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是来找高津老人的?”
志方一手拿起大月写的文件问道。
“没错,槙野说高津昨晚没有回家。”
用五分钟吃完外送的天妇罗面,两人出外进行侦讯调查。希望夜间的会议上能提供新的情报。
“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玛莉亚被杀,鸿山消失踪影。若是连之后来确认玛莉亚的高津也行踪不明的话,那还真是绝透了。”
走出警署的志方回想着昨天他与高津的对话。
他听到停尸间里传出的哭号声。志方没去看高津抚尸恸哭的场面,而是在外面等待。
过了一会儿,高津低头走出停尸间,在走廊的长椅坐下。他咬着嘴唇,眼睛直楞楞地注视着油毡地板上的一个点。志方出声问道:
“可否请教,您和玛莉亚是什么关系?”
“我是战俘,待过伊尔库茨克州的战俘集中营,玛莉亚是那里的护士。”
高津依旧低着头回答。
“原来她是收容所里的护士。您是说伊尔库茨克州吗?”
“伊尔库茨克州西部的泰舍特集中营。”
“哦,那跟伊尔库茨克市不一样吗?”
“隔了六百五十公里以上呢。在那里,医生和医疗行为都是骗人的。伤得再怎么重,都只用红药水搽搽就算治疗了。对此唯一感到歉然的,只有玛莉亚。只有她把我们俘虏当人看待。”
“只有玛莉亚对你们比较亲切,所以才会经过快六十年,都还忘不了她。”
志方看到高津哭肿了眼睛。
看到与父亲同辈的高津痛哭失声,志方有些困惑。志方从来没看过父亲的眼泪。热爱大海,总是以捕鱼为傲的父亲,却也是在那片大海中溺死的。父亲没参加关东军,但也是从满州回国的日本人之一。他只要喝酒,就会说起当年许多老友遇难的往事。父亲曾说,就算好友死的时候他也没哭过。他强调,流眼泪太丢脸了,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但是高津面对俘虏时代认识的女人死去,就这样嚎啕痛哭。看起来与父亲截然不同,但他却不觉得丢脸,也不觉得从高津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娘娘腔。
“对我所属的小队来说,她是救命恩人。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影像还是深深留在脑海里。在来这里亲眼确认之前,心里一直很不安,但早有预感,她就是泰舍特集中营的玛莉亚。”
志方把手表递给高津看。听说这是玛莉亚的遗物,高津瞪大了眼睛。
“那是陆军军官才有的手表。”
“陆军?”
“海军刻的是锚,陆军刻的是星标。你说这是玛莉亚的?”
“你曾经见过吗?”
“战俘的集中营里,军队的阶级仍沿袭以前。少尉以上的校尉级长官,配有单独的房间。待遇也不同。所有战俘的物品几乎都被没收了。对俄国人来说,钢笔和手表是上好的战利品。所以在集中营配带手表的日本人只有军官而已,可能是某个军官送给她的吧。”
“哦?是军官给她的?”
“玛莉亚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颈部压迫,被勒死的。”
“然后,才又丢到海里吗?真是可怜哪,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来日本呢?”
高津用挤压般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一面朝自己的手掌打了好几拳。他说还想在玛莉亚身边待一会儿,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凝望着停尸间。大概坐了有一小时吧。最后才下定决心,向志方询问玛莉亚遇难的地点,也就是尸体发现的现场。
“那位鸿山先生还没找到吗?”
“你认识鸿山吗?”
