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方与大月到绫部署报到后,又前往东京。他们打算就高津家发现的句集《中尉的一首》原稿和状似竹筷的木棒,向薰风堂的业务员追问一些详情。然而,在车上志方发现了某件事,于是决定与大月分头行动。
对俳句颇有兴趣的志方,一坐下来就读起高津的手稿。
只读俳句,和参考手记对应部分的解释再读,对他的俳句会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友人逝白鸟有如守灵的莲花”里,白色的天鹅原本即为候鸟,随季节转变时返回故乡,然而友人却过世,可解释为无法如愿之意。但是知道这是出自宫泽贤治诗里的白鸟,便可解读为友人化为一只白鸟,达成归乡的愿望。志方发现,这本句集是以手记补足俳句含意而构成的。
快到东京车站时,志方突然说话了。
“大月,这本句集不得了。鸿山隼人是被杀的。”
“什么?”
“如果句集上所写是真的,那么这本手稿可能掌握了重要的关键。我这就去紫波一趟。顺便直接问一下紫波警局,之前拜托他们调查的高津交友关系怎么样了。业务员那部分就交给你了。帮我跟堀切问候一下。”
志方在东京车站影印了一份高津的手稿,原稿则交给大月,然后匆匆走向东北新干线。
志方领悟到集中营战俘生活的惨况,进而将鸿山隼人的斩首事件与玛莉亚被害结合起来。如果这本句集真的成为解决事件的关键,那么就必须先就记述内容的可信度加以评断。也因此他想先多了解高津,不论什么事都行。
一到达紫波町日诘,志方得到紫波警局的协助,找到了高津小学时代的同学,但是高津没有回来过。
不过如志方猜测,热爱剑道的高津回归后,重返老家时,就算待的时间再短,也一定会拿起竹刀练习。
“我和耕介从小学时代就一起练习剑道。”
这位旧识是当初在日诘神社指导高津的师傅之子,他已经是七十九岁的高龄,但还在继续指导小孩子练剑。
“战后,高津被遣返回来之后怎么样了?”
“他回到老家时,我们还交过手。”
师傅的儿子只和高津差三岁,因此两人经常对打。
志方问起高津句集中提到的伤,得知脸颊上受伤的原委正如书上所写。不管在战前,还是战后高津回到紫波,他的武技都没有改变。
“他一向是挨打型的剑法呀。”
那是指不主动攻击,只是接招的战法。师傅的儿子说。
志方对高津秉持“挨打”为主的剑道,十分感兴趣。因为由此就可以窥见高津的性格。
志方确认事件后高津并没有出现在故乡以后,便走向日诘车站打算回舞鹤。才走进站里,就接到大月打来的电话。
大月在电话中说,高津在留给业务员的信中表示想延期出版,而且还写了一句“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另外也把高津想登在广告上的字句念了一遍。
高津想将包含手记的句集出版,其目的大致可以理解:担心他们在西伯利亚拘留的事实已随风而逝,因而留下纪录。那么是什么事太迟了呢?出版句集跟玛莉亚的交集在哪里?五十八前发生的鸿山隼人事件,与孙子秀树的失踪有关吗?出版句集除了留下纪录外,还有什么更具体的目的吗?
对广告多般要求似乎不太像高津的性格。但是,既然高津这么做了,应该是有什么意义才对。高津出版句集到底想做什么呢?
