过的,正呷了一口,有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有人托我来找你。”
“小伙子,我们不认识。”李家为不露声色地回答。
“玉梅不方便来找你,他说你有东西要交给她,她今日就要离开上海。”
“玉梅?”
严斯亮淡淡一笑,拿出了一枚白金戒指,李家为的目光像被火灼伤一样跳了一下,这是他送给白玉梅的生日礼物。
这枚白金戒指指环纤细,戴在玉梅的素手之上,显得那么高贵、典雅,她没有拒绝,看来是颇喜欢这个款式,当她发现指环的内侧刻着几朵梅花时,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后来他做梦都梦到这个眼神,妖艳如妲己,妩媚如玉环。
“你知道,他们都无法露面,才……”
李家为还在迟疑,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个年轻人,如果这个戒指是他们从玉梅的手上抢下来的呢?
咖啡馆的吧台上,电话忽然响了,服务生喊道:“李先生,你的电话。”
李家为讶异地站起身去接电话,谁会打到这里呢?
“李先生,我是玉梅,你装作无意地向外看,斜对过的电话亭,看到了吧,和你接头的人可以信任,你今天能把东西交给他吗?”
“东西我带在身上了,你今天就走吗?”
“是的,你多保重,把东西快交给他,他不能久留。”
李家为还要说些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时,严斯亮经过李家为的身边,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下,对调酒师说了句:“来杯威士忌。”
调酒师点点头去拿酒,李家为听到一声耳语:“现在给我,她在等你。”
也许这八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一个金属雕刻的打火机从李家为的手上转移到了严斯亮的手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她冒着极大的危险在等他,等他交出这个东西,于是,他就无法再考虑,再斟酌,再思忖了。
他看见这个年轻帅气的男子飘然出门,然后忽然以旋风般的速度奔跑起来,跳入一个刚刚为他打开车门的前座里,车子便飞了出去。
李家为知道,车里有白玉梅。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太过小心,四周静悄悄,何必夸张地飞跑呢!可是,突发事件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想法,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钻出几个人来,一边对车射击,一边追赶着车子而去。
李家为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一为自己的毫无经验,二为白玉梅的安全,三为那个藏在打火机里的胶卷。李家为匆匆赶回家去,看到老婆、孩子都好好的,他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太太问。
“噢,我忘记拿东西了。”
白玉梅手里攥着那只打火机,解开衣服的领口,放进了她缝在衣服里面的暗袋里,暗袋上还缝了一个纽扣。衣服在,人在;人在,东西在,无论怎么跑、跳,东西都不会从身上滑出来。
牛宝军在等她,他要带她一起走。当她亲耳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开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这是她日夜盼望的结局——离开上海,和他在一起。她可以为他去死,可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她也愿意和他一起活着。
那天她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见他面庞低垂,温润如月,蕴着微笑的眼睛看着自己,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天堂里。
他弯着腰,靠她靠得那么近,近的她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息像海水一般将她包围。
这是她在上海担惊受怕那么多日子换来的东西,她明白,打火机里装的一定是胶卷。不论怎样,她可以和他一起回重庆复命,离开这让人窒息的日占孤岛了。汽车逐渐接近轮渡码头了,白玉梅的心在怦怦跳着,心爱的人,离她越来越近,幸福也离她越来越近。
司机将她放下,立即将车开走。她快步走向那艘机动船,船不是很大,在黄浦江的水浪中轻轻摇荡着。走进船舱,玉梅看见牛宝军着一袭长衫正坐在那里等待着,在他的身边,是玉兰。玉兰的头发长长了些,烫了波浪卷,看上去和自己没有什么分别。
见她来了,两个人都欣喜地向她走来,同时拥抱住了她,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爱情,白玉梅似乎要被这样的温情融化了,也紧紧地回抱着他们俩。
“姐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吗?我们都去重庆。”
“玉梅,我有话和你说。”牛宝军插口道。牛宝军郑重的神情让白玉梅有些不解。牛宝军带她走到了船舱里的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东西拿到了吗?”
“是的。”白玉梅解开旗袍的领口扣子,取出了那只打火机交给他。
牛宝军拆开那只精美的打火机,取出了一卷胶卷。“应该就是它了。玉梅,你为党国立了大功。好样的!”
“你怎么会和我姐姐在一起?如果姐姐不走,我去和她告别一下,等船开了,我们路上慢慢说。”
“等一下。”牛宝军拉住了她,把她拉入了自己的怀抱。
她却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快点儿开船吧,这里不安全。”
“梅,”他深情地叫了一声,“你姐姐是共产党。”
“啊?”
“嘘。”牛宝军示意她不要说话。“时间紧张,你听我说。军统内部的内奸出卖了我,我被井上清抓去了,你姐姐的人劫车救了我,而因为你是我的表妹,你也立刻处于险境之中,我必须马上救你,而我无法调动军统的人了,我被他们藏在一个隐秘的指挥部里,不能和外界联系。要救你,只能依靠共产党的力量,而且,你姐姐希望你可以加入他们的阵营。在那种情况下,我思考再三,答应帮你姐姐一起说服你去共产党那边。这艘船将开往新四军游击队的范围,一路上你一定要小心。”
白玉梅听他说了那么一长串情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向最痛恨共产党的吗?那你呢?你不去吗?你去重庆吗?”
“我在上海还有最后一点儿事情要办。我会和你联系的,你放心。”
“你来找我,还是回重庆?”
“也许我就永远留在上海了。”
“什么意思?你做好了死的准备?不,宝军,我们生死在一起,你不走,我也不走。”这一次,“宝军”这两个字终于从白玉梅的口中脱口而出。
“营救你,安排你,你知道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吗?你不能对不起他们。把你交给你姐姐,我放心,重庆并不安全,内奸不除,你即使回到重庆也会有危险。共产党顾全大局的心胸我很佩服,其实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听话好吗,宝贝?我不会有事的,你为我祈祷。”牛宝军的语调从激动到柔和。
“你不甘心,你不服输,要是你连命都没有了,你拿什么本钱翻本?对日战争是持久战,你着什么急?”一向温柔的白玉梅忽然犀利起来,牛宝军倒有些吃惊。“我绝不会让你走的,除非我死。”白玉梅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抱住心上人的腰,说什么也不撒手。
伴随着敲门声,玉兰进来了。
“船要开了,不能再耽搁了。你对我妹妹是不是认真的?听说,你太太也到了延安了。”
“我会离婚的。玉梅是我真正爱的女人。”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白玉兰爽快地回答。
白玉兰忽然抱了一下妹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都爱你。”然后,她飞快地转身离去,而牛宝军早已跨越那块搭在船和岸之间的夹板了。白玉梅忽然明白,自己是留不住他的,他们费尽辛苦得来的那卷胶卷,他要送回重庆去,所以,他是不能和她一起走的,至于他是否能来找她,那也是个未知数。
他跨越的矫健步伐、他热烈的拥抱、他轻缓的语调,随着他的背影一起飘远。
船徐徐地离开了江岸,向着远方驶去,又过了一会儿,岸边的景物都变成了舞台布景了,上海即将脱离她的视线。刹那间,白玉梅对自己生活过的李家、繁华的上海街道、暗枪难防的敌占区有了一丝不舍。上海,不知道何时还能够回来,要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吗?
白玉梅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怕再也见不到牛宝军了。她想起,她曾经问他抗战胜利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当兵,还是换个其他职业?没想到,他却淡定地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吧。
他有事情没有做完,这是他军人的职责,而她刚才却以为他仅仅是不甘心。对于她的误解,他没有辩白,这种沉默更触痛了白玉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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