“呃,不认识,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而已。那么告辞了。”
高津向志方鞠了个躬,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出了警察署。
向哈巴罗夫斯克日本总领事馆和国际刑警组织调查玛莉亚的身分,结果发现她身后只有一个三十岁的孙子,尤里?里诺维奇?布列伊诺夫。于是马上发出紧急短期签证给他。他将在十一月八日来到日本,进行认尸和领回尸体的事宜。
国际刑警组织之所以紧追不舍,是因为与玛莉亚一同抵日的一行人中,有几名伊尔库茨克市民,有必要调查他们与被害者的关系,以及是否涉及犯罪组织。
不过后来在俄国国内曾有冲突、导致来日本犯罪的疑虑,已经排除。
这些搭机来日的俄国观光客,全部都是旅行团的成员,因此全体都有不在场证明。
玛莉亚的遗体在第二天与孙子一起离开日本,返回故乡。尤里说,祖母以前与父亲很疏远,所以他对至亲的死没有太多感伤。就算父亲还在世,可能感觉也差不多吧。
父亲讨厌日本,不晓得是不是叛逆的心理,尤里对日本倒是充满兴趣。
“虽然祖母过世了,但或许她是用这种方式带我来日本的。”
石渡在当天的夜间搜查会议一开头,就告诉大家尤里的话。
“被害者的死因是勒毙,没有拇指和食指的压痕。因此研判应是像柔道的裸绞一样,用手臂扣绞而死。从海水没有到达十二指肠;支气管、肺部没有溶血,以及几乎没有细微泡沫等三点,推测是杀害后弃尸海中。另外也验出有安眠药巴比妥。”
石渡根据解剖报告,仔细叙述尸体的状况。可能是他独特的习惯,又或是想要确认大家的理解度,石渡直视着每个搜查员的眼睛。
“在海中,直肠温度下降得很快。下颚虽已出现部分尸僵,但还没有尸斑。胃里的内容物,有晚上吃的马铃薯炖肉和面包、寿司。这与距离饭店五分钟左右的‘望海’餐厅,目击者证词中她与貌似鸿山的人所点食物相符。时刻是晚上八点,食物正好残留在肠的入口部分。研判死亡时间大约三小时到十小时之间,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发现时的清晨六点之间。但是皮肤未发现白色皱缩状,所以弃尸应不满三小时。也就是凌晨三点之后。”
“那位捞起尸体的年轻人和保安官的证词,又该怎么解释呢?”
志方今天也坐在最前排,满布血丝的双眼望着石渡。
“解释什么?”石渡问志方。
“年轻人说,他听到什么东西掉进海里的声音,就马上出去把女子拉上来。但是因为他喝了酒,感觉上的误差是必须考虑进去的。另一位海上保安官速水,受过相当的专业训练。我认为他应该不会对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进行心脏按摩。他确实说他曾经施行复苏术。换句话说,水难事故的救生专家,判断说不定有可能救活,他对这方面的直觉跟外行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应该可以相信他。”
“所以你认为,她应该才死不久?”
石渡的视线停在志方脸上。
死亡的推测时间集中到六点前后的一小时。
另一位警员报告说,手表厂商的说词与高津的证词一致。这种表是战时制造,批发给陆军专用。而且一直有在保养,所以虽然旧了点,但还可以走。
此外,附着在表带上腐蚀皮革的毛发,证明不是被害者的,而是另一位男性的短发。现在正等待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分析。
大月则报告说,昨日到署内申请认尸、住在绫部市的高津耕介,并未回到自宅,而有位薰风堂出版名叫槙野英治的人,来警署询问他的下落。
“请绫部署前往确认此事,是否高津一个晚上,哦不,如果今晚也没回去的话,就是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至于槙野和高津的关系,乃是因为高津打算将西伯利亚的集中营往事,以句集的形式出版,才与槙野的出版社搭上线的。他与事件应无直接关系,但希望能进行佐证调查。
“既然确认为勒杀而亡,就可以断定为杀人事件。接下来,针对抢劫或仇杀方面的问题,希望大家不要顾忌,尽管表达意见。”
志方呼应石渡的话发言道:
“最合理的推测是鸿山将玛莉亚杀害,然后躲了起来。因为他既是玛莉亚的保证人,而且两人是一起行动的。他躲起来怕被怀疑,所以将自己的公事包丢进海里,看起来像是自己也被袭击。那应该只是一种伪装,让人以为他也是被害者。”
“现在鸿山的下落还是没有线索吗?”
志方主张应该立即将鸿山列为重要关系人,下令全国通缉。
“如果是遭到抢劫,那么劫匪应该会把陪同的男性一起杀掉。他把玛莉亚勒死丢进海里的时候,鸿山在哪里呢?如果他们不在一起,那劫匪是把鸿山放了,或是囚禁?还是那时鸿山已经死了?”