志方搭上列车后,再度打开了句集。
泰舍特也有夏天。到了中午温度超过三十度,太阳过了晚上十点还不落下。烦扰战俘一整天的蚊子和蟆子,是病原菌的媒介,造成很多人死亡。蟆子一旦出现,天空宛若乌云笼罩,成千上百的整群而来。它会叮咬全身,只要称得上是皮肤的地方全都红肿起来,若是抓搔便会发炎发烧。就算悻免没有被叮,中午的汤一端上来,大量的蟆子便聚集过来,最后变成黑压压的蟆子汤,真是苦不堪言。
这个季节有所谓的营外劳动。在短暂的夏季,我们会被赶到人手不足的集体农场,帮忙收割小麦。
我们被带上卡车,到两个小时之外的科尔赫斯,然后拿起跟身高差不多的割麦镰刀工作。虽然很多人看到这些农具都傻了眼,但习惯下田的我,可以割完比劳动更大面积的麦田。这是来到集中营之后,第一次完成超出要求的业绩。我与另一处集中营被推举出来、同样来自农家的小幡一等兵,一起比赛似的完成了劳动,同时也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尽管没机会吃到,但是将粒粒结实的作物收割下来,还是十分快乐。当时听说大陆有耕不完的土地,所以我们才渡海到满州,但是实际上,营外活动所看到的农场更是辽阔。
两星期左右的营外活动结束,我和小幡告别。各自返回自己的集中营,继续回归常轨,过着严苛的劳动生活。
但是那一年年底,我接到小幡的死讯。据说是壮烈的遭到炸死。因为与他同一所集中营的几十人,送到我营当补充人员时才得知的。
他们说小幡的炸死是对私刑的抗议。而且他受私刑的开端,就是在和我认识的科尔赫斯时发生的意外。
那件事我还留着鲜明的记忆。
开始营外作业大约十天以后,我和小幡做完劳动,走到河边的土堤上清洗镰刀。一个在科尔赫斯工作的俄国妇人也提着小桶来汲水。妇人不小心把桶子掉到河里去,想去捡却失足掉进水里。小幡从盛开着满天星的土堤上冲下去,跃入河里。游了快二十公尺才把她拖上岸,并且进行人工呼吸。妇人本来看起来没指望了,但最后终于苏醒过来。而我只是吓得呆站在河边,手足无措。
这起意外很快地从农场传到周围的村庄。听说他们都称赞日本人是心地善良又认真的民族。
但是营外活动结束一个月之后,某天傍晚小幡被下令关禁闭。时间是一个星期。理由是工作怠慢。但是没有人见过小幡曾经怠忽过工作。
每个集中营的自然环境、管理体制的松紧、营区建筑的配置与构造都完全不同。但关禁闭却是哪个集中营都一样的。听被关过的人说,那个房间里阴暗潮湿,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而且不时有人从小窗格里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当犯人冷得直发抖时,他们会用伏特加为饵,强迫犯人答应成为他们的间谍。
小幡被关禁闭的那段期间,传闻每晚他也都会得到俄国卫兵送的酒和黑面包。这类的风声在集中营并不稀罕,只是小幡的情形跟别人有些不同。经过添油加醋后,谣言变成他在科尔赫斯救了一命的妇人,其实是苏联军官的母亲。军官为了感谢他,秘密将他叫到禁闭室里答谢他。甚至还有人说,他早就是苏联派来的内奸,所以才会去救俄罗斯人。
于是,小幡成了长官凌虐和私刑的对象。他为了保有尊严,才选择了死。
我好恨哪!在敌营救人,为帝国军人赢得好名声,这样的行为却逼死了小幡。这件事教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关禁闭、谣言、嫉妒和虐待私刑,将小幡逼到走投无路,但是他死的原因仅止于此吗?追根究柢,是西伯利亚拘留、战争的错,甚至是时代的错。小幡的死,有无限个理由。
我睡不着觉,坐在火炉前不断自问,有人说了一句:这都是“业”。那是一个家里经营佛寺的学弟兵说的话,他说所的业就是日常的行为。举凡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想的事都是业。业会变成所有的“因”,然后生出“果”来。这么说,小幡在西伯利亚自杀,是他犯了罪的果报吗?难道说小幡的死是他自己所做所为的结果吗?
的确,小幡在战场上勇敢奋战值得骄傲,他也是击退许多敌军的强者。换句话说,小幡也因此夺去了很多人的性命。相比之下,我只是个连地雷都当不成的人。当他救了妇人的性命时,我只能当个旁观者。救人一命难道不能积德吗?为什么没做任何事的我却能活下来?我不断向学弟兵提出质问,但他也默然无语。
小幡打算炸死自己的时候,对自己的宿命有什么感受?他恨那位妇人吗?他恨长官吗?还是在诅咒战争、时代呢?
杀人的是小幡,救人的也是小幡。但在我心中,看见有人溺水,马上纵入水中救人的小幡,才是真正的他。若是如此,他又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总而言之,我活下来了。如果我是被留下的那个,那表示我身上带了什么使命吗?“业”是什么?我已经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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