“不管他的情形如何,只要有第三者涉案,那么凶手杀害玛莉亚之后,不可能让鸿山活下去。”
“以这个情形推论,凶手何必把鸿山的尸体藏起来呢?这点很奇怪。”
“但是,如果鸿山是犯人的话,看不出他是计画性犯案。”
“可能是一时冲动吧。因为只有他对玛莉亚的行程了若指掌。如果他真有意杀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机会下手。他是医生,用毒很方便,还可以布置成病死的样子。”
若是逃亡不在计画内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确认他的所在了,志方道。
“但是鸿山说不定也是当场被杀,并且丢进海里,只是尸体一直没浮上来。”
“舞鹤西港是一个布袋状的港湾。从港湾外回航的船只都说,只要看到入口处的金岬,就安心了。可见湾内的潮流非常平稳,安定。很难想像玛莉亚的尸体和皮包被发现,但是鸿山的尸体却漂流出外海。而且鸿山的皮包也在附近的第四码头被发现了。”
假设鸿山不是逃亡而是被绑票,那么对嫌犯来说,应该会把他们的物件带在身上。
“如果嫌犯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锁定鸿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玛莉亚来日本才不过两天,照理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人结下杀身之仇。
“如果嫌犯是基于对鸿山的仇恨才犯案,也就是说玛莉亚是被牵累致死了。”
“不管是哪一种推测,都得找到鸿山才能明白真相。”
会议一时之间陷入沉滞的气氛中。这时一通电话进来找石渡,是鉴识官打来的。
“表带上附着的毛发分析结果出来了。”
“是男性的毛发但没有发根。用剪刀剪下来的,切口很旧,但还不至于有十年或二十年那么长。血型是A型,有吸烟的习惯。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毛发上检出部分头虱的残骸。”
“头虱?是最近留下的吗?”大月问。
“当然不是最近。头虱的部分残骸已经有相当年岁了。他说,接下来还会再做DNA鉴定,大约还需要五天时间。”
石渡换了个姿势坐好,摸摸头发说:
“看来这个事件可能牵扯到过去。”
他看到属下半信半疑的脸,边说边叹了一口气。
石渡注视着便条纸说道:
“毛发中还验出含有氯苯基的杀虫剂,虽然是微量,但是一种蓄积性毒。据他说那是DDt的成分。”
“DDt就是战后回归人员在港口喷撒的那种杀虫剂吗?”
“大月这么年轻就懂得这些,真不愧是舞鹤人哪。”
志方信心满满地继续说道。
“从舞鹤湾往东港走,地势渐渐狭窄,那是大丹生港。那里有个海关检疫站。每个回归者都被涂得全身雪白,然后再换搭小船前往现在改成贮木场的援护局。听我父亲说,大家就像烤马铃薯一样。但是栈桥上每个人都泪眼婆娑,谁也不觉得羞耻。那就是杀头虱用的白粉或DDt。真没想到头虱或陆军旧表会跟这个案件有关。”
志方吸了口气,对石渡说:
“怎么看都觉得,好像这件事的背后跟过去有很深的渊源。而且那么明显的项炼、耳环都没被偷,似乎可以确定它并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玛莉亚入境日本的目的,在于拜访朋友。而为她搭桥的是当保证人的鸿山,可见他一定知道详细内情。一天不把鸿山找出来,接下来的搜查就无法进行。不管鸿山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都一样。”
“而跟此事件相关的高津,没有返回家中这点也令人好奇。因为他也认识玛莉亚。”
高津抚着尸体痛哭的模样,仿佛烙刻在志方的眼中。
玛莉亚死亡、她的身分保证人失踪,想要藏在身上的手表是代表过去的遗物。而另一位曾经拘留在西伯利亚的战俘也失去联络,我们不能对过去那段西伯利亚经历等闲视之。只是相隔了六十年,时空距离太远。就算凶手在西伯利亚拘留的时候,对玛莉亚有什么难以抹灭的恨意,也难以相信这仇恨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槙野在回到高津家之前,从喜多码头叫了计程车到舞鹤回归纪念馆。
纪念馆的规模并不大,但是每张照片、每一件遗物,都让人感受到身在其中之人的思怀。
其中,下船的儿子与期待重逢的母亲的大张特写,最为撼动人心。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诉说着复杂的心情。
外套、手套和防寒帽出乎意料的单薄。
他觉得并不是看到实物,就能理解战俘的痛苦。他只了解那种无止尽的恐怖是自己绝对不想尝试的。
接着,槙野又去了当地的图书馆。主要是为了查阅西伯利亚拘留的基本常识。平成六年(一九九四)五月号岩波书店发行的杂志《发现关东军文书的冲击》一文中刊载着朝枝、濑岛的文件。但是后来,他们对此文件提出反驳。在濑岛龙三的长篇访谈《日本的证词》中,他完全否认拘留西伯利亚是在关东军同意、了解的状况下进行,并说不可能签订提供劳动的密约,他们只要求对方遵守早期遣返伤病残兵或居民的约定。槙野看到这里才稍感安慰。
但是,越往下查他越了解一项事实:那就是在西伯利亚拘留的过程中还有很多真相未明的部分。槙野走出图书馆。
离开舞鹤回到高津家的玄关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正想打开玄关大门,槙野的眼光突然落在门口散落的花瓣上。今天早上他也看到这些小花,但没特别留意。
散了一地的花瓣是满天星。
玛莉亚尸体被发现的码头边,有人献上的花束也是这种细碎的重瓣花朵。
应该是同一种花吧。昨天天色太暗没注意到,难道高津曾经回来过这里?
槙野把油灯提在手上,走到后院的温室再做确认。从地面伸展出来放射状的茎,开着细小的白花。
“是从这里摘的吗?”
槙野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拍了花的照片,传到英美的email。
不到五分钟,手机响起来电的铃声。
“这是什么啊?拿花的照片来送人太扯了吧。工作中还有心情玩耍啊?”英美说。
“我还在绫部。”
“你在搞什么!又想逃走吗?就算要换工作也不是这样的吧。你再不认真点,老爸可是会哭的哟。”
“不是啦。我不是逃走。逃走的是住在这里的老人。”
“啊?你是说高津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嗯,好像出什么事。”
“当然啦。又不是小孩子。哦,我说的不是你,是指高津先生。”
“高津果然到警察局去见玛莉亚了。”
槙野把去警局被当成嫌疑犯,以及在案发现场看见的花束与高津家发现的相同等事,告诉英美。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拍了满天星的照片传给我,我终于搞懂了。然后呢?”
“这种满天星和我所知道的品种,好像有点不同。你对这些花花草草的很熟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英美解释了一下满天星的相关知识。
满天星属有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宿根满天星。从它的花是重瓣或半重瓣很容易分辨。电子邮件附的是重瓣,也就是宿根满天星。
“为什么他要栽培满天星呢?因为是自己栽培的花,所以才拿去当作献花的花束吗?”
“可能他对这种花有回忆吧。”
“你是说在西伯利亚也看过同样的花?”
“如果了解死者的生平,我们就会献上跟他有渊源的花不是吗?因为那是最好的吊慰啊。我去网站上查一查。”
“你有空吗?”
“麻烦是你找的,还敢问这种问题。用不着你担心。”
英美一面操作滑鼠一面说。
“……找到了。果然没错。原产地在北亚、高加索地区和西伯利亚。高津种的是原产西伯利亚的满天星。”
“原来是西伯利亚的满天星。因为玛莉亚遭到不测,所以才做成花束带去。”
在现场放一把西伯利亚产的满天星,至少以故乡的花朵来吊慰她。这是高津至情至性的体念吗?看到高津住的地方,还以为他在孤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丰润的心。但是,他的心灵并未枯竭。
尽管如此,他又是什么时候来拿花的呢。难道是去便利商店的时候,与他错过了吗?高津看到报纸后前往警局,与玛莉亚相见后,又再次回到这里,摘下满天星,然后返回舞鹤。
为了向多年前相识的女子献上祝福,他两次来回绫部与舞鹤。这种事自己是办不到的,槙野想。不过是一把花,在附近买就行了。
是什么促使高津做出这样的行为?槙野好想见见高津,跟他